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又有回前标题诗。看来曹雪芹原来打算在每一回的回目后,用“题曰”两个字引出一首回前标题诗,或五言,或七言。现在各古本里,回前标题诗的面貌差别不小。不知道究竟是曹雪芹当年没有把回前标题诗全写出来,还是辗转过录的时候抄手觉得这些诗可有可无,为省事而删去了。而周汇本将可信的回前标题诗保留了下来。
这回写宝玉初试云雨情比较简略,细写精描的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收拾了“初试”的情节后,书里有这样一段文字:“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叙述者忽然在读者与故事之间设置了一个“中间区”,拉开了一定距离,并且用与读者商量的口吻来琢磨着墨的角度,这是很高妙的笔法。西方直到二十世纪才出现“接受美学”,提出一部文学作品应该由书写者和阅读者共同完成,阅读者(接受者)不应该是被动的,而应该是主动的,边阅读边想象,参与书写者的创作。曹雪芹紧接着这样写道:“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红楼梦》吸引我们读下去的主要不是悬念,而是一片生活,一派真情,精彩细节,诗情画意;但它也会时时出现一点儿小悬念,这个地方就设置了一个小悬念。
通行本上都删去了紧接着的几句话。其实这几句话至关紧要,是万不该删的。周汇本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在第一回的楔子里,“蠢物”指的就是青埂峰下那块女娲补天剩余石。曹雪芹在这个地方这样写,是跟楔子相呼应。这个句式把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客观叙述的第三人称熔为一炉,读来自然又亲切。这样的写法再一次表明,我们看到的是《石头记》,是石头(蠢物)记录其在人间的所见所闻。其实,它一点儿也不蠢。它虽然化为通灵宝玉,时常只在贾宝玉身边,白天戴在宝玉脖颈上,夜晚会由袭人用手帕包起来,压在褥子下面以免丢失,早晨取出来时也不至于冰凉,但它却可以知道自己并不在现场的许多事情,比如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经历。当然,“石头记录”只是曹雪芹的一种艺术构思,一种叙述方略,关于楔子的一条脂砚斋批语说得很透,前面引过,如果误会为真有另一个作者是“蠢物”或“石兄”,那就是胶柱鼓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