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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昼录

下一个白天并没有因为紧张的战争气氛而推迟来临,天还是像过去一样地按时亮了。过了一个不安之夜的我拉开院门后发现,这个白天和以往的白天并不一样。街上除了站哨的兵丁之外,就是匆匆走过的成队的军士,很少有行人。临街的大商铺大都关着门,只有一些卖油盐的小铺还在开着业。偶尔有人从街上走过,也都是迈着匆忙的步子,受了惊一样。

吃过早饭,帖哈要我给他找个盛醋的坛子,他要上街去买醋。我知道他这是佯装买醋,其实是要出去办事。我找了个空坛给他,小声叮嘱了一句:多加小心。陈老伯见帖哈这时要出去买醋,就劝他:没有醋就先不吃,别出去惹了什么麻烦。

没想到那老人的担忧还真有道理,午饭时分,帖哈果然被两个兵丁押着回到了门口,我见状大惊,急忙跑上前去。两个兵丁黑了脸问:他是你什么人?我忙答:是我爹,家里没醋了,就让他上街去买点醋。两个兵丁的脸这才换了颜色,说:领他进屋吧,立马就要打仗,一般不要再到外边跑,小心被当了奸细抓走。

我连连点头。

兵丁们走后,帖哈说:没想到这个于谦如此厉害,把一个就要遭攻击的京城弄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慌乱和失措的样子。

事情怎么样?我渴望知道他了解到的东西。

我们瓦剌军一部,已攻陷了白羊口,将当地明军守将谢泽打死,眼下队伍已进了长城,正向京城杀来。也先太师率另一路兵马,在已投降我瓦剌的原明英宗贴身太监喜宁的带领下,已巧攻下了紫荆关,把明军都御史孙祥和都指挥韩清都打死了,眼下,也正向京城奔杀而来,估计明天咱们的人就可能攻城。

能攻下来?

当然,就凭于谦临时搜罗起来的这些散兵游勇,能抵挡了我们瓦剌人的金戈铁马强弓利镞?你等着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这京城就是我们瓦剌人的了!

我一时无言。如果真像帖哈说的,那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就算没有白费,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可我为何就高兴不起来呢?

这天后晌,因为不能再去街上,帖哈和陈老伯都待在自己的屋里,我先在卧房里坐了一阵,因心神不定,又来到了院里侧耳去听四周的声音。除了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四下里都很安静,人们好像都在等。我习惯地仰脸向天上看云,天上的云好像也受了惊吓,大都藏了起来,只有一两朵在那儿绕动。我盯着它们,看着它们慢慢地飘摇下沉,有一朵渐渐飘落到了我们这个小院的上空,忽然之间,我鼻子里钻进了那股熟悉的脂粉香味。哦,我身子一振:又闻到你了,你原来就藏在这朵云里……

嘭嘭。

忽听有人在敲院门,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我闻声急忙收回目光向院门走去,门拉开才见是几个军士。

抱歉打扰你,我们是奉兵部之令来找自愿救护伤员的人的,凡健康有力气的本城住民,不分男女,只要本人自愿报名,都可以去。我们特来问问你们家有没有愿去的,我们已知道你们是军人眷属,去与不去你们完全自愿。其中的一个头目开口道。

我迟疑着,一时不知这件事应不应该去做,不想帖哈这时已走出来在我背后先表态说:写上我们父女两个的名字,我们都去,朝廷有难,我们做平民的,理当奋勇上前。

好,这位大伯说得对。来,写下你们的名字。那人朝我递过来一张纸。我看了帖哈一眼,在上边写了我和帖哈的名字。

来,发给你们两个黄布条,你们把它绑在胳膊上,凭这个黄布条,你们晚饭前到德胜门内清香茶楼前集合,会有人给你们交代事情。

帖哈急忙伸手接过,我看见那布条上写有救护两字且盖了一个大大的印章。

送走了那几个军士之后,帖哈低声对我说:今夜我们的人按计划要毁掉德胜门城楼上的那些大炮,夜里我想到那城楼附近听听动静,可街上戒严,我正愁着怎么才能出去哩,他们忽然给咱派了这样的差事,这真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太好了。

