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行海禁,但中国海岸线辽阔,吃海之人众多,怎生禁得了?实际上自打海禁之后,在官方规定的贸易口岸之外的走私贸易,从来就没有断过。即使鸦片贸易未成规模之时,有关其他商品的走私贸易,也一直存在,茶叶就是一大宗。
走私贸易,有中国人自己做的。沿海的渔民兼营商品走私,是一个传统,另外一个传统,就是海盗走私。在中国沿海,一直就有庞大的吃对外贸易饭的商人,经常来往于日本、南洋,甚至更远的地方。当然,沿海也存在海盗,干些打劫商旅、抢劫渔民的买卖。海禁之后,这些商人由于原来就有武装,遂与海盗合流,形成庞大的亦商亦盗的走私集团,在很多地方,都设有自己的据点。郑成功所在的郑氏家族,其实就是这样一个集团。清朝扑灭郑氏家族,收复台湾之后,大的商盗集团没有了,但小的依然存在,而且渔民走私,也难以禁止。所以,在中西贸易过程中,走私贸易一直占有相当的份额。至于鸦片贸易,走私的份额就更大了。
不消说,凡是走私,政府都是要查禁的。清朝没有成建制的海关,仅存的粤海关,隶属于内务府,只管收钱。所以,缉私的事儿,就归两广总督麾下的水师负责。中国没有警察,凡是警察的业务,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归衙役捕快,一部分归驻军。陆地上就归绿营,海上的事就归水师。其实水师也是绿营的一种。
奉旨禁烟——办事人员与收缴的鸦片合影
水师在收复台湾之前,还算一个兵种,但此后就逐渐退化,变成了海上缉私队和炮台守备队,根本就没法用来打仗。不能打仗,缉私其实也不行。中国官方的所有职位,都是干什么吃什么。陆地上的衙役吃的就是官司,那么水上的水师吃的也就是缉私。即使在鸦片大规模输入之前,绝大多数的走私是根本就稽查不到的。双方达成默契,收了孝敬,水师就睁眼闭眼,放开生路。反正到时候走私者孝敬一点物品,当成稽查的战利品上缴,万事大吉。被海盗打劫的,如果报案,水师也会查,但查出来与否,只有天知道了。
鸦片贸易利益巨大,大到把此前所有的正常贸易都甩在后面好远。利益大的事情,激励人们去铤而走险。反过来,朝廷的查禁力度,也比此前的走私贸易要大很多。利益大了,上面查禁严了,对于执行查禁的水师来说,风险也大,因而受贿的额度自然也就大幅度提高。如果超过一定限度,走私者也就不大爽了,如果走私者依旧是此前那些人,大概他们也只能忍了。然而,新角色的加盟,改变了游戏规则。
新角色,就是外国走私者。在此之前,中国的鸦片走私者的利器是快蟹船。但洋人来了,局面大为改观。这些人,引进了飞剪船。所谓飞剪船,就是一种小型的快速帆船,船体呈流线型,每只船都有一个大尖头,上部几乎没有什么建筑,但帆却不少,还配有许多三角帆,行驶起来,比一般帆船快得多。用这种飞剪船做鸦片趸船,可以把大船上的鸦片,倒腾下来,直接进入内河。当年的鸦片走私船,就像一个热闹的市场,一边是鸦片交易,一边是银钱的兑换,人们熟练地在各种银洋和银两之间兑来换去,验明成色。当年,国内贩卖鸦片的店被称为窑口,各个窑口只要在内河河岸设一些接洽点,就可以直接接货,直接交易。更可怕的是,这些飞剪船上都有枪炮,比起中国水师的武装,这些枪炮射程远、射速快、威力大,真要是交火,水师根本就不是对手。
十九世纪前期的广州港,鸦片走私十分猖獗。
但是,外国鸦片贩子,知道自己是走私,而且是走私毒品,不乐意跟中国水师硬碰。所以,该交的贿赂,他们也交,只是,水师对于这些洋人,不再有对中国人的那种威风和霸蛮,无度的勒索有点难了。水师和外国鸦片贩子如何达成协议的?无从考证,反正有通事,有买办,办起来不难。英国人说,中国水师每箱鸦片收取5到10元,只要船到了,他们就派人上船点验,钱先放在英国鸦片商人手里,他们一个月来收一次。英国人说,中国的水师宁愿跟英国鸦片商人打交道,而不信任中国的走私商。不管怎么说,双方的默契的确是存在的,有了这默契,查禁鸦片走私就成了一场好戏。
在伶仃洋、黄埔洋面上,人们经常会看到这样一幅动态的画面,走私鸦片的飞剪船在前面走,水师的船在后面追,无论怎么跑,怎么追,但都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水师的船被拉远了,飞剪船还会等一等。就这样,前面跑,后面追,追到外海,后面的水师船放上几炮,鸦片船回几炮,都是空炮,像是在互相敬礼,然后回头。这场戏是给岸上的满大人看的,你看,人家的船快,我们的船慢,追不上,不赖我们。
另外的戏,在鸦片交易地演。内河河岸的大宗的鸦片交易点,水师都知道,走私者也不瞒他们。外国鸦片贩子驾船来到这个地方,水师的船早就在那儿了。水师军官,登上飞剪船,把朝廷的有关严禁鸦片的谕令拿出来,出示给鸦片贩子,嘴里念叨几句谕令上的话,双方鸡同鸭讲,谁都听不懂谁的。鸦片贩子一句话也不用讲,把早准备好的银子递过去,这边收了银子,转身下船。剩下的事,就是外国贩子和内地贩子自己的事儿了。每次交易,都要这样,先讲官话,官话讲完了,然后就是贿赂交易。如果水师的人直接上来就收钱、走人,没准就会被怀疑是冒牌货。
当然,查禁执行者的所作所为,他们的上司,包括两广总督都门清。东印度公司跟他们的政府讲,广州的官员对于朝廷的查禁命令,只是要求英国鸦片商人将运鸦片的船驶离黄埔就可以了,在伶仃洋面上的鸦片船,可以停在那里大模大样地做走私的买卖。在那个年月,事实上,鸦片走私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进行,用不着夜半人静,掩人耳目。只要你不在两广最高的官员两广总督眼皮底下交易,一切都没有问题。当然,交易的好处,最高地方长官肯定也有一份。尽管后来两广总督邓廷桢跟林则徐一起,禁烟很卖力,但是在林则徐来之前,按英国人的说法,他也是个鸦片走私的获利者。
查禁,是查禁执行者的摇钱树。这权归谁,谁就有了好处,查的东西利益越大,查禁者的好处也就越大。这在干什么吃什么的古代制度体系中,是家常便饭。只有在特别的政治高压到来,而且执行使命的人动真格的情况下,查禁才会变成真的。但只要执行高压的钦差大臣一走,查禁依旧会变成摇钱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的皇帝不明白,这个制度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依照制度规定的反面,“合法”致富。因为落到实处,官员的权力是没有制约的,没有常规制度制约的权力,所带来的好处和巨大的利益,是正常的血肉之躯所无法抵御的。更何况,清朝继承明朝的低俸制,使得官员即使想依法过一个平稳的富足日子都不可能,非捞外快,不足以过好日子。这样制度下的机构,怎么可能查禁得了利益如此丰厚的鸦片贸易?
鸦片的稽查,只能是演戏。上面来一个清官,认真办事了,演戏的就暂时收起行头,等他走了,再接着演。林则徐六三禁烟大获成功,但如果英国人不开仗,等林则徐走了,鸦片依旧禁不了。毕竟,清朝只有一个林则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