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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夜录

次日上午,王振临去宫中之前,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今天就可以去咱那个库里取一些银子出来,然后上街买些回蔚州老家要用的东西。我知道他说的就是去那个秘密仓库里拿银子,忙点了点头。他走后,我支开丫鬟,一个人端了烛台向那个库门走去。推开库门,点亮蜡烛,我便去掀开了其中一个盛银子的箱子,箱盖打开后我吓得后退了几步,原来满箱的银子只剩下了一少半,我忙又去打开另外几个银箱,天哪,全都只剩下了一半。我照箱子上原来写定的数目粗粗一算,天爷爷呀,被拿走的至少有两万多两!我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一股冰冷的寒气立刻就从脚底升了上来。不用查,这些银子都是马夫人偷偷拿走的。马夫人,你怎么能够这样?你不是明明答应过我不偷拿的吗?这要让王振发现那还得了?不要立马把我杀了?那我此前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还怎么报仇?帖哈也必然会受连累!那一刻,我真有些怒不可遏了。

我拿了一些银子出来,将库门锁好后,便匆匆去了马夫人的屋子。我没有让丫鬟通报,也没有敲门,而是径直上前“嗵”的一声推开了门。

哟,是杏妹来了。她倒没计较我的态度,笑着招呼。

我没有说话,只气呼呼地看着她。

怎么了?出了啥事?看把我杏妹妹气的。她脸上的笑纹表明她知道我的来意。

我低而愤怒地问:你怎能偷偷去拿银子?!

嗬,就为这事?她依旧笑着:是呀,我去拿了一点,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也明白,这战争立马就要开始了,王公公又要陪皇上去亲征,我不做点准备能行?万一王公公走之前让你在库门上再加一把锁,我不就全完了?!

你当初答应过我的,不偷偷进去拿东西!

现在不是情况变了嘛,要打仗了。

你这样一拿,让王公公发现,那还得了?是想让我把命丢了?

他如今最相信你,他又这样忙,不可能再去关心那个仓库的。

万一哪?万一他要进去看看那可怎么办?你就不怕我告诉他是你拿的?!

你不会的。她很有把握地笑着:以你的聪明,就是他发现了你也不会说是我拿的,因为那样就要把那个卢石小旗长牵出来,一旦王振知道了你和小旗长的事,那你和卢石就真的连命也没有了!你也不会再替他保管密库了!

你?!此刻我才发现,她的笑容里不仅有得意,还有一丝很冷的东西。

别生气,小妹妹,这件事我们共同来遮掩就行。据我估计,他不会发现的,他如今为打仗的事忙得晕头转向,不可能有心思再来过问仓库里的事,听说,他的秘密仓库也不只这一个。

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如今也只有按她说的,共同把这件事遮掩起来,万一闹出去,吃大亏的还是自己,只要遮掩到自己平安离开这座宅邸就行,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再发生任何事情也与我无关了。

杏儿妹妹,你现在还年轻,体会不到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心里的那份慌张,万一王公公随皇帝出征有个三长两短,我手中要是没有几两银子你说可怎么办?指望王山和他媳妇养活?门也没有。再嫁?年大色衰,哪个男人会要?自己出去挣钱?我会干什么?恐怕只有挨家乞讨了。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为何这样做。我想你也不必担心那点亏空,经常有些想当官的人来给他送银子讨他的好,那些人送一回都不会是小数,你可替他收下,悄悄再把那些半空了的箱子装满就行。他这次出去打仗,真要得胜而归,皇帝少不了又要赏赐他银子,这都可以补了那些亏空。

我压下气恼,叹口气,说:我眼下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在王公公出征之前,你再也不能进那个库了。

这你放心,我又不傻,就是想拿,也要等他走了再说,何况我拿的那些,已差不多够我花了,我这个人容易知足。

我无奈地走出她的屋子,这件事眼下只能这样处理了。之后,我才去帖哈那儿告诉了他王振同意去蔚州的事。帖哈听罢,喜得咧了嘴说:没想到这样顺,看来女人的力量真的太厉害,男人办不到的事,女人都能办到,当初太师决定派你来真是英明之举。我问他还有没有事情要办,按照王振占卜的时间,后天寅时就要出征,连今天算上也只有两天时间了。

帖哈压低了声音:我们也只剩一件事了。

是吗?

也先太师担心大明皇帝的这次亲征是对外界玩的一个圈套,历史上,不少皇帝对外界都玩过圈套。

圈套?

就是皇帝对外宣称要出去干什么,其实他根本没有出宫。

太师怀疑大明皇帝不会真的亲征?

对,他担心亲征的只是大明皇帝的仪仗和坐车,皇帝其实并没有真的离开京城。

那太师的意思是——

最好你能亲自去皇宫里探个究竟。

那怎么可能?我惊得后退了一步,我怎会进得去皇宫?

这肯定是一件难事。帖哈也叹了口气,我想我们尽力而为,如果实在进不去,那也就算了。可不可以再巧妙地和王振说说?

怎么巧妙?

比如说,他明晚就要出征,今晚你们可以亲热亲热……

我恨你!我一下子来了气,你觉得同他亲热很好受是吧?动不动就要我去同他亲热亲热,你为何不去同他亲热?

噢,对不起,我理解你的苦衷,我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就——

让我们办的事情不能一件连一件,我们已经办了这么多事,照说太师该满意了。我真的有些烦了。

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报仇吗?我们的仇不是还没报吗?看看你爹和阿台被害时的惨状,我们做点事,受点罪还不都是应该?他边说边又从胸口里抽出了那张绘有父亲和阿台惨死场景的画展开在我面前。一看见那画,我的心就一哆嗦。

去吧,想想办法。要是实在想不出,那也就罢了。

我没再说话,默然走了出来。

半上午的时候,按照王振进宫前的交代,我带人去街上采买回蔚州老家带的各样东西。几个下人和军士随我去了前门大街。本来想带卢石去的,可王振已交代他去准备回蔚州的马车了。

去前门大街的路上,到处可见匆忙行进的士兵队伍,心想他们大概就是随皇帝亲征的兵丁了。天热,可那些兵身上却都背了一套胖裤袄。我问坐在我车前的那个军士这是为什么。那军士说:这是打仗的需要,大同那边,半夜里下了雨,天还是很凉的。看来打仗的事,军士们是都已知道了。那军士又接着说:从昨天起,京师三大营的军士,每个人都领到了一两白银,两双鞋,一套胖裤袄,还有三斗炒麦的军粮;每三个人拨给一头毛驴,以负辎重;担任把总和都指挥的官,另有钱钞五百贯……

