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荒野里失声恸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砖上、周围的树木上、地下的砖头石块上——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写满自己的名字。这就算连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线连系,免得抛下了母亲找不回来。
圆圆最早不叫圆圆,爷爷为她取了一个寓意极好的名字——钱健汝,号丽英。但叫起来不顺口,于是杨绛和钱锺书即兴取了“钱瑗”这个名字,小名圆圆。
圆圆百天后,就随着父母二人去法国巴黎追梦。颠簸的路途中,杨绛想起一年前去巴黎的时候,还是和钱锺书两个人。那时候,钱锺书被派去做1936年“世界青年大会”的代表,到瑞士日内瓦开会。
本来只是陪同的杨绛,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巴黎的共产党员王海经,因此也被邀请做“世界青年大会”的共产党代表。
如此一来,俩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谁也不是谁的附庸。
那样的奇遇极好,与会期间,重要的会议,他们认真对待,钱锺书还为代表中国青年的共产党员写英文演讲稿,获得了不错的反响。
有机会来一趟瑞士,自然要看看好风光。他们穿过陡峭的山路,到日内瓦湖“探险”,妄想绕湖走上一圈,反被宽广的日内瓦湖戏耍了一番。
返回巴黎后,清华大学的老同学盛澄华诚邀他们到巴黎大学攻读学位,还主动为他们代办了注册入学的手续。
如今来到巴黎,仍是这位老同学帮他们提前租了公寓,又到火车站接他们。车上,俩人告诉盛澄华,为一个学位浪费大把的读书时间,太不合算。
“我们都不想再读什么学位,但是仍然会继续在巴黎大学读书。”
没想到这个想法与盛澄华一拍即合,他说:“我和其他两个同学也不准备再攻读博士学位。”他还告诉杨绛和钱锺书,“巴黎大学博士论文的口试是公开的,谁都可以去旁听,我们就经常去。”
公寓距离巴黎市中心只有五分钟的车程,繁华而热闹。在巴黎读书的中国留学生很多,他们自成一个“圈子”。杨绛和钱锺书也认识了几个有趣的人——豪爽好客的t小姐,身边总围着一群追求者;年轻貌美的h小姐,是盛澄华正在追求的心上人;还有最终捕获t小姐芳心的“哲学家”。
在这里,他们还遇到了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同学李玮和她的丈夫林藜光。
李玮作诗填词是一把好手,书法更是老练;林藜光治学严谨,他不屑巴黎大学的博士学位——博士论文口试时,考生里不管是博学多闻的学者,还是花钱请了“枪手”写论文的学生,被考官刁难一番就能得到博士学位,而林藜光此时正在攻读梵文。
他们有一个儿子,和圆圆只相差几天,作为母亲,杨绛和李玮又有说不完的话。
李玮在巴黎待得久,杨绛向她讨教经验,她摇摇头说:“我好几个同学都把孩子送到托儿所去了,但是据我看,托儿所生活刻板,吃、喝、拉、撒、睡都得按规定的时间来。我舍不得让我儿子去受这种训练,他还不到四个月。”
杨绛一听,看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圆圆,顿时也有点舍不得了。
对门的邻居是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丈夫是个公务员,早出晚归,妻子就经常来逗弄圆圆。她得知杨绛的想法后,提议:“我想把圆圆带到乡间去养,那里空气好,牛奶好,瓜果蔬菜也很好,你们空闲了,过去探望也很方便。”
初怀圆圆的时候,杨绛有过这样的计划——将圆圆带到法国,托出去,或送托儿所,或者寄养乡间。
圆圆出生后,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她总是叫人牵肠挂肚,哪怕抱在怀里,也担心保护不好她。
对门太太见说服不了杨绛,想了个法子:“可以先试试,晚上让圆圆和我睡,看看她能不能习惯。”
两个人把圆圆的婴儿床从他们房子里,费心地挪到对门太太的房里。
晚上,杨绛和钱锺书不放心,时时侧耳倾听,竟没听到圆圆的一声啼哭,反而是他们两个辗转来、辗转去,一夜未眠。
早上,对门太太乐呵呵地告诉他们:“圆圆昨晚乖着呢。”
圆圆睡到很晚才醒,牵肠挂肚的杨绛和钱锺书在她醒后,急急地把婴儿床又挪了回来,这才安心了许多。
好在对门太太要照顾上班的丈夫,没时间回乡,双方便协商,他们付报酬,而对门太太则在俩人忙的时候,帮忙照看圆圆。
但圆圆还小,喂养还得杨绛亲自来。他们初到巴黎时,公寓的主人咖淑夫人供他们一日三餐。她手艺好,丈夫又是个豪爽的人,常常鸡鸭鱼肉摆满一桌子,丰盛之余又很便宜,但是不适合喂养孩子,商量后,俩人决定还是自己动手做饭。
买菜的活自然交给了钱锺书,这也让他的法语突飞猛进——初到法国,两个人一起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很多单词、句子,钱锺书觉得陌生,杨绛却总能脱口而出。
读书方面,钱锺书不落人后,为了提高法文,他从15世纪维容的诗开始,读到18、19世纪的名家作品,一本本、一家家,刻苦而扎实。
厨房的活也难不倒杨绛。她把鸡和咸肉放在一起,再点缀些蔬菜,熬成一大锅汤。出锅后,“我喝汤,他吃肉,圆圆吃我”。
圆圆不挑食,等到她的胃能消化除母乳以外的食物时,咖淑夫人教杨绛做“出血牛肉”,他们把鲜红的血留给圆圆吃,再配上面包蘸蛋黄,空心面煮得软软糯糯,将圆圆养得胖乎乎的。
钱锺书捧着圆圆肥肥嫩嫩的小脚丫,凑近了闻一闻,然后夸张地做出恶心呕吐的表情,逗得圆圆“咯咯”笑。
环境使然,圆圆再大点,也喜欢上了“读书”。往往杨绛和钱锺书捧着书读得津津有味时,小嫩手伸过来捣乱,一把抢走他们手中的书。
钱锺书逗她:“你也想读书啦?”