我们的人怎能上到城楼上?我很惊异。

这个不用你操心。

我不再说什么,只在心里想,既是让到德胜门内清香茶楼前集中,就可能见到也在德胜门防卫的卢石,这倒也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机会。

估摸该到出门的时辰了,我和帖哈就在胳膊上绑了写有救护两字且盖了印的黄布条,给陈老伯交代了一声,便出门上街了。那黄布条还真管用,街上当值的军士一见我们臂上的黄布条,问也不问,就立刻放行。我们按要求在晚饭前到了德胜门内的清香茶楼前。这里已聚了几百人,多是中年男人,年轻女子也有,但只有十几个的样子。我和帖哈被编为207组,分到了一副担架。这些身穿各色衣服的普通百姓,大概都知道眼下的事态,全神色肃穆地无声立在那儿。站在这里,能隐约看见德胜门城楼上有人影晃动,能看见城门内有成队的军士在搬运着什么。

不久,一个身穿都指挥官服的中年男人在几位文武官员的陪同下,来到人群前站定,只听那都指挥开口说道:诸位勇士,瓦剌军正向京城杀来,京城保卫战很快就要开始。在朝廷遇此危难之时,你们能自愿出来担当救护伤员的责任,这份为朝廷分忧为国家社稷着想之精神,令卑职十分感动。朝廷也会记下你们的功劳和事迹,战后定会给予重赏!仗打起后,你们救护伤员的方法,就是每两人一组,把伤员或架或背或抬,搬到临时看护所里。临时看护所就设在这清香茶楼内。你们在大战打响前,就坐在这茶楼外的街边安静等待,一旦打响有了伤员,自会有人来叫你们……

我一边听着,一边望着远处的德胜门城楼。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瓦剌军已经杀过来了,你可要小心!……

夫人,你也来了?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吃了一惊,在这儿谁会认识我?回头一看,方舒一口气,原来喊我的是那个喜读兵书懂兵事的骞老先生。哦,是你?

我也来助一臂之力吧。他无声地一笑:我没力气去抬伤员,我就来给你们和伤员送点热水喝。我这才见他的腿旁放着一把挺大的水壶。

先生的精神真是令人感动。帖哈这时在一旁插嘴,只有我能听出,他的声音中含了点讥讽。

这位是——

我爹,和我一起来当救护员的。我此时方记起他俩还从未见过面。

噢,是令尊。那骞老先生朝帖哈笑笑,我们都是不愿城破啊,城一破,家何在?当年李清照写过: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我们三人这是在照她写的做哪。

老人家,我们去那边了。帖哈假装有事,急急把我拉走了……

天将黑时,正坐在那儿等待的我们,忽见几队明军军士从附近几条街巷里向我们面前的大街上集中,不一会儿,那些军士就站成了整齐的几排。军士们都是全副武装,面孔肃穆。这时,有人抬来了几大坛子酒和几筐酒碗,给每个军士都端去了一碗酒。看着那些手端酒碗一动不动的军士,我心上煞是诧异:这是要干什么?这当儿,只见一个军官站到队前高叫:拼死队的弟兄们,为朝廷尽忠立功的时刻就要到了,请大家对天举碗,喝下这碗壮行酒,而后奔赴自己的战位,不夺胜利,就是头断血流也决不后退半步!喝!

喝!军士们齐吼了一声,震得地皮一动,惊得正要归宿的鸟儿呀呀叫着又飞回到了空中。我惊望着那些举碗喝酒的军士,一股冷意“嗖”地钻上了心头。那些军士喝完了酒,又几乎同时啪一声朝地上摔碎了酒碗,跟着就排队提刀向德胜门那边跑去了。

我默看了帖哈一眼,他的眼中也露了惊意。天哪,明军竟有如此的斗志。

天黑之后,因久久没有动静,我们这些救护员每人领了一件军袍,被允许进入附近的几家客栈睡觉,并被告知,一旦敌人开始攻城,会立时敲锣,大家听到锣声,紧忙出来就行。人们正准备进客栈,忽听德胜门城楼上轰轰响了两声,分明是爆炸的响动,紧接着,就听见有人的喊声、叫声、哭声和跑动声。救护员们顿时都惊在那儿,一齐向黑暗中的城楼上看。帖哈在暗中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借着客栈里透出的灯光,我看见他的一双眼里聚满了高兴。这么说,那些大炮被炸毁了?!