我默然听着,这世界上除了帖哈和也先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一个女人,其实是和这千军万马的行动有着关系的。

在前门大街几家商号里的采购很顺利,我在前边挨个柜台看,看中了什么,手一指,下人们便付钱将货拿走。买的东西很杂:送给女人们的衣料,送给男人们的酒,送给孩子们的点心和吃食,还有其他的京城特产。因为王振交代要多买,我就买了整整一马车。

经过一家专卖女人们用的脂粉的店铺时,我忽然想起我平日看云时偶尔闻到的那股脂粉味,脚就迈了进去,想看看这店里有没有那种味儿的脂粉。店里的伙计很热情地迎过来说:夫人要买脂粉的话,来俺们店里那可是走对了,在这京城经营脂粉的店铺中,俺们是货最全最好的一家!我于是就让他一样一样地拿过来给我闻,味道自然是各种各样,全都很好闻,可惜没有一样是我看云时闻见过的那种味道。为了不拂那店铺伙计的一番好意,我只得买了一些才出店门。看来,那股味儿是人间没有的了……

傍晚王振回来,看见我买的那些东西挺高兴,说:办得好,我们王家的老亲旧眷多,还有邻居们,都要送一份礼物。

那天晚饭时,还是我坐在桌前陪他,他让摆上黄酒,说:来,这是河南巡抚送我的“三杯仙”黄酒,说是喝三杯可以成仙,我俩都喝三杯,也当一回神仙。我自是不敢多喝,怕万一喝晕了出错,每次都是抿一小口。他几杯喝下去,抓住我的手说:杏儿,你这次回蔚州,有一件事我得先给你说明,那就是我还不能给你名分,你不能以夫人的身份出现。

嗬?!我假装惊奇,心里却在暗笑:你以为我真的想当你的夫人?

我毕竟只是一个内臣,已经有马氏了,如果让别人知道我又有了你,恐怕不好。在咱们这个院子里,你是真正的夫人,可出了这个院子,就——

那我是什么身份?

使……女。他有些吞吐。你爹这次随你去,身份嘛,也只能是管家。

我想我应该表示生气,要不然就不太正常了。于是我把嘴噘起,将脸扭向了一边。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以后我会给你补偿的!

怎么补偿?我猛地想起了帖哈要我进宫探看究竟的事。

你说你想要什么吧?除了名分的事,我都可以满足。

真的?

我说的话还能有假?

我想——我假装支腮想了一霎,而后开口:我想去皇宫里开开眼界,我至今都不知道皇宫里是什么样子。

这个……

看看,还说什么都能满足我,还说没有假。

好吧。你既是想去,我明天就带你去一次,不过,你还是要像上次去德胜门城楼那样,女扮男装,穿上小太监的衣服。

行吧……我抑住欢喜,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的确没想到这件难办的事就这样办成了。帖哈,这件事我办成了。

吃过晚饭,王振问我困不困,我反问他是不是有事,他说:你要困的话,就先睡;不困的话,就点上灯笼,随我去骞先生那儿一趟。我现在恨不得就粘在王振身上,把所有该打听的消息都打听来,忙答:我不困。跟着就把灯笼点亮了。

进了骞先生屋里坐下,王振说:皇上亲征的事已经定下,很快就要起程,我今晚来,是想问问大军随皇上亲征时要注意的事情。

那骞先生的眼眸一个惊跳,我估计他这一惊是因为皇帝的亲征,我明白他心里是反对皇帝亲征的。大约是我上次见他时暗暗发的警告起了作用,他接下来没有再说反对亲征的话,只沉了声说:皇上亲征,大军随行,须注意的事情很多,请容我从行军说起。

王振颔首。

行军最要紧的是保持戒备,谨防在行进中陷入困境或遭敌突然打击,并准备随时开战。孙子说,军行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翳荟者,必谨复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他还强调要“用乡导”“得地利”。《司马法》上提出了“行慎行列”“行惟疏”的要求。《武经总要》更提出行军前对敌之设防情况“必尽知”。此次出征,出居庸关后,大军可分三路纵队前行,皇上的车驾在中路之中,前锋队伍要边搜边行,离皇上所在的中军也宜远些,且要调几员强将走在前锋部队和皇上车驾之间以备不测。后队也要有强将带领,防备瓦剌骑兵突抄后路奇袭,做好后路变前锋的准备。

说得是。王振首肯。

再说立营。按兵书上要求,立营须据险阻,前阻水泽,右背山林,处高阳,便粮道。前有险翳,可以设伏;后有间道,可以出奇兵。据险阻则敌不敢攻;就水草则军用不匮。此次出征兵众将多,可分屯数十营,各择胜地,前后左右互相顾盼,声势联络。一旦有事,可彼此照应。皇上所在的大本营,应位于正中,除贴身禁卫士兵外,应另派步卒和骑卒相守。皇上所用之车驾,无论昼夜,均应马不卸套,以备皇上在遇敌劫营时,迅即出帐登车启行。

说下去。

至于布阵,须根据开战时的情况决定。骞先生边说边拿笔在纸上画起阵图来。诸葛亮说布阵要先料敌之多寡,我之强弱,彼之虚实,象地之宜而宜之。古今阵图多达二百余种,主要有方、圆、曲、直、锐五种形态,其中最基本的是用于攻击的方阵和用于防守的圆阵。此次皇上亲征,是讨伐攻击全在马上的瓦剌兵,使用最多的当是方阵,方阵又细分多种,其中最宜为此次所用的,应是锥行之阵,此阵若剑,刃薄宜杀伤,攻击力最强……

我默然看着骞先生的眼睛,在心里暗道,幸亏此人不在大明军中占据要职,要不然,瓦剌军定要吃大亏了。我估计,他说的这些东西,王振未必都能记住,记住了也不一定会用。可惜了,骞先生!

