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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昼录

我的真名叫娜仁高娃。

我尽我所能把事情说得仔细一些,把我记住的都说出来,我的记性还行。

我得从阿台的战死说起,因为那是此后一切事情的起源。没有阿台的死,也许以后的那些事就不可能发生。

阿台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春天和他母亲一起迁到我们那片草场上住的。

我们家住在苏特附近离驼道驿路不远的草场上。我们那里人不多,可草场大得无边无际,草场上牧草繁盛,野花遍野,野花中数干枝梅最多。白色的干枝梅花盛开时,香味扑鼻;草丛花丛里边有蜂、有鸟、有兔、有鼠、有沙狐。白天,站到草场上,不仅能看到羊群,看到骑马的牧羊人,看到像飘了棉絮一样云彩的蓝天,还能看到在驿路上赶着驼队行走的汉商,看见汉商们带的女人。到了夜晚,天上的星密得像要被挤下地,低得好似伸手就能抓下几颗。这时站在毡帐前,能看到赶驼客们用牛粪点起的火堆,看见偶尔跑过的狼,看见驮了一男一女跑向远处的马;还能听见歌,听不清歌词只能听清调儿,歌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我们一家五口人,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和我。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安宁而自在。父亲总是带着哥哥、我和弟弟去草场里放羊,母亲则在家里熬茶、煮肉、炒米、做酒、擀毡。我们出去放羊时总骑三匹马,哥哥和我各骑一匹,父亲带着弟弟骑一匹。当把羊群赶到草场里时,我和哥哥常比赛骑马的本领,看谁跑得快;偶尔,我们也用父亲的弓箭比赛谁的箭法准,看谁能射下天上飞过的灰鹤。父亲最初教弟弟骑马时能把我们笑死,弟弟不止一次地从马背上滚下地,屁股和脸上都沾了泥。他常常委屈地跑到我身边说:姐姐,我不学骑马了。那怎么可以?我总是重又把他放上马背,拍一下马的屁股,让马驮了他再向远处跑去……

阿台来到我们这片草场是在一个和暖的上午。在说到这个上午之前,我得先说说我的一项本领:我能闻见云彩上的一种香味。这话听起来有点离谱,连我父母也不相信,每次我给他们说到这事时他们就笑,母亲总是拍着我的头说:云彩上哪有香味?即使有,怎会就你一个人闻得到?对此我自己也有点惊奇,可我就是能闻到那股香味,那种香味不是普通的花香,有点类似女人用的那种脂粉香。只要我仰头看云,天上又正好有云,倘是其中有一块云向我头顶上靠近,我就能闻到那股类似脂粉的香味。看云是我没事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仰脸看着天上的云彩或成缕或成絮或成块或成团从头顶上飘过去,我心里总是特别舒坦。母亲告诉说,我从小就喜欢看天上的云彩,小时候我哭闹时,只要一把我抱到毡帐外边,让我的眼睛一看见天上的云彩,我立马就能停了哭声。

那个和暖的上午,父亲、哥哥和我及弟弟一起把羊赶进我们家旁边的草场后,哥哥带着弟弟去练习骑马,父亲开始给几只羊剪毛,没事的我便躺在草上看云。看着看着,我就见有一块云彩向我的头顶飘来,与此同时,我的鼻子便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类似脂粉的香味。我当时很高兴,就站起了身,张大了鼻孔去闻。也就在这一刻,一阵马蹄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惊得我从天上收回了目光,就看见一个人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赶着十几只羊向我们这边走来。哪里来的客人?我略略有些意外地看着那骑手走近。那人走近时我才看清,他是一个比我年龄大不了多少的面孔陌生的小伙儿。他的背后坐着一位像是有病的老人,显然是他的母亲。他牵着的另一匹马背上驮着搭毡帐的用具。我父亲这时也已从剪羊毛的地方走过来,那人向着父亲施了一礼说:老人家,我叫阿台,我可以在你们这儿搭帐住些日子吗?父亲在将近中午的阳光里朗声笑道:草原是神的,你当然可以住下。

阿台于是下马,又把他的母亲抱下地。我的哥哥这时也跑了过来,和父亲一起帮阿台选搭毡帐的地方,并很快地帮他把毡帐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我这时走上前和那老人搭话,我这才知道他们家原来住在另一片草场上,家里的羊群在去年冬天的大雪中几乎全被冻死饿死了,他们只得迁出原来所在的那片不祥的草场,来到了我们这儿。

阿台是在我闻到云彩上那股脂粉香味时来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

这天的晚饭阿台和他的母亲是在我们家吃的。吃的是手扒肉,阿台肯定是饿极了,吃相有点不太好看,恨不得把手上的肉一口就吞下去,两个嘴角都粘了不少肉渣。我看着看着就想笑出声来,可母亲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能笑并要我给阿台端马奶子酒。阿台的母亲对我们的款待再三表示谢意,可阿台竟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饭后,还是我扶着他的母亲送那老人回他们家毡帐的。两家的毡帐相距只有二百来步。临出他家的毡帐时,我看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喝酒而变得浑浊迷蒙,仍是乌亮乌亮,我的心无端地跳了一下。

