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振不进宫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坐马车出去散心。听马夫人说,王振散心不愿去皇家园林或风景名胜处,他总是坐上马车去城外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独自坐上或走上一阵,再不就是兴之所至地哼一阵家乡小调,有时甚至挖一阵野菜,然后就回来。马夫人说,她过去也陪他出去散过心,因为他总是这一套散心法子,她觉得乏味,就找理由不去陪了。我听罢却心中一动,觉得这又是一个抓紧他获得他的彻底信任的机会。所以那个晚上听说他第二天要出去散心,我就在他用手揪住我奶子十分高兴的那一瞬间,提出了我的要求:我明天想陪你去散散心。他立刻便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的天气不好,阴云一团一团地在头顶上飞,楚七劝他改天再出去,但他执意带我上了马车。这天随车保护王振的军士有十来个,卢石也在其中。卢石和另外三个军士坐在我们这辆车车篷外的四个角上,剩下的军士分坐两辆马车,前边走一辆后边走一辆,把我们这辆车夹在中间。楚七坐在第一辆车上。
车出城东行,上了田间大路。王振默然看着路的两边,身子一动不动,他心里显然有事。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边的路旁出现了一个池塘,他让马车停了下来,说:就在这池塘边坐坐吧。
王振带我走到池塘边时,楚七和那些军士已四散开警惕地看着四周。这里离京城已经不近,除了从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一声牛叫狗吠,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这地方不错,多安静,哪像京城里,整天喧闹得人心烦。他沿着塘畔走着说着。这是一个天然的池塘,因为水极清澈,能看出塘水不深,水里的水草不少,有小鱼的身影不时在那些水草间一晃一闪;水面微波不兴,有两只蜻蜓在水面上飞,间或栖落到岸边的草尖上;塘边长了些高高低低的柳树,一些柳枝像是渴了,干脆把头垂到了水里;池塘的四周,是荒地,荒地里长满了各种各样我叫不上名儿的草。
热闹了多好,人都想到热闹处去哩。我接口道。
那是因为你年轻,没在热闹处常待。人哪,最初都是待在清静处,后来就想热闹,一心想往热闹处去闯,可真在热闹处待长了,又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去。像我这老在热闹处待的人,就害怕热闹了,热闹之处是非多呀!
啥是非也不会惹到你身上,人们都说王公公在宫中德高望重,皇上信赖,百官敬仰哩。我想引出他的话来。
宫中的日子可不像这池塘里的水,连波纹也没有,那可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大海呀。你要稍不留心,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可能把你打进去淹死!他又边走边叹着。
你可别吓我!我笑起来:啥浪头也不敢朝王公公身上打呀。
吓你?他扭过脸来,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最近就有一个大浪头打过来了。一帮人在朝中散布说,由于我不懂军事,漠视北部边防筹备,只顾在云南用兵平叛,致使北边瓦剌人的军事力量壮大起来;而且声言,瓦剌人的头头也先很快就可能要带兵来反明了,明朝已经处在战争的危险之中。
哦?我心中暗暗一惊。明廷中果然还有料事如神的人。这会是真的吗?我不动声色地问。
真个屁!他冷冷一笑,他们无非是想以此为借口,动摇英宗对我的信任,想夺走我手中的权力,置我于死地罢了。什么他奶奶的战争,我就不信也先这个瓦剌小子还敢对我大明朝动手?他有几个脑袋?他至多不过是想和我们做点以货易货的交易,并趁机占我们一点便宜罢了。
王公公所言很有道理,我不懂朝中的大事,可我知道一条小道理,力气小的人一般不会去找力气大的人闹事,小小瓦剌怎么敢来打大明朝?那他们不是来找死?我想我得影响他的看法,这也是也先太师派我来的一个目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让人生气的事。我今天出来散心就是想暂时忘掉一切,让自己快活快活。人心里总不快活可是要出毛病的。我们说说这池塘、这柳树、这田地、这云彩吧。
听他说到云彩,我忙抬起头来。这些天整日精神紧张,竟一直没有抬头去看云了。这一刻,天上的云很厚很多,堆积成了大大小小的山头,那些山头缓缓移动且在变换着形状。看哪,那山上像不像垒了一道长城?!我指着其中的一堆云彩笑叫。王振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蛋,含了笑说:知道么,杏儿,我喜欢看你欢叫,你这孩子气的一叫呀,让我也以为回到了少年时代。少年时的我也爱看云哩,那时的我多么单纯哪,哪像如今这样心里整日塞满了烦恼。
我正想开口同王振说点什么,鼻子里突然间又闻到了过去闻过的那股类似脂粉的香味,噢,来了!我指着头顶的那团云转身问王振:王公公,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香味?啥香味?他有些发愣。
那团云彩上有一种脂粉香味,很香,你仔细闻闻!