此次我大明军与瓦剌军对阵,当在旷野。野战之法,无非包围、伏击、奇袭和正面强攻几种,不论用哪一种,都需灵活机动,也就是孙子所说的“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他所谓“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避阙,穷寇勿追”,也是这个意思……

王振直听到二更方罢休,看来,他是想临阵磨刀,把这些打仗要用的东西都装到肚子里……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王振就又喊我起了床。我照他所嘱换上了一身太监服,梳洗之后和他一起草草吃了点东西,就上轿向宫中走。我们是从东华门入宫的,我紧挨王振坐在轿里,楚七跟着轿走,在东华门门口,守卫的一看是王振的轿子,没有做任何检查就放行了。在其他的门口,都是楚七跑在前面说了几句什么,守卫的就让进了。一路上因怕别人看出破绽,我很少抬头,进到王振办公事的地方,我才松了一口气。王振说:因为明天皇帝就要出征,今天宫中的事情很多,我待一会儿就要去见皇上,你先在这里喝杯茶,然后由楚七领你在宫中走走看看,别人问起你在哪里做事,你就亮一下司礼监的腰牌。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小牌子。走路时记住把头放低一些,你的胸脯高,避免露出破绽。我点头后他又对楚七交代:领她在宫中走时,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能不让她说话,就尽量别让她开口,我担心她的声音会让人起疑。

王振走后,楚七问我先从哪里看起。我笑了,说:我第一次来这皇宫,怎知道从哪里看起?一切听你的。楚七说:就从咱司礼监看起吧。说罢,领我走出大门,指着旁边的屋子介绍:这是咱司礼监的文书房、内书堂和礼仪房,文书房负责批阅文书,内书堂负责教授宦官读书,礼仪房负责皇子女出生和选婚事务。内府衙门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十二监中除了咱司礼监外,还有负责宫廷营作的内官监,负责置办御前所用的御用监,负责安设卤簿、仪仗的司设监,负责管理象房和各草场的御马监,负责管理京师各庙的神宫监,负责造办每日早、午、晚御膳的尚膳监,负责管理御用宝玺、敕符、将军印信的尚宝监,负责掌管古今通集库、铁券的印绶监,负责外廷各殿、楼阁、廊庑洒扫的直殿监,负责制造御用冠冕、袍服、鞋袜的尚衣监,负责在皇帝车驾前警跸清道的都知监。四司是负责供应宫中柴炭的惜薪司,负责在圣驾前演奏乐曲的钟鼓司,负责制作供宫女使用的草纸的宝钞司,负责管理浴堂的混堂司。八局是负责制作金银铎针的银作局,负责收容年老、有罪宫女的浣衣局,负责制造军用器械和宫中零用铁器的兵仗局,负责制作内官所用的冠、靴和驸马冠靴的巾帽局,负责发放内官冬夏衣物的针工局,负责染造御用及宫内应用缎匹绢帛的内织染局,负责制造宫眷和宦官食用的酒、醋、面、糖的酒醋面局,负责管理宫苑种植的司苑局……我被他说得头都大了,我可无心去听这些东西,更无心去看宦官们办公事的地方,就笑道:领我去看看皇帝吃住和上朝的地方吧。

楚七先领我去看奉天门。站在奉天门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小了,这阔大的建筑给我一种威压之感,让我突然间觉得,这大明皇帝也许是无法推倒的。我不由想起草原上也先的大帐,那大帐当初在我眼里是何等威风,可和这奉天门一比,简直是一个小玩意了。这就是皇帝上朝听政的地方。楚七轻声给我介绍。皇帝要上朝时从内廷乘辇出来,坐到那个御座上,那个御座被称为金台。我默望着那个金台,揣想着皇帝坐上去的样子。哎,今儿个虽说冒些险,可来看看这大明皇帝的御座倒是也值得。几个小宦官正在打扫大殿,他们轻轻地用拂尘掸去金台上的灰尘。内中有一个认识楚七,高声向楚七问好,楚七应了一声,急忙拉我走了。

恰在这时,一伙人推着一辆罩了黄色锦缎的大型马车来到了奉天门广场上,又有人牵了几匹马来车前套上,马牵着车在广场上走走停停,走时和停时都有人在指指画画。我悄声问楚七这是在干什么,楚七说这是在为皇帝试车,那辆马车就是皇帝这次亲征时的座驾。皇帝明天就要乘它上前线,今天必须先试试,以免出纰漏。我心中暗暗一喜:这不正是我今天要弄明白的事情吗?

皇帝还真要亲征吗?我假装不信。

那还有假?一切都准备好了。楚七低声说,边说边指了一下奉天殿,昨天,就在这奉天殿上,皇上正式宣布,他亲征在外期间,由郕王朱祁玉监国,留守京师代行皇帝职责。

是吗?也许出征时皇帝并不真坐在车里,他仍在宫中住着,而只让一个面目像他的人去应付一下。

这可不许胡说,君口无戏言,皇帝倘这样做,还如何能服人?那出征的大军不先就散了?

这倒也是。我的话音未落,只见从远处的一扇门里走出一行人来,内中有一乘无盖的轿子,轿中坐着一个很年轻的男子。我正待细看,却见楚七已“扑通”一声跪下了双膝。我觉着惊异,刚要问他这是干什么,已听他急急地低声叫:快跪下,没见皇帝来了?!

我先是一愣后是一喜:我今天真的见了大明皇帝了!我也学楚七的样子跪下了双膝,头却并没有低下去,我想我得趁机看看这个手握重权,不断欺负我们瓦剌人的皇帝。

那一行人把皇帝抬到那辆马车前时,只见皇帝下了轿子,围着那马车看了一圈。因为离他不远,我看得很清,他好像年纪不大,和我哥哥的年岁差不多的样子,也就二十三四岁。我想不出他何以有让人都惧怕他的本领。单从他是一个男人这点来看,他还有点看头,属于白净小伙一类,不丑,不给人一种难受的感觉。他不像是有很大力气的人,很难想象他会舞枪弄棒挥剑耍刀,我估计,真要上阵打仗,他不会是也先太师的对手。这人长得还行。我低声说了一句。楚七听见这话,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轻声阻止我:不许胡说!我们怎敢评价皇上长得怎样?要让人听见,我们就没命了!

皇帝这时上了马车,进到了车篷里。我想,他可能是要坐下试试。果然,他在车篷里有一阵没有出来。待他再出现在车前时,我听见他说了一句:很好,正合朕意。他的声音不大,可听上去很圆润,是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接下来,他就又上轿顺着原路走了。直到皇帝走远,楚七还在跪着,我提醒他一句:早走了,起来吧。他才抬起头来。

看见了吧,皇帝亲自来检查车驾,对他的亲征难道还要怀疑吗?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心中不免一阵高兴。事情弄清楚了,我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也算办成了。这位皇帝大概想不到瓦剌人也先正盼着他去亲征,在战场上等待他的,不会是好结局。

看完奉天殿、华盖殿和谨身殿之后,楚七领我到了乾清门。楚七指着大门说,这就是内廷的大门,里面住的是皇帝和皇宫成员,被称为后宫,是禁地。我们若不是内臣,是不能站到这里的,平日,只有三品以上的文官和二品以上的武官及皇帝身边的侍卫,才能出现在这儿。我默然听着,在心里想象着后宫的生活情景,大明皇帝吃什么样的饭?睡什么样的床?穿什么样的鞋?怎样和他的孩子们玩乐?

