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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道机关. §三、最后的刘科长

不错,主角还是我。

虽然不断地增加着新的人物和新的事件,但他们不能取代我的主要角色的地位。他们多姿多彩,终究也只是扶我这朵红花的绿叶,一切都得靠我自己。

有一天我经过我隔壁的办公室,听到我的同事在里边议论我,先是他们说了说我的一些行为和踪迹,后来就听小张说,刘科莫非“更”了吧。大家一阵哄笑,接着就听老张说,他才四十呀,四十就“更”呀?小张又说,也有提前的嘛,再说了,你也不看看是谁?另一个人我没有听出他是谁,他说,是呀,他是刘科嘛,刘科四十该“更”了。老张说,那倒也是,他样样是先进。他们大家又哄笑了一阵。

我赶紧心虚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当然我不是摸我有没有“更”,“更”是摸不出来的。虽然我有点窝火,但我是单位的先进,我的脾气很好,我不会跟他们计较,我更不会因为他们对我的非议就影响自己的工作和该做的事情。

其实那时候不仅我的同事对我有议论,我老婆的眼神也有变化,她不再直瞪瞪地看着我,但我只要稍一回头,就会看到她的阴森森的目光正斜斜地刺过来,能把我吓一个跟头,而一旦我要去看她的时候,她又赶紧躲避开了,决不正面迎接我的注视。

我也一样没有理睬她。

别以为我同事说我“更”,或者我老婆斜眼看我,是因为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这一点你们肯定早已经看出来,那就是我的想像力的丰富和我对事物的判断的准确性。

证明很快就会来的。

我一如既往来到过云楼,一踏进来就觉得不对劲。开始我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用锐利的眼光将过云楼扫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

果真出事情了,墙上的钱梦俨被换掉了,现在挂在那里的,是一幅假画。

就在那一天潘绍光用相机拍照的时候,我就料定他一定会设法用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的假画换掉墙上的那幅真画。当然,那时候,这个情节还只是停留在我的猜测中,因为他要演的戏还没有开场呢。潘绍光也不着急,他不急着动作,因为火候还没到。我也一样不着急,因为无论我在不在这个现场,我都能通过我的想像看清楚潘绍光的一举一动。

现在我沉不住气了,我原来以为一切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却不料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做了手脚,我有点失控,尖声叫了起来,不对了,不对了,画换掉了。

怀彩衣明明听到了我的叫唤,可她装作没听见,还笑了笑。她的微笑,倒让我冷静了一点,我想,偷梁换柱的那个人,肯定会再来的,他会来探虚实,看反应。果然,我正这么想着,潘绍光就已经进来了,我不等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上前就跟他摊牌,我指了指墙上的假钱梦俨说,潘先生,这是假的。潘绍光也朝墙上看了看,他没有否认,还热情地跟我说,刘科长,想不到你还是个高水平的鉴赏家啊。他这是故作镇定,想玩贼喊捉贼的把戏,我不会上他的当,我也不跟他虚与委蛇,更直接地说,潘先生,你不想知道是谁偷换了它?我正等着看潘绍光慌张失措的样子,怀彩衣过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对潘绍光说,我新进了一点普洱,你尝尝看?

钱梦俨的画都被换掉了,她竟然还在说茶,还那么轻飘飘的态度?如果我的判断不出差错,画是潘绍光偷换的,连我都看出来了,怀彩衣不会看不出来,她为什么不着急,难道她也参与了,难道他们是连裆码子?

服务员沏茶的时候,怀彩衣又对潘绍光说,我已经听说,你姑奶奶只喝绿茶,她不喜欢别的茶。我听了,心里更急也更乱,人物已经够多的了,怎么又冒出个姑奶奶来了?

潘绍光不会觉得意外,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姑奶奶的事情。意外的是我,我忍不住嘀咕说,谁是姑奶奶,谁是谁的姑奶奶?潘绍光告诉我说,我的姑奶奶叫潘芸香,你不一定认得她,你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听到我的脑袋里“轰”了一声,像一个雷炸了我的脑袋,没有炸晕我,却让我更清醒了,我眼观六路四处看看,看到一个老太太在弹古琴,看到一个孩子在写书法,最后,我还看到有两个老人在下棋。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潘绍光的声音,他说,对了,忘记给你介绍了,还有这一位,他是我的叔公公。

