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爱的学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学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还深印在脑里。我既不能当医生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
不是所有的理想与抱负,都能如愿以偿。
哪怕他曾为此翻过山、越过岭,忍受别离的苦痛、逃亡的孤寂……为此吃尽了苦头。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一场浮云。
杨荫杭是热血少年,是有志青年,更是有责任心的父亲和丈夫。
面对嗷嗷待哺的一大家子,没能大义救国后,他选择了成为一名律师,填饱自己和家人的肚子。
他能游刃有余地化解兄妹间的遗产大战,怒斥三十来岁的大男人;也能自告奋勇地应对银行保险库失窃案,义务为被监守自盗的经理冤枉的管库老师傅辩护;更能才高行洁地推托高瑛私贩烟土出国的大案件,拒绝优厚的报酬……
利益冲突时,是最能考验人性的时刻。也许是见惯了人性的恶,杨荫杭不喜欢律师这个职业。所以,尽管他是个开明通达的父亲,但他反对女儿踏入律师这个行业。
虽然在当时,女律师很稀缺,但只有曾深陷其中的人才知道,律师,外表有多风光,内心就有多沧桑。
一个人要拥有多好的运气,才能遇见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一对父母要付出多少的气力,才能培养出满心阳光的女儿?
杨荫杭不想亲手打碎女儿的梦想。
可杨绛说,我想帮您。
她见过父亲忙起来的样子。递过来的状子很多,但书记员来不及抄,这时候,父亲往往会第一个记起杨绛。
父亲严谨,状子得工楷录写,而且不容许有半点差错。杨绛小时候经常捡父亲写秃的长锋羊毫去练字,但写出来的字依然入不得父亲的眼。
后来,钱锺书也“嫌弃”过她的字:“锺书曾责我曰:‘尔聪明灵活,何习字乃若此之笨滞?’”
钱锺书每天练字,无论是哪位书法大家的字体,都能很快地摹仿出来。杨绛见了艳羡不已,拉着钱锺书教她怎么执笔。钱锺书很认真地思考过后说:“尔不问,我尚能写字,经尔此教,我并趋写字不能矣。”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刻意,就越是做不好。
杨绛心里越紧张,写出的字越难看,错别字也越多。怕父亲责骂,于是她“把纸摘去不整不齐的一星星,背后再贴上不整不齐的一小块”,把这场小小的“事故”赖给状纸。
父亲火眼金睛,拿过状纸读罢,便戳破了这场“事故”的真相——它背后是个慌里慌张、不认真的姑娘的毛躁小故事。
父亲说:“谁叫你抄错?”
杨绛也很懊恼,明明她已经小心小心再小心了,可这些“别字”太调皮,总能使出各种障眼法,逃过她的眼睛,而自己又太笨,到了爸爸面前,一下子显了形。
杨绛把笔一放,眼泪汪汪地委屈给他看。
女儿的眼泪,是能贯穿爸爸硬甲的长矛。
父亲叹口气,告诉她,以后交了卷儿,就躲到后园去,等他气消了再回来。
可杨绛每每都估算错误,在后园里踱上个半晌,不放心,又偷偷折回去,探着脑袋往屋里瞧,被余怒未消的父亲抓个正着。
被逮个正着的杨绛,噙着眼泪做贼心虚的模样,总能逗乐严肃的爸爸。爸爸叹息一声,朝她笑一笑。
杨绛看到爸爸笑了,眼里的担忧,伴着“咯咯”的笑声,化作眼泪,被风吹干。
后来有一次,父亲在出庭时忽然说不出话来。
律师,无不有着敏捷的才思与巧言能辩的口才。沉默,在法庭上会断送职业生涯。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案件未了,本着善始善终的原则,他叫来杨绛帮忙写状子。
那是唯一一次,杨绛给父亲做助手。
父亲口述大意,杨绛书写成稿。
拿给父亲看的时候,以为父亲还会像往日那般发一发怒,她正准备往后园躲,父亲却招招手,一句斥责的话都没说,只动笔改了几个字。
从1906年到1919年,杨荫杭这个敢在会审公堂上和法官争辩的律师,走完了他的律师生涯,这条路开始时满腔热血,结束时干净利落。
他不需要女儿的传承,他说过,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1914年,梁启超到清华大学以“君子”为主题进行了一场演讲,从此“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成为清华大学的校训并名扬天下。
杨绛慕名已久,也想上清华大学,正好她中学毕业那年清华大学开放招收女生,但遗憾的是杨绛居无锡,清华大学却不到南方招生。
遗憾,是生命里的常态,有时强求不得。
杨绛没法,转而就近考入了东吴大学。
东吴大学是中国第一所西制大学,是民国时期中国法学教育最强的两所学校之一。
杨绛在父亲的鼓励下,选了文科。可是东吴大学没有文学系,法预科不错,但父亲又不想她走自己的老路,于是杨绛改学了政治。
人就是如此矛盾,选了喜欢的,怕以后会辜负了这份喜欢;选了“合适”的,又不感兴趣。
杨绛对政治毫无兴趣,功课都是能敷衍便敷衍。但有一项——排球场上的英姿,成了她“吹嘘”的资本。
刚进东吴大学那会儿,杨绛凑数进了排球队。本以为只是在场上跑上个几圈便算尽了力,岂料第一次比赛,就赚足了眼球。
“我用尽力气,握着拳头击过一球”,没承想,此球颇具灵性,“……乘着一股子狂喊乱叫的声势,竟威力无穷,‘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分,是鼓舞士气的一球,虽然此后再没有过第二分,但当时全场的欢呼与掌声,热烈与激动,哪怕时隔几十年,杨绛也不曾忘却。
不能遗忘的还有常常泡在图书馆里的日子,那时候,随手拿起一本书,读完再换另一本。
总以为书读得越多,懂得也会越多,可真正博览群书后才发现,“最喜爱的学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学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还深印在脑里。我既不能当医生治病救人,又不配当政治家治国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径,尽我的一份力”。
于是课余的时候杨绛便自学法文。大姐姐是个好老师,但忙起来顾不上她,只好托好友给她介绍了一位比利时的洋夫人。
洋夫人住在杨绛艳羡的“临水人家”——“离葑门城楼不远,有一处,河水清湛,岸上几棵古老的垂杨树,长条蘸扶水面,水边有一块石凳,从这里沿着土阶上坡,有个小门,有堵粉墙。我从城墙高处,可望见墙内整齐的青竹篱笆和一座建筑犹新的瓦房。我每过这里,都驻足遥望,赞赏:‘好个临水人家!’”