看见了吧,那两座门?楚七对我指了一下乾清门东西两侧的大门:东边大门里是东六宫,西边大门里是西六宫,里边住的都是嫔妃们。每座宫院门前,一到晚上就点亮一盏红纱灯,皇帝对于每晚睡在哪所宫院,并无预先的安排,而是临时决定。过去,皇帝定下光临哪座妃子的宫院,就把那座宫院前的红纱灯先卸下来;如今,这规矩有些变——

能不能够进去看看?我打断了他的介绍。

楚七摇摇头小声道:妃子娘娘们的脾气都不是太好,万一碰见哪一位娘娘,她一定要问你在哪里做事那可就麻烦了。

我没有再坚持,毕竟这是内宫,我可不想惹出事端来,不能因小失大。我正要转身和楚七一起回他们的司礼监,忽听内右门那儿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声音:那不是楚七吗?我和楚七闻声扭头,只见内右门口站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位是宫女打扮,另一位穿着翠色衣服,比那宫女年纪稍大一些。楚七这时急忙上前朝那着翠色衣服的女子施礼:娘娘可有吩咐?

我敢吩咐你?那娘娘小嘴一撇,你如今是司礼监的大人物,跟着王公公做事,威风八面的,你眼里还有我们?

哎呀,奴才对娘娘照顾不周,让娘娘生气,娘娘有什么让小的办的事,只管说,奴才就是累死累活,也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的一张小嘴灵巧会说。好吧,我问你,上次让你为我办的那件事,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那件事呀,我给王公公说过,他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等皇上把气慢慢消了再说。我一直记在心上,总想等有准信了再给娘娘你回话。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再安心等,你一定要给我上着心,不时地在王公公面前提个醒。

奴才明白。

你身边这位我可是头一回见,叫什么名字?那娘娘忽然把目光向我看过来。

他叫……闻安。楚七急切中临时给我安了个名字。同时拉了我一下,示意我赶忙施礼问安。

我没敢开口说话,怕声音会露出马脚,只是照楚七的样子给那位娘娘施了一礼。

小闻安长得倒是喜人,愿不愿到我这儿来做事呀?她直瞪住我问。

我吃了一惊,正不知该怎么办,楚七已替我说了:他刚来,对宫中的规矩还一窍不通,得先让他在别处历练历练,真要历练好了,会给娘娘送来的。楚七说完,拉我匆忙给那娘娘施礼告退。

我嘘了一口气。

回到司礼监,王振还在别处忙。我问楚七刚才那位娘娘是谁。楚七道:是堇妃,我真怕她刚才看出你是一个女的。她这人比较多事,话也最多,是那种见树不说也要踹三脚的人。她要看出你是一个女的,那可就麻烦了,她会很快让全宫廷的人都知道的。

她要让你办什么事?

唉,楚七叹一口气:给你说你可千万别对外人露一句。

我点头道:我到王家这么长时间了,你看我是一个搬弄是非的女人吗?

那倒不是。这位堇妃呀,长得媚人,皇上也喜欢她,可她就是脾气不太好,你大概也看明白了,她嘴不饶人。有天晚上皇上在她那儿住时,她给皇上提了她家里的一件什么事让皇上关照,皇上当时没有应许,她就使性子,待皇上要嘬嘬她的奶子时,她就故意不让。这一下惹恼了皇上,皇上一怒之下,半夜离开了她的住处,并发誓再也不去她那儿了。她这才慌了,托我让咱们王公公向皇上传话认错,企望和皇上重归于好。她害怕被皇上废掉。

废掉?

是呀,皇上对他不满意的妃子,有时会废掉,让她重去当宫女。废去的妃子有时连宫女也不如。个别的还会赐死。

赐死?

就是给她几尺绫子,让她悬梁自尽。

哦?我想起刚才那个年轻的皇帝,他怎么会有这样大的权力?谁给他的?好在他就要亲征了,他恐怕很难再回到这座宫殿了。

喝点水吧,待王公公一办完公事,我们就回去,你在这儿,我这心里总不踏实。毕竟这是宫苑禁地,万一让别人看破,事情就会闹大。能看出楚七是真在担着心。说实话,此时我也想早点回家,既然已经弄清大明皇帝真的要亲征,我就没必要再在宫中久留。

可王振迟迟没有回来。

我边喝着茶水边默望着窗外,这真是一座巨大的宫殿,从这儿向对面的那排房子看,那房前的人都变得很矮了。当初刚进王振府里时,觉着那府邸已很威风,可要和这皇宫一比,那简直不算什么了。当年建造这座宫殿的人,倒是真有眼光和气派。从这儿看出去,宫院里人来人往,人们都走得匆匆忙忙,会不会是因了明天的亲征?抑或平日就是这样?

一个宦官这时进来对楚七耳语了一阵,楚七转对我说:我去隔壁一下,很快就回来,你先喝茶。我点头后,看着他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走到王振办公事的长条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那上边有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我俯身细看才知是关于亲征大军军需物资征集情况的报告,上边说京城的仓储远不够大军的需要,户部已急令山西布政使司和顺天府的保定等七个府,立即向民间紧急征集夏麦、秋粮,对太原府的百姓还加征军马吃的青草。看来。大明皇帝的这次亲征是过于匆忙了。

征吧,你们征来的东西再多也没用,这一仗你们是输定了。

楚七,王公公在吗?一个中年宦官没有敲门就突然闯了进来。

我一惊,急忙摇头,意在告诉他王公公不在。

嘿,不是楚七?你是——

我指了指隔壁,意思是告诉他去隔壁找楚七,没想到那人朝我走近了一步,狐疑地说:我怎么从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些着慌了。开口说话,会露破绽;不开口说话,会更加引起他的怀疑。我只有朝他笑笑,在心里盼着楚七赶紧回来。

你笑起来是很好看,有点像女人。那人这时几步走到了我身边。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瞧瞧这张小脸,粉嫩粉嫩的,比那些宫女们都耐看,来,让我摸摸。他将手伸了过来。我急忙向后闪身。

我敢保证,他们当初给你净身时净得十分彻底,致使你真变成了一个女人。看看这胸脯,都挺起来了。他冷不防朝我胸上摸了一把,我没有防住他这一手。我原以为他沾了光后会罢手的,不想他的脸突然惊愣了一下,随即就见他阴冷地说:妈的,没想到你还真是个女人,奶子都碰住我的手了,赶紧交代,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为何扮作宦官?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时吓呆在那儿。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竟敢乔装改扮混进皇宫,混进这司礼监重地,你知道你这是犯的什么罪?要满门抄斩的!说,你受谁的指使?混进皇宫的目的是要干什么?!

