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1941年的夏天,钱锺书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上海。
他原本应在前一年的暑假回来,只是那时候,钱基博反悔了,钱锺书万般无奈之下,本想与同事徐燕谋结伴,回上海陪杨绛和女儿过暑假,却因路途不通,未能如愿。
杨绛带着圆圆已经挤在辣斐德路的婆家等候多时了。她想象过无数次俩人重逢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想到钱锺书会变得那么黑,长时间未打理过的头发和胡子肆意生长,身上裹着样式老土的粗布长衫,也无怪乎圆圆会警惕地盯着他。
钱锺书见了女儿,喜悦溢于言表,他从行李箱中掏出一只专门从船上带回的外国橘子递给圆圆。
钱锺书走的时候,圆圆才两岁多,如今两年未见,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陌生人,与妈妈口中的爸爸画上等号。
她好奇地监视着钱锺书的一举一动,看到他把手中的行李箱放到妈妈的床边时,她忍不住了,护着妈妈说:“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
钱锺书心有歉疚,讨好地笑问:“我倒要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圆圆骄傲地宣示:“自然是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
孩子对父母的爱,最是绵延与纯粹:我从出生就爱你,你从二十几岁才开始爱我;你只能爱我“一阵子”,我却爱了你一辈子。
杨绛总说,圆圆身上有钱锺书的“痴气”,大概便是这份“痴气”,让阔别两年宛如陌生人的爸爸,一句悄悄话便俘获了女儿的心。
后来,杨绛总遗憾当时没有问钱锺书到底说了什么具有魔法的话,让圆圆对他从警惕变得友好得像“哥们儿”一样。
很多年后,钱锺书与圆圆相继离世后,这个魔法,终究成了父女俩之间永远的秘密。
后来孤零零的杨绛无数次猜测,钱锺书说的会是“我是你的爸爸”,还是“你是我的女儿”,抑或是“你一生出来,我就认识你”。
或许都有,又或许不只如此。他是个博学的爸爸,更是个有趣的玩伴。
他教圆圆说英语单词,短的如dog、cat、pig等,长的如metaphysics等。见她孺子可教,又教她法语和德语单词。
圆圆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总被爸爸推到客人面前显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自以为有趣,却不知道爸爸教她的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粗话。
有了爸爸撑腰,在钱家,圆圆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人也淘气了许多,还学会了撒娇,活像一个“人来疯”。
奶奶总摇着头,满脸的不认可,说她和钱锺书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儿”,“大的要打一顿,小的也要打一顿”。
要被打的钱锺书却很认真地告诉杨绛:“假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说不定比阿圆好,我们就要喜欢那个孩子了,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但是“专一的父爱”不影响他在女儿的被窝里埋“地雷”——各种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或者大把的毛笔,就为了听到女儿的惊叫声,然后得意地取笑一番。
三个人异常珍惜这段短暂的夏日时光,因为钱锺书回上海前,已经从“西南联大”的同事那里得知,“西南联大”决定重新聘他任教,为此,他辞掉了“蓝田师院”的系主任之职。
能够重回“西南联大”,钱锺书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哪怕再次与妻女分隔两地,饱受相思之苦,他也情愿。只是天不遂人愿,眼看着暑假快要走到头了,“西南联大”的约聘书还迟迟未到。
杨绛问他:“是不是你弄错了,‘西南联大’并没有要聘你回学校?”
钱锺书踌躇着说:“袁同礼曾经和我有过约定,如果不方便去内地,可以到中央图书馆任职。”
眼看着弟弟妹妹都已有出路,各奔东西了,钱锺书望眼欲穿,既没有接到“西南联大”的约聘书,也没有等来袁同礼践约。
面临着事业风险的钱锺书,托在暨南大学任英文系主任的陈麟瑞帮自己推荐一份工作,陈麟瑞当即就说:“正好,系里都对孙大雨不满,你来就顶了他。”
钱锺书做不出来挡人前途的事,当下就回绝了陈麟瑞的好意,准备另寻他法。
那时候,他们挤在辣斐德路的客堂里——白天,是正常的会客厅;入了夜,将沙发和茶几挪开,铺上一张大床,再挂一副窗幔,就是一间卧房。
弟弟妹妹们离开后,空间倒是宽敞了,心里却因为工作的事,越发拥挤了。
钱基博经常写信回家,抬头总是写给小儿子的,字里行间总是夸赞小儿子“持家奉母”,责怪大儿子一事无成,还需要弟弟“扶兄”。杨绛很为钱锺书委屈,钱锺书却总是一再忍让。
他告诉杨绛:“爹爹因吾娘多病体弱,而七年间生了四个孩子,他就不回内寝,无日无夜在外书房工作,倦了倒在躺椅里歇歇。江浙战争,乱军抢劫无锡,爷爷的产业遭劫,爷爷欠下一大笔债款。这一大笔债,都是爹爹独立偿还的。”
杨绛问:“小叔叔呢?”
