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很远就看见了家里的那个毡帐,看见了母亲在毡帐前忙着什么,自打和帖哈在一起为也先做事,我已有多少日子没回家了?!那毡帐的帐顶都有些旧了。多少次在梦里看见母亲,多少次在梦中喊着母亲,可现在我却不敢向前走了。我今天不但没给母亲带回她喜欢的礼物,反而给她带回了噩耗,带回了哥哥的遗体。可怜的母亲,她已经见了父亲和阿台的死,她还能再经受住这个新的打击?我也许不该把哥哥带回来,应该把他埋在异地?或者就埋在这附近,不让她知道哥哥的死讯?
就在我在那儿徘徊的时候,我看见母亲赶着一群羊向这边走来。风不时掀起她的头巾,使她的花白头发一飘一飘。我得立刻做出决定,我不能再犹豫了。我掉转了马头,我决定不让母亲看见哥哥的遗体,就把他埋在附近,让他的坟包成为一个秘密,让母亲以为她的大儿子还在也先的军队里!不想就在这当儿,两声我熟悉的狗叫传了过来,跟着,我们家里养的那只名叫银狐的牧羊狗箭一样朝我奔过来,它凭着它那特异的嗅觉知道了我和哥哥的归来。
母亲知道她的狗不会无缘无故地那样奔跑和欢叫,她把手搭在额前向这儿望过来。母亲不可能看清楚我,但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开始慌慌地向这边跑。母亲蹒跚奔跑的姿势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使我不顾一切地打马向她奔过去。
母亲看清是我时惊喜地停住脚步站在那儿,我翻身下马向她的怀里扑去。我的脚下绊着了草蔓,我踉跄着跪倒在了母亲面前。我的孩子,我的小高娃,我的小宝贝,你可回来了!母亲一边连声地叫着一边紧紧地搂住我。你一去这么久,为何不给我捎个信?你在外边好吗?吃苦了没有?叫我看看,有点显瘦了,吃不饱吗?还是睡不好?是月红不正常?……
我的眼泪不自主地流了出来。只有母亲才会这样问我,我把脸紧贴在母亲的胸前,我又闻到了我熟悉的母亲身上特有的那股味道。从小到大,我一闻到这股味道就感到心里有了依靠,就觉得心里安稳,就能睡好觉。
让我仔细看看你,我的孩子。母亲捧起了我的脸端详着。嘴角这儿起了个红点,嘴唇上起了皮,是有点上火了,我的小高娃,你在外边忘了吃点去火的东西?我刚要开口回答,却见母亲的目光忽然从我的耳边滑过去:孩子,那是什么?我于是知道她看见了跟在我坐骑身后的那匹马。
那匹马的背上驮的是什么?
我的身子一悸。
是一个人?母亲震惊地自语了一句,手从我的两颊上滑了下去。
额吉,你听我说——
母亲走了过去,她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再问我,不再等待我的说明。我也没有再拦她,我知道事已至此,终究要让她看明白。我不敢转身,我怕看见母亲和哥哥相认的场面。
那是一声凄厉的喊。我没听清她喊的什么,只感到那喊声像尖刀一样向我飞来,刺得我的身子猝然一弹,待我艰难地转过身时,只见母亲已抱着她的长子倒在了地上……
母亲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我此时已从邻居阿台母亲的嘴里知道,弟弟前不久也已奉命从军,而且从军后就没有回来。我给母亲喂了一点奶茶,让阿台的母亲来照看她。然后自己出了门,手拿一把铁锹,去到了那匹一直驮着哥哥遗体的马身旁,那匹马很听话,一直站在我让它站的地方。我抱下哥哥的遗体,去了父亲和阿台的坟旁边。弟弟不在家,埋葬哥哥的事只有我一个人来做了。
我在附近的一处高地上点燃了一堆火,向我战死的哥哥致哀。
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挖着墓坑。哥哥,妹妹没有保护好你,也先原本答应过我的,他说过他要给你保护……
天上无月,星星显得大而且密。我坐在三座坟的中间,默望着父亲和阿台坟上已长出的草,那些草叶在夜风中左右摇摆,发出细微的响声。父亲、阿台,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我为你们已报过了仇,雪过了恨。当然,这仇报得有点过头,让大明朝的军队死的人太多了。你们如今可以安心长眠了……再过几个月,哥哥的坟上也会长出草。父亲、阿台,哥哥要去和你们做伴了。天哪,我们家的男人,我爱的男人,为何都是被打死的?为什么全是这样一种死法?为什么?……
母亲整整一夜都没有再合眼,就那样睁了眼直瞪着包顶,天亮时才抓住我的手嘶哑了声音问:孩子,你说,是不是额吉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上天要惩罚我,才让我先失去女婿,再失去丈夫,又失去大儿子?