我……我刚说了一个字又紧忙噤口,我能解释什么?

好,你不说,你给我装哑巴,我立马去叫卫士们来,他们会让你开口的!

我绝望地看着他转身,我知道,这件事真要闹开,王振也不好处理,说不定真有可能被关起来。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后悔:今天不该来的,不该来这皇宫的,即使帖哈逼着我也可以不来的。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就要回草原去见母亲、哥哥和弟弟,没想到在这儿出了差错。还好,就在那人要出门时,楚七回来了。楚七一看见那人就紧忙招呼:哦,是范公公,有事?快请坐。

我来本只是为一点小事,没想到在这里倒发现了一件大事!那人慢腾腾地说。

楚七顿时明白了什么,立刻朝我看了一眼。是不是这位小老弟惹了你?他刚来,还不懂这儿的规矩——

小老弟?你说得倒是轻巧!你以为我的眼睛好糊弄?他直盯住楚七的脸,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楚七笑了一下,他是咱司礼监刚挑来的,跟你我一样是净过身的罢了,要是女人倒好了。

这么说,是你把她弄进来的?那人不依不饶。

是我呀,咱这儿缺一个做杂务的,王公公让去挑一个,我看他长得挺耐看,就挑来了。

你还在想骗我?她十成十是一个女人改扮的,你要知道,把这样的人领进皇宫可是要杀头的!

我看见楚七的脸上冒出了汗,他还在努力笑着:怎么会呢?我怎么敢带一个女人进来?

好吧,你既然坚持这样说,那咱们就当场来个检查,你让她把胸脯亮出来,好在现在天也不冷,她胸前要没有两个女人的奶子,我向你低头认错,向你下跪也可以!

这——楚七慌慌地看了我一眼。

我恐惧地抱紧了胸脯。

害怕了吧?

有时候,咱们这些净过身的人,奶子也会变大的,范公公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宫里不是也有宦官俩奶子都挺出来了?变得和女人差不了多少?楚七还想辩解,可那人这时已转身准备向门口走,同时说道:我不跟你费口舌,你到皇上面前去狡辩吧!

别,别。楚七慌忙去拦住他。

怎么?还不准我走了是不是?那人凶凶地瞪住楚七。

谁呀,在这里大声小气地说话?恰在这时,王振出现在了门口。

楚七像遇见救星似的急忙叫道:王公公,这位范公公坚持说咱挑来的是个女人,要去报告皇上。

是吗?王振的眼眯了起来,转身看着那人。

那人急忙向王振施礼:王公公,这人的确是个女人,我相信你不知道这事,全是楚七在糊弄你。

你怎么断定他是女人?王振盯住他。

我刚才碰了一下她的胸脯,她的奶子很大!

你怎么想起要去碰人家的胸脯?王振的声音冷得吓人。

这……

你敢在我这儿撒野,你的胆子可真不小!

王公公,我——

是不是看我要出征了,不再管宫中的事了,你要趁机——

不,不是——

是不是看见有的大臣在反对我,你也想添一把火?

不,不,不是——

来人!王振这时猛地转身朝外喊。

几个人应声跑到了门前。

给我把这个东西拿了!王振指了一下那个范公公:他竟敢在此说皇帝亲征必败,扰乱军心!

我绝没有说——那人刚想辩解,几个人已冲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他在反抗中刚想喊出什么,楚七已麻利地上前用一块抹布塞住了他的嘴。

楚七,你和他们一起把这个东西押到东厂,写清案由后,先把他舌头割了,而后迅即处死。在大军开拔之前,我们决不允许任何人散布失败言论!同时将此事报告兵部,让他们通告全军,申明任何动摇军心的言论都将受到严惩!

明白!楚七应了一声。那个被绑的宦官挣扎着想说什么,楚七一挥手,他便被提了出去。

我又惊又呆。

王振这时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说:咱们回家吧。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一时没有应声。王振笑笑:看把你吓的,怕什么,在我办公事的屋子里还用怕别人?那人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给你添麻烦了。我缓过气后轻声说。

这算什么麻烦?还不是几句话的事?我正想找一个人出出气哩!娘的,眼看明天就要出征,吏部尚书王直和一批官员还在紫禁城外跪请皇帝留京,说亲征危险,这不是明摆着要跟我作对吗?我就是要杀一儆百!当然,是有点冤枉这个内臣了,可谁叫他多管闲事哩,管到我的身上来了,他是自找!

到家以后,我的心情方渐渐平复下来。我给王振换了鞋倒了茶水,服侍他坐下歇息,他这时忽然叹口气说:这一仗我必须打胜,倘是打个平手或战败归来,那些人可是要翻天的。

皇上亲征,又有你亲自保驾和担任指挥,焉能不胜?!我想我得给他打打气。我们正在说着,忽见楚七满脸喜色地进来,说:王公公,温先生让来给你报喜。

报喜?报哪门子喜?王振很意外。

他说他做成功了。

啥子做成功了?