又是一道亮光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暗道,原来两个下棋的老人中的一位是潘绍光的叔公公,他是潘芸香的弟弟,他叫老人甲。

老人甲朝潘绍光笑笑,说,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在自己家的茶馆下棋的,是我爷爷教我下棋的,你爷爷也学过棋,他的水平可不如我。

潘绍光也笑了笑,他好像要说什么话了,不过我没有让他说出来,我抢先了,我说,老先生,你一直在这里下棋,你知道这幅画钱先生是给谁的,当年怀满玉把它带走了,现在怀彩衣又把它带回来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老人甲说,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怀彩衣把画挂在这里,我天天来下棋,看到它,就会想到从前的一些事情。我又急得叫起来,不对的,不对的,没你说得那么轻巧,当初有许多人抢这幅画,现在,现在也一样,而且,出手太快了。

谁心虚,谁就知道我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但是谁也没有对我的话作出任何反应,潘绍光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对怀彩衣说,我姑奶奶最不喜欢花茶,她始终不接受绿茶以外的任何茶,她的观点,茶就是要纯,要单纯——我更急了,我越来越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茶和钱梦俨的画,怎么扯到一起去了呢?难道是因为我在场,他们对我有所隐瞒,用的是联络暗号?我急着问他们,潘芸香呢?怀满玉呢?老人甲不解地看了看我,说,你找她们?她们都走了,早就走了。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似乎更亮堂些了,我指了指墙上的画,说,这就是说,这幅画没有主人了?

他们好像听不懂我的话,都愣愣地朝我看着,我赶紧说,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别把我蒙在鼓里,你们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秘密,我在一本书上都看到了,这本书叫《一些旧事》。

老人甲一听我说这话,立刻“啊哈”笑了一声,就朝着东厢房喊,喂,你过来一下。在东厢房里弹古琴的老太太就走了过来,老人甲朝她说,汪芝兰,他是你的读者哎。

他喊汪芝兰?我吓了一大跳,我说,汪芝兰?你喊她汪芝兰?老人甲说,怎么,我不能喊她汪芝兰?她就叫汪芝兰嘛,我为什么不能喊她汪芝兰?我像被电触了一下,浑身麻酥酥,软绵绵,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有气无力,我说,我在暗道机关里拐过了几十道弯,拐来拐去,结果你就在我眼前?

老太太朝我笑笑。

我说,那本书,那本《一些旧事》是你写的?老太太笑说,怎么呢?我说,原来——原来你认识他们和她们——怪不得,你常常来过云楼弹古琴。老太太说,对了,你有没有看出来,我从前拜的师傅,就是钱先生呀。

老太太又说,其实,还有一些在《一些旧事》里没有写进去的事情,其实写进去,说出来,也都无所谓的,就是钱先生风流呀,那时候,怀满玉和潘芸香都觉得钱先生喜欢自己,当然,还有我。老太太笑了起来,又说了一遍,当然有我。

我说,后来呢。

后来钱先生画了一幅画,拿到我们面前,跟我们说,这里有一首诗,诗里有一个谜,你们猜出来,就知道我是送给谁的。

我们就猜呀猜呀。

猜了一辈子。我说。

没有,老太太说,潘芸香没有猜一辈子,潘芸香早就嫁了,嫁到了天涯海角,再也没有回来。怀满玉也没有猜一辈子,她走得更远了,也同样一辈子没有回来。

这就奇怪了,画一直在怀满玉手上了,现在它却回来了,它回来干什么?找自己的真正的主人吗?潘小姐没带走,怀小姐又送了回来——啊呀,汪小姐,原来这幅画是钱先生送给你的呀。

老太太笑掉了大牙,说,你真是聪明过头的,但是你太不了解钱先生了。

我原来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光亮,已经摸索到了暗道机关的洞口了,现在才发现,光亮又在离我远去,我的眼前又模糊起来,我疑疑惑惑地说,那他到底是给谁的呢?