洋夫人的教学认真而滑稽,总是指着“椅子”“茶杯”“茶壶”等蹦出法文名词,却总被“才疏学浅”的杨绛看出她的张冠李戴,而且发音也不甚准确。
不过,洋夫人做派新奇,杨绛每次上门都会带上小礼物,洋夫人也会摆出茶点招待,让杨绛沉迷在别样的风味里。
后来,杨绛意识到“临水人家”充满诺言后,便再也不去“临水人家”了。
出外求学的日子里,杨绛时时念家。终于挨到了暑假,便像风一般冲回了家。
父女甫一见面,杨荫杭便献宝似的,把新近研究的大字典搬出来给女儿看——印地文的,缅甸文的,印尼文的。杨绛随手翻了翻,很是艰涩难懂。
她说:“学这些天书太费脑筋了。”
父亲摇摇头,捧着一本大字典爱不释手:“一点不费心。”
母亲永远是最懂父亲的,她在一旁解释:“其实你爸爸自己觉得不费心,费了心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热爱,所以在此过程中所耗费的一切心力都觉得理所应当。
许是受了父亲这份影响,杨绛为自己的幼稚无知感到惭愧,她说:“一个人没有经验,没有学问,没有天才,也会有要好向上的心——尽管有志无成。”
杨绛虽然不喜欢政治,也深觉自己不是治国救民的那块料,但好在脑子好使,成绩还算不错。
1930年,杨绛的同学蒋恩钿得知她想学文的心思,力劝她转学到清华大学借读。
蒋恩钿是个运气极好的姑娘,1929年,清华大学首次到南方招收女学生,她正巧赶上。杨绛却因为勤奋好学,只用了五年便修完了六年的课程,提前一年从振华女中毕业,因此错过了清华大学的招录。看着昔日好友在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学府里徜徉,杨绛羡慕极了。
杨绛动了心思,立刻着手报考清华大学。拿到准考证的那天,杨绛有多兴奋,弟弟杨宝昌因脑膜炎去世那天,她就有多心痛。
那天,是清华大学招生考试的日子。这一天,她失去了挚爱的弟弟,也失去了惦念已久的文学之梦。
人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成长的,当年的杨荫杭是,此刻的杨绛也是。
那时候,出国留学是一种堪比“宝塔结顶”的社会风尚。杨绛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母校振华女中的校长帮她申请到了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父亲和母亲意见一致,他们告诉杨绛:“你如果愿意去,可以去。”至于学费和路费,必然倾其所有,全力筹备。
深思熟虑后,懂事的杨绛不忍心给家里添负担,而且,她的老师们个个都是持有学位的留学生,一个洋学位也没什么了不起。与其去美国读政治学,还不如在较好的大学里攻读文学。
后来她解释:“我当初选读文科,是有志遍读中外好小说,悟得创作小说的艺术,并助我写出好小说。”
1932年,东吴大学因为学潮,停了课。无学可上的杨绛急坏了,为了不耽误学业,杨绛那千回百转的清华梦再一次跃上心头。
好事总多磨,一心想上清华大学的杨绛,却因为好友孙令衔已经帮着大伙儿把去燕京大学借读的事情办妥了,只能随着孙令衔等人一同坐上了去南京的火车。这趟旅程很远,一如心里的那个清华梦。
到了南京,出了火车站,跟随着陌生的人流,杨绛走到长江边,拦了一条船,从长江的这一头,渡到那一头。下了船,如滚滚的长江水般,继续坐上开往北平的火车。
1932年2月27日夜晚,北平的火车站里,费孝通已经等候许久了。
最深情的告白,是陪伴。
1923年,振华女中转来了一个男孩子,老师领他到杨绛班里时,大家都惊奇不已。
有了好奇,便有了靠近。十二岁的杨绛也好奇过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上课时频频张望,下课了就凑过去问长问短,带他一起玩游戏。
小时候的费孝通憨憨的,杨绛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个胖嘟嘟的孩子,画完后连连取笑他:“这是谁?这是谁?”
费孝通看着眼前这个像“洋囡囡”的小姑娘,只会红着脸傻笑,一句会哄小姑娘开心的俏皮话都不会说。
久了,杨绛只觉这个同学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殊不知,这个憨憨的男孩子早已把她看进了眼里,装进了心里。
俩人有幸进了同一所大学,还同在一个班里。此时的杨绛正当妙龄,爱读书的女孩子气质斐然,吸引了一众男孩子的目光,有胆大的跃跃欲试,结果还没摩拳擦掌,就被费孝通这只“拦路虎”吓退了:“我跟杨季康是老同学,早就跟她认识,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
绯闻便是这样传出的,即使杨季康的追求者有“七十二人”之众,可她的男朋友是费孝通。
所以,他才会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连续三次从郊区赶往北平火车站,只为见一见藏在心上的那个人。
只是,再深情的一厢情愿,最终都会败给杨绛与他人的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