就是——那个……楚七说着看我一眼,脸有些红了。我猛然想起那天在温先生那儿看到和听到的东西,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忙对王振说:你快去看看,八成是那事有结果了。

我这一说,王振才有些明白,才“哦”了一声笑道:是吗?就要出征了,还有这等好事?走,走,咱们一起去看看,说不定是一个好兆头。

我也去?我笑望着王振。

去呀,这事还能对你保密?他朝我招手,我忙上前搀扶住了他。

进到温先生所在的那个小院,温先生早在门口迎接了。王振让楚七在门口守着,由温先生引着我俩进了我上次来没有进过的一间屋子。

说吧,喜从何来?王振看着温先生。

是这样,前些天,我们又得到了一个年轻犯人的那个东西,我吸取过去几回失败的教训,在一个小公公身上又试做了一次,前天夫人来时,我还不敢说成功,不过今天可以说了,已经十四天过去,没有任何危险了。那个东西已在那位小公公身上长成了,他已经可以用意识对它加以指挥了。

嗬?我看看。王振眼里放出光来,今天一直阴着的脸晴开了。

温先生“哗”一下拉开了他身后一道布幔,一张床现在了我们的眼前,一个小宦官正躺在那个床上,他的下身上盖着一条白纱单子。看见王振,那小宦官微微欠了欠身叫了一声:王公公。

王振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躺好。这当儿,温先生已揭开了那小宦官下身上盖着的白纱单子,那个部位露了出来,我满怀好奇地去看,那个地方果然被接得和正常男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它有些发红,能看见缝上去的疤痕。

疼吗?王振俯下身边仔细地看着边问。

现在已经不疼了,就是刀口处还有些痒,可能是还在长肉的缘故。那小宦官答。

用你自己的意识,让它动一动。温先生对那小宦官说。

小宦官皱起了眉头,分明是在调动自己的神经,很快,那个东西动了动。

王振立时叫了一声:好!跟着又问:你内心里现在有没有要和女人亲近的愿望?

小宦官摇了摇头。温先生急忙说: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他在生理和心理上逐渐恢复过去已经丢失的一些东西。

有道理。王振眉开眼笑地点头:好,好,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功,的确是一桩大喜事!他转对温先生,拍着他的肩膀说:我要重重奖你!你哪,也不要松劲,要继续努力,把剩下要做的事情一一做好,要让他完全变成一个正常的男人,要使他能做一切该做的事,明白?!

明白。温先生点着头。

要把你做的这些每一点都清清楚楚记下来,以便以后给我做时不出任何意外,明白?!

明白!

好,杏儿,回去后记着从库里拿出五百两银子,让楚七给温先生送来。王振转对我说。

我忙应道:记住了。

谢王公公。

这只是第一笔赏银,待我出征回来,我还会赏的。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就能在我的身上做了。王振高兴地又拍了一下温先生的肩。

我相信不会再要多长时间了,王公公刚才说你要出征,不知你出征大概多长时间能回来?

准确的日子说不定,不过估计不会要多长时间,一月余吧。

我看了一眼王振,心中暗道:你想得倒好,月余就回来,你只要随驾出征离开了这京城,回来的事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也许待公公凯旋,我已经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那温先生笑道。

那最好,正好用凯旋的歇息时间给我做,不过,可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哟!

这个公公只管放心,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我怎敢在您身上动刀?

好,那我们告辞了。楚七一会儿就把赏银给你送来……

回到王振的屋子,王振捏住我的脸蛋笑问:你看了刚才的那番情景心里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心里一个劲儿地乐呗!只要能在那人身上做成功,也一定能在你身上做成功,我恨不得温先生这会儿就在你身上做,我好早一点……我用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双唇夹住了他的鼻子。

你倒是比我还急,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耳朵,明早就出征了,现在就是能做也不敢做了。但愿他能在我出征期间把一切准备都做好,我一回来就……

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在心里冷笑:王振,你就做梦吧!

走,我们去库里把那五百两赏银给他拿出来,我要说话算话,立马兑现,以促使他更加用心地去把事情往好处办!王振说着就来拉我的手。我的心忽悠一下吊了上去,脊梁上顿生一股寒意。天哪,他要是下到库里发现那么多银子丢了,那还得了?!

怎么了?怕我办不好?怕我把赏银拿少了?我媚笑着瞪他一眼,这点小事还能劳你亲自去动手?你现在只需养精蓄锐,好在出征后去指挥大军为明朝夺得胜利,以名垂青史,这点小事你就交给我办吧。

五百两哪,你又不能找人去帮忙,我是怕你累着。王振笑道。

能看出他确实不是因为怀疑什么,只是因了高兴。我多跑几趟不就得了?边说我就边进了通密库的那间屋子。他倒没有坚持着跟进来,下到那间密库里,我才长嘘了一口气,打开一口箱子把银子数好,分装在两个袋子里,然后聚一口气,分两次抱着出了密库的门。回到王振屋里,让他看过,才交给楚七扛走了。

这桩意外的事情和这场意外的惊吓,至此才算过去。

这就快到了晚饭时分。

王振此时对我说:我明晨要出征,你明天要带人回咱们蔚州老家,你去给下人们交代,饭做好让他们去把王山、小蕉和他们的儿子还有马夫人都叫过来,今晚咱们全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算是一顿告别饭,我有话要给他们说。

我随即就出去交代安排,之后,我抓紧时间去了一趟帖哈的屋子,把我今天在皇宫里看到的情况给他说了一遍。他听后轻声说:好,只要大明皇帝准定出征,咱们在京城的任务就算全部完成了。你现在也可以轻松轻松了……

晚饭就要做好的时候,王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嘿,咱俩还得出去一趟。

去哪?我的心一提:这个时候可别再有什么变化!不然,可是很难再有机会知会也先太师了。

去家庙。

我顿时明白他是要去礼佛,祈求保佑,心就一松,忙对外喊了一句:楚七,备轿!

上了轿王振才握了我的手说:只顾忙着出征的各样具体事务,倒把来家庙的大事忘到了脑后,唉,佛祖该怪罪了。

佛祖万事万物都能看透,还能看不明白你的虔敬之心?他老人家知道你是在为朝廷大事为黎民苍生忙碌,说不定正在暗暗夸奖你哩!

王振笑了:还是杏儿说得好呀。

王宅离家庙不远,楚七刚才已派人先跑来告知了王振要来祭佛的事,所以我们的轿子到了庙门前,庙里的住持和僧众早已迎到了大门外。这家庙我过去陪王振来过几次,知道是王振在正统八年修的,初时就称家庙,后来敕赐名“报恩智化寺”,不过王家的人还习惯称其为家庙。

我们一行在住持的陪同下进山门的时候,鼓楼上正好响起了暮鼓声。闷重的鼓声在庙院里回响,立时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王振这时有些不安地说:我们来得是不是有些晚了?那住持朗声道:佛祖什么时候都在看着我们。

进了大殿,王振去佛前焚香跪拜时,那位住持的手一摆,众僧们就都敲响了法器。那庄严的法器声令我的双腿不由得站直了,我抬眼看了一下佛祖,忽然觉得他在瞪眼望着我,但愿他没能看透我的身份。佛祖,你即使看透了也不要怪罪我,我潜来京城潜来王家有我的理由!