老太太张开没牙的嘴笑,她说,你想问问钱先生吗?但是你现在又不肯去找钱先生,你想见钱先生,恐怕还早着呢。要不,过两天我见到了他,先代你问问?可是,就算我问到了,我怎么告诉你呢?算了吧,你还是不要找谜底了,不是因为你见不到钱先生,而是因为钱先生自己也不知道谜底,因为根本就没有谜。

我反对她的说法。我说,既然你们不想说出来,那就由我来说吧。我就把我所探索到的暗道机关里的故事说了一遍,到最后,我加重语气说,可惜的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钱梦俨的画被换掉了。

我注意观察在场所有人的反应,我发现他们先是发愣,然后是互相使眼色,再后来,潘绍光说话了,他说,刘科长,你的故事,比《一些旧事》更精彩,你不如再写一本《另一些旧事》吧。

他们大家冲着潘绍光的话和我的脸嘿嘿地笑了一阵,就散了,他们也许不想再打扰我,好让我安心去写《另一些旧事》吧。

大家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老人甲和老人乙继续下棋,老太太又坐到古琴面前,怀彩衣也上楼去了,我看到潘绍光走到写书法的孩子身边看了看,然后他就走了。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过去看了看,这个孩子正在抄写一首诗,这首诗是这样的:

砍棵大树做木马,

骑着木马走天下,

走了半天才发现,

木马的缰绳未解开。

我默默地念了念这首诗,就愣住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搞糊涂了,就这样,我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好半天。

这时候,天色渐渐晚了,太阳下山了,凉意来了,老太太打了个喷嚏,她擦了擦流出来的清水鼻涕,笑了笑,说,他们两个在牵记我了。谁也不知道她说的“他们两个”是哪两个,也没有人问她。人老了,说的话,别人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最后,我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你们肯定已经猜到了,我要放弃了。

可是当我想要退出这趟浑水的时候,另一趟水却已经被我搅浑了。

因为我探寻暗道机关的注意力过于集中,我忽视了我生活中的一些不正常的现象,那就是我老婆对我的侦察。比起我的探索的进进退退,我老婆的侦察却突飞猛进了。她不仅观察到我天天加班不准时回家,她还观察到我神情异常、神经紧张,她甚至听到我做梦时说“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这样的梦话,她的怀疑日甚一日,她已经不再把怀疑藏在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天我回家,轻轻地开门进去,我老婆正在打电话,完全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甚至还压低了嗓音,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没发现,后来她的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我的两只脚,竟然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顿时煞白煞白的,丢掉了手里的电话,就用手捂住了心口。我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是我呀,又不是贼。她愣了半天,才说,你干什么,鬼鬼祟祟,无声无息的就掩进来了。

这真是猪八戒倒打一耙。

你们肯定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脾气好,脾气好的人,动作一般都不会很粗野,就像我平时回家,开门换鞋放包,从来都不出声响的,我老婆早已经习惯了我的无声无息。今天我也完全和往日一样,为什么她会吓得像见了鬼似的?我看了看被她丢开的电话,我心里明白,她正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我的事情呢。说我什么,我没有听见,但从她的口气和态度中,我能判断出她是在给她的父母亲打电话。

她的父母亲,当然就是我的岳父母。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为什么背着我打电话,她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她心里有什么鬼?

我想了想,想不出她有什么事情是应该瞒着我的,我就问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吗?我老婆一张口,说,问你——但她及时收住了口,把秘密咽进了肚子,还紧紧地闭上嘴,好像怕那秘密从肚子里爬出来让我知道了。

我笑了笑,我不会和她计较的,女人嘛,有点小秘密,有点小心眼,都是正常的。所以我说,算了算了,我也不问你了,我料你也没有多大个事。哪料到,我不和她计较,她倒来和我计较了,她听了我的话,先瞄了我一眼,说,没多大个事?你说的?又把眼睛一斜,说,我问你,你老往过云楼茶馆去干什么?过云楼里有什么?我脸一红,赶紧说,你别误会啊,你别瞎怀疑,更不能胡乱说话啊,人家怀女士,美国回来的,钱多得垫桌子脚,是美元,怎么可能跟我有什么。我倒是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可老婆对我的这段话表现出极大的惊异,她惊得两眼瞪得像牛眼,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我,也比平时看到的要大得多。片刻之后她朝我冲了过来,好像要打我的样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打我,我躲了一下,说,你干什么,你发疯了?我老婆瞪着我大声喊,你才疯了,老太婆你都要勾搭,你还想老少通吃啊?