我们两家的交往由此开始。他母亲经常来我家借用东西,我们家要修理羊圈时,他也过来帮忙。阿台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加上他母亲有病,无力给他收拾衣物,他的穿戴很不讲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有些邋遢。一开始我对他的印象一般,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邻居,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他刮目相看。那是一个夜晚,沉入酣睡的我们一家突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父亲和哥哥闻声急忙提了刀拿了弓箭出去,我也披衣跟了出来。到了帐门外才看清,原来是有几个赶驼的汉人吓得抖抖索索地跪在我们的帐门前哭着说:求朋友帮帮我们,我们驼上的货物被歹人抢了,他们刚刚走,能不能帮我们追回来,追不回来我们回家就会被商号掌柜打死的……父亲刚问清那些歹人的逃跑方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嗖的一声,站在自家门口听着这一切的阿台已飞身上马,箭也似的向那些歹人逃跑的方向追去了。我的哥哥也随后上马去追了,可他因为没能追上阿台不知他的去向又沮丧地返了回来。那些赶驼的汉人和我们一家以及阿台的母亲,都焦急地等着阿台的消息。直到天亮时分,我们才看见阿台满胳膊是血地返了回来,随他回来的还有驮了货物的三匹马。马背上驮的全是汉人们被抢走的东西。那些汉人激动地朝他围了过去。他只说了一句“把东西拿回去吧”,没有再听汉人们的感谢话就下马进了自家的毡帐。我父亲看着阿台的后背点头说:好,这是一个瓦剌汉子!父亲随后对我挥手:去,帮他包包伤口。我进了他家的帐子,我看见他已脱光了膀子让他母亲在擦拭那长长的伤口上的血迹,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我上前换下了他的母亲,小心地为他擦净了伤口,敷上了药,他的确是一个汉子,在我擦他那肌肉外翻的伤口时,他自始至终没哼叫一声。当我用我自己的干净汗巾替他把伤口包好之后,因为钦佩也因为想给他点安慰,我俯在他受伤的那只肩上轻轻亲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朝他迎了过去,我看见我们的目光相碰之后他的身子轻摇了一下。

那天那支汉人的驼队重又起程时,专门又来表示感谢并接受我们两家的祝福。长长的驼队停在我们两家的毡帐前,牵驼的汉人说完感谢的话后,我父亲端了一碗鲜牛奶来,让阿台的母亲和阿台,让我们一家每个人都用中指蘸了一点抹在那些牵驼人的额头上,父亲还轻声唱了祝福之歌:

不要把鼻拘折断,

不要将驼蹄磨穿;

不要让驮子偏斜,

不要把驼峰压弯。

拣好草的地方走,

拣好水的地方住;

吃喝时不要磨蹭,

睡觉时安好驼铃。

遭沙暴不要惊慌;

见狼群保持镇静,

遇歹人拉满弯弓……

就是从这一天起,阿台的身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让我不时地想到他。

后来就到了那个中午,那天中午阿台家的一只母羊要用我们家的那头公羊来配种。他们家的羊太少羊群太小了,他和他的母亲迫切地希望他们家的母羊多产羔,因此提出用我们家的那头远近闻名的大公羊来配种。父亲和哥哥去草场放羊没有回来,母亲又在忙着做酒的事,阿台已经拉着他家的母羊到了我家的毡帐前,我只好领着他去了我家的羊圈。他家的母羊和我家的那只公羊亲热时,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在一惊之后红了脸,可我没有挣脱他的手,就让他那样紧紧地抓着。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看他,我只是觉出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甜。

这个中午过后,有一天当他和我们一起外出放羊时,他又突然提出要和我赛马,我当时一愣,不知他这是想干什么。就在我犹豫的当儿,我父亲在一旁开了腔:赛就赛吧,我不信我的女儿就赛不过你!有了父亲这话,我一抖马缰就向远处跑去,他随后赶了上来。我使出了我的全部本领和他比赛,我听出了我的马蹄生风,身子如同腾空飞着一样,但是忽然之间,我被他一下子从马上抓离了马鞍,我的眼睛一黑,惊叫了一声,我估计我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了,可当我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怀里。此时,我们早跑出了我父亲和哥哥的视线,他微笑着看定我,而后俯下脸来,在我的额上和嘴上长长地亲了一阵……

从此之后,我们的接触就更频繁了。我们寻找一切可以在一起的机会,我们一起剪羊毛,一起挤羊奶,一起采野菜,一起编马鞭,一起捉雪兔……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身上畅快心里甜蜜。第二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借帮我饮马的机会小声对我说:他要在半月之后与母亲一起带上哈达、奶酒和糕点去我家求婚。一旦你的父母答应,我要在明年想办法借钱买白马三匹,白骆驼三峰,白绵羊三只做聘礼,把你娶进我家去!我高兴得身子忽悠一下飞上了天,忘记自己是怎样手捂发烫的双颊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毡帐的。那一晚我做了许多梦,每一个梦里都响着求婚的歌子:金杯里盛满了清凉的奶酒,放在洁白的哈达上敬献给你,遵照先世预定的婚约,你把宠爱的女儿许给我……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天后的一个正午,也先太师召唤男儿从军的信被人送到了我们两家的毡帐。我的父亲、哥哥和阿台,都必须在接信后第三天的天黑之前到指定的军营集结。父亲二话没说,立刻拿出长刀来擦,哥哥和阿台也马上开始整理他们的弓箭。我有些慌了,我说:阿台,你不能走!阿台还没有开口,父亲就瞪了我一眼道:说什么昏话?阿台怎么能违抗也先大人的指令?我们瓦剌人的救星就是太师也先,他一定能把我们带到福地去,我们无论何时都要听他的话!再说,哪有瓦剌男儿不从军的?