王振在佛祖前跪了许久,口中一直念念有词。我学他的样子,也在旁边跪下了……

祭拜完毕出庙门时,王振忽然一只脚绊住了地上的石头缝,身子踉跄了几下,要不是楚七眼疾手快上前扶住,王振必倒无疑,众人吓得都惊呼了一声,我看见王振的脸也有些发青。上得轿后,只听王振叹口气自语:这莫不是佛祖给我的警示?拦我别去亲征?

我一惊,真怕他再改了决心,忙轻轻一笑:怎么会呢?俺们朔州有一句俗话说,脚下绊一绊,福气添一添,你这一绊哪,八成是佛祖在告诉你,大福大贵还在前边等着你哩。

是吧?他嘘一口气,脸色渐渐变好,自语似的说:前边还能有啥大福大贵?

你想呀,这次你陪皇上亲征,带着五十万大军,获胜那可是一定的,只要获了胜,便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劳,不仅要载入史书,皇上肯定还要对你大加封赏!再有哪,温先生那再植的手艺也算行了,你回来后把那件事一做,我就要为你生儿育女了,你想想,有一群儿女在你面前跑来跑去,那还不叫大福大贵?

好,好,听你这一说,我这心里宽敞多了。王振拍着我的手笑道。你知道我刚才在佛祖前求了哪三样?

我哪能猜得到?

头一条,求佛祖保佑我陪皇上的亲征能凯旋;二一条,求佛祖保佑温先生能帮我做好那件事;三一条,求佛祖保佑你能生下几个儿子。

看看,这不正和我说的那些一样?

还是我的小杏儿能猜住我的心哪……

吃晚饭时天已经完全黑定了。

由于我预先做了交代,这天的晚饭做得非常丰盛。

全家人都到了,仍是过去的那种坐法。王振坐在桌子的上首,马夫人和我分坐桌子的两边,王山和他的妻子坐桌子的下首。他们的儿子坐在王振身旁。菜上齐之后,王振开了口:明天,我就要随圣上去大同远征了;杏儿哪,要带人带物回咱们蔚州老家一趟,在那里做好迎接圣上驾到的准备,因此,今晚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聚聚,说说话。他的话音未落,楚七忽然进来禀报道:王公公,刚刚有人来告知,宫里那个姓范的东西,已被正法了。

姓范的?王振显然已经忘了下午的事。

就是那个散布谣言的东西。楚七说着朝我挤了一下眼,我自然明白他是说谁,禁不住身子一抖。王振这时也明白了,“哦”了一声。

我的心一下子坠得非常难受,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个被杀的宦官的面孔。如果我今天不去皇宫,大概他就不会死吧?他固然是一个多事的心术不正的人,不杀他我就会暴露,可他因指出我是一个女人就被杀会不会让老天怪罪?我的这种不安一直持续着,直到看见王山和他媳妇那两双审视的眼睛后,我才压下那种不安抖起精神来应对这场晚宴。

他爹,你这次出外是去打仗,不比往日外出,身边要多带几个人,吃的东西也要多带点。马夫人先开了口。

王振颔首笑道:我时刻和皇上在一起,他的侍卫也就等于是我的侍卫,这一点你们放心,吃的嘛,也不会亏了我。

小杏回蔚州,一路上也要多加小心,因为带有物品,最好也跟几个军士保护。

我急忙起身施礼:谢谢姐姐提醒,随车护卫的事,王公公已做了安排。

爹爹出征,防范瓦剌人的进攻当然是大事,可也要小心内部的暗算,尤其是要防范随军出征的一些文武官员的暗箭。王山声音低沉地说道。

这个我明白。王振点着头:我这次出征,除了要和瓦剌人打仗之外,还要和那些反对我的朝臣打仗。

还有一个想法请爹爹考虑,既然要让皇上去咱老家一趟,那在老家的准备就很重要,万一准备不周,怠慢了皇上就不好了。鉴于此,是不是让我和二娘一起回去,以便仔细地做好各样准备。

我的心一紧:要让王山一起走,那可就麻烦了!我急忙去看王振的表情。

王振这时对王山摇头道:你不能离开京城!我一走,就靠你在京城里支撑并探听各种消息,我们要防备有人在我走后闹事。有些人当面对我奉承,其实心存忌恨,我们得当心他们。特别是对监国的郎王朱祁钰,他那边的举动更要随时打探。一有什么不好的情况,立刻派快马报告给我。

儿子遵命。那各屋的钥匙?——王山笑了笑。

我知道他在关心什么。他一定也风闻了王振另有保存财物的密库,所以提出钥匙的事,以为这是一个寻找那密库的机会。

我和小杏又不是不回来了,钥匙就还是各带各的。这宅子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你和你大娘来一起处理,需要小蕉帮忙的事情,小蕉也要主动相帮。护卫这所房子的军士,也还要留一些,必要时,你可从你的属下再调些人来。

看来王振心里也在防着他的这个干儿子。

好的。王山答,你们只管放心走,家里有我和大娘在,不会出任何事的。

杏儿你们一行人,一定要记住晓行夜宿,只走大路。我已经告诉护卫的军士们带足枪刀箭镞,你们每过一县,记住都要先和当地的官府联系。王振又对我交代。

记住了。我语气郑重地答。

好,接下来咱们喝酒,我是第一回随皇帝出征,咱们全家人也是第一次在征前聚会,来,都喝一杯!王振举起了杯子,先在小孙子的嘴边碰了一下,而后仰头喝了下去。

宝儿,你敬爷爷一杯酒!王山这时起身,把自己的杯子塞到儿子的手里,示意他递到王振手上。那孩子可能是预先已被教过,很机灵地转身把酒杯举到了王振的嘴边叫着:爷爷喝!祝爷爷得到想要的东西。

行,行,爷爷喝。王振喝下了那杯酒后,摸着孙子的头说:这人活一生,有两个东西是都希望得到的,一个是好下场,一个是老来香。所谓好下场,就是最后是正常老死或是正常病死的,而不是突遇灾祸遭人谋害暴死的;所谓老来香,就是人老了之后,人们还不嫌弃你,觉着你还有价值,还愿意和你亲近。爷爷就想得到这两个东西,只是不知能不能得到。