我听不懂我老婆的话,我说,你说什么,我不懂,什么老太婆,什么通吃?我老婆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知道怀彩衣多大岁数了?你乱动歪脑筋,小心被人扇耳光。

我老婆说出了怀彩衣的真实年龄,令我对自己感到很不解,难道我的眼力就那么差,连一个人的年纪都看不出来?我又认真地想了想,将怀彩衣的样子在脑子里放了放电影,结果放出来一片模糊,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地看过怀女士。

我老婆哼哼了两声,说,不过,话说回来,怀彩衣保养得是好,人家有钱,用什么肉毒杆菌之类的。

我说,既然是这样,就不能怪我了。我老婆说,呸,再用肉毒杆菌,老太婆还是老太婆,不会把老太婆变成小姑娘。

这次谈话是被我女儿打断的,她喊肚子饿了,我们只好停止争论,给她做晚饭。几天以后,我到过云楼去,在路上碰到了我的岳父母,我问他们到哪里去,他们支支吾吾地搪塞我,什么也没有说清楚,我觉得奇怪,就偷偷地跟在他们背后走了一段,结果发现他们竟然也去了过云楼。我很奇怪,他们又不是有闲心喝茶的人,他们去过云楼干什么呢。

渐渐飞走的绿头苍蝇又来了,嗡嗡地叫着,很烦人,我跟它说,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绿头苍蝇继续烦我说,你怎么搞的,越查越复杂,又横戳出你的岳父母来了?

我已经无力招架我的绿头苍蝇了,因为我老婆已经杀将过来了。她竟然在我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写满了暗道机关四个字的纸条,横的竖的,大的小的,直的歪的,正的草的,粗的细的,全是“暗道机关”,把我的老婆惊得心惊肉跳的。

她再也沉不住气了,再也不能暗中观察,必须短兵相接、刺刀见红了,她带着我的岳父岳母,像天兵天将一样,突然降落在我的办公室。

在我的办公室里,她看到我有那么多的东西,她惊得目瞪口呆,她急了,一急就忘记了自己的洁癖,也早就把自己那个“对家庭生活没用处的东西不许进门”的理论扔到了脑后,她翻脸不认人,也不认理了,她在我的办公室里,翻翻这个东西,这是好东西,翻翻那个东西,那也是好宝贝,她气急败坏,和我大吵大闹起来。

我的同事从没听说过我家庭有问题,这第一次爆发就爆发到单位来了,还这么急风暴雨,他们觉得奇怪,都来看我们夫妻吵架,还有我的岳父岳母大人在旁边往火上浇油。我岳父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不是个东西,连话都不愿意跟我们多谈一句,以为自己是科长,科长有什么了不起,我给你吃过老母猪肉,你都吃不出来。我岳母说,我一直就在观察你,你吃鱼从来不吐骨头不吐刺,鱼骨头和鱼刺到哪里去了?我岳父母说的话,散发出鱼腥肉臭,我老婆闻到了,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后,大家一致认为我的老婆和我的岳父岳母问得有理,我的这些东西,同事们也都拿到过,他们都是一拿到就带回家了,我为什么要放在办公室里呢?难道我不想带回家,我不想带回家,又想带到哪里去呢?难道有另一个家?大家的思想都不可控制地要朝那个方向去想了,有一个人甚至还说了出来,不会吧,看刘科的样子,也不像是个敢包二奶的人呀。

同事的这句话说得过分了,大家愣怔了片刻,就看到我的老婆跳了起来,两只手朝着我伸出来,一直戳到我鼻子底下。我往后躲着这两只手,一边说,什么,什么呀?我的老婆说,拿出来,拿出来,还有更多的东西被你藏起来了,你拿出来!不容我张嘴辩解,老婆更尖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都送给那个不要脸的了。

我很委屈,我几乎不知道我老婆在说什么,但我又无法辩解,只能抵挡说,你说,除了家,除了我的办公室,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东西?

老婆拿出了那张纸条,扔到我的脸上,说,在你的暗道机关里!

那张纸条最后竟然成了我精神异常的证据,它一直被我带到了医院里。

不过还好,我们这些特殊的人物在医院里的待遇很好,和普通人一样,每天都有报纸看。有一天我看到一则报道,说是在离我们城市不远的一个古镇上,在拆除一幢老宅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暗道机关,里边有一幅唐伯虎的画。但是这幅画已经腐朽了,就是大家通常所说的见光死,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唐伯虎捧出来的时候,它就散成了碎片。有人还想把碎片重新粘贴起来,但都没来得及动手,只是这个想法刚一出来,那些碎片就变成了粉末,后来来了一阵风,粉末就不见了踪影。

凑巧的是,古镇上的那座老宅,也叫怀厚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