我被父亲训愣在了那儿。

那时我还不知道也先是谁,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我一个普通瓦剌人的女儿,还要和他这样的高官发生联系,没想到自己的生活还会和他纠结在一起。

父亲、哥哥和阿台是在第三天的午后走的。那天的午饭说好两家人在一起吃,就在我母亲和阿台母亲一同在我家毡帐里准备午饭的时候,我出门示意阿台和我一起骑马到远处走走。我们的马一同奔上那座平缓的山顶,他先下马,然后走过来抱我下马,我趁这机会搂紧了他的脖子,把两条腿缠紧在他身上。他开始亲我,并在我的耳边小声说:我去从军,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回来之前,你不会跟了别的男人走吧?我没有说话,我只是哧啦一声撕开他的袍子,然后把右手的食指咬出血,在他赤裸的胸口上用手指上的血画了一颗红红的心。他笑了,边笑边把我放平到草地上,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两只眼一眨一眨地直看着我,我被他看酥了身子,看花了眼睛。我犹犹豫豫地解开了我的袍子。我瞥见他的眼惊喜地瞪大了,正午的太阳照着我的身子,暖暖的,四周很静,两匹马这时也停止了嚼草,先是吃惊地看着我,随后扭过了头去。他贪婪地亲着我的身子,亲着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把我的脚指头都一个一个地噙进了嘴里。我先是觉着山顶在向下陷去,随后又感到在升高,以为天上的云彩离我越来越近。我这时看见他猛地抽出了腰刀,一下子就把他自己右手的食指割破了,然后把滴血的手指在我的两个奶头上各滴了三滴血,那些温热的血滴使我的身子不由得一悸。他轻声说:我用血浇了它们,它们应该属于我了!说罢,他便开始去脱他的衣服。我没有说话,先是睁眼看了一下天上那些无声飘移的云块,随后就把眼睛闭了。我听见了他的喘息,感觉到他已向我俯下了身子。我的心已飘然上提,我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未料就在这时,哥哥的喊声突然像石头一样向我们飞来:阿台、高娃,吃饭了!伴着这喊声的,是很快临近了的马蹄响。我和阿台顿时一惊,我们几乎同时伸手去抓过了自己的袍子。我刚刚把袍子披在身上,哥哥的马已飞奔上了山坡:快,吃饭了!哥哥叫了一声,叫过之后便狐疑地看着正在系着袍带的阿台。阿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跨上马飞快地跑了……

我是带着一点失望和怅惘的心境回家的。我那时还不知道,正是哥哥的突然出现,正是因为这一事件的中断,才使我后来的故事得以发生,才使我很深很深地卷入了一场战争。

那天父亲和哥哥、阿台走时,太阳已经偏过头顶很久了。我与母亲、弟弟还有阿台的母亲站在那儿为他们送行,阿台临上马时扭头看了我一眼,碍着父母的面,我也只是回看了他一眼。我们没有说话,我当时以为我和他此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在一起说话,我根本没想到等待我俩的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那个结局的到来是在一个黄昏!

我记得很清,在那个该诅咒的黄昏里,我正与弟弟在毡帐门口给一只母羊喂催奶的药水,忽然听见家里养的那条名叫银狐的牧羊狗尖叫一声向远处奔去。我当时没有在意,片刻后,那银狐又箭一样奔来咬着我的袍角叫着,我挺惊奇:银狐是怎么了?弟弟抬脚就朝它踢了一下,可它还是在那儿叫。母亲闻声出来一看也很奇怪,说:银狐是听到什么了?母亲的话音尚未落地,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处响过来,弟弟先喊了一声:快看!我和母亲刚抬起头,就见有一小队兵马正在暮色里向我们这边疾奔过来。八成是咱们瓦剌人的军士。我正猜想着,弟弟却已欢呼了一声:是哥哥——跟着就奔跑着迎了上去。我这才看明白,跑在这支小小队伍前边的,果然是哥哥,他的身后跟着父亲。我急忙去队伍后边寻找阿台的身影,可是没有,后边的人全是我不认识的瓦剌军士,只是有一匹马上没有骑手,马背上驮着一个长长的布袋。我惊疑的那刻,哥哥他们已在离我们家的毡帐几十步的地方勒马停下,弟弟、母亲和闻声出来的阿台的母亲这时都跑了过去。我还站在原处想着阿台为何不和父亲、哥哥他们一起回来。这当儿,猛然就听见了阿台母亲尖厉的哭声。我一惊,原本拿在手中喂母羊的药罐一下子落地摔碎,只觉得有一只手突然攥住了我的心,我本能地知道出事了。我丢下那只催奶的母羊向他们跑去,跑到哥哥身边时,那些军士已从那匹没有骑手的马上卸下了那个长长的布袋,并从布袋里抬出了浑身是血肢离头碎的阿台。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的脖子只差一点就被砍断了,他脸上蒙着白布,两只手爹煞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直冲我的鼻孔。

……是明朝的军队伏击了我们……是那些明军的兵……我在阿台母亲和我母亲的哭声中听清了父亲的断续述说。那一刻,我忘记了哭,我向阿台扑了过去,阿台的身子已经冰冷冰冷,我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磕碰起来,随后就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透,我发现自己已在自家的毡帐里,正躺在母亲的怀中。他在哪儿?我声音微弱地问。母亲知道我问的是谁,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已经送他走了。我猛地起身想站起来,可刚动了一下身子,就又晕了过去……

对明军的仇恨就是在此时钻进了我的胸腔的,决心也是在这时下定的:我一定要为阿台报仇!我一定要亲手杀死几个明军士兵!大明朝廷,我和你们不共戴天!阿台,我一定要为你把恨雪了……

那时,我想到的报仇方式就是骑马背箭提刀,找个机会杀进明军的营中,我根本没想别的,我也想不到还有别的报仇方式。自然也没想到那场选美。

也先选美的消息,是在这个黄昏过后没有多久传来的。

也先那时是我们瓦剌人的太师,几乎所有的瓦剌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举动在草原上一向很受关注。

