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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之惑 两个世界的冲撞

两次鸦片战争,先后相隔差不多20年,但战争所涉主题,却只有一个:逼中国开门,开大门;而且要拖中国进入西方的世界。

就情势而论,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只要中国的天下没有本事扩张,没有本事吃掉西方的世界,那么就早晚会被西方的世界撞毁。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没有幸免的可能。一个拥有了现代工商业的世界,是一个不可抗拒的世界。只要这个星球出现了这样的世界,这个星球就必然被全部涂抹上它的颜色。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是野蛮人,而蹈海而来的西方人,自诩是文明人。对中国的征服,在某种程度上跟他们征服印第安人、非洲人一样,是文明战胜野蛮的过程。

然而,两次战争的借口,都那样的苍白而且龌龊。第一次,是为鸦片贸易背书;第二次,则基本上是没事找茬。尽管中国人完全可以像后来的日本人那样,顺从西方世界的通商要求,自行打开大门。但是,以天朝上国自命的中国人,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在他们的视野里,没有这样的经验,也没有这样的教训。其实,如果没有中国的失败,日本幕府面对美国佩里舰队时,也不大可能如此痛快地屈服。

“文明人”发动的战争里面,没有文明,也没有道德。讲究以德服人的中国人,被西方用弱肉强食的大棒,不由分说地教训了。在中国人完全不明白西方世界的道理的情况下,他们的表现,被反衬得格外愚昧。这个愚昧,是沉湎于自己天下里的愚昧。而越是愚昧,就被欺负得越惨。

英国公使到日本,受到隆重的欢迎。西方画师太性急,把日本兵都画成洋兵了。

宛如一个中国的乡下人,闯进了伦敦,言语不通,规矩不明,挨欺负,遭蒙骗,甚至挨打被抢,都是应有之义。那个时代,漫说中国乡下人,就是英国乡下人进城,也就这个待遇。可是,这回是英国的城里人,结伙来到了中国,依仗自己的强力,痛扁了主人——有点迂腐而且自命不凡的主人——然后逼主人学他们的规矩。

19世纪的清代社会。当时社会看起来还井然有序,保持着帝国最后的体面。

这个过程中,中国人当然会感到挺冤的。1840年开始的悲情,事实上一直延续到今天,还没完没了。

悲情可以理解。但是,当年的悲情,更多的是一种固执。固执于天朝上国的天然优势,从迟迟不肯承认失败,到即使勉强承认,也在寻找借口。输掉了底裤,却仍在夸耀自己过去锦袍的华美。之所以战败,都是因为朝中出了汉奸,朝廷用人不当……这样的阿q,在鸦片战争期间,还真是不少。连第一次鸦片战争末期,负责与洋人交涉的钦差大臣伊里布的家人(长随),不过粗通文墨的张喜,竟然也敢说如果朝廷任命他做统兵大将,一定能打赢。

仗还没有打,中国方面已经出了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然而客观地说,在这一阶段,真正能睁开眼睛的人其实不多,从林则徐到魏源再到徐继畬,还要加上满洲贵族耆英,其实他们顶多算睁开了一条缝。他们对西方的了解,仅仅限于各国概况的水准。乐意学的东西,也就是船坚炮利。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是这些站在中国最前沿的人,跟太平天国的农民领袖也大体上处于一个水平线上。

虽然都是人类,但两种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最初的接触,又充满了敌意;那么,彼此的了解,或者说,处于弱势一方对强势者的了解,在开始阶段肯定非常不充分,也相当勉强。万事开头难,对挨了打的中国人来说,难不仅难在沟通的渠道不易把握,还难在自己的心魔上。这心魔,来自老大帝国的悠久历史和文化,也来自对西方仗势欺人的反感。

在那个丛林时代,中国人就这样被人家强按着头,硬拖着进入了人家的世界。严酷的现实告诉中国人,过去所拥有的一切,一钱不值;过去理所当然的道理,全然失效。一切,得从头开始。幸好,这个老大帝国,以一个不伦不类的衙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问世,开始了它的新历程。

其实,中国人应该庆幸,在内忧外患交至的境况下,这个王朝没有崩溃,否则,即使进入了人家的世界,中国也会是另一个印度——散了,就攒不起来的印度。

这是中国近代史的开局,尽管被打得丢盔卸甲,没有还手之力,窝囊死了两任皇帝,换了一个女主。但是,比照奥斯曼帝国的命运,中国能有这样的开局,已经不错了。此后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曾、左、李之辈,在王朝的开门过程中,已经露面,但还没参与开门的过程。他们此时可能还不知道,今后的中国,今后的他们,将跟撞开门进来的洋人,会有着越来越深的关系。他们后来的事业,不是所谓的中兴,而是洋务。

门开了,此后的中国,就成了世界的一员。无论有多少人想把中国拉回去,重建过去的天下,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