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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红楼梦》的版本源流 贾母论窗需细品·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

第三十九回至第四十二回围绕着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花团锦簇地展开情节。因为这些描写,“刘姥姥进大观园”已经成为一句广泛流传的俗谚,人们在表达大开眼界、大出洋相这类意思时,都可以使用这句谚语。“哎呀!我可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啊!”一方面表示身临的空间场合十分高级,一方面在满足中又表达出谦虚。“哎呀!你可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啊!”则有“你可真是土气啊”“难怪你大惊小怪啊”一类的意思,多少有些调侃的意味。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在第六回,那时候还没盖起大观园。在曹雪芹的构思里,刘姥姥还应该有三进荣国府,估计那段情节在第九十五回左右,内容是贾府败落的危急时刻,她知恩报恩,参与搭救巧姐儿的事宜。

第三十九回的回目,周汇本取杨藏本的写法,与此前众通行本完全不同。这一回里写刘姥姥讲一个虚构的少女抽柴的故事,还没讲完,忽听外面吵嚷起来,原来是南院里的马棚起火,贾母起身由人扶出至廊上去看,东南上火光犹亮。这一笔我以为具有多方面的内涵:

一、把荣国府的规模进一步写出来了。第三回写黛玉初进荣国府,没进正门,进的是西南的角门,轿子抬进去,还走了一射之地,从那里由府内小厮换下轿夫,再抬到垂花门,里面才是贾母住的院落。可见贾母院落南面还有相当大的空间。第三十二回说金钏投井的地点是府里东南角,那里应该是她父母和别的仆人居住的空间,即所谓“下房”。这说明贾母院的垂花门和贾政、王夫人住的正房大院的仪门应该是平齐的,在通向这两个门的甬道旁边有很大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可以用墙围成几个区域,其中除了“下房”,还有马棚、轿房等必要的设施。贾母院正房的房基很高,因此站在廊下,能看到东南方向马棚余火的亮光。第六回写刘姥姥初进荣国府,前边大门、角门全进不去,后来找到府北边的后门,才终于进去见到了周瑞家的,可见府北也有很大的一片空间是供仆人居住的,可能像周瑞夫妇那样比较体面一点的陪房,都住在那个空间里。从那个空间往南,能到凤姐住的那所小院落。小院落门前有粉油大影壁,转过那影壁,是贾母院与贾政、王夫人院之间的高墙下的甬道。书里许多故事情节都发生在那个甬道里。比如贾芸为谋求一个差事先求贾琏后求凤姐,都是在那个空间发生的。

二、刘姥姥虽是信口开河(有的古本写作“信口开合”,也通),贾宝玉竟当了真,这是再一次写宝玉“情不情”的特殊人格。宝玉的心思,只有黛玉深谙,因此大家说下雪吟诗,她却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咱们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其他人听完刘姥姥胡诌很快忘怀,独黛玉知道宝玉不仅不会忘,还要久存于心。宝玉岂止存于心,他还采取行动——命令茗烟去踏访那塑像成仙的美女祠,这就把宝玉的“情不情”推向了极致。

三、茗烟按刘姥姥所述的方向去寻美女祠,最后却只找到了一处破庙,里面供的“那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我以为这是有象征意义的,也属于“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一例。雪中抽柴,以图御寒系命,这正是八十回后贾府将遇到的窘境,但到头来还是避免不了遭遇“瘟神爷”,在“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第一回中的句子)的政治大火里归于毁灭。这一回写火起东南,贾母遥望,火光闪闪,暗示最先出事的,将是东南金陵的甄家。第七十五回一开头,就写到甄家被抄没治罪,王夫人不得不向贾母汇报。

第四十回,写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把前面没有详细描写的一些居室景象,补写得非常详尽。在探春的居所秋爽斋,通过凤姐女儿大姐儿和板儿互换佛手和香橼,埋下八十回后他们结为夫妻的伏线。在宝钗的居所,贾母严厉批评了宝钗把屋子弄得素净到极点的“装愚”“守拙”做派,说:“年轻的姑娘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往马圈去了。”这可是一句袒露真心的话。