在我们瓦剌人生活的草原上,除了骏马、羊群外,有一点特别让人自豪,那就是我们的姑娘长得都很漂亮。

很小时就听说也先的身边美女成堆。在他的太师府里,他到前帐议事时,有美女奉茶;他到中帐宴饮时,有美女献舞;他到后帐休息时,有美女侍寝。

不知他为何还要选美。他要再一次选美的消息像风一样地在草原上刮着,人们传着这次选美和以往有很大不同,第一是范围限制得很奇怪:所有参选者必须是出身于和大明朝廷有仇恨的家庭,其家庭成员中有被明朝军队杀过或伤过的;第二是标准很古怪:所有参选者都须是懂一些汉话和汉俗的;第三是岁数限制得极其严格:只允许十五至十八岁的姑娘参选;第四是最后入选的美女人数很少,只有一个;第五是选的方法很奇特:不再是按部落推荐,而是按一张画像来选,凡和画像上的姑娘面貌相像的,都进入初选,而后由也先太师亲自从中选定一个和画像上的姑娘最相像的女子。

消息传开后,起初人们都以为也先这是在为自己选女人,议论纷纷。不过很快又有人提出了怀疑:他若为自己选女人何必要按画像来选?难道哪个女人中自己的意他还不知道吗?而且那女人为何一定要懂些汉语和汉俗?

我是从哥哥那里知道这消息的,起初这消息从我的左耳朵进去,又很快从右耳朵溜了。我根本没有放在心里。我那时心里塞的全是阿台的影像,是他离家之前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场景。这消息后来所以令我的心动起来,是因为哥哥说出的一个判断。哥哥说,这次选美也许和报仇有关,要不然条件不会这样奇怪,很可能是为了对大明朝廷干点什么……我记得我听了这话身子一个激灵,立时想既是如此我就应该去试试,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去为阿台报仇。即使也先选女人不是为了向大明朝廷报仇,是为了他自己,可只要我入选当了他的女人或到了他身边,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说服他发兵攻打明朝的军队为我的阿台报仇!最好是能允许我亲自随军队出征,让我亲手杀死一个明朝的士兵,为阿台把仇报了,好让他在地下瞑目安息。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提出参加这次选美。我暗自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条件,觉得有三条标准我是符合的:第一,我和明军有仇;第二,我就要满十六岁了;第三,我因为频繁和经商驼队的汉人们打交道而颇懂汉话和汉俗。

可母亲不愿意,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阿台已经死了,一个女孩子家,要紧的是先找个自己中意的男人嫁了。

但我一旦动了心就不愿放弃,我坚持让哥哥送我去参加选美。父亲和母亲没有办法,他们都知道我的脾气,只好默许。我猜想,他们之所以能默许,也是认为我不可能就正好被选上。

我没想到选美进行得那样顺利。我见了到我们部落选美的人,那些人看了一阵我又看了一阵他们带来的画像,就点点头说:好,你初选合格了。我看了看他们带来的那幅画像,我长得还真和那画像上的女人有点相像。

那是一个阳光温和的上午,我和另外八名被初选上的姑娘一起被领进了一个帐子,让一位老女人仔细地摸了一遍下身,然后穿上衣服在太师也先的大帐前站成一排。也先缓步走出来仔细地相看,边看边和手中拿着的那张画像相对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也先,他长得一点也不让人喜欢,他真的值得我信任?他会为了我去向明朝发兵报仇?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已有点动摇,有点后悔参加了这次选美,可那刻已不可能再退出了。我们九个姑娘都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岁数差不多的样子,一个个胸丰臀凸。因为是按一个标准选出来的,我们看上去就像是姐妹。她们八个姑娘都面带羞意,在也先审视和挑剔的目光里相继低下头去,只有我仍昂首看着他。也先在我们九人面前来回走了三趟,最后在我身前停下了步子。他又仔细地对着手上的画像看了一阵,而后招手让站在一边的一个随从过来,说:帖哈,你再看看,这姑娘和那人长得像不像?我没想到这个帖哈竟是当初随我父亲和哥哥送阿台遗体去阿台家的那个军士头目。那一刻我说不清心里怀着什么希望,既希望帖哈会摇一摇头让我走掉,又希望他点一点头让我留下。就在这种互相矛盾的等待中,我听见帖哈指着我说:很像。也先于是对我说:就是你了!言罢,挥手让其他姑娘们散去,让我跟着他向他的大帐走。

我开始慌起来了。

那一瞬,眼见女伴们纷纷跑回到她们父母身边,我也真想变个鸟儿飞回到自己家里。在临进大帐门时,我又回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哥哥。我不该来呀,哥哥,我该听母亲的话呀……

走进大帐,也先抹去了脸上原有的那层威严,和颜悦色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娜仁高娃。我低了头搓着袍子的一角。

今年多大?

十五岁零十一个月。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

你们家有人被明朝军队所杀所伤吗?

有,我想嫁的男人阿台被他们杀死了。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后目光一下子变得严厉了:说实话,你和那男人睡过觉吗?

想睡的,但没来得及。我被他问得有些生气,头抬了起来。我的倔脾气有点上来了。

噢,是这样。他笑了一下,随后转过头对帖哈说:你让总管送给娜仁高娃家三匹飞龙马,一群百头的羊,外加银子五十两。

帖哈点头答:明白。

从今天起,也先又对我说:你除了跟帖哈学一些东西之外,不能再见别的人,包括你的家人,更不能见别的男人。而且要给你改个名字,叫尹杏。

尹杏?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改名?

以后记着不要问我为什么,只记着怎么做就行。

我不敢再说话,也先的眼神令我害怕。

你对帖哈必须完全服从,他要你学什么,你必须学会什么,不能有任何违抗,否则,他有权惩罚你,惩罚的手段可以是任何一种,包括砍头!

我打了个寒战。

我可是自找倒霉了。母亲,我应该听你的话的!

