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为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
很久以后,杨绛谈起与钱锺书的这段婚姻时,说道:“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儿,只为我出嫁了,就成了钱锺书生命中的杨绛。”
每个女孩都曾是父母掌心的明珠,只因爱了一个人,就义无反顾地离开庇护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家,扎进陌生的世界,从此琴瑟相和也好,风雨飘摇也罢,都只是与另一个人的故事了。
离别的钟声敲响,火车途径苏州时,停在月台旁,杨绛抑制不住的眼泪,像是一种预兆——“感觉到父母正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车,跑回家去,再见他们一面。”——从此,她再也见不到顶着寒风,去为她翻找棉裤的母亲了。
钱锺书在《围城》里写道:“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
到达英国之前,他们在远洋的邮轮上颠簸了三个星期,还遭遇了飓风。日日相对,最为“本相毕现”的一次,是两个人因一个法文“bon”的读音产生分歧。
杨绛指出:“你的口音,乡音太重。”
钱锺书不服,杨绛也不认输。
年轻气盛的时候,脾气一上来,哪管谁是谁?你说我一句,我便要还你一句;你伤我一毫,我就要还你一分。
新婚夫妇不懂,有一种“架”,吵输了,不开心;吵赢了,也不开心。
好在冷静下来后,俩人都觉得吵架最是无聊,争来争去,也改变不了读音的规定。
他们约定:“以后遇到事情,不妨各持异议,不必求同。”
互相尊重与包容的夫妻二人,终于在战战兢兢中,来到了充满未知的牛津。
初来乍到,满眼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建筑,待久了,却发现牛津是个有人情味的地方。
若有信来,半路上遇到邮差,就会把信交给他们;小孩子们也很有礼貌地讨要邮票;戴着白手套的警察,傍晚时分,会挨家挨户提醒房主关好门窗;同学、师长也友善,常常请吃午后茶……
热情的同学不厌其烦地教杨绛和钱锺书怎么做茶:先把茶壶温过,每人用满满一茶匙茶叶。你一匙,我一匙,他一匙,也给茶壶一满匙。四人喝茶用五匙茶叶,三人用四匙。开水可一次次加,茶总够浓。
牛津也是一个生活节奏缓慢的地方,它不吝啬等待,久了也不催促,人们不必快马加鞭,只管做好自己,慢慢融入即可。从牛津每年三个学期,每学期八周,第三个学期之后的暑假有三个月之久,考试不在学期末而在毕业之前,就可窥见其慵懒的特性。
因脱离了父母的庇护而变得小心翼翼的情绪,也因为钱锺书的“拙手笨脚”而烟消云散——初来牛津钱锺书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
在此之前,杨绛说:“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
而今终于见识到了。当时,他一个人出门,坐的公共汽车,下车时还没来得及站稳,车就开走了,钱锺书脸朝地摔了一大跤。
爬起来用大手绢捂着嘴,不去找医生,倒跑回租住的寓所找杨绛。
鲜血浸染到手绢上,触目惊心。杨绛吓了一跳,急忙“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
同寓所的医生见了,提醒她:“赶快去找牙医。”
牙医给拔去断牙,又镶了假牙,花费不菲。
出门在外,一根螺丝钉也是开销。在此之前,杨绛是指望过钱锺书的公费能帮她圆梦的同时,再省下些生活费的。
那时候,钱锺书的入学手续已办妥,而杨绛想进女子学院的事,因为文学院名额已满,她又不想退而求其次去学历史,只得作罢。毕竟当年报考清华大学研究院,她也指望可以公费出国。
杨绛是有过不甘的。清华大学曾经派送出国的公费生中,有两人曾经是她在东吴大学时的同学,而且自己得过东吴大学的金钥匙奖,成绩并不输他们。
她知道牛津大学的学费贵,没想到还要另交导师费,再加上房租及伙食费,原本设想的留学生活,再遇上“磕掉门牙”这种意外之事,实在有点捉襟见肘了。
她不免担心自己也出了意外,该怎么办?出国前,父亲杨荫杭已经患了高血压,她害怕成为父母和钱锺书的负担。
思忖良久,杨绛不得已只好做一个旁听生,听几门课,再到大学图书馆自习。
原本是屡屡荣获奖学金的优秀生,现在却一个人穿着旗袍,和两三位修女一起坐在课堂侧面的旁听座上听课。放眼望去,满教室都是穿着特定学生装的学子——自费的男女学生,穿黑布背心;领奖学金的学生穿长袍。饶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也显得格格不入。
这样大的落差,让杨绛的心里,时时爬满了自卑。