我的心莫名地慌张起来,这桩事我其实也是参与者。

一组、二组、三组、四组,快跟我来!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紧跟着,就有八个救护员随了那人向德胜门城楼跑去。不大时辰,便见在两支火把的引领下,那四副担架各抬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向这边跑来。众人纷纷让开,看着他们把伤员抬进救护的屋子。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又开始流血了……

咋回事?当那些救护员出来时,人们拥上去问。

说是有人在城楼上的大炮炮膛里塞了东西,忽然之间,就爆炸了……

这个时候大炮被炸,娘的,一定是瓦剌人的奸细所为,要想法抓住他们……

我没有上前,更没有去问,也没有去听那些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暗影里躲,我怕人们发现我的异样,我怕四周所有人的眼睛。

当人们终于平静下来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大家快进去歇息,以准备应付大战开始!

我急忙向客栈里走,帖哈这时靠近我,先是回望了一眼远处的城墙,然后对我微声说:咱们的人应该到了呀!为何这样慢?我没有理他,我不懂他为何这样迫切,早打晚打不是一个样?你想看什么?难道你没有见过战场?

我躺在客栈里那张散发着陌生人汗味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会儿出现也先的面孔,一会儿出现卢石的面孔,耳朵里也奇怪地总听见一个人的哭声。因为是和衣而睡不分男女,帖哈就睡在我的旁边,我问他听没听见有人在哭,他说没有。我侧耳去听,那哭声分明在耳。又问身旁另一位女子,她却也说没有听到,令我更是奇怪。不知过了多久,我的上下眼皮才算被疲惫合拢……

锣是骤然响起来的。深夜里的锣声是那样令人心惊,加上最初的锣声过后,远近街道上的锣也接连敲响,传达出的那份紧张就格外揪人的心。

我们这些自愿救护员纷纷跑到街上。管事的一个官员高声叫道:大伙先在街边等着,一旦需要再到前边去!

帖哈碰了碰我的胳膊,借着街上灯笼发出的微光,我看见他脸上浮满了笑容。他望着远处仍笼在夜色里的德胜门城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侧耳倾听着城楼上的动静,那里好像一如我们睡前的模样,没有什么异样,并无刀枪相碰的响动。但渐渐地,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好像来自城外,类似风掠过树枝的声音。后来我才辨清,那是人群的呐喊声,那呐喊声因为来自城外远处,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天就在这种模模糊糊的喊声中亮了起来。这是一个没有一丝云彩的晴天,太阳一点也不知道京城里的变故,仍像往日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上了东天。借着阳光可以看清,远处的德胜门城楼上,旗幡飘动,军士肃立,一点也没有乱的迹象。不大时辰,只见从门楼里奔出一骑,直向这边飞来,到了眼前,才认出是昨晚在这儿照应大家的一个军官,只见那人勒马停住,高声叫道:告知诸位一个好消息,我驻守城外的副总兵高礼、毛福寿率兵主动出击,突袭瓦剌军前锋一部,杀敌数百人,余敌溃走,我无死伤!

救护员们立时鼓掌叫起好来。

我回望了一眼帖哈,只见他虽也在鼓掌,但面色铁青。料他心里不会好受。两军对阵,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

这个早上平安过去,大家吃了专人送来的烧饼和稀饭之后,仍旧坐在街边歇息,一边悄声议论猜测着战事的发展,一边等待调用。将近中午时分,忽听德胜门城楼上“嗵”的一声炮响,随即就听见城墙外响起了山呼海啸样的呐喊声,跟着,鼓声、炮声、人吼、马嘶、铁器撞击声和火铳发射的响声连成了一片,直有一种天摇地动的感觉。救护员们全都站起身来向城外看去,无奈有城楼和城墙的遮挡,根本看不到什么,看到的只是城外的天空和空中飘荡的几缕青烟。帖哈这时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满脸兴奋地低声说:我们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德胜门的明军布防情况,我们早就报了过去,太师也先他们应该是了如指掌。看吧,这个德胜门城门马上就会被攻开!

