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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传 §03 平地生波

一个人的出处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抉择,我只能陈说我的道理,不该干预,尤其不该强他反抗父母。我记起我们夫妇早先制定的约,决计保留自己的见解,不勉强他。

振华女中的大门一敞开,新旧学子们就纷纷前来报到,杨绛在紧锣密鼓中走马上任,总揽大权的同时,还要兼顾高三的英语教学,一切忙碌而又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钱锺书尚未开学,仍在享受举家团聚的欢乐。可惜父亲钱基博的一封信,让原本短暂的快乐戛然而止。

他愁容满面地告诉杨绛:“‘蓝田师院’缺一个英文系主任,父亲想让我过去顶上。”

杨绛不同意:“‘西南联大’这份工作得来不易,你尚未做满一年,凭什么也不该现在换工作。”“西南联大”作为顶尖学府,不是谁都能够被破格录用的。假如突然离职,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钱锺书也为难:“我也不想离开‘西南联大’,但是父亲身体大不如前,我过去了,还能照应一二。”他补充道,“父亲也说了,只一年,一年后我们同回上海。”

争吵是难免的,但争吵本质上来自双方的不理解。杨绛不懂钱家人为何从老到少,全都看不透利弊,就连钱锺书本人,虽然说着为难的话,却也觉得应该去。

她向爸爸诉苦,絮絮叨叨地表明自己的顾虑与其中利弊,但爸爸却没有肯定她的顾虑,也没有否定钱锺书的想法。

爸爸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杨绛思绪万千,她没想到爸爸会如此回应自己。

不过,不论爸爸的沉默是何种原因,杨绛都从这份沉默中,解读出了这道难题的答案。

她逐渐冷静下来,想了许多,后来,她在《我们仨》中写道:“一个人的出处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由自己抉择,我只能陈说我的道理,不该干预,尤其不该强他反抗父母。我记起我们夫妇早先制定的约,决计保留自己的见解,不勉强他。”

自我说服的话,说上千言万语,也不及一次感同身受。杨绛专程空出时间,陪钱锺书一起去钱家周旋。她说:“一到那边,我好像一头撞入天罗地网,也好像孙猴儿站在如来佛手掌之上。他们一致沉默;而一致沉默的压力,使锺书没有开口的余地。”

钱家的沉默,和爸爸的沉默不同。

爸爸的沉默是对亲家的不赞同,却又不能指手画脚,也是对杨绛过于左右钱锺书事业发展的不赞成。

钱家的沉默,却是逼钱锺书就范的一种手段,是嫌弃杨绛不懂事的一种谴责。

杨绛终于懂了钱锺书的为难之处,她同情他,体谅他,不再给他施压,全凭他自己做主。不论最终的决定是什么,她都理解他,支持他。

此时父亲钱基博的老友兼“蓝田师院”的院长廖世承来上海招教,他几次三番以“孝道”劝说钱锺书。钱锺书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舍弃“西南联大”的优厚待遇,转而到“蓝田师院”入职。

他立刻写了辞职信给“西南联大”的外文系主任叶公超。他或许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辞职信被回绝,就不会左右为难了。

只是造化弄人,钱锺书离开上海后,杨绛才收到姗姗来迟的电报。

钱锺书离开上海前,因为打定主意要去“蓝田师院”了,要做的准备不少:每天遵循着父亲信里的指示,今天找这个人办这件事,明天又找那个人办那件事……

本就聚少离多的俩人,如今又面临着离别,全然没有了假期初的闲适。

家庭中,夫妻关系始终要大于亲子关系。可是不管是来德坊的三楼,还是辣斐德路的亭子间,留给俩人独处的时间几乎都没有。

终于在中秋当天偷了闲。吃过团圆饭,笑过、闹过,大家各自睡了,杨绛和钱锺书哄睡了圆圆后,蹑手蹑脚地并肩赏月。

钱锺书用一首《对月同绛》,抒发自己的一腔离怨与无可奈何。

分辉殊喜得窗宽,彻骨凝魂未可干。

隘巷如妨天远大,繁灯不顾月高寒。

借谁亭馆相携赏,胜我舟车独对看。

一叹夜阑宁秉烛,免因圆缺惹愁欢。

杨绛则用一碗“生日面”抚慰他。她把面端给他:“你这次生日,大约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里为你吃一碗生日面了。”不过或许分离在即,俩人都心思烦乱,估算错了钱锺书的生日。其实钱锺书的生日不在路上,而是他到了蓝田之后。