于是,他们专程帮圆圆也置办了一套读书的行头——一只高凳,一本字小书大的丁尼生的全集——书很便宜,是他们从旧书店淘来的。
这方面他们经验丰富,因为不求学位,所以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喜好,制定一份课程表——每日读中文、英文,隔日读法文、德文,后来又添上了意大利文。
所需的书,有盛澄华帮忙从图书馆借来的,更多的是俩人从大街小巷的旧书店淘来的。
以后读书的时间,杨绛和钱锺书各据桌子一角,圆圆则乖乖坐在凳子上,摊开书,握着笔,有样学样地看一看,再画一画,常常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东西。
在巴黎的这一年,是肆意读书的一年,是惬意欢聚的一年,是不受炮火波及的一年,但这样闲适、温馨的美好时光不多了。此后,大地动荡,山河破碎,生离死别、怨憎嗔痴成了人生常态。
杨绛初次有所察觉,是家书里少了一个声音——妈妈怎么不说话了?每每杨绛在回信里问及,父亲和大姐姐总能找出借口搪塞过去,直到过了年,大姐姐才在信里说:妈妈去世了。1937年的深秋,在日寇空袭时,妈妈染上了恶性疟疾,最终没能挺过来。
杨绛后来在《回忆我的父亲》中写道:“有一次,我旁观父母亲说笑着互相推让。”
当时听妈妈说:“我死在你头里。”爸爸说:“我死在你头里。”妈妈想了想,当仁不让地说:“还是让你死在我头里吧,我先死了,你怎么办呢?”
大姐姐在信中说:苏州失守,比邻们逃的逃,死的死。满耳的凄声哀号,满眼的尸殍遍野,当死亡近在咫尺时,父亲紧紧攥着陪了自己一辈子的妻子的手,用切实的举动告诉她:“你死了,我便不独活。”——生时是伴儿,死了还是伴儿。
大姐姐也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可阿必还小,她还有大把的时光,父亲托自己的两个妹妹带着阿必一起逃难。阿必哭喊着,怎么也不愿意走。
丈夫和女儿最终没能留住唐须嫈,她还是先走一步了。
杨荫杭用几担白米换了一具棺材,第二天,父女三人将唐须嫈入殓。那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他们想尽办法,才找到肯抬棺材的人。
坟地是借来的,杨荫杭再三恳请,才找到瓦匠,在棺材外面砌了一座小屋,厝在坟地上。
杨绛在《将饮茶》中重提此事时说:“据大姐讲,我父亲在荒野里失声恸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砖上、周围的树木上、地下的砖头石块上——凡是可以写字的地方写满自己的名字。这就算连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线连系,免得抛下了母亲找不回来。”
当时,杨绛握着信的手在发抖,从震惊到怀疑,从害怕到放声恸哭。悲痛蔓延到四肢百骸,眼泪止不住地流。
钱锺书护着她,劝说了无数句,安慰了无数遍。但从此,她没有妈妈了,这是世上任何一种文字与语言,都无法宽慰的疼痛。
钱锺书也不好受。山河失陷的年代,没有人能够幸免。祖国水深火热时,巴黎也受战争影响,法郎贬值,生活物品紧俏,就连想回国,也是一票难求。
幸好有里昂大学的朋友帮他们抢到了法国邮轮的三等舱船票。
那是1938年的8月,阔别祖国三年后,他们终于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