我是当天就骑马和帖哈去了远离太师府也远离人群的一座毡帐的。跟我们同去的还有三个带箭、带刀的军士,他们负责保护我们,不过他们并不和我们住在一处,他们的毡帐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半里之远。我们的住处四周再无他人,无马也无羊群。我们来时骑的那两匹马,也被住在半里外另一座毡帐里的三个军士收走了,他们按时给我们送来吃喝用物。

我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可我已明白,我被也先选来不是要做他自己的女人。

也可能真的是为了向明军报仇。我有一点高兴。

帖哈长得还算耐看,年岁和我父亲差不太多。刚到的那天傍晚,帖哈说:高娃,我和你父亲相识,我和他的年岁也相仿,从今天起,你就把我看成你的父亲。我未置可否,我和他刚认识,心里对他还充满了警惕,我担心他会在这个远离他人的地方无故地欺负我。尤其是到了夜晚,我害怕他会突然钻进我的被窝里,因为两个人就睡在一个毡帐里,铺盖与铺盖相错不过几步远。但后来我发现,帖哈在这方面很老实,像一个长辈人的样子。

帖哈告诉我,我一开始要学好的是汉人的语言。我点头表示愿意。我说我其实已经会说汉话,而且也认识许多汉字;这是因为我家的毡帐离那条驼道驿路很近,经常有赶驼的汉人和汉人信使从我家门前过,我和他们常接触;有时,一些赶驼的汉人就宿在我们家里,所以我对汉话和汉字产生了兴趣。他摇摇头说:你现在懂的这点汉话和汉字,与我们需要你懂的内容还相差很远,你必须下力气学习。

我点头说:行。

帖哈的汉话说得十分流利,读汉人的书读得很快。他换上了汉服之后,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汉人。我问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本领,他摇摇头说:不要问。

他教我教得十分耐心,我们一边学说一边学写,两个人教与学时的样子完全像一对父女。在学汉语的同时,帖哈让我穿上了汉人的衣服;并让我学着做和吃汉人的饭菜,还给我讲解汉人的风俗习惯。我当时十分惊奇,说:你这是不是要把我变成一个汉人?帖哈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猜得很对,我就是要你变成一个地道的汉家姑娘。我越加惊奇:把我变成一个汉家姑娘干什么?帖哈说:这个以后再讲。

在学说话和识字累了的时候,帖哈还教我拿针缝汉人的衣裳,教我唱汉人的歌曲,教我像汉人姑娘那样走路、打招呼、盘头发,教我用皂角洗衣服、洗身子,教我像汉人那样鞠躬施礼。

我有一分聪明,加上有兴趣,学这些东西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唯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吃不上我习惯吃的草原上的东西,比如羊肉、奶茶、奶豆腐、酥油、白油、奶皮、奶酪、炒米,更不让我喝马奶子酒。有一天,我实在馋得不行,就含着眼泪向帖哈要求吃一顿手扒羊肉。帖哈想了一阵,说:吃顿羊肉可以,但不能按我们的吃法去吃手扒羊肉,要按汉人的吃法把羊肉切成小块放进锅里加上菜去炒。我觉得那种吃法实在不痛快,不过也不敢再提更多的要求,只得照汉人的吃法吃了一顿羊肉。

帖哈看来预先做了教我的计划,我说的话由易而难,我读的书由浅而深,我做的事由简而繁。大约有半年工夫,我已被训练得很像一个汉族姑娘了。这时,帖哈告诉我,我们下边开始第二步的学习,识图。我惊奇地看着帖哈从身上抽出一块布摊开在地上,那块布上画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符号,涂了几种颜色。帖哈耐心地告诉我图上的符号各代表什么,让我一一牢记在心里;告诉我哪里代表南哪里代表北;告诉我哪里是北京哪里是长城;告诉我要记清辽东、山海关、蓟州、宣府、大同、太原、偏头、榆林、延绥、宁夏、甘州、固原这些地名……

到了这一步,我越加断定我被选出来是为了向明军报仇。

这么说我当初的选择是对的。阿台,你等着吧,我会把你的恨替你雪了。

我学东西的兴趣更浓,劲头更足了。

我用我的毅力,将帖哈教给我的都一一记在心里。没用多少天,我已可以按帖哈的要求快而准确地在图上找到一个地方。到后来,我还能按帖哈的要求,在另外的白纸上,画出一个地域的图形来。我的成绩令帖哈非常高兴,那是一个黄昏,帖哈说:高娃,我允许你提一个要求。我听了很欢喜,说:那就让我在月光下跳跳舞吧。帖哈摇摇头,叹口气道:抱歉得很,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因为你现在是一个汉人,汉人的姑娘不敢随便跳舞,她们的父母通常都要求她们低眉敛目举止稳重。你要从此把这个爱跳舞的习惯改掉,它是可能暴露你身份的一种举动。我听罢嘴噘了起来,满脸沮丧地坐到了地上。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家,开始想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我向帖哈提出回家看看。帖哈说,死了这条心吧,在也先太师交我们办的事情尚未办成之前,根本不可能放你回家!