我双眼直瞪着城门,在我的瞪视中,那城门仿佛已真的被打开,也先正领着成队的骑兵向城里潮水样地涌来。你们辛苦了!也先勒马站在我和帖哈的身边。我摇了摇头,眼前的幻觉顿时消失,一切还是原样,那城门仍牢牢地关着,甚至连站在城门后守卫的军士们都一动不动。

约莫有两个时辰,城外的呐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又过了一阵,各种响声渐趋没有,而在西直门城楼方向,又响起了喊声和鼓声。我和帖哈正在诧异,却见一个管事的由德胜门城楼那边骑马飞驰过来高声叫道:我大明军在德胜门外刚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我军将瓦剌军的一支先锋部队引进空街,预先埋伏在街两边空屋里的伏兵突然出击,火炮、神铳、利箭齐发,打得瓦剌人鬼哭狼嚎;尤其是我明军预先打制了许多锯木头的宽锯条,将其在空街上拴了一道又一道,使得他们骑兵的马腿接连被伤被绊,让他们全然失去了骑兵的威力……

我看了一眼帖哈,发现他的脸上全是惊诧。

我当然感到了意外,可另一半心却有些放下了:既是明军胜了,卢石就不会有危险了吧?

现在,请大家迅速跟我来,我们要趁瓦剌军去转攻西直门城楼的当儿,快速出德胜门城门,把刚才在伏击战中我方受伤的伤员和阵亡者的遗体抬回到城里来!

众人闻言,急忙随那人走了,我和帖哈也紧紧地跟在后边。我看出,帖哈迈步很急,他大概特别想亲自去看看情况。

德胜门城门刚一打开,我还没有迈过门槛,一股我在土木堡战场闻过的浓重的血腥味就涌进了鼻孔。打眼向城门前的街上一看,我的心就猛地缩紧了,天哪,那条街上横七竖八躺的全是死去的和受伤的军人。从衣服上能够看清,那其中的大多数是瓦剌军人。死了的已经不能再动,最惨的是那些受了重伤的人,他们正一声连一声地惨叫着,那叫声像竹签一样地扎着人的心,让我身上骤然起了鸡皮疙瘩,身子也打起了哆嗦。明军的士兵正在清理战场,因为明军评定战功的办法是以人头计算,杀敌多少,空口说不行,须把敌方的人头割下来,论功时交上去。所以我看见不少明军士兵手里都拎着三四个人头,并且继续在尸体堆里寻找尚未割头的战死的瓦剌军士。望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我只觉得双腿发软恶心欲呕。

我跟在帖哈的后边,在死尸堆里寻找着明军的伤员和尸体。看!走在我身前的帖哈突然低叫道。

我闻声顺他的目光看去,身子不由得又是一抖,原来站在旁边的一个明军士兵手里拎着两颗人头,那其中的一颗竟是太师也先的弟弟博罗的。这人我和帖哈在也先的大帐里见过,当时也先曾向我们介绍过他,那时,他是多么威风和神气活现,可现在他的人头竟然被人提在手里摇来晃去。

天哪,他竟然也——我刚喃喃了半句,帖哈就瞪我一眼止住了我。

我觉得浑身发冷了,冷得牙齿咯咯响着。可我还是坚持着向前走,我想一直走到街的尽头,我现在只想证实一件事,那就是卢石不在这些躺着的人中间。

没有,果然没有,我几乎把每个被抬起的明军官兵的尸体和伤员都看了一遍,没有,果然没有卢石。这就好,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

帖哈看见了一个明军士兵的尸体,示意我上前和他一起把那具尸体抬走。我明白这是我眼下应该做的,于是和他一起向那具尸体走去,走近时我才看清,这具明军士兵的尸体被一具瓦剌兵的尸体压着,帖哈不得不伸手去拉开那伏在上边的瓦剌人的尸体,他探身刚拉了一下,就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呀——

我原本就绷得很紧的心,差点被他这声惊叫弄断。我定睛细看,身上的血不由得骤然全向脚跟落去:原来那伏身向下的瓦剌兵,竟是帖哈的宝贝儿子达布!