《红楼梦》是集中华传统文化之大成的一部辉煌之作。通过《红楼梦》不但可以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哲学、宗教、伦理秩序、神话传说、诗词歌赋、烹调艺术、养生方式、用具服饰、自然风光、民间风俗……还可以了解中华民族的园林艺术和建筑审美心理,这些因素并非生硬地杂陈,而是完全融进了小说的人物塑造、情节流动与文字运用中。

第四十回,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到了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发现窗户上的窗纱不对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户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户上的换了。”凤姐听了,说家里还有银红的蝉翼纱,有各种折枝、流云卍福、百蝶穿花花样的。贾母就指出,那不是蝉翼纱,而是更高级的软烟罗,软厚轻密,有雨过天晴、秋香色、松绿、银红四种。银红的又叫霞影纱。

这个细节就让人知道,中国人对窗的认识,与西方人有所不同。西方人认为窗就是采光与透气的,古代中国人却认为窗首先应该是一个画框,应该使外部的景物构成一幅优美的图画,因此在窗纱的选择上,也应该符合这一审美需求。外面既然是“凤尾森森”的竹丛,窗纱就该是银红的,与之形成一种对比,从而营造出如画如诗的效果。

后来贾母又带着刘姥姥到了探春住的秋爽斋,她再一次注意到窗户:“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因说:‘这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道:‘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到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道:‘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矌了,咱们也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贾母嫌窗外的梧桐细,就是因为她把那窗框当作画框来看,窗户比较大,“画面”中的梧桐树也要比较粗才和谐悦目。中国古典的窗户不大隔音,并不完全是因为工艺技术上的欠缺,而是有意让窗户起到一种“筛音”的作用,即使关闭了窗扇,也能让外面的声音透进来,以形成窗内和窗外的共鸣。所以她主张到水上亭榭里面,开窗欣赏贴着水面传过来的鼓乐之声。

林黛玉受家庭熏陶,也受贾母审美趣味的影响,非常懂得窗的妙处。潇湘馆有个月洞窗,第三十五回,林黛玉从外面回来,就让丫鬟把那只能吟她《葬花词》的鹦鹉连架子摘下来,另挂到月洞窗外的钩子上,自己则坐在屋子里,隔着纱窗调逗鹦鹉作戏,再教它一些自己写的诗词。那时候窗外竹影映入窗纱,满屋内阴阴翠翠,几簟生凉,窗外彩鸟窗内玉人,相映生辉,令人如痴如醉。

鹦鹉毕竟还是人为培育的宠物。第二十七回,林黛玉一边往外走一边跟丫鬟交待:“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卷起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可见那些糊上窗纱的窗户是可以把窗屉子取下来,让窗外的自然和室内的人物完全畅通为一体的。大燕子就是自然与人亲和的媒介,潇湘馆的屋子里,是有燕子窠的。燕子归来后,窗帘并不闭合,说拿“狮子”倚住。那“狮子”其实是一种金属或玉石的工艺美术制品,压住窗帘一角,使窗帘构成优美的曲线,使窗内与窗外形成一种既通透又遮蔽的暧昧关系。这里面实在是蕴涵着丰富的文化元素。

第七十回,林黛玉写有一首《桃花行》,几乎从头至尾都是在吟唱窗户内外人与花的交相怜惜:“……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黄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贾母年轻时可能没有林黛玉那么多愁善感,但林黛玉可以说继承了外祖母的审美情趣,并有所发扬光大,她的一系列行为和她的诗句,都是对贾母论窗的艺术化诠释。

读第四十回,应细品贾母论窗。

第四十回后半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似乎是“闲文”,实际上是把笼罩在贾家头上的“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危机巧妙地暗示了出来。第四十一回前半回可谓“妙玉正传”,仅仅一千三百多个字,就塑造出一个性格特异的艺术形象。第四十二回写“黛、钗合一”,论家对其分析、结论各不相同,但从这一回后,黛、钗间确实不再冲突,这个文本现象总不能否认。

第四十二回前,有一条脂砚斋批语,其中说:“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可见曹雪芹的《红楼梦》全书绝不是一百二十回,如果是一百二十回,三十八回还不够三分之一,怎么能说“已过三分之一”并且还“有余”呢?应该是一百零八回。一百零八回的三分之一是三十六回,三十八回当然就是“已过三分之一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