他吸吸鼻子,摇头笑了:我的傻杏儿,云彩上哪有什么脂粉香味?你闻的是你自己身上的脂粉味儿吧。
我没再解释,我想我也解释不清。我只是直瞪着头顶的那团云彩,猜测着那云团是怎么染上香味儿的。我已经明白,云彩上的那股脂粉香味儿,真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才能闻到的……
杏儿,还傻看哪?
我忙恋恋不舍地从天上收回目光。
说一点高兴的事儿。
王公公愿不愿听我唱支田歌?我忽然想起了这个让他高兴的法子。我当初在草原上就爱唱歌,后来帖哈教给我几支山西和蔚州一带种田人爱唱的歌子,让我出来后以备急用,这会儿可以派上用场了。
你还会唱歌?他扭身带了笑看定我。
唱不好,也就是瞎哼哼,小时候跟村里一些姐姐、嫂子们学的。你愿听吗?
好,好,唱唱你们山西人的田歌,我小时候去大同,常听见路两边的种田人在唱,我愿听,唱吧。
我放开了喉咙:
蜜蜂爬在窗棂棂上,
心乱全在那嘴唇唇上,
圪爬爬榆树钻天杨,
妹一颗心抠在你身上。
三天两天交个新鲜,
三年五载交个姻缘,
十年八年不算个交,
黑头要交到白头老。
我边唱边注意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反感,我就随时打住。还好,他听得挺认真,而且脸上的笑纹越来越多。
不孬,唱得不孬。我唱完之后他点着头说。你的歌声又把我带回了老家,带回到了老家的庄稼地。小时候我跟爹娘下地干活,常能听到你刚才唱的这类歌子,我老家和你们山西挨着,歌子和调儿都差不了多少。那个时候心里多单纯哪,就是想把面前的农活做完,想中午吃顿饱饭,想看几页爱看的书,哪像如今,啥时候脑子里都装着一堆事情。有时候我就想,这日子要能倒过去,我宁愿在家种庄稼,也不再出来当这朝中的官了。
可你眼下这个官位,是多少人做梦都在盼着的。我恭维着。
是呀,人们总是只看外表的荣耀,看不见人内心的苦处哪。罢,罢,我们不说这些,你再接着唱,再唱一曲我听听。
我低头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是我向他表明忠贞之心让他对我放心的一个机会,于是就选了那首《想你》又唱:
想你想得手腕腕软,
拿起针来穿不上线,
三天不见你的面,
就心火上升把个嘴角烂。
想你想得两腿酸,
锄谷子拿起割草镰,
哥哥你把心放大,
妹妹死也要和你在一打打……
王振听到这儿,猛地伸手搂紧了我。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脖颈窝窝里说:杏儿,你唱得我这心里头都热了。
我也假装动情地说:我唱的虽是现成的曲儿,可那也是我对你的心意的表白哩。
他叹口气道:难得你一个小女子对我有这份心,八成是老天爷看我这辈子的日子过得太窝心,没有女人真心疼爱,就派了你来。好,有你,我就知足了。从今往后,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让你受罪。看,那边不是过来了两头牛吗?他猛然指着远处叫。我抬头一看,果然见一个男孩赶了两头牛向这边走来。——楚七,快去牵一头牛来——他对站在警戒点的楚七喊。
楚七闻言急忙朝那放牛的孩子跑去。我有些诧异,问:王公公,牵牛来做什么?