爹当然能得到。王山说了一句,众人急忙附和。我在心里说:王振,你这一生的下场恐怕不会好了……

家宴散罢王山他们走后,王振让下人们去把他出征时的坐车和要我带的车队在前院准备好,他要亲自做最后一遍检查。当王振和我一起来到前院时我吃了一惊,原来要我带回蔚州的马车竟有三十辆之多。我原以为三辆就够了。怎么这样多?我惊问楚七。楚七笑笑:都是按王公公吩咐办的。王振这时开口在我耳边低声说:回去一趟不容易,能多带就多带一些东西,我让他们准备的,除了一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剩下的都是银子和贵重物品,我们要趁这个机会转移一些财产到老家去,以应付不测。车上凡上锁的箱子,待到蔚州老家后,你都让下人们将其抬入老宅后院正屋放着,我回家后再决定怎么安放。那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你记住多送给乡亲们一些。我们这也是衣锦还乡,要让乡亲们也跟着高兴高兴,不能搞得太寒酸。要让当年看不起我们老王家的人把眼瞪大点。

把三十辆车检查了一遍后,又去看他的坐车,他的坐车里除了衣服被子和食物之外,还专门放了一口密封的水缸,里面盛满了水。我问他带水缸干啥,他叹口气说:在这盛夏出征,不准备好喝的水怎么行?我暗暗佩服他想得仔细。

做完这一切回到卧室后,王振拿出一枚宋朝做的铜钱,让我把方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说他要给自己再卜一次吉凶。我笑了:你也会卜?他说,这是他小时候跟他娘学的一种占卜法子,做法是用手指将铜钱在桌子上拨得快速旋转起来,然后突然把一只手的手掌朝铜钱捂去,被捂住的铜钱如果有字的一面朝上,就是出门大吉;若无字的一面朝上,就是出门不利。

这个卜法恐怕不准。我想打消他这占卜的念头,我怕占卜的结果会导致意外的事情。

试试吧,试试心里好有数。他坚持着。

我看出他心里总不安定。可也不能再阻止,怕他再疑心什么,只好把桌上收拾干净,让他占卜。

他用两手的手指把铜钱拨得快速旋转之后,两眼紧张地看着那铜钱,我的心也忽然悬了起来,但愿卜的不是凶信,别把他吓住。前面等着他的,不会是好结局,可我这会儿不希望他明白。

他把铜钱捂住又拿开手掌之后,我俩一齐低头去看,糟糕,是无字的一面朝上。

他的脸有点变白。

信这个干什么?我急忙宽慰他。这东西旋转时用力不一样,结果就肯定不一样,哪有人家卦师们占得准?!

当然,当然。他泄气地坐了下去。

洗洗歇息吧。我在他耳边说。

好,好。他起身向放浴桶的屋子走,两腿有些摇晃。难道他真被这个占卜结果吓住了?

他过去洗澡一向不准我到他面前,他大概是不愿让我清楚看见他私处的样子。可今晚,他坐进澡桶之后却忽然喊我:杏儿,你过来!

我闻唤急忙走了过去。

来用皂角给我身上擦擦。他从浴桶里站了起来。

我急忙拿起皂角给他擦着,不过我是站在他的背后给他擦的,我怕他不愿让我站在他的面前。

别总站在背后了,那样别扭,反正咱俩睡一起也这么长时间了,摸也摸过了,看看又何妨。他倒先这样说了。

我于是转而走到他的面前,擦着,搓着,我的眼睛不能不看他那个地方。尽管我在平日和他的身体接触中已经感觉到了那个地方的形状,但当它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还是吃了一惊。

很难看是吧?这就是代价,干什么都有代价,我用它换来了今天的这份日子,应该是值得的吧?要不是付出这个代价,我今天不会有你这个妙人儿给我搓澡,是不是?我可能就在蔚州老家种地,活动范围也就方圆几十里地,直到老死也不会来这京城一回。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给他搓着。

我现在担心的是,为了今天这份日子,上天还会要我付出代价。

我估计他还是在为刚才的占卜结果担忧,忙说:怎么会呢?!公公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边呢。

我担心哪,担心上天有时会把账算错,以为我得到的已经太多,因此就让我继续付出代价。其实呀,我失去的东西还少吗?没有儿子,没有女儿,对不起妻妾——

温先生很快会改变这一切的。我想起了安慰他的办法。

喔,对了,现在的希望全在他身上了……

把他身子擦干,扶他上床躺下时,他忽又握住我的手腕说:杏儿,我总担心这是咱俩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怎么会呢?我等着在蔚州老家迎接你哩,我还等着温先生的办法成功,要给你生一群儿女哪!说这不吉利的话干啥?

但愿不会出事,刚才的这次占卜突然让我心里没底了,应该听你的话,占什么卜啊,那天选择出征日期时,不是说明天是吉日吗?!

对呀。我不让你卜,你偏要卜。

好,为了不想那些不吉利的事情,你去画像旁站站吧。

我只好换上那身固定要穿的衣服,重把蜡烛点好,站到了那张画像前。和过去一样,他眯了眼看我,只是他今晚看我的时间比往日长了许多。待他示意我上床时,我已累得腿都酸了。

一切和过去一样,只是当他的手指进入我的身体时,我能感觉到他的整个手都在发抖。

杏儿,我高兴死了……他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

他发泄过后,慢慢睡着了。我却没有睡意,一直默望着黑暗的屋顶。王振此一去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被太师也先抓住?把他暴打一顿?留他在草原上放羊?他说他担心再付出代价,是的,代价是必须付的,为了你的大明朝廷对我们瓦剌人的欺负,你不应该逃脱惩罚!……

我不知不觉沉入了酣睡。我后来是被一阵大叫惊醒的,我先以为是到了起床的时间下人们来喊起床的,后来才听清是王振在喊,我明白他是梦魇了,急忙推醒了他。

他醒后怔了一霎才气喘着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提了个带血的东西向我走来……

可能是因为要上战场了,你才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十梦九空,没有啥值得忧心的。我拍了拍他的胳膊轻声宽慰他,我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已全是汗了,睡吧,再睡一阵——我的话未说完,他忽然翻转身子一下子把头藏到了我的怀里,呻吟似的说道:杏儿,我怕……

我一怔,这个白天看上去那么可怕的人,竟也有怕的时候。我任由他把脸藏在我的胸口,我像哄小孩子那样用手拍着他的后背。

那一霎,我心里忽然对他生了点怜悯,也对自己的行为生了点怀疑,他这样信任和依赖我,我对他做的是不是过了?可我很快又想起了阿台和父亲的惨死,不,你的心不能软,你现在是在为阿台和父亲报仇,他是你和瓦剌人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