钱锺书在去往蓝田的途中,作了一首《耒阳晓发是余三十初度》诗,感念自己的三十岁生日。

他“跋山涉水”了三十四天,途中吃不好,睡不好,还给累病了。杨绛也不省心,钱锺书刚走,她就收到了清华大学秘书长沈茀斋的责问书。

只是等杨绛辗转把消息传给钱锺书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当初递辞呈时,钱锺书只给叶公超寄了一封,而未给校长梅贻琦写信辞职,其实是想履行完和父亲钱基博的师院之约后,还能够重返“西南联大”。他绝没想到,自己舍“西南联大”而就“蓝田师院”,惹恼了叶公超。

人的命运,往往离不开时代的推波助澜,拿走了一些珍而视之的东西后,又会给予另一份惊喜——在“蓝田师院”的这一段经历,为钱锺书以后撰写《围城》,增添了许多佐料——《围城》中的“三闾大学”的原型就是“蓝田师院”。

钱锺书到了“蓝田师院”后,当即给沈茀斋和梅校长回信解释了个中缘由,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尽力做好英文系主任之余,还“君子进庖厨”,亲自为父亲炖鸡补身子。

可惜钱锺书的孝顺,父亲不仅瞧不上眼,还责怪道:“这是口体之养,不是养志。”

钱锺书不敢拂逆父亲。在寄回上海的信里,没有半点隐瞒与父亲的问题。从只言片语中,杨绛虽读懂了他的委屈,只是杨绛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她做事认真负责,是个出色的教师;但做校长不够圆滑,往往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那时候,圆圆已经会自己爬楼梯了,须有人时时看护着,一不注意,她就会自己爬上四楼找小表姐玩。

小表姐比圆圆大两岁,已经能认识许多字了。每天到了念书的时间,她常常自己捧着一本《看图识字》,坐在椅子里大声读。圆圆就坐在她的对面,羡慕地听。

杨绛见了,也买了两册书送给圆圆。圆圆爱不释手,有模有样地学着小表姐,从头念到尾,一字不差——但她却是把书倒过来念的,认的全是颠倒的字。

大家都觉得很新奇。杨绛下了班回来,大姐姐忙叫她过去看:“快来看圆圆头念书。”

圆圆才两岁半,还不到认字的年纪。杨荫杭不赞同圆圆太早识字,他担心“会把圆圆教笨”。但是现在当家的是大女儿,她认为有错就要改,还特意买了一套字卡亲自纠正。

圆圆大概随了爸爸,记性极好。大姨把字卡一字排开,指着一个字,教上一遍,圆圆就记住了,而且颠来倒去,也不会忘记,还能指出在哪哪见过这个字。

大姐姐朝杨绛显摆:“她只看一眼就认识了,不用温习,全记得。”

看着圆圆日渐长大,杨绛欣慰的同时,心里不免惆怅。自己每日披星戴月,做着并不喜欢的事情,连陪伴女儿的时间都越来越少。

一次,杨绛正在挑灯批改英文卷子,圆圆一遍遍地过来扯妈妈的衣角,请求妈妈陪自己玩会儿。杨绛一遍遍地让她等等,等等,再等等。饶是懂事的圆圆也有了情绪,她眼里含着眼泪,伸出软乎乎的拳头,作势就往卷子上捶。

杨绛心疼极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虐待圆圆。

1940年,暑假到来前,杨绛深思熟虑后,第二次向季玉先生寄出辞呈——她半年前提出过一次,被季玉先生否决了。这次,为了坚决辞掉工作,她把交接事宜都安排妥当了。

季玉先生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强迫,只是杨绛这个校长是在教育局立了案的。一校之长,不是儿戏,不是说换就能换的,总得慢慢地过渡。

季玉先生要杨绛的图章:“学生的成绩报告单,将来的毕业证书上,都得盖你的图章。”

杨绛想也未想,就把图章交给了季玉先生。信任是相互的,季玉先生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她,而今不过是一枚图章,她同样信得过季玉先生。

看着季玉先生离去的背影,在惭愧又敬佩的情绪拉扯中,她很不好受。

惭愧于自己原本咬咬牙,努努力,也能稳稳当当地做好一个振华女中校长;敬佩于眼前这个五十四岁,已经步入老年的老校长,一辈子四处奔波,从未想过为自己寻一良人相伴,把全部的生命都献给了振华女中。

在振华女中的这两年,是杨绛最糟糕的一段经历,她忙忙碌碌,却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这也是她最宝贵的一段经历,在这里,她见识到了一上来便递名片的如“黑皮阿二”般的地痞流氓;也见识到了包括学校在内的“凡是挂牌子的”,都得向地头蛇送“节赏”的无奈。

家里人说她傻,这么好的工作居然说不要就当真不要了。可是杨绛不后悔,她像爸爸一样,保持本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一如她告诉季玉先生的话:“人各有志。”

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