不是,额吉,你不要乱想,你怎么会做大逆不道的事?
你想没想过是因为什么?母亲握紧了我的手。
我身子一颤:额吉,我没有——
孩子,世上出的事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咱们家的男人接连死去,不会没有缘由……
我默望着母亲,心中一震,是什么缘由让我接连失去了阿台、父亲和哥哥?是因为什么?谁能告诉我?……
我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里,背水,做饭,放羊,喂马,拾柴,捡牛粪,喂狗,清理羊圈,骑马或驾着勒勒车去找熟人换盐和其他生活用品。我要照顾母亲和阿台的母亲两个老人,累是有点累,可这种熟悉的生活让我觉得是那样遂心。我心里想,从此以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就这样陪着两位老人过日子。我托熟悉的邻人又买了一匹马和一些羊,把两家住的毡帐又修了修,我要让我的母亲和阿台的母亲尽量过得舒心。只是到了夜晚,在母亲睡着之后,我会重又想起在京城里的那段生活,想起王振,想起楚七,想起卢石,想起王振的那座宅邸,想起紫禁城里的皇宫,想起也先,想起帖哈,想起土木堡……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卢石。除了死去的阿台,我在这个世界上愿意把心和身子都给的男人就是卢石了!卢石,你现在在哪里?你那天是不是平安地回到了宣府?你去没去土木堡大战的战场?你路上碰没碰见我们瓦剌兵?发生过战斗了没?你应该逃回北京的,凭你的聪明,你应该不会在路上傻找王振的。但愿你已平安回到北京,回到远离战场的安全之地。这次蔚州之行,按我原来的打算,是想在办完也先交办的事情之后,把你直接带回草原的,带回到我的家里,我们好从此就在草原上过日子。没想到事情出了意外,没想到帖哈会对你也起了杀心,我只好放你逃走。不知日后我们还有无见面的机会。我真后悔我们在一起时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住处,我那时的顾虑太多,怕你吃惊,怕你生气,怕你不理解,我总以为我们还有许多说清楚事情的时间和机会,没想到我们突然间就分开了,我真后悔……
我如今又有了看云的时间,白天,把羊赶到草场上后,我常常呆坐在那儿,默默地仰脸去看天上的云彩。那些日子,天总阴着脸,天上的云常是聚成一团一团,像球一样地滚来滚去,有几次,那云团分明就要滚下地,滚到我的身上来。一个后晌,我正仰躺在草场上向天看时,那股久违了的类似脂粉的香味突然钻进了鼻孔,啊,你终于又让我闻见了你!我急忙挺起上身向那些云团仔细看去,你藏在哪团云上?你为何要让我闻到你?……
到了夜晚,我也总是在七思八想中进入梦乡的,而一走进梦中,我会更加忙碌,我总是会飞快地重返土木堡大战的战场,会重新看到那血腥的场面,看到那重重叠叠无边无际不计其数的尸体,看到那些被砍掉的头颅和砍下的肢体,看到那被鲜血染红的草叶和土粒,就会闻见那叫人窒息的血腥味。在这些梦中,有几个可怕的情景总是轮番出现:一个是那些无头缺臂少腿开胸破肚的死者,会慢慢地站起身子,一点一点地向我围拢过来,一边围近一边叫,甭让她跑了……另一个是总有大群的老人和孩子手举纸钱朝我扔着,他们边扔边叫:埋住她,埋住她!……再一个就是王振,他总是拿着一串佛珠,一边用手指捻着那些珠子一边看着我冷笑……我常常是带着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醒来后还吓得捂着胸口喘息许久,那些死者为何不让我跑了?那些老人孩子为何要用纸钱埋住我?……是因为我诱使王振说服大明皇上亲征了?是因为我传递的那些消息,是因为我随后又做的那些事情?……