钱锺书嘴上说着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为了安慰她,让她看前两届的论文题目,并把自己的必修课摆给她看——钱锺书最吃力的是和导师一对一的课。
杨绛看过后,觉得人生难免有不如意之事,一件事有两面性,有得必有失。
“我从没享受过这等自由。”的确,不是正式的学生,就没有功课,旁听以外的全部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杨绛说:“我在苏州上大学时,课余常在图书馆里寻寻觅觅,想走入文学领域而不得其门。考入清华后,又深感自己欠修许多文学课程,来不及补习。”
而今,牛津大学图书馆,这个英国第二大图书馆,世界上收藏书籍和手稿最多的图书馆之一,文学经典丰富,珍稀资源无数,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徜徉其中了。
她为自己制定了一份课程表,并严格遵照课表自习。
钱锺书上课的时间,她也走出寓所,走进图书馆,占一张临窗的桌子,从书架上取一本喜爱的书,从头到尾,细细地读。
下课后的钱锺书,则会抱着书本过来找她。在被钱锺书戏称为“饱蠹楼”的牛津大学图书馆里,杨绛发现:“你做一遍笔记的时间,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
钱锺书兴致勃勃地告诉杨绛:“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
在读书方面,杨绛当天读不完的书,会留在桌上,等第二天去了继续读;钱锺书却有个规矩,中文、英文笔记每天都看,一、三、五还要看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笔记。
放假的日子里,其他同学以“行万里路”开阔眼界,钱锺书和杨绛则以“读万卷书”放眼乾坤。
钱锺书读书多,涉猎广,牛津大学图书馆的经典作品受时限所制——作品以18世纪为界,限于18世纪和18世纪以前。19、20世纪的经典和通俗图书,只有市图书馆才有。
所以,两个人也是一趟趟地跑市图书馆,看了又看,借了又还,还了又借,往往不到两个星期,就得来回跑上一趟。
不过,他们也并非不解风情之人。相反,他们每天都会出门走一走,像两个探险家,穿梭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们总是学以致用:看到各区不同类型的房子,于是猜想里面大概会住着什么样的人家;看着闹市人流中的各色人等,会配合从书上读到的人物,猜测各人的身份……
他们也和朋友聚会。文人之间,最喜欢玩文字游戏。
钱锺书打趣向达:“外貌死的路,内心生的门。”
向达回钱锺书一句:“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
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在褪去了最初的新奇之后——初来时住老金家,一间双人卧房兼起居室,外面是一座争奇斗艳的花园,每天推开窗,就能欣赏各种花的美;家务也不必亲自动手,老金的妻女会定时收拾;还有现成的一日四餐——忽然就觉得哪哪都不合适。住的地方环境是好,但卧房和起居室是同一间,如果有客人来访,实在很不方便。
于是免不了一顿埋怨:“我虽然从来都不是啃分数的学生,但是我和你一样爱惜时间,好读书。每次你有客人上门,我就得放下书本,牺牲两三个小时,勉力做一个贤惠的妻子,完了你们吞云吐雾,熏得屋里一股烟臭味儿。”
被家乡养刁了的中国胃,也逐渐不习惯带着洋味儿的干酪、牛排。杨绛心疼钱锺书吃不好,总把自己那一份他愿意吃的省下来给他,结果两个人都吃不好,肉眼可见地一日日消瘦。
杨绛提议:“我们出去重新租一套带家具的房子,伙食自理,想吃什么自己做。不能出门一趟,搞垮了身子。”
钱锺书怕麻烦:“算了吧,老金家这间房子还算宽敞,左右不过两三年,忍忍就过去了。再说你又不会做饭,至少老金家的饭是现成的。”
杨绛赌气:“像老金家这种伙食,我学一学,总能学会的。”
钱锺书不拦着,但也没兴致,让她一个人去折腾。杨绛就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一个人东跑西跑,看了几套,不是看不上,就是离得太远不合适。
偶然有一次两个人出去“探险”,在附近看到了一则高级住宅区的招租广告,兴致勃勃地记下来,可是再去看的时候,广告又不知道被谁给撕了去。
杨绛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事后还略显骄傲地朝钱锺书讲述:“我不死心,一人独自闯去,先准备好一套道歉的话,就大着胆子去敲门。”
人生有时候,就需要大胆一点,鼓足勇气的背后,或许会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过完圣诞节,杨绛和钱锺书搬进了新居——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