第三步的学习是听帖哈讲过去朝代的事情。我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帖哈讲唐高祖李渊怎样在长安称帝;讲宋太祖怎样建都开封;讲高宗赵构怎样南逃;讲耶律氏的辽国;讲完颜氏的金国;讲铁木真当年怎样兼并漠北各部后,在斡难河之源建国,被称为成吉思汗;讲忽必烈即帝位后怎样建元纪岁,怎样把开平城升为上都,怎样把燕京先定为中都后升为大都,怎样采纳汉人文臣的建议,建国号为大元;讲忽必烈以后的成宗、武宗、仁宗、英宗、泰定帝、文宗和顺帝的功业;讲朱元璋怎样反叛怎样在应天府称帝建立明朝;讲朱元璋的兵怎样与元朝的兵开战怎样杀人无数……把我听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伤心欲绝一会儿义愤填膺。身为普通人家的女儿,我原本对过去的大事一无所知,我早先的愿望不过是嫁给阿台,和他一起生一群儿子和女儿,在草原上过平安的生活;帖哈的这一番讲授,撩拨得我的心里有了一种要做点什么大事的冲动。

第四步是学习用拳和使用短刀。帖哈说,我们日后所在的环境,既不能使用弓箭也不能使用大刀,能用的只是自己的拳头和短刀,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使用。他先向我做了用拳的示范。他把一块挺厚的木板竖在帐壁前,“嗖”的一声出拳生生将那木板捣烂,这让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看上去挺温和的一个人还有这等本领。接下来他让我看了一眼他别在腰中的一把很短的刀,然后指了一下十几步之外刚从洞里钻出来的一只地老鼠,说了一声:看!那“看”字尚未落地,我还没看清他的手是怎样动的,那只鼠已经无声地倒下在那儿伸腿了。

嗬!我惊叫着。

从今天起,你就在它身上练!他边说边从毡帐里抱出一个装了干草的布袋,在上边用笔画了一个人头和一个胸脯。你要把他看作是杀了阿台的人!

一提到阿台,我的怒气和劲头就来了。我按着帖哈教的打法,一拳一刀地练了起来。大约有二十天时间,我每天要干的事情就是这个。后来的一天上午,帖哈穿了一身厚衣服站在我的面前说:来,试试你的拳头。我暗暗提足了气,“嗖”地出拳向他胸上捣去,尽管他急忙抬手来挡,可还是中了我的拳,他吸一口冷气连连退了几步,说:行,有一股子狠劲。他随后又去不远的草丛里捉来一只老鼠,说:我将它放走时,你可以对它动刀!说罢就丢了那老鼠,老鼠抬腿就想逃,但我的短刀这时已飞了出去,老鼠立时被刀扎死在地。帖哈这时笑着说:行,基本的防身本领你已经有了!

接下来就到了一个夜晚,这个夜晚刚开始帖哈就告诉我:太师派人来说,明天你父亲和几个人去大同换货返回时路过此地,太师允许他顺路来看望你。我听了好高兴。我自从入选后就再也没见过父亲。那天晚上我基本上没有睡熟,我不停地看见父亲骑在马上向我奔来;不停地听见父亲的笑声。我懂事以后,知道父亲常去南边与汉人换货,十来岁时我还跟父亲去过一次,我知道换货是怎么回事——每过几个月,父亲总要和一帮朋友一起,带上自家养的几匹马或一群羊,或去张家口或去大同,从那里的汉人手上换回我们瓦剌人过日子必需的布匹和锅碗瓢盆以及白面、盐巴及其他日常用品,还有打猎用的火药。我躺在那儿暗暗祝福父亲这次换货顺利,能换来更多的东西。天还不亮我就起了床,帖哈那天允许我脱下汉人的衣服换上我喜欢的瓦剌袍子,我在晨风里殷切地搓着袍角向大同的方向看着、盼着。帖哈那天起床后也很高兴,满脸带笑地在毡帐里准备着早饭。早饭做好后他喊我进去吃饭,我说:你先吃,我待他们来后和他们一起吃。帖哈听后把饭碗端出来递到我的手上,说:你就站在这儿吃吧。我那阵子摆手:我一定要待他们来了再吃。帖哈在把饭碗往回端时笑道:好,我也不吃了,咱们等你父亲来了一起吃。唉,我也有点想我的孩子了。我同情地看他一眼,帖哈曾经告诉过我,他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也常想回家看看。

远远地看见四五个骑马的人向这里奔来,我估计是父亲他们,就忙不迭地喊帖哈出来快看,帖哈和我站在一起,看着那几个人飞快地驰近。近了,近了,我看见前两匹马上坐的是我们瓦剌军士,第三匹马上坐的是父亲,可他的身后怎么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手还在扶着父亲。出什么事了?我紧走几步迎上前,我的双眼一下子瞪大,天哪,父亲浑身是血。怎么了?我扑上前由马上去接父亲,我的手在触到父亲时才知道,父亲的身子已是凉的。

怎么回事?我在呆愣中听见了帖哈的惊问。

他们……一个瓦剌士兵在解释……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父亲抱在怀里,我看见他的两眼睁得很大很大。

……在换货时不小心碰上了大明朝的一伙兵,对方可能是要检查,结果打了起来,我们赶去时已经晚了……

我没能听完,就和父亲的遗体一起倒了……

我是被帖哈救醒的,醒来时帖哈还在掐着我上唇上的穴位,这时已近中午。我这才“哇”一声哭了出来。我哭了许久许久,直到嗓音嘶哑哭不出声时,帖哈方轻声说:他们已把你父亲的遗体送回你家,太师已传令厚葬你的父亲,你母亲、哥哥和弟弟会看着他们把后事办好。这是明朝皇帝和大明军队欠下我们瓦剌人的又一笔命债,明军砍了你父亲十一刀,你要是一个有血性的孩子,就应该记住这杀父之仇!他们杀我们瓦剌人杀得太多,我们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全部还清!

帖哈那天傍晚拿出一块布来,他把那块布摊开时我才看清,那原来是在我后晌躺那儿歇息时他自己动手画的一幅画,上边画着两个浑身流血的人。帖哈指着画中一个半装在袋子里的人说:高娃,这是你的阿台!又指着另一个歪倒在马背上的人说:高娃,这是你的父亲!我画这幅画的目的,是想让你记住,你的两个亲人都是被大明朝的军队杀死的,你不能忘了这深仇大恨!