骑。小时候我常骑在牛背上玩,我们今天也骑一回牛,再体验体验那个味道。他有点兴高采烈。
楚七把一头老母牛牵过来的时候,王振让我先骑上去。我一愣,我过去骑过马可没骑过牛,不过还好,有骑马的经验,骑牛便不难了。我骑上去,那牛便缓缓地朝荒地里走,不时地啃一嘴青草。王振站那儿看一阵,就让楚七扶他也骑了上来,他坐在我后边,双手搂着我的腰,那老牛依旧不慌不忙地边吃草边慢步向前走着。在草原上骑惯了疾驰飞奔的马,骑这老牛实在没味道,不过我假装很高兴,夸张地叫着:王公公,我愿意和你就这样一辈子骑坐在牛背上。这话当然中听,他听后叹口气说:杏儿,你来之前,我对女人是很少接触的,心里总对她们烦,更不愿让她们的身子挨近我,可你来之后,我有点变了,我看见你不仅不烦,还只想和你在一起。唉,倘若我不是这种身子,倘若我俩能养一个孩子那该多好……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我既是你的女人,同时一个女儿能为你做的事,我也能替你做,我可以一身兼两职——
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没让我继续说下去,同时把下巴放在了我的颈后摩挲,我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依恋之意……
这次游玩,使我俩的关系更亲密了。游玩回来的当天晚上,吃罢晚饭,他悄声说: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随即便拉了我的手向他住的正屋西间走去,他没让丫鬟提灯,自己亲自提了灯在前边走。进了西间,他插上屋门,在一个房角的地板上用脚踩了一下,地上忽然就出现了一个洞口,他示意我跟着他踏着一个梯子向下走。在下梯子之前,他告诉我不能直接踩到正对梯子的地上,说那里的地板下边是一个很深的陷阱,可以一连让十个人死去。他教我要大迈一步躲开那个陷阱盖。地洞弯弯曲曲,走到洞底是一扇坚固的镶了铁皮的门,他打开门上的锁后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堆满了木箱和柜子。
你打开它们看看!他指着那些箱子柜子说。
我满眼惊疑地打开了其中的一口箱子,天哪,里边装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又打开一口,里边照样是银子。我又打开一个柜子,看见内里装的全是各样雕刻得十分精致的玉器。再打开一口箱子,里边装的全是珍珠和珊瑚。
这里放的全是银子、金子和其他值钱的东西,它们都是各地官员和外国人送的。人家送来了,你不要,人家不高兴;要吧,就积下来了。他望着我,一脸的自豪。当初建造这个地下密室和向密室里搬东西的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如今知道这个密室的人,除了我就是你,连王山我也没有告诉他,更不用说马夫人了。从今天起,你将这把钥匙拿在手里。他边说边把手中的钥匙朝我塞过来。我吓得慌忙向后退了一步,说:别,别,这样重要的地方还是你自己管吧。他见状笑道:我要是信不过你,怎会领你来这里?既然让你看了,这些金银珍宝就是我们俩的了。这些东西是我准备不测时用的,万一我将来在朝中站不住脚了,我们就带上这些东西回蔚州老家,它会保证我们照享荣华富贵。
我还没有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已把钥匙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把这把钥匙给了你,就表明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贴心最信任的人了!
我假装受了感动,“扑通”一声朝他跪下了双膝,说:王公公,我尹杏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倘是有一点对不住你,天打五雷劈!
他急忙弯腰扶起了我……
我能感觉到我在王振家地位的上升,过去王山来后院问安时,总是问罢王振就去问候马夫人,对我只是礼节性地说一声“二娘好”,神态中根本不带恭敬之意。现在,他问过马夫人的安,还要特意过来恭恭敬敬地问候我,有时还要坐下来细问我有没有要他帮助做的事。王振也交代我,你马姐姐喜欢养花,王山有政事要参与,这管理整个宅子的事,你可多操些心。我当然急忙点头应允。
有了王振的这个交代,我在王宅各处便都可以随意走动,可以指使各种下人干活,我的活动空间空前大了。有一天我在前院看见一间厢房在空着,便打算晚点把帖哈安在这里住,想他住在这儿,进出大门向太师他们传递消息也方便。看好这间房子的第三天早上,我正和王振坐在一起吃早饭,一个军士忽然匆匆来到后院告诉我说,大门外来了一个半大孩子,自称是你家的邻居,说你父亲已经病了几天,让你回家照顾他。我一听就知道这是帖哈在催我把他接来王府住下,便装作慌张地起身向王振告假,王振这时已有点离不了我的照顾,问我回去多长时间。我说,依我的本意,我是真不想离开你一天,可父亲就我一个独女,我也实在不能抛下他不管,要不这样,我两边跑,白天我去那边照顾他,晚上再回来——
罢了,干脆将你父亲接过来住,你也不用两边跑了。他转身对那军士交代:立刻去备马车!