达布,你怎么在这?!

我一瞬间吓呆在那儿。我记起我和帖哈临从草原来京城的那个黄昏,达布弯腰在他家毡帐前刷马的情景,记起了他含笑和我说话的模样。

不,不,不!帖哈边往后退边低叫着,我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这才发现他的身子像大风中的树叶一样在抖动。

嘿,这边还有一颗头没割!就在这当儿,我陡然听见一声喊,接着看见一个明军士兵提着刀向我们身边奔来,我和帖哈还没有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已把死去的达布的头刷的一刀砍下提在了手上。

别……我微弱地喊了一声。帖哈则已软软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看把你们吓的。你们到底没上过战场,在战场上不是我砍瓦剌人的头,就是瓦剌人砍我的头!那提着达布人头的明军士兵大概以为我俩是害怕,就朝我们笑着说:这是我的战利品,有这个人头,我又可以记一功了!

我不敢再看达布的头,达布的两只眼睛分明在睁着,在可怜地看着我。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帖哈的身子绷紧了,手也握成了拳,我害怕他丧失理智朝那明军士兵扑过去,便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们怎么了?还不赶紧抬!领我们出城的那个官人这时跑了过来。

帖哈仿佛是被这声吆喝惊得清醒了,他挣开我的胳膊对那人说:我刚才有些头晕,这会儿已经过去,我们马上抬。待那个官人走远,帖哈突然蹲下身,猛地揪住我们要抬的那个死去的明军士兵的两只耳朵,使劲地拿死者的头向地上碰,直碰得砰砰响。

我被吓呆在那儿。

那死者的头在帖哈的连续磕碰下慢慢变了形,先是变扁随后变碎了。

我急忙上前抓住了帖哈的手,压低了声音朝他叫:你这是干什么?

他抬起了头,他那刻的模样吓了我一跳,他的两眼变得血红血红,眼球骇人地突出来,脸也扭曲得变了形,使得我简直不敢认他了。

我恨哪……声音从他的牙缝里蹦了出来。

要是让明军的人看见,你还想不想活了?!

可能是我这话提醒了他,他慢慢放开那个已被他弄碎了的头颅,站起了身。

我急忙把那个死者放上担架,从近处一具瓦剌人的尸体上扯下一块衣襟,盖住那死者的头,示意帖哈赶紧和我抬了走。

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再不敢看那些死者一眼。我们是怎样把那个明军士兵的尸体抬进城门的,我全都忘了,我现在能记起的是,在把那具尸体抬进德胜门后,我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身子,两腿软得没一点力气。

来,来,你们辛苦了,快喝点水。骞老先生这时提着水壶走到了我和帖哈的跟前,递过来两碗水。

我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帖哈没动,只是冷冷地摇了下头。我替帖哈掩饰道:我爹他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心里受了点刺激。

战争是只疯狗,只要把它放出笼,它就会乱咬人的。骞老先生叹了口气,跟着又说:顺便告诉你们,这于谦的打法竟然和我的主张不谋而合,他也是设了五道防线。说罢,又提了水壶向别的救护员走去。

那阵子太阳已溜到了京西的山顶,风冷了许多。西直门城楼那边的喊杀声已越来越低。被冷风吹着的我不停地打着哆嗦。我看见守城门的明军士兵们,正把我们抬回来的明军士兵的尸体在城楼后的空场上摆整齐,一共有三百多具,摆成了六排。在这六排尸体脚前,摆着他们割回来的作为战功凭证的瓦剌人头,大约有一千颗,每颗人头都竖在地上,好像是在为那些战死的明军士兵做着祭奠。之后我看见有几个士兵开始吹牛角,他们吹出的声音低沉呜咽……

我的目光在那些人头中寻找半天,才看到达布。达布的一双眼睛仍在睁着,他的头就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我不敢看下去,扭过脸望向别处,身子一个劲儿地发抖。

死去的弟兄们,你们看见了没?一个声音在我们的身后喊。我不由得扭过脸,看见一个明军军官正站在那些尸体和人头前抹着眼泪:你们没有白死,你们换来了大捷,换来了敌人的一千五百七十六颗人头!你们死得值呀!他们不让我们活,他们也活不了……

帖哈一直没有转身,没有去看那场面,他一直面朝一堵墙站着,把手指紧紧抠进了墙缝里……

明军军士们给我们这些救护队员分的晚饭,帖哈一口没吃,他就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墙上,把眼睛紧紧地闭着。因为德胜门这儿暂时没有战事,我们这些救护员都撤回到昨晚歇息的客栈屋里。

我走到帖哈身边,轻了声说:我去给他们说你身子不舒服,你先回去?