母亲渐渐发现了我总是惊叫着从梦中醒来,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点点头,但没有告诉她梦的内容,我怕吓着母亲。有天早饭后,母亲叹口气说,咱们家的男人接连凶死,你又这样总做着噩梦,该去把萨满请来,让他给我们驱驱魔,请他代我们向神祇祷告祷告。说罢就走了出去。我没有去拦母亲,兴许母亲说得对,应该请萨满来了。我心里装满了不安和恐惧,我也想向神灵们祷告祷告。
萨满是在太阳当顶的时辰来的。萨满到来之前母亲和我用石头堆了一个小小的祭坛,母亲还在祭坛上放了松籽、柏叶、熏香。萨满在祭坛上摆了一张桌子,在桌上放了画在白布上的神像,悬挂了避邪的五色彩幡。萨满先点燃了那些松籽、柏叶和熏香,之后开始诵唱我过去曾经听过多次的祭辞:
啊哈咳,高桌摆中央,
呵,祖先,神灯明晃晃。
啊哈咳,弟子齐祷告,
呵,祖先,敬请神来降。
啊哈咳,摆起虎皮椅,
呵,祖先,烧上一炷香。
啊哈咳,弟子齐膜拜,
呵,祖先,铃鼓轻轻响……
我知道这是萨满在设坛,坛设好之后才能跳请神舞。但愿萨满能顺利把神请来,让神来看看我们这个家,看看母亲,看看我,看看我们家的男人为何死得这样惨?看看我们的家为何祸事连连。萨满这时起步边跳边唱:
起步,起步啊,舞步轻,
步步靠近了,我神明。
踏步,踏步啊,舞步缓,
步步靠近了啊,神祇前……
当萨满向祖神洒祭酒浆癫狂地边舞边唱时,我明白神祇就要来了,急忙和母亲一齐跪了下去。我没敢抬头,只用耳朵听着萨满的歌声:
身穿法衣起舞步,
伊勃格呼,呼嘿呀,
尊崇古礼向神呼,
伊勃格呼,呼嘿呀。
身穿花裙回旋舞,
伊勃格呼,呼嘿呀,
轻神降临随旧俗,
伊勃格呼,呼嘿呀。
自我祖先,信萨满,
皮甲神祇啊,敬请降临。
自我祖先,尊奉萨满,
宝神祇啊,敬请降临。
向四方的神祇祷告,
请一级一级降临,
上方的万千神祇,
请降临附身。
太空的鹰,
神圣的白鹰,
把灾难祸害,
清除干净……
请了萨满之后,我夜晚做噩梦的次数真的有些减少了,我的心情也稍稍有些好转。恰好,家里的羊群里有十几只母羊这时到了产羔的时辰,我和母亲开始为这事忙碌,给母羊们喂吃的,照料它们分娩,照看小羊羔。眼见得那些毛茸茸的小羊羔摇摇晃晃地学走路,我和母亲脸上都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心里的痛苦在慢慢抚平,日子也在渐渐变得平静。
我企望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慢慢把自己当初离开草原后所经见的那一切都忘掉,我也暗中盼着弟弟能早日从军中回来,使我们家的生活能重新恢复正常。我根本没料到帖哈还会来找我,没料到他会在一个夜晚又突然带着一群军士来了。
那是一个无月无星的黑夜,我把羊圈关好,照料母亲在毡帐里躺下,然后去看阿台家的羊圈关好了没有,待我检查一遍返回自家的毡帐正要睡下,负责看门看羊的银狐突然叫了起来。是不是来了狼要叼羊?我忙又穿衣起身拿了刀箭准备出门去看,帖哈的声音就在这时在毡帐门外响起:杏儿你没睡吧?
我一怔,隔门叫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看看你?我可以进来吗?