钱锺书解释:“小叔叔不相干,爹爹是负责人。等到这一大笔债还清,爹爹已劳累得一身是病了。”
不过,脾气再好的人,也有硬气的时候。10月下旬,陈福田以“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的身份,带来了姗姗来迟的约聘书。
不论是有心抑或无心,钱锺书都知道,自己在“西南联大”是不受某些人欢迎的,他没忘当年“辞职别就”后,叶公超对袁同礼说过的话:“钱锺书这么个骄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
既然不受欢迎,便不去自讨没趣。钱锺书客客气气地辞谢了“西南联大”的聘请,没有说一句难听话。
杨荫杭得知后,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授的“诗经”课时,让给了钱锺书两个小时。
见面那天,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负责人“方凳妈妈”和钱锺书聊过之后,很赏识他的学识,额外为他增加了课时。为了维持生计,钱锺书像杨绛那样,做起了家庭教师。
比起钱锺书的窘境,杨绛在工部局北区小学做代课老师的待遇就好太多了。不仅工资高,每个月还有三斗白米,而且只在下午上半天课,多出来的时间,她已经开始着手写话剧《称心如意》了。
缺点是通勤时间过长。每天她要从辣斐德路出发,乘车到法租界的边界,步行穿过一段不属于租界的长路,再改乘公共租界的有轨电车,跨过黄浦江,才能到达。
杨绛常常困得在公交车上打盹儿,但不久后,日军偷袭美军,轰炸了珍珠港,上海这座“孤岛”彻底沦陷。
自从钱锺书留在上海后,杨绛也留在了婆家。此番“做媳妇”,不同于之前偶尔买点礼物上门“做做样子”的礼节,现在是要同住一个屋檐下,时时见面,事事操心。
日寇在上海实行米粮管制,分配给市民掺了杂质和麸皮的黑面粉;混了黄、白、黑沙子的碎米;揉了泥,还总缺货的煤球……杨绛得自己筛去面粉里的杂质;用镊子挑出沙子;听到沿街有卖米的,赶紧冲出去,不论多贵,都得赶紧买;把煤末子视为至宝……
日子越发难过起来,这就显得学校里的白米弥足珍贵。所以,再苦再累,杨绛也依然坚持工作,风雨无阻。
日寇管控上海后,限制极多。杨绛上课,在途经黄浦江大桥时,要下车,向桥上把守的日本兵鞠躬。杨绛骨头硬,不愿弯腰,常常低着头,蒙混过去。
后来日寇直接上车排查,乘客必须站起来接受检查。有一次,杨绛站得比别人迟了一会儿,被日本兵怒目而视,她怕极了,但仍本着不示弱的精神,目光如炬地瞪着前面的车窗。
日本兵走了,杨绛却心有余悸。她不愿向日寇低头,却又无可奈何,她得为了女儿和钱锺书,为了爸爸和亲人保全自己。
她换了一条比较远的路,往往下了车,还得折回半站路,中间还要路过一段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她经常碰到盯梢的流氓。那些人不是朝她风言风语,就是戏谑地吹口哨。
后来,检查的日本兵天天换,杨绛又重新走回了老路。虽然幸免于难,也不过是从虎口又回了狼窝。不久后,日本人接管了工部局北区小学,杨绛便愤然离职了。
生活上的拮据尚且能忍,精神上的贫穷却使人丧失底气。
钱基博的来信常常提醒钱锺书,他是父亲最没有出息的儿子。纵然又多了两个家教学生,但经常还要依靠几个学生的束脩维持生活。
夏天时,有人送来了一担西瓜——那么多!那么大!杨绛和钱锺书认为应该是住在三楼的堂弟的人情,绝不会是送给自己的。
他们叫堂弟把西瓜全都搬上了三楼。直到学生打来电话,才知道是钱锺书阔绰的学生送来的酬礼。
圆圆睁着惊奇的大眼睛,看着堂叔叔把西瓜搬了下来,爸爸又把西瓜分送上楼。她佩服地说:“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又“与有荣焉”道,“我呢,是你的女儿。”
杨绛和钱锺书被她一副“自豪”的小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可笑过之后,杨绛不免生出些悲悯:“可怜的锺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钱锺书看得透彻,他对杨绛说:“咱们一家人同甘共苦,总胜过别离。”他庄重而又严肃地发愿:“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