帖哈无语。我以为他已同意,扭身刚要走,不防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咬着牙说了两个字:不回!他的眼同时睁了一下,我看见他的眼中有火苗在蹿。

我一定要看看结局!帖哈的声音低而嘶哑。

你说也先还会再攻德胜门?我微声问。

他不会就此罢休!他也不能就此罢休!

我不再说话,只默然坐在一边的床上。再打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也先能把城楼攻破?第一仗没有攻破,第二仗就行了?我重又想起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但愿你平安哪……

我在逐渐浓下来的黑暗中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突然被帖哈扯了一下:听!

我懵里懵懂地侧了耳朵,果然,一种持续的喊杀声和着炮声又在德胜门那儿响了起来。

这么说,帖哈的判断是对的,又一场进攻开始了。

帖哈拉着我向客栈门口跑去,其他的救护队员们也纷纷向门外走。我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德胜门城楼看去,城楼上的灯笼早已熄掉,一团一团的火光不断在城楼上炸开,能听见人们的吼叫和跑步声,却看不清人影。城外的呐喊声似乎更大更急,一支明军的部队由我们面前的大街向德胜门跑去,跑步声十分急切,这显然是增援的,这么说,这一次的进攻我们瓦剌人占了上风?

使用了预备队,情况紧急!站在我们前边的一个人忽然开口道。

声音挺熟悉,我定睛一看,原来还是骞老先生。我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襟,他扭头看见是我,“哦”了一声:是夫人。

这城会不会被攻破?我轻了声问。

可能不会。战时看一座城能否被攻破,要看这城里的人还有没有抵抗意志,要看军与民是否都已乱了阵脚。眼下城里的军与民还没有丧失抵抗意志,更没有混乱的迹象。

要是瓦剌人持续不断地进攻呢?

没有一支军队可以持续不断地进攻,进攻一般是分三个波次,如果连续三波都没成功,进攻一方的气就泄了,需要重整旗鼓。

现在是第几波?

应该是第三波——

大伙待在这里不要动,前边的战事正急,还不能去救伤员!有人举着一个灯笼在前边高叫,把骞老先生的话打断了。

会成功的,会的!帖哈在我耳边说。凑着远处灯笼照过来的微光,我瞥见帖哈的眼瞪得很大,牙紧咬着,颊上的肌肉在很厉害地哆嗦。我无语,只定定望着隐在夜色里的德胜门城门,我一方面希望那城门洞开,让大批的瓦剌军士拥进来,好安慰帖哈,好让自己和帖哈的辛苦得到结果;一方面又希望那城门牢牢关着,好让卢石不受伤害,因为我知道,以卢石的那份脾性,这会儿不管他在哪儿,只要瓦剌军破城进来,他是必会冲上去拼斗的。

我说不清战事怎么发展才合自己的心意。

约莫过了一顿饭工夫,城外的呐喊声先是变低变稀,慢慢就完全沉寂了下去。我刚想扭头去问帖哈是怎么回事,却听身后“扑通”一声,回身看时,只见帖哈已跌坐在了地上。我惊叫了一声:你?!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叫道:瓦剌军又被我打退,请大伙随我去救伤员!