我急忙跪下致谢。
帖哈是当天午后被接来王家的。当把他在我预先看好的前院那间厢房里安顿好后,王振亲自来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帖哈。帖哈假装挣扎着要坐起身,王振急忙摆手止住了他。王振对帖哈说,从今天起,会有两个仆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请郎中看病的事由尹杏去安排,你只管安心调养身体……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帖哈之后,帖哈抓住我的手无声而满意地摇了摇。我悄声告诉了他那天陪王振去游玩时听到的消息。帖哈说:他会转告太师也先注意隐瞒瓦剌人的真正企图,不让明廷感到战争在即,从而使其继续放松警惕……
就是从这天起,我随时都可以把我听到探到的重要信息告诉帖哈。帖哈也让我放心,我告诉他的每一个有用的消息,都会很快地传到太师也先耳里。我不知道帖哈的传送渠道是什么,我没有问,我估计就是问了他也不会说。
我当然有些担惊受怕,只怕被王振发现我和帖哈所做的事。这王振整治起人来,太让人恐惧,想自己的真实身份若一旦让他知道,后果定是非常可怖。不过,一想到自己是在为太师也先做事,在为我们瓦剌族出力,在为父亲和阿台报仇雪恨,我就又觉得自豪起来。
有天晚上吃过饭后,我看见楚七提着灯笼引着王振向后花园走去,心里就有些诧异:这个时候还去花园里看花吗?好奇心使我悄悄跟在了后边,到了后花园,我看见他们向花园西侧院墙上开的一扇小角门走去,只见楚七抬手拍了拍那门,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人随后便闪身走了进去。这让我很惊疑:原来那里边还有人住着?!我平日白天里来花园中逛时,见那小角门总在关着,以为是向花园里运送粪肥的通道,因此也就没有留意。想不到那角门还通向一个住处,那里边住的是什么人?难道也是一个女人?
这个发现使我一晚上没有好好睡觉,我想我得赶紧弄清楚。第二天王振和楚七去宫中之后,我像往日闲逛那样,没让丫鬟陪着,一个人走进了后花园。那阵子马夫人还没有进园,我径直去了那小角门前侧耳听听,里边先是很静,随后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箫声,这箫声我过去从驿路上的那些赶驼客那儿听过,能够分辨出来。谁在这儿吹箫?这箫声里分明含着愁绪,是王振霸来的又一个女人?我壮起胆子抬手敲门,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男仆站在门后问:夫人,有事?
这是一个小院,除了三间正屋之外,还有灶屋。小院除了有小角门与后花园相连之外,其他地方都有很高的院墙与外界相隔。过去我数次从这门口经过,根本没想到这小门里还另有一个世界。这儿住着什么人?我边问边就走了进去。那人有些想拦的样子,见我瞪他一眼,没敢做出拦的架势,只说:住着一位先生,王公公交代过,不准有人来打扰他。
那箫声此时已经停止。
先生?什么先生?我更是意外,让一个男人住在这样隐秘的地方干什么?
一个整天读书的先生。
嗬?我越发有些惊疑,待要向正屋里走,却见正屋原本半掩的门已“吱扭”一声开了,一个须发花白面孔儒雅的老者捏着一把箫站在门里说:请进屋吧。
我愣在那儿,这和我原来的判断相错太远,原来真的不是女人。
我听下人说,王府上来了位尹夫人,想必就是你了。那老者笑着,脸上倒没有受了打扰的不快。
你是——我真有点猜不准对方的身份了。
我姓骞,过去领过兵,后来解甲后仍喜读兵书,是王公公请我来给他说说兵事的。
是吗?我走进了屋子,果然,屋子里满是书架,书架上放了一函又一函的书。这更出乎我的意外,王振对读书人还如此客气?
你对王公公都说些什么兵事?
什么方面的都说,凡他希望了解的,战史战例方面的,军队统领驾驭方面的,军队单位编配方面的,将士操练方面的,边备海防方面的,战法阵法方面的,战争预测方面的,都说。王公公给我交代过,在他面前,不要怕说错,凡我知道的,都可以说!
我心里暗暗惊讶,他身为一个太监,怎么会愿意了解这些?
只顾说话了,忘了让座,夫人快请坐。骞老先生这时急忙让道。
不了,我是因为听到你的箫声,觉着好奇,就走进来看看,打扰了。先生的箫吹得不错。
解解闷罢了,让夫人见笑……
我告辞出来,那骞先生也并不送我出门,送我出来的仍是那个男仆。我刚一出小院院门,他就急忙将院门关上了。我重又置身在后花园里,四周十分安静。
我疑疑惑惑地回了屋。我知道自己去那小院的事,那男仆会报告给王振,所以王振那晚刚一由宫中回来,我就决定先向他说明。他洗罢手,习惯性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问我今天过得快不快活,我就说:我今儿个在后花园里,无意中在小角门那儿听到了一阵箫声,觉着惊奇,就上前敲了门,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小门通着一个小院。进去一看,方知道里边住着一个姓骞的老头,那老头屋里有好多书。我无意中做了这件事,你不生气吧?