我望着那幅画,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向脑门涌来,我身子一挺站起来咬了牙说:我原本就要找明朝军队报仇的!旧仇还没有报,又添了这杀父新仇,这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帖哈点头:对,报仇!可杀一个两个汉兵并不能解恨,要紧的是要把明朝的军队灭掉!我说: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们算账!说着,“嗖”一下从帖哈的腰里拔出他那把防身腰刀。帖哈急忙按住我的手说:用刀去报仇,历来是莽汉的做法,我就算给你一匹马一张弓一把刀,你能杀死几个明军士兵?要紧的是要用脑子用计谋!我瞪圆了眼睛问:你快说可用什么计谋?帖哈低了声道:你我现在做的,其实就是我们瓦剌人报仇计谋的一部分。

是吗?我没有太吃惊,他的话证实了我过去的判断。

我所以教你学这些汉话识这些汉字读这些汉书懂这些汉俗,教你识图和防身的本领,就是为了以后能顺利进到汉人之间,把大明朝欠我们的仇报了。

能行?我觉出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

当然能行。不过,要想成功地把仇报了,除了以上学过的那些,还要学会一项本领!

快说!我催着。

我说出来害怕把你吓住!

怎么可能?我恼了:你见我怕过什么东西?

真的不怕?!

当然!

那么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学这项本领,你把衣服全脱了!

什么?我惊骇地后退了一步:你可是说过,我应该把你看成自己的父亲!

我们这是在学报仇的本领。

我……

看看,我就说你会害怕的。

我的声音低了许多:学报仇的本领脱衣服干什么?

学这项本领就需要脱去衣服。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我不懂!

我们要彻底把仇报了,必须去利用一个身份十分重要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只有你才有可能去接近他,你接近他并使他不怀疑你的唯一办法,就是利用你的身体!

我没有说话,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低下了头。原来是这样!是用这个法子去报仇?

明白了?

我没有说话,只把头点点。为什么不派兵去和大明军队决一死战?怎会想出这个法子?难道这个法子最好?!我慢腾腾地开口问:我去了就能行吗?

当然。帖哈答得很肯定。

你能断定那个男人会让我去接近他?

前提是你必须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全学会。

学脱衣服?

这是其中的一步。

脱衣服不用学习,我将来去到他身边时把衣服脱了就行。

帖哈摇头: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些本领你必须学会,否则,他一旦不喜欢或看出破绽,很快就会把你赶走甚至杀掉你,我们根本无法利用他。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抬手去解衣服的扣子。

帖哈从一个袋子里摸出了六根蜡烛,把它们一根一根点亮插好。在明亮的烛光下,我有些羞赧地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下来。

帖哈说:记住,那个人喜欢在他的睡房里点六根蜡烛,他愿意在很亮的烛光里看女人脱衣服,你脱时害羞可以,但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愿意。

我再次点头。我注意到帖哈说话时两眼并不看我的裸体,这让我有些惊奇。

在他招手要你向他身边走时,你要先走到那些蜡烛前将它们一一吹灭,而后绕到他的背后走上前。帖哈交代。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当他让你在他的身子背后坐定时,你要主动伸手帮他脱去身上的衣服,但记住,不要帮他去脱裤子,裤子他会自己去脱。现在我们试着做一遍。

我满脸惊疑地先上前吹灭了那些蜡烛,而后绕到帖哈的背后走到了他的身后坐下,开始伸手帮帖哈脱去上衣。在帖哈去脱裤子时,我猛地生了恐惧:他不是要用这个办法来达到和我睡觉的目的吧?但是没有,帖哈脱去裤子后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接下来你要主动把手放到他的身上,慢慢地触摸,可是要记住,一定不要去触摸他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的部位。现在你来做一遍。

我满怀不安地把手放到帖哈的身上,轻轻地触摸着。我原以为帖哈在我的触摸下身子会有什么动静,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姑娘在触摸他,可是没有,帖哈仍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一个石头人。

如果他在你的触摸下出气有些变粗,或者伸手要去对你做什么,那你就算成功了,接下来他要做什么你任他做就是了。可如果你触摸了一遍他仍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你就要改用舌头。

我慌了:舌头?

用舌头舔他的后背,从他的脖子后边开始舔起,一点一点舔下去,如果舔到尾骨那儿他没有反对的表示,你也可以把他的身子放倒,先使他侧躺在那儿,然后使他趴下,你在他的身上继续舔,一直舔到他的脚后跟。

我叫了一声:我不!

帖哈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这是为了获取他的好感和信任,是为了报仇!我们侍候他的目的是为了将来杀掉他,来,做一遍试试。

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再一次忍不住问。

会有你明白的一天。

我停了一霎,才又俯首在帖哈的后背上伸出了柔软的舌头。

帖哈这时又说:按通常的情况,他这时就会对你做点什么,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都是我们的成功。可如果他仍然不对你做什么,你就可以轻轻地咬他。

咬他?

轻轻地咬,咬他的两只耳朵,咬他后背上的肌肉,咬他的腿肚,总之,一定要让他高兴起来,让他对你动手做点什么……

类似的学习又接连进行了许多次。直到我在做那些事情时不再着慌怕羞,直到我做得十分随意,帖哈才说,行了,不必再练了。令我意外的是,在我和帖哈这么多次赤身裸体的接触中,帖哈竟然一次也没有动和我睡觉的念头。就好像他也是个女人,一点也没有坏心思。在帖哈宣布不再练了的那个晚上,我一边弯腰去穿衣服一边笑着说:帖哈老师,我在你身边的感觉就好像当初在我妈妈身边一样,没有丝毫的害怕和担心,你有点像一个女人。帖哈听罢这话脸色一变,“呼”一下伸出手将我拉到了怀里,眼中喷出了吓人的火光。我吓得低叫了一声。听着,高娃,我是一个男人,你不能侮辱我,我对你很好,我们是在办一件带有生命危险的事情,我们必须相互尊重!在我的内心里,我把你看成我的女儿;在你的心里,你要把我看成你的父亲!

