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
杨绛忽然记起六岁那年的冬天,一次晚饭后,屋外刮起了凛冽的寒风。母亲唐须嫈忽然叫了声:“啊呀,阿季的新棉裤还没拿出来呢。”说罢,急匆匆拿了盏洋油灯,穿过后院,到箱子间去翻找。
她忘不了当时的滋味,“我在温暖的屋里,背灯站着,几乎要哭,却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哭”。
如今,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她说:“我以为肚子里怀个孩子,可不予理睬。”她以为,自己还能像从前那般,从早到晚地啃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什么,买了就拎到厨房一顿收拾……
都说孩子是天赐的礼物,但这个小天使在降临之前,总是活泼、淘气的。杨绛说:“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贡献给这个新的生命。”
她时常正读着书呢,就被呕吐打断了思绪;以前可以一整天都泡在图书馆里,现在才翻开书看了几页,就疲倦想睡了;厨房也很少进了,少了许多烹饪的乐趣。
年终汇总各自所读书目,点翻完毕,钱锺书在日记中记:“晚,季总计今年所读书,歉然未足……”
得失总相宜,杨绛为未出世的孩子耗去了三成精力,但新生命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可替代的快乐。
新生命的性别,是最令人好奇的。俩人也时常讨论男女,探讨不清时,钱锺书反复叮咛:“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
杨绛瞧着他的眉眼:“我却想要一个像你的女儿。”
去产院办手续,院长问:“要女的?”
钱锺书抢着说:“要最好的。”
斯班斯大夫推算:“是最好的,你将生一个‘加冕日娃娃’。”
不过“圆圆”有个性,对乔治六世的加冕大典不感兴趣,她躲在妈妈的肚子里不肯出来。
受苦的还是杨绛。她十八日开始有分娩的迹象,到十九日进产房,死死拽着床栏杆,咬着牙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痛得死去活来,也没能将圆圆唤出来。
不得已之下,医生给杨绛用了麻药,又借助产钳,圆圆再不敢顽皮,乖乖地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了——她浑身青紫,差点窒息,护士使劲儿地拍,她才可怜巴巴地大哭起来,意图向妈妈诉说委屈。
杨绛自然听不见,主持不了公道。她是被疼醒的。每一寸皮肤仿佛都被撕扯过,每一节骨头也仿若被打断重组过,浑身发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还有一个肚皮,从原本鼓鼓的样子,塌成了一个坑,上面堆积着皱巴巴的肥肉。
她紧张地问身边的护士:“怎么回事儿?”
护士说:“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另一个护士佩服地问:“你为什么不喊不叫呀?我看着你痛得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
杨绛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
英国护士越发佩服起来,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中国女人不让叫喊吗?都通达哲理吗?”
杨绛无暇顾及她们的疑惑,别的护士抱来圆圆给她看,她瞧了一眼,只觉“又丑又怪”,便在麻药的药性下,再次昏睡过去。
钱锺书来来回回跑了四次,横越了几道平行的公交车路七趟,才见到清醒了的杨绛。
杨绛告诉他:“小婴儿太丑了,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护士把圆圆从婴儿室里抱出来,钱锺书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是他第一次碰触圆圆,他看了又看,珍视而又得意地炫耀:“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
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钱锺书初为人父,因为女儿,学会的第一件事竟是“独立”。
杨绛坐月子期间,身体不好,在医院住了二十三天。以前有杨绛在的时候起居生活,钱锺书只需要给杨绛打下手,看起来其乐融融。这些天里,突然没有了杨绛,就显得他越发笨手笨脚。
他每天到医院里去探视杨绛和圆圆,说完体己话,总会苦着脸交代:“我今天又做坏事了。”
杨绛问:“做了什么?”
“我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
杨绛轻声说:“不要紧,我会洗。”
钱锺书强调:“墨水呀!”
杨绛安慰他:“墨水也能洗。”
钱锺书放了心,结果回家又不小心把台灯砸了,白天去看杨绛,惨兮兮地坦白。
杨绛叫他放心:“不要紧,我会修。”
可等下一次,他还是愁眉苦脸地进门,杨绛知道他准又“做坏事了”。
这次有点严重:“我把门轴弄坏了,门轴两头的门球脱落了一个,门不能关了。”
杨绛依然不恼,脸上一点愠色也没有:“不要紧,我会修。”
钱锺书深信不疑。他没忘,去年暑假在伦敦度假,他的颧骨上生了一个疔疮,急坏了他。是杨绛每隔几个小时给他做一次热敷,不断地安慰他:“不要紧,别担心,我会给你治。”
果然没几天,疔疮治愈了,他的脸上干干净净,一点疤痕都没有。
她总能让他安心,他自然也要回报她。
杨绛和圆圆出院的时候,钱锺书专门叫了汽车来接,回到家里,一股浓郁的香味令杨绛震惊不已。
炉子上煨着鸡汤,汤里还缀了碧绿的嫩蚕豆瓣。这个总是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的人,居然为了妻子,学会了炖鸡汤。
他把汤盛在碗里,端到床前给杨绛喝。不管这鸡汤滋味如何,在杨绛眼里,这碗鸡汤一定也如他们搬入新居时吃的那顿早餐一般,是她从没喝过的“这么香”的鸡汤!
生活中,无数女人用血泪表明:生孩子的时候,最是能分辨出,你嫁的是否是好男人。
杨绛给了钱锺书包容,钱锺书回赠她信任;钱锺书为杨绛不吝付出,得到杨绛给予的安心。后来每逢圆圆的生日,他总要告诉女儿:“你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所以,如此温暖的杨绛,注定与钱锺书相遇。
杨绛怀孕这一年,也是钱锺书最为忙碌的一年。这一年他即将毕业,要开始写学位论文。其实他早就确定了论文的方向,旨在探讨中国与英国文学的区别。为此,他曾拒绝过牛津汉学教授斯伯丁的诱惑——他希望钱锺书放弃文学,改读哲学,做他弟弟,即专研中国老庄哲学的汉学家k.j.斯伯丁(k. j. spalding)的助手。
不过,k. j. 斯伯丁家的侦探小说摆了满满一大书架,为着读书,杨绛和钱锺书也愿意亲近他,但也仅止于此。若想要靠书“收买”他们,钱锺书是决计不干的。
钱锺书爱文学,但是英国人不懂中国的文学,也或许是弱国无法与强国比肩,他的论文被驳了回来。
为了拿到文凭,他另选取了《17、18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加以论述,查阅了跨度在两百年间的文献,修修改改,最终获得了一张文学学士文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