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他家是旧式人家,重男轻女。女儿虽宝贝,却不如男儿重要。女儿闺中待字,知书识礼就行。我家是新式人家,男女并重,女儿和男儿一般培养,婚姻自主,职业自主。
一天,王季玉到杨家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我要在上海筹建振华分校,你是最合适的振华校长。”
杨绛对母校苏州振华女中校长——王季玉的突然造访大感意外,对她提出的担任校长一职,更加惶恐而不安。
杨绛一直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担一两科教职可以,但做校长,别说没做过,更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对当官也不感兴趣,何况爸爸亲身体会过做官的苦与身不由己,他曾笑言那是“狗耕田、牛守夜”的待遇。
杨绛不经意间瞥见季玉先生发间的白丝,不禁想起,这位振华女中的校长,于海外求学归国后,曾经也是炙手可热的人才,求才若渴的学府纷纷朝她伸出橄榄枝,她却为了继承母志,回到了振华女中。
面对仅有五名学生——中途还有一名学生辍学——的振华女中,她秉持自己独特的教学理念,将中西方教学相结合,教学方式活泼多样,注重学生全面发展,教学内容涉及雕刻、绘画、国乐、文艺、家政及演讲、辩论、作文竞赛,并聘请如蔡元培、竺可桢、俞庆堂等名师授课,一步步提高教学质量,将该校发展为校风淳朴的名校,使许多学子慕名而来。
最困难的时候,她为筹集经费,自己每个月只领二三十元的生活费;她的卧室陈设简陋,仅可容膝;她穿布衣、布鞋,上面还打满了补丁,被戏称为“叫花子校长”;她执教生物、英语,生了病也要站在讲台上,不放弃每一个学生。
振华、振华——振兴中华。
复课并于上海重建振华分校,王季玉先生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相反,她有一颗拳拳的爱国之心。
1937年,苏州沦陷后,日本人强制接管振华女中,王季玉先生岂会看不透他们的野心?身体的控制虽可怕,但思想的入侵才是最具毁灭性的。
五十二岁的季玉先生不甘于做日寇管制下的“良民”,她遣散了师生学子,秘密将八十余箱图书转运到东山,寻了一处农舍,将图书和贵重器材藏在复壁内,自己也于东山易姓改名,等待一个好时机。
如今,杨绛学成归来,季玉先生觉得这个“好时机”终于到了。可是,杨绛却认为季玉先生是有点强她所难了。
对她来说,能安安稳稳地陪在爸爸身边,照顾好圆圆,谋一份生计之余,写点自己喜欢写的东西,等待钱锺书的归来,人生便足矣。
季玉先生却告诉她,不够、不够!
人生那么长,护我们的家国尚在沉浮中,上海是一座孤岛,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炮弹击中。
杨绛慨然,她拿不定主意。钱锺书不在,她去找爸爸商量。爸爸却一反常态,支持她去做。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做汉奸不可为,重建“振华”尤可为。
同样支持她的,还有钱锺书。
钱锺书到“西南联大”报到后,因学校尚未开学,便也急急地回到了上海。他想念才分别不久的妻子和女儿,还有久久未见的双亲。
钱基博自己谋得了一份去往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的教学工作,却坚决反对杨绛抛头露面。他不以为然地说道:“谋什么事?还是在家学学家务。便是做到俞庆棠的地位,也没甚意思。”
许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段,杨绛说:“其实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他家是旧式人家,重男轻女。女儿虽宝贝,却不如男儿重要。女儿闺中待字,知书识礼就行。我家是新式人家,男女并重,女儿和男儿一般培养,婚姻自主,职业自主。”
一向开明的杨荫杭回敬起亲家,也是毫不留情:“钱家倒很奢侈,我花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就给你们钱家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杨荫杭的开明通透不只如此,后来在弥留之际,阿必还未大学毕业,他担心阿必的学业之外,关于婚配,他如是说:“如果没有好的,宁可不嫁。”
男尊女卑,杨荫杭不认,钱锺书不认,杨绛也不认。
杨绛只认自己——点了头,许下了诺言,再苦、再难,也要全力以赴。
筹建分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孤岛,谋生已不易,更何况还要大张旗鼓地“干一番大事”——校舍的房子去哪儿找?房租的经费是多少?教职员的班子怎么凑?将来开学了,招生多少?学费多少?教职员的薪水怎么定?
季玉先生不是甩手掌柜,她手把手地教杨绛筹划,校舍可以去找赫德路振粹小学的女校长商议合用;并和杨绛一起制定挑选教师的标准,传授杨绛约束教师的方法;还教杨绛怎样将一门课教到精通,并取得威信。
杨绛一边仔细聆听季玉先生的教诲,一边把该做的事情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信任是全无保留的,季玉先生把银行存折和钤记印章郑重地交到杨绛手里,便退居幕后。
杨绛从答应季玉先生开始就全力以赴,常常早出晚归,东奔西跑,做完一件事,便注销一件。
看到笔记本上的“注销符”越划越多,杨绛的心是雀跃的,但一心无法二用,顾此失彼的事常有发生。
那年冬天,圆圆身上出了红疹;次年的春天,圆圆又得了痢疾,伤了肠胃,稍不注意就会吃坏肚子。肠胃靠养,平日里也要多加忌口,圆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
一次,杨绛做家教的学生送来了一大篓白沙枇杷——入口消融,水又多——是圆圆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杨绛和家里人围在一起边吃边聊,圆圆忍不住跑过来,委屈巴巴地扯一扯妈妈的衣角,眼角挂着一滴眼泪。
杨绛自责又心疼,却也只能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之后,躺在床上,教她唱童谣。那是少得可怜的亲子时光,但圆圆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她知道妈妈忙,能和妈妈一起唱童谣,已经很开心了。
钱锺书也时常来信,并且事无巨细地写成日记。杨绛却因为忙碌,很久才回复一封。钱锺书没有为此责备她,也从不抱怨,反而感念杨绛的辛苦,给杨绛推荐了两名英语教师。
杨绛后来才知道,钱锺书把思念写成了诗,藏在一词一句中——《昆明舍馆作》:
屋小檐深昼不明,
板床支凳兀难平。
萧然四壁埃尘绣,
百遍思君绕室行。
还有《一日》里等待回信的期盼与焦急。
一日不得书,忽忽若有亡;
二日不得书,绕室走惶惶。
百端自譬慰,三日书可望;
生嗔情咄咄,无书连三日。
四日书倘来,当风烧拉杂;
摧烧扬其灰,四日书当来。
1939年7月,刚放暑假,钱锺书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上海。
在杨绛忙碌的日子里,他带着圆圆到处走走看看;他还喜欢趴门缝,偷听杨绛表姐的妯娌和她婆婆吵架——这对婆媳口角玲珑,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中,应对敏捷,钱锺书听了,总惟妙惟肖地学给大家听;晚上陪着圆圆玩“猫鼠共跳踉”,常常挤在一处笑得嘻嘻哈哈。
杨绛夜里回到家,每每听到父女俩的笑声,顿觉一日的疲劳就都消散了。
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在一年最好的季节里,上海振华女中分校终于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