我吓得不敢再说别的,挣出身子去穿了衣服。

就在这件事过去的第三天早上,帖哈对我说:该让你学的你都已经学过,今天后晌太师来做完检查,我们就要上路了。

我问:上路去哪里?

到时候跟着我走就是了。

这个上午帖哈没再安排任何事情,闲下来的我第一次有时间坐在毡帐外去细看天上的云彩,一片片白云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地从头顶跑过去,又渐渐散落在湛蓝的天边。有一块颜色稍暗的云慢慢移来头顶,我正在琢磨它像什么形状,忽然之间鼻子里就闻见了那股我曾闻过的近似脂粉的香味,那香味越来越浓,就好像有一个抹了脂粉的人在向我一点一点走近。我忙把帖哈喊出毡帐,我说你闻没闻见什么味道?他耸耸鼻子说:没有呀!再闻再闻!我不信这么大的香味他就不能闻到,可他依然摇头说:我没闻见什么反常的味道。齉鼻子!我不再理他,仍旧仰头去看天上,我盯着那块颜色稍暗的云,看来那香味就是这块云带来的,哦,我又闻见了云彩上的香味……

那天的黄昏时分,太师也先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向我们所住的毡帐奔来,不过,他的随行人员都在半里之外那座军士们住的毡帐前下马停步,陪他来见我和帖哈的,只有那三个平日保护我和帖哈的军士与一个老妇人。帖哈和我都一身汉人打扮迎到门口,帖哈高叫:山西朔州小民尹二栓和女儿尹杏拜见太师大人!也先笑着问帖哈:该做的都做了?帖哈点头。也先说:好,我只检查一样。说罢朝随他来的那位老妇人一摆手,老妇人就上前拉了我的手向毡帐里进。进了帐内,老妇人说:把裤子脱了。我一愣,问:干什么?老妇人面孔肃穆:太师让我看看你还是不是女儿身,不是的话,你出去也不可能做好他交办的事情,恐怕你也就走不出这个包了。我吸了一口冷气,我想起帖哈那天说过的“生命危险”的话,顿时有些明白了。我坦然地往那儿一躺,任她去检查。

我随老妇人重又走出来时,我听见老妇人对太师说了一声:她还是的!也先听了,对帖哈呵呵一笑:看来我没有选错你。跟着转向我:你和帖哈今晚就走,你们走后,家里的事完全放心。帖哈,你的妻子和孩子按我们的老规矩,将发给他们都事品级的用度;高娃,你的哥哥将升保义校尉,你的母亲和弟弟我也会给予关照。你们两个人身上肩负着我们瓦剌人征服明朝的希望。这些年,朱元璋和他的儿孙们多次北犯,对我瓦剌部征伐不断,对我瓦剌人是又打又杀,欠下我们无数血债,此仇我们怎能不报?此恨我们岂会不雪?如今,明朝皇帝还在北京城里作威作福,我们决不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一定要动手,要打进北京城去,把朱家小儿从那个皇帝宝座上拉下来。如果有朝一日我们实现了这个愿望,我坐在了那个宝座上,那么你俩就是大功臣,会有天大的赏赐在等着你们!你们会登上很高的官位,明白?!

明白,大人!帖哈很谦恭地俯下了身子。我默望着也先那张踌躇满志的脸,只在心里说,我什么赏赐也不要,只要你能为我报了杀父杀阿台之仇就行!

身为男人,都该有一番雄心,我的雄心就是征服天下,让所有的人都听我的,按我的心思来做事。知道我想让人们去做什么吗?也先望着帖哈问。

帖哈笑笑:愿听太师指教。

我要让天下所有的人们都去养马养羊,要让天下到处都是马群和羊群,哪个人想骑马了,随便牵来一匹就骑;哪个人饿了,随便拉来一只羊宰了煮熟就吃。我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再尝步行之累,都不再受饥饿之苦。那时,全国所有的土地都不能再开垦耕种,都必须变成草地,人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去骑马放牧。这活儿又不累,人骑在马上既可以看天看地看鸟看云,又可以哼歌唱曲仰躺倒立,那是一种多么自由自在悠然自得的生活。想想看吧,只要一想起那幅美景我就在心里陶醉:天下遍地都是一片接一片的草原,碧草连天;草原上到处是马群羊群,像云团一样飘移;谁都不会饿肚子,谁都不会无马骑;人人活得称心,个个活得如意……

也先说得双眼微闭脸上浮出了可心的笑意。

太师真是为天下人着想。帖哈赞道。

好了,不说了,你们还要上路,待我们大功告成以后再细说吧。他随即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壶,招手让随他来的那三个军士和那位老妇人到他面前,一边伸手去拿过那三个军士手中的马刀一边笑道:你们几位也辛苦了,我专门带了点好酒来慰劳,来,每人喝上两口。四个人都急忙致谢,接过酒壶传喝,待四人传喝罢,也先又说:这酒还有特别的明目功能,你们可将酒向自己的两眼中各滴两滴。那四人又一一照办。不过片刻之后,便见那几个人全都跺脚摆手起来。这时节,也先方重又对我和帖哈说:他们四个都已经变成了瞎子和哑巴,再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我惊骇无比地看着也先。

上马!帖哈这时已把一匹马的缰绳塞到了我手里。

帖哈,记住我们的计划,我等着在草原上为你们设宴庆功!

放心吧,太师!帖哈说完这句,在驱马前行的同时,猛挥鞭打了一下我的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