人们都向德胜门城楼跑去,客栈门前只剩下了我和帖哈。帖哈慢慢将眼睛闭了:为什么……他只说出这几个字就又停了。我知道他是想说什么,可我没有接口,我能答清他的问话?看来这德胜门也先他们是攻不开了。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何不去抬伤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街上问。我忙答道:我爹他突然晕倒了……

明军的伤员们相继被抬进了城门,因为太多,就放在大街的两边,郎中们跑上去为他们包扎,伤员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照说我听见这呻吟声应该轻松,这毕竟是被我瓦剌军打伤的,他们失去战斗力于瓦剌军而后的进攻会有好处,可我的心里却轻松不起来,那些呻吟声像针一样地刺着我的耳朵,使得我很想把耳朵塞住。我担心着卢石也在这些伤员里边,正想起身过去看看,忽听城门那儿响起一阵喊声:快看俘虏!

我一惊:他们抓住了瓦剌人?帖哈显然也听见了那喊声,几乎和我一同站起了身。我们向城门那儿没走多远,就看见有两行被反绑双手的瓦剌军士被押了过来。我怔怔地看着那些越走越近的俘虏,街边的灯笼光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的脸上一律露着绝望和惊慌。天哪,怎么会是这样?怎会有这么多人被抓住?也先你是怎么指挥攻城的?我扭脸看了一眼帖哈,他的嘴唇也在紧紧抿着。

我只能默看着俘虏们从我面前走过,我能做的只是去数数总共有多少人被俘,可数到九十一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惊骇地瞪大:弟弟?弟弟!弟弟?!我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与此同时猛地张开了嘴要喊,就在我的喊声要出口的一瞬间,帖哈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走吧,孩子。帖哈边说边抱着我的身子向街边拖,我挣扎着想要张开嘴去喊弟弟。可是帖哈捂得很紧,捂得我几乎窒息。杏儿,你冷静点,你要那样做你就不仅仅是害了你自己!

他的力气和警告让我停止了挣扎。是的,如果我喊出了声,我就暴露了我和帖哈的身份,而那样做并不能改变弟弟眼下的处境。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弟弟竟会做了俘虏!也先,你答应照顾我弟弟的,你怎么能让他做了俘虏?!我就这一个弟弟呀!你为何要让他做俘虏?!

杏儿,想开点,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帖哈在我的耳边说。

我要去看看他。我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

可万一你弟弟看见你了怎么办?他不可能控制住自己,他要喊你一声“姐姐”不就糟了?

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我只需远远地再看他几眼。我坚持着。

帖哈没再说什么,扶我站起了身子。我和你一起去。他拉住我的手说。

那群俘虏那时已坐在了前边的十字街口,正听着一个明军官员用瓦剌语对他们说着什么。有一队明军士兵提着灯笼站在他们四周。我和帖哈走到一个可以看见我弟弟而他并不能看见我们的地方站下,定睛向他看去。他双手依然被反绑着,两只眼里蓄满了惊慌,一会儿抬头看着四周那些提刀的明军士兵,一会儿又低头去看脚前的地面;可能是绑他的绳子勒得太紧,他的两只胳臂在不停地挪动。我觉到了一阵彻心的疼痛,我身为姐姐,离他这样近却不能给他保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

我没能听见那明军官员说了些什么,我只是直直地看着弟弟,想着他小时候我带他一起去草地上玩的情景;想着我上次和他分别时说的那些话;想着我怎样才能救他。我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展翅飞到他的身前抱起他就向空中飞去……忽然之间,围观的人都开始朝后退,我从想象中挣出身子,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一群明军的伤兵忽然提刀从对面的街口冲了过来,他们不由分说上前举刀朝着那些被绑的俘虏就砍,四周围观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我本能地向弟弟身边扑去,可帖哈紧紧地抓着我,人们的惊呼还没落地,那些俘虏便在哭喊声中全被砍倒在了地上。我再看弟弟时,他早已倒在了血泊里,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就眼前一黑倒在了帖哈怀里……

我醒来时天已开始亮了,我发现我就躺在救护员们歇息的客栈里。我挣扎着想下床,帖哈按住我轻声说:他们已经被埋掉了……

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子,这么说,弟弟也没了!阿台没了,父亲没了,哥哥没了,弟弟也没了,母亲,你知道吗?……

我就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正在变青,有一些云团正在向天边退走,天上的神灵们,没有了云的遮挡,你们应该能够看清下界的情景,你们看清了没?看清我一家死了多少人吗?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