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

1945年3月27日，黄昏，从苏州庙堂巷传来的噩耗，让杨绛从此再也不是爸爸最疼爱的女儿了。

杨荫杭死了，死于他与杨绛分离的第二年，抗日战争胜利前的暮春时节。

杨绛是在此前一天的黄昏得知爸爸病重的。但想从上海走出去，如蹈水火。火车票难买，好不容易抢到了汽车票，行至太仓时，却路断了，桥没了，日军的飞机在头上盘旋，一车人惊慌失措地又逃回了上海。

还是七妹夫孙令衔想办法，托人买到了火车票。杨绛终于一路奔波，赶回了苏州庙堂巷。

走进“安徐堂”的时候，原本热闹、雅致的大厅，空荡荡的，只停放着一具棺材。爸爸静静地躺在里面，再也无法掀开帐子，得意地说上一句：“阿季回来了？”

风把棺材前的白色布幔吹开，露出爸爸的遗像。杨绛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在失声恸哭里，曾经早已淹没在岁月长河里的童年，忽然如走马灯似的，从时光的阴影里跳出来。

有一年冬天，趁着爸爸午睡的空隙，杨绛和姐姐、弟弟、妹妹们偷偷在火炉里烤年糕，火夹子不小心脱了手，打翻了年糕，“乒乒乓乓”的响声连成一串，吓得他们一溜烟全跑了。事后，爸爸非但没有戳穿他们干的坏事，反而帮着他们善了后，又板起脸来吓唬人。

水缸里的水不耐寒，连着底儿一块儿冻成了冰。他们凿了冰块，想做冰淇淋，怕妈妈反对，便找来爸爸当靠山。爸爸不但给他们壮胆儿，还在他们失败后出主意。杨绛还记得，屋外的风呼呼地吹着，他们挤在爸爸房间里的火炉旁，一人一口，嫌弃的模样。不过，冰淇淋虽然失败了，“叫花蛋”的味道，却还算成功。

爸爸告诉他们“叫花鸡”的由来，杨绛和弟弟妹妹效仿叫花子偷鸡的法子，偷了一颗鸡蛋，又偷了一些咸菜叶子。菜叶子裹了蛋，涂了泥，再放进柴火堆里烤。冷风胡乱地吹，混着一股腌菜的香气，馋得他们口水直流。扒了泥，扯开菜叶子，剥掉壳，三两口就没了。看着满地的残渣，他们才遗憾爸爸还没尝过“叫花蛋”的滋味呢。

杨绛坐在门槛上，哭着哭着，一会儿想起爸爸收购的陨石，不知道是被谁藏了起来，还是被哪家的博物馆收走了；一会儿又记起爸爸做律师的时候，常常被人赖掉律师费的事情。

上小学那会儿，杨绛有个同学身陷遗产官司，爸爸出面帮她夺回了一千多亩良田，让她从一个穷学生变成了大财主，她却没给爸爸一文钱的律师费。

抗战期间，在来德坊三楼，时隔二十年后，这位大财主浓妆艳抹地又找上爸爸，咨询法律问题。杨绛和姐姐们笑她是“精赤人人”，和《围城》里的鲍小姐一个模样。爸爸却说：“她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大概觉得惭愧，所以这次来请教，也是想弥补些酬劳吧。”

没承想，这位大财主的谢礼，竟是一碗只有五个的汤团子。杨绛为爸爸抱不平，她嗔嗔着说：“那碗汤团子我才吃了两个，还是硬被逼着吃下去的呢。”

爸爸却笑笑，自嘲是“哈鼓鼓”，扭头又继续去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著作了。

1944年早春，他从上海走时，带着许多书。离别本该是悲伤的，可是爸爸却高兴地告诉杨绛：“我书题都想定了，就叫《诗骚体韵》，阿季，写好了就传给你。”

活着的人，总想寻着点亡人的遗物，以作念想。杨绛含着泪，咽着灰尘，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整座宅子，整个屋子，整个柜子，整个抽屉，也没有找到这部手稿。

明明他答应过，要送给她的。如今，却如同她再也找不到爸爸的身影那般，遍寻不着了。

最终能为爸爸做的，便是像小时候那样，给爸爸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然后，痛哭流涕地送爸爸一程，让他与妈妈“生同寝、死同穴”，“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

或许是出于对没有保护好爸爸手稿的遗憾，吊唁了爸爸回上海后的某一天，日本宪兵为了抓获一个名为“杨绛”的人，找上了她，她第一反应是迅速跑上楼，把钱锺书的手稿《谈艺录》藏好。那一刻，她忘记了日本人残暴，忘记了自己很可能随时丧命。

后来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上午，她却只暗自庆幸自己保护好了钱锺书的学术心血。

为此，她梦里的爸爸总是和那部《诗骚体韵》一同出现，梦中的她对爸爸说：“爸爸，假如你和我同样年龄，《诗骚体韵》准可以写成出版。”

梦里的爸爸却虎着脸，反问她：“我只求出版自己几部著作吗？”

那时杨绛还不懂一个父亲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她在读了《堂吉诃德》后，代替爸爸感伤地说道：“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者。”

1947年冬天，爸爸亡故留下的伤痛还未痊愈，圆圆又生了一场重病。医书上说：“结核发在骨节或骨空处，难痊。”

圆圆懂事，哭着道歉：“我要害死你们了。”

杨绛抑制住莫大的悲痛，安慰圆圆：“你挑了好时候，现在不怕生病了，你只要好好地休息补养，就会好的。”

背过身，杨绛想起医生的话：“得了骨结核这种病，往往开始转到脚部，再转移到头部，孩子就夭折了。”

血浓于水，已经失去了父母的杨绛，绝承受不了再失去女儿的悲痛。

她听从医生的指示，让圆圆卧床休养，除每日照顾她按时服用药物之外，还要到处翻看哪些东西吃了能补身子，然后做给圆圆吃。不能冷了，容易感冒；不能热了，要出痱子。尽心尽力，亲力亲为。

钱锺书虽然工作很忙，但下了班回到家，也会摸出书本来，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给圆圆听。

十个月后，圆圆终于痊愈了。医生说是运气好，其实哪来那么多好运气？全靠杨绛任劳任怨的爱女之心和精心养护。

或许这时候她有所感悟，只是，直到若干年后圆圆离她而去后，她才深刻地体悟到爸爸的心情，才能够替爸爸说一句：“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