我看出他明显地一怔,不过随后就挥手让屋里的两个丫鬟出去,这才说:除了我和楚七,那个小院平日是不准别人进去的,包括王山他们。不过你既是进去了,也就罢了,其实你是我最贴心的人,对你也没有必要保密。那里边住的那个姓骞的,是一个熟读兵法深谙兵事的人,我需要他这样的一个人住在我身边,我好让他随时给我讲讲兵书和战例。我如今在宫中,其他方面的事情都可以得心应手地应付,无非是用人提官,是抓好民生的诸样事情,是调协各衙门的关系,是揣摩皇上的心思,唯有军事方面的事情我过去的确接触不多,替皇上拿出主意比较难。而军事也最是一国之大事,不敢马虎。现在已有些人放言说我王某不懂军事,说我净替皇上拿馊主意,想抹杀我王某在大明朝军事上的贡献。我现在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让姓骞的给我讲课,为的就是尽快在这方面也变成行家。待我变成军事上的行家之后,你说我在这朝中还在乎他们谁?!我不更是一言九鼎了?再进一步,倘以后逮住合适机会,说不定我还能让你做一回皇后!
皇后?
他急忙捂住了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放低了声说:这些都还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那姓骞的愿意给你讲吗?
当然。他要敢不给我讲,我就——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再说,他那一肚子军事方面的学问没有用处,他也着急,他愿意讲,我给他说了,他这也叫间接为朝廷效力。
要是以后他出去对人说他给你讲过兵书,会不会让人——
你的顾虑是对的,一个太监头头对军事过分感兴趣,会让人生疑的,说不定会惹来祸患,也因此,他出不去了,这个院子只要他进来了,就不会再走出去。他要想离开这儿,必须变成尸体!
我打了个寒噤。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急忙说:以后你再去听他讲时,我也陪着你去,我想看看他讲课时的样子。
行呀,只要你不嫌坐在那儿枯燥,只管随我去。今儿晚上我就要去他那儿,吃过饭咱们就过去。
我心里暗暗高兴,这也是了解王振内心、了解他在军事方面会做出哪些决定的机会。
那天晚上骞先生讲的是古时的战史和战争之源。一张小桌,一支蜡烛,两杯用绿豆熬的水——王振晚上不喝别的东西,只愿喝这个。那位骞先生和王振相对而坐。楚七和仆人都已退了出去,我坐在他们一侧的暗影里,屋子里除了骞先生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王振一脸谦和地听着,他那一刻看上去很像一个虚心的学生,而不是大权在握随时可置人死地的大内重臣。
……截止到南宋,有史书记载的大战,就有两千五六百次。战争在华夏之地,每次停下来的时间都很短,间隙超过百年的几乎没有。从《战国策·秦策》上知道,神农伐斧燧之战,是我们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场战争……
我没有去细听骞先生的话,只是望着王振在心中暗暗说道,又一场战争很快就要到来了,你知道吗?你这个还在梦中的东西!……
……人为了自己生存的地盘和某一种有用之物,比如银子、粮食、水、铁、铜、油、盐等,或为了女人,抑或为了信仰和脸面,都可能挑起战争,战争其实根源于人的争斗本性,根源于人身上那股嗜血的天性。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男人为一件事突然撸起袖子要向对方动拳头,这其实就是战争的雏形。如果这个要动拳的男人去叫来了自己的同伴并拿来了木棍,他的对方也这样做了,那么,一场原始的战争就开始了……
我看着王振,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他微闭了眼,并不看侃侃而谈的骞先生,只默然听着。
……不管一场多大的战争,你只要追溯它的源头,都会发现最初的发动者其实都只是一个人,这个人通常是男人。发动战争的男人一般有三个特点:其一是年轻。我们只要查一下历史就可以发现,高龄的男人,一般很少再去发动战争;男人一旦年龄大了,就知道人活着的不易,就不愿用战争这种办法去解决事情。其二是有野心或叫有雄心。总想让世界按他的心思变化,总想占住什么或夺得什么。其三是血冷,具有好勇斗狠的脾性。他们一般不怕看见流血,即使自己流血也不皱眉头……
王振的眼睁了一下,又慢慢闭拢。
……在人类的许多次战争中,也有女人主动参与的特例。她们或是给男人的心火上浇油,怂恿男人去开战;或是给男人鼓劲,告诉男人胜利就要到来;或是直接披挂上阵,亲自协助男人打仗。这部分女人之所以对战争感兴趣,通常是因为她们心中有仇恨需要宣泄……
我的心头一紧,这个姓骞的不会是对我生了怀疑吧?
