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鸦片战争中,出现过两个神话。第一个,是忠奸格局的神话;第二个,是类似棒子、虫子、老虎和鸡的循环俗语。老虎怕棒子,棒子怕虫子,虫子怕鸡,而鸡呢,怕老虎。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
第一个神话,历史要长一点。歌德说过,中国人很会编故事,在我们还在森林里的时候,他们就有很多戏剧了。中国人很早就有戏剧了,这没错,从唐朝的参军戏到宋元的杂剧,故事越编越圆,情节越来越复杂。现在的人们大概还能知道一个在过去几乎家喻户晓的系列戏剧,杨家将的故事。这个被安在北宋时期的故事是这样的,在外地入侵的时候,前方杨家将前赴后继地抵抗侵略,而且大有胜算,但后方却有潘仁美作为外敌的内奸,从中捣乱。而潘仁美恰好又为皇帝所信任,女儿嫁给皇帝做了西宫娘娘。所以,忠臣屡遭内奸陷害,几乎坏了抗敌大计。幸好,中国的戏剧偏爱大团圆,最后的结果,皇帝还是肃清了内奸,尽管杨家死伤殆尽,剩下一门孤儿寡妇,也上阵杀敌,最终还是保住了皇帝的江山。
如果故事是故事,戏剧只当他演戏,当然就没事了。这样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神话,一个忠奸格局的神话,体现的是中国人的某种心结。国人自北宋以来,对外战争屡战屡败,受尽屈辱,却又心有未甘。心结难解,就只好自己给出一个解释,自己可以接受的解释。那就是,我们的失败,不是因为我们不行,而是因为内奸在背后捣乱。这个忠奸格局的神话,到底是南宋时受了岳飞和秦桧故事的刺激,还是编本子的文人自己想出来的,我不知道。但这个神话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编制这个神话的素材,既有存在那么点影子的岳飞和秦桧,也有根本没影的潘仁美和杨继业(这两个历史人物是有的,但却没有那么些忠奸的恶斗)。
这样的神话,也被用来解释鸦片战争中国的失败。
在这里,林则徐就成了杨家将或者岳飞(有时还要加上关天培),而琦善则是潘仁美(有的人还加上位置更高的穆彰阿)。正是琦善的谗言,让正在前线抗敌的林则徐被革职。而来到前线替代林则徐的琦善,又尽撤海防,使得英国人屡屡得手,关天培饮恨身亡。而英国人恰巧没在林则徐在任的时候攻打广州,成了洋人怕林则徐的铁证。如果朝廷放手让忠臣去干,我们本来是可以打赢的。潘杨故事,就这样翻版到了现实中。
类似的说法,用在上海前线的陈化成和牛鉴身上,就成了陈化成是抗敌的勇将,而牛鉴则是背后捣乱的奸臣。陈化成抗敌的布置,多遭牛鉴破坏。本来陈化成打得好好的,英国人眼看不支。但牛鉴见有胜迹,亲自赶来督战,英军炮打总督大纛,牛鉴中途逃跑,造成军心动摇,全线溃败,陈化成因此而战死。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连影子都没有。陈化成从一开始就被全面火力压制,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牛鉴,也没有亲自到吴淞前线去过。
甚至三元里抗英的故事,也被用这种忠奸模式套用。不过这回,忠臣变成了三元里的民众,而奸臣则是广州知府余保纯。原本被包围的四方炮台上的英军,是会被全歼的,是汉奸知府卖国求荣,应英国人之请出头,保住了英军的性命,让他们全身而退。直到战争结束,还有人传说,说是粤东的义勇将停泊在当地的英国船烧掉数十艘,杀死了英国人数百。后来是地方官将为首者抓了,交给英国人,在他们船上行刑,才把事平了。
虎门炮台遗址一角
当然,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琦善到了广州,不仅没有撤兵,而且加强了虎门等炮台的守备,实际是增兵了。广州前线炮台的布置,都是当初林则徐在的时候老样子,只是兵力多了一点。待英军进攻时,依旧遭到惨败。接下来,杨芳和奕山的进攻,也大抵是抄林则徐的旧稿,林则徐当时并没有走,杨芳还去征求过林则徐的意见。广州前线,声势浩大的火攻,就是按照林则徐事先的布置安排办的。但是,依旧无济于事。连林则徐招募水勇和让乡绅练团练,后来的人都照办不误。应该说,后来的前线将领,完全是按照林则徐的既定方针在办理防务,组织进攻,但是结果依旧是一次次的失败。
至于牛鉴的内奸行为,更是子虚乌有,全然出于文人臆造。他们不仅臆造了牛鉴的逃跑,而且臆造了陈化成打沉英军三艘轮船、一艘战舰的战绩。如果真有这样的战绩的话,战死的不该是陈化成而是英国统帅璞鼎查了。而三元里的民众,也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打败英军。反过来,如果民众不撤,那么下面的事情会更糟,恐怕就是英军的狂轰滥炸,民众就要血流成河了。
第二个神话,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主要的依据,就是三元里抗英。尽管在这个事件中,英国人吃了亏(其实,在事件中,民众死伤更多,都被忽略不计了)。但并不意味着这些民众一定可以战胜洋人,因为这只是一个特定环境下的偶然事件。不能因此而推导出洋人怕百姓的结论。实际上,此后多次中国遭受侵略,直至清廷在庚子年发动义和团,成千上万的民众挟所谓刀枪不入的神术直接与洋人对抗,但洋人并不怕他们,最后被追剿遭杀戮的,还是义和团。至于百姓怕官,也不全对。到了一定时候,官民对立无可化解之时,百姓就不是怕官,而是仇官杀官了。
两个神话,其实是鸦片战争过后,坊间对这场战争的一种解释。这样的解释,就像唱杨家将的大戏一样,不过是一种应景的自我安慰。面对技不如人的耻辱,大戏一唱,也就释然了。百姓沉迷于此,还可以理解,作为饭后茶余的谈资,无可厚非。很多士大夫甚至官场中人也沉迷于此,就不可解了。用这样的解释代替战争的反思,一厢情愿地认为,中英之间不仅没有太大实力的差异,而且我们还有优势。我们的失败就在于内奸作祟,只要能在战前肃清内部,就可以所向无敌。天朝上国,依旧是天朝上国。显然,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慰。正因为如此自慰,所以,战争过后,整个官场呈现一种雨过忘雷的情景,原本要仿制的西方战船,停工了;原本要仿制的西式步枪,也没了下文。只有一个号称试制水雷成功的候补道潘仕成,带了他和一群工匠做的水雷20枚进京,皇帝开恩,赏了一个布政使衔。这种水雷,后来也没有投入使用。
林则徐把收集来的西方资料,送给了朋友魏源,从此以后,知趣地再也不提这段往事。而另一个主角琦善,则一直对林则徐愤愤不平,觉得是这个人毁了他的名节和后半生。别的受处分和没受处分的官员,更是三缄其口,就像这个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受人之托的魏源根据这些材料,编出了《海国图志》,却长期不受人待见,这本书根本就没人看。这个国家,凡是丢人的事儿,都没有人喜欢提,装作没有发生,大家皆大欢喜。鸦片战争过后,中国的国门被轰开了。但实际上从皇帝到士大夫,精神世界的门依旧关着。只有极个别的人(像魏源),开了一条小缝。
一场耗时两年的战争,在迭吃败仗的前线将领麾下,无数的文官武将立功受奖,升了官,无数死在战场上的文官武将成了烈士,受到表彰。除此而外,对于中国人来说,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于中国人整体而言,这个仗,其实是白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