一场战争发生前通常都有哪些征兆?王振突然打断他的话这样问。
我闻言舒一口气,侧耳去听。
你是指内战还是他人入侵?
两种都说说,先说内战。
内战的征兆一般有四:一、掌握兵权的大人物中有人失了制约生了野心;二、天降大灾之后饥民数量太大,他们心中对官府的怨恨开始发酵变深;三、朝廷的某一项法令只保护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且使另一部分人利益受损,利益受损的这部分人开始推举头头来有组织地表达他们的不满;四、官府的中层官员也开始离心。
有点道理。王振点头。
他人入侵的征兆也有三条:第一条,对手的军事力量渐渐变得比我方强大,我方已无吓阻对手的东西;第二条,对方的统帅层面出现了那种极有野心的人;第三条,双方的小摩擦开始不断升级且对方不情愿主动住手。
王振听罢默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出声,他在想什么?想到了我们瓦剌人的威胁?
大约在帖哈搬来十来天后的一个傍晚,王振由宫中回来后面孔阴沉,他草草吃了几口饭后便向前院走,我以为是前院有仆人或军士做错了什么事惹他生气,就忙问他要不要陪他去,他说:你愿来看看也行。
进了前院正房大厅才知道,原来那里已押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兵部的官,我看不出他官居几品,但能感觉出他的厉害。他虽然全身被捆满绳子,但照样气定神闲睥睨一切。
王振在摆在大厅正中的长桌后坐下,我则悄悄立在内厅的门口向外看着。我听见王振威严地咳了一声,而后朝那人厉声问道:你知不知罪?
我何罪之有?!那人叫道,我身为兵部官员,看出国家面临着瓦剌军的进攻,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上疏皇上陈明我的看法,这叫有罪?你这是哪家的王法?
我闻言一惊:原来是关于我们瓦剌人的事情!
你妖言惑众,明明是汉瓦两族边民和睦相处,只为互市发生小的争执,而你却故意夸大其词说成是战争一触即发,搅乱皇上心思不说,还企图证明我的军备策略有误,你居心何在?
我的居心皇天可鉴,我就是想让皇上速整北方边备,以形成对瓦剌人的威慑力,从而遏止瓦剌军即将对我大明朝发起的进攻。眼下北方边境虽表面平静,可只要稍加观察就可发现,也先绝不是那种愿和明朝皇帝和平相处的人。他既然可以西夺东争,西占哈密卫东占东胜卫,扬言重建新朝,就不可能只满足在长城一线和我军对峙。手握重权的人的野心,历来都是战争的重要起因,也先既有重建新朝的野心,既然也想当皇帝,他就决不会就此安稳过日子。根据近日瓦剌军加紧调动的情况,我以为,战争不仅已不可避免,而且是近在眼前。我身为朝廷命官,在兵部做事,拿朝廷俸禄,难道不该提出自己的看法,为朝廷的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着想?!
我直直地盯着这个人,盯着他的脑袋,这是一个聪明而可怕的人,但愿他不能说服王振和皇帝。他对于我们瓦剌人绝对是一个危险人物。
说得多么慷慨激昂,多么义正词严,可你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其实你真实的动机只有两个;其一,是想哗众取宠,是想让皇帝赏识你,是想升官;其二,是想毁我的名声,是要证明我不懂军事,是要夺我手中的权力!王振冷笑着。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说,也可以。我首先承认,我想升官,我想有权带兵去守卫边境,使国泰民安;其次也承认,我想让你和你们那些监军的太监,不要再过问、操纵军队和边防大事,不要再向皇帝胡乱进言,以免误国!
你好大胆子!楚七这时在一边喊。
别阻止他,让他说。王振冷声道。
我没有别的要说的了。我仅仅因为给皇帝上疏表达我的看法,就遭了你们绳捆索绑,这样,以后谁还敢说真话?谁还敢进忠言?朝廷还能听到来自下层的真实声音?
没有要说的了?王振探身问道,见那人没再开口,说:那好,现在听我说,你不是想升官吗?我成全你,来人,升他做一品大员!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十二个军士向那人跑过去,三几下把他的双脚绑定在一根铁链上,与此同时,从屋梁上“嗖”地落下一根绳圈,军士们把那绳圈套在了那人脖子上。十二个军士分作两帮,一帮六个人抓住绑脚的铁链,一帮六个人抓住了套脖子的粗绳。那人见状惊叫道:王振,你要干什么?
成全你升官的愿望呀!凡是反对我可又想升官的人,我都是这样提拔他们的!言毕,一挥手,那六个抓了粗绳的军士便忽地拉起了绳,那人的身子随即“嗖”的一下升到了空中。不过转眼之间,又把他放下了地。
那人倒在地上,好长时间才又醒了过来。只见他慢慢坐起身,声音低微地骂道:王振,你个不是男人的东西,竟然如此狠毒,仅仅因为看法和你相左,就对我下此毒手——
动手!楚七慌忙朝那些军士叫。
军士们刚又要动手,王振抬手道:慢!既然他声言他是个真男人,那为何不让大家见识见识,让他显示显示?!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两个军士“唰”一下扯掉了那人的裤子,迅速地用绳子拴住了他的私处,那人立时疼得叫骂了起来:王振,你个浑蛋,你个断子绝孙的阉竖,你会不得好死——这时,只见王振猛一挥手,抓粗绳的六个人“嗖”一下拉起了绳,那人重又被吊到了半空中,他的叫骂声也戛然而止,在这同时,下边的六个人分成了两拨,三个人扯紧拴着那人两脚的铁链,三个人扯紧拴着那人私处的绳子,那人被向三个方向扯拉,只听见一声惨叫,跟着就见他的头和私处被生生扯离身体,他的身子轰然一声掉到了地上。
血溅得满地都是。
我吓得急忙闭上了眼睛。
大厅里鸦雀无声。
告诉兵部,王振慢吞吞地说道,就说他因犯了扰乱民心之罪,害怕遭到惩处而畏罪自杀。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这天晚上王振没有让我再做任何事情,更没有伸手动我。我给他脱了衣服后他就躺下了,可他许久没有睡着,不停地翻身。我估计他也还在想着那个人的事。我自然也睡不着,一闭眼,那血淋淋的场景就会出现在眼前。那个人的死让我既高兴又恐惧,高兴的是,明廷少了一个洞明局势的人,这会使明朝皇帝更看不透我们瓦剌人今后的作为;恐惧的是,一个人就那样被生生折磨死了,怎么可以让人这样死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王振可怕的一面,与坐在牛背上和我慢声说话的那个王振判若两人。
没睡着?他忽然开口问。
哎。我朝他依偎过去:今夜好像有些冷。
是不是在为今晚上的事情害怕?他的手指不带任何感情地拨弄着我的奶头。
没,那人该死!明明王公公看事情看得准,他偏在那儿逞能胡说。小小的瓦剌怎敢和咱大明朝打仗?
他是该死!所有和我作对和我唱反调的人都该受到惩处!我不能容许朝中有不同的声音。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这么多的人,大家都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各唱各的调,那还得了?那还能安宁?还能做成事?那不就天下大乱了?
对。
可那个杂种他临死还敢侮辱我,骂我断子绝孙。
人死,话也就没了,忘掉它。我边轻声安慰边用手搂紧了他。
我也会让他断子绝孙的!他的拳头攥了起来。我要想法抄他的家,让他满门抄斩!
你有儿子,王山就是你儿子,你也有孙子,宝儿就是你的孙子。他们可以为你们王家接续香火传宗接代,别把他的话放到心上。
可王山不是亲生的。他的身子忽然间软了下来,头偎到了我胸前,带了几分哽咽说:我是断子绝孙了,是的,杏儿,是的……
我是第二天借去探望病情把昨晚的事情给帖哈说的。帖哈听罢轻轻一笑:幸亏明朝有一个王振,真是天助我瓦剌人也。倘没有王振这个糊涂蛋,我们瓦剌人的麻烦可要多了。不过,明朝的聪明官吏不会只有那一个死去的人,还会有人看出我们瓦剌人的用心,我立刻想法告知也先太师,让他加快出兵的步子。你要继续不显山不露水地给他灌输瓦剌人并无灭明之心的看法,让他进一步相信瓦剌人不会与明朝作对不会对明军开战。
我点点头。
你做得很好。帖哈握住我的手很高兴地说,我会把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诉太师,将来他会重赏你的。你的作用起码会胜过五万大军,不过要小心,王振只是在军事上糊涂,别的方面可是很精,不能让他感觉到你的异常,不能让王振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我当然明白,我的任何不慎都可能招来杀头之祸,招来计划的全盘失败。
这天上午,王振没去宫中,早饭后他先在屋里看了一阵书,而后对我说:走,咱们去后院。我明白他是要去骞先生处,忙起身扶他向后花园中走。进了骞先生屋子,他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依你之见,眼下大明朝有没有面临战争的危险?
骞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杯,喝下了一口水,那口茶水在他嘴里停了挺长的时间,之后才被咽下去。他这时方慢慢开口:一个国家要想不面临战争危险,有两个办法:其一,内里关系和谐,使民可以得生,使民心可以得聚;其二,军队强大,有精兵强将,有骇人之武器,四围之邻不敢轻举妄动来挑战。以大明朝今天的境况嘛——
他停了下来。
说呀。王振催道。
要是我说得不合你的心意,或是犯了什么忌讳——
尽管说,即使说错了也无关系。
大明朝眼下虽表面看去仍一如往常,呈康健之象,但内里已有多种疾病生出了,一些部位已在化脓了。据我了解,在不少地域,百姓们活着已很艰难了,既是活着艰难,那就会使他们铤而走险,这就是这两年东南和西南都有民变出现,内战时有发生的原因。也是因此,本朝的气力已不如前几帝在位时那样强盛,尤其是在军力上,衰弱之象已现,这样,对外的威慑力也就没有了。没有了威慑力,外人见你已经不再害怕,战争的危险也就跟着来了。
哦?!王振的眼瞪了起来。
危险其实已到眼前了。
来自哪个方向?
北边。
北边?
说明白点,那就是瓦剌人。
我的心猛一提:这个姓骞的,眼睛的确厉害。
瓦剌人真会来与我大明朝打仗?王振的眼眯了起来。
会的。
说说原因。
第一,是因为瓦剌军力这些年大大提升,他们的青壮年男子差不多都是军士,加上又皆为骑兵,机动速度极快,更使威力加大。而明军这些年受和平生活软化,意志和战力大大降低,两相比较,单就军力来说,瓦剌已是强的一方。强的一方当然想靠自己的力量说话。第二,是因为也先这人有野心,我根据你让我看的那些“边报”发现,此人的一些言行已暴露出他非平和贤良之辈,他不是那种可以和睦相处和愿意久居人下的人,他总希望别人能听他的,受他的指挥,他对明廷一直是暗中不服,当他自以为可以和明廷一决雌雄的时候,他决不会手软,而眼下,他认为已经可以动手了。战争从来都是强者发动的,而且是有野心的强者发动的。力量强但没有野心和有野心但没有力量,都不能使战争得以发动。遗憾的是,这两者也先如今都已具备。
我不信瓦剌的军力已比大明军强大。王振摇了下头。
不信恐怕不行,衡量军力的强弱不仅仅是看双方兵员的数字,重要的是看这些兵员组编得是否恰当,再就是他们的机动速度。机动速度是影响战力的最重要的东西。眼下瓦剌军不仅有日行数百里的铁骑,还有专门抛射爆炸物的炮手军匠。我们只要想一想当年成吉思汗的成功就行了。四十四岁的铁木真当年站在翰难河边的大帐前决定对金国发兵时,他手下只有九十五个“千户”,也就是十万骑兵,可他却能在野狐岭一仗击溃金国三十万精锐大军,并追杀其大部,从此驰骋北国无敌手。接着,他又西征西夏——
好了。王振挥了一下手,打断了骞先生的话,今天就说到这儿。随之他就站起身向门外走。我望了一眼骞先生,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他对事情分析得竟是如此准确,我当然不愿他有此眼力,可我还是对他生了佩服之心。
那晚回到卧室之后,我想我得弄清王振对骞先生说的那些话的看法,弄清那些话对他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会使他对我们瓦剌人采取哪些新对策,我还得想办法尽量贬低骞先生的那些分析,使其不至于对王振产生大的影响。于是就故意把话题扯到骞先生身上。我一边给王振脱着衣服一边说,那骞先生倒是挺有自己的主见,只不过他的话我怎么听着和那天那个死去的兵部官员的话差不多。
王振默然了一霎,然后慢吞吞地开口:骞先生的用心和那人并不一样,他不是为了当官,不是为了争宠,他只是想说出他的看法。当然,对他的话也不能都信,我们要分析,有道理的就听;无道理的,当作耳旁风行了。他说瓦剌军的军力要比大明军强,这我确实难以置信,你说呢?
我?我怎么懂这个?
这倒是,这又不是说衣料的好与坏,你不会关心这些事的。
可有一条我是明白的,大明朝占的地面比瓦剌人大得多,人也多得多,造的刀枪箭镞和火炮也比瓦剌人厉害得多,怎么就能说瓦剌军比咱大明军要强呢?我不信!
我也是这样想的,杏儿,在这一点上我俩的看法一样。
我认为王公公你的看法最有道理!
是吗?那就还按我们的看法办!
我在黑暗中无声一笑,心想,幸亏明朝有王振这个又骄横又不懂大事的人在把持着大权,真是天助瓦剌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