我示意母亲起身穿好衣服。帖哈掀门进来时我才注意到,他穿了我们瓦剌族的官服,而且带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军士。
嗬,当官了?我盯住帖哈问。
还不是也先太师赏的!他笑着,脸上分明露着满意。
找我还有什么事?我可是把你们让我办的事都办完了。我看定他说。
没有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我们毕竟共生死了一段日子,你不想我,我还想你哩!帖哈笑得很甜。可我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找我有事。
说吧,有什么事?你这么晚带着人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来看看我。
也先太师要见你。他的神色肃穆起来。他要给你奖励!
给我奖励?谢谢,我不要!我也不会去见他。我又记起了哥哥的死,记起了他说的要照顾我家的话。他是怎么照顾的?!
不去恐怕不好。帖哈话音里分明带了压力。
有什么不好?不要奖励还不行吗?我不是已经跟你出去了那样长的时间?我不是把身子都卖给了别人?我做的还少吗?
杏儿,你已经为咱瓦剌人做了很多,就是因此,太师要赏你,你是一个瓦剌人,你是太师的属民,你应该听他的话!
孩子,去吧。母亲这时开口说。咱们瓦剌人的规矩,头人的旨意是不能违抗的。再说,你不在家时,有人送来过三百两银子,说让我好好过日子,我一直保存在那儿。
我看了母亲一眼,既然母亲这样说了,我只好点头应道:好吧,我去……
走进也先的大帐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了。也先正坐在帐内读着什么,看见帖哈和我进来,起身对我说:高娃,我很抱歉,没有照顾好你的哥哥,使他不幸阵亡,不过打一场战争,死人总是难免的,希望你能谅解。尤其是这样一场大战,灭敌五十万,我方死伤才不过几万,这实在是很小的代价。
可我没有哥哥了。
你可以把咱们许多瓦剌人看作哥哥。
我没再说话。我知道我此时开口,那话肯定不会好听。
高娃已经想明白,高娃对太师的高明指挥非常佩服。帖哈这时替我说道。
今天不说我的指挥,只说你们二位在内里起的作用,这一仗,你们起的作用是非常非常大的,真可以说能顶二十万大军!来人!他朝侧帐喊了一声。他的喊声刚落,立刻有四男四女捧着托盘走了进来。
我今天要对你俩正式进行奖赏!因为你们所办的事不能为更多的人所知,所以今天的奖赏也不举行有许多人参加的仪式。我宣布,奖帖哈白银两千两,待我瓦剌新王朝建立,将仿大明官制,升帖哈为六部大臣之一,官居正二品;奖娜仁高娃白银两千两,日后瓦剌新王朝建立,将仿大明官制,给娜仁高娃升宫中尚仪局女官,官居正五品,可随时出入我瓦剌王朝新宫殿。
那四男四女把写有奖励内容并有也先签名的纸片和盛有银子的几个大托盘,放在了我和帖哈面前的桌子上。
我一怔,也先还真舍得。不过转念一想,也先奖的这些银子,说不定就是从我和帖哈押解的那许多车王振的私银中拿出的。帖哈这时已跪了下去高呼:谢太师隆恩!见他这样,我也只好跪了下去。
二位请起,我还有话要给你们说!也先挥手让那四男四女退了出去,然后压低了声音:土木堡大捷之后,我原准备借俘获的英宗,逼迫大明朝投降,不战而克京城。未料拖至今天,他们仍无投降之意,相反还不断做着抵抗我进攻的准备。鉴于此,我决定仍用武力解决他们,不久就率军乘胜去攻北京,只要拿下了北京,我们瓦剌新朝就可以顺利宣布建立。
太师定能所向披靡。帖哈插嘴。
为了保证能顺利攻下京城,我想让二位再辛苦一趟,重新潜入京城。
什么?我大吃一惊。帖哈也眼露惊意。
自你们二人返回草原后,我们对京城里的情况就了解很少了,大军去攻北京,没有对京城内部情况的了解怎么能行?你们二位对汉人的文字话语习俗均已熟悉,对京城对大明朝也有了解,又认识了那里的一些人物,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们去最好,最能发挥作用!
可王振已经——我急忙开口,但话未说完,也先就打断了我。
王振虽死,你们总还可以找到他的其他旧部联系起来,比如说他的儿子王山,据我所知,你们的身份到最后也未暴露。
这个……他们会不会已对我们起疑?帖哈也在担心。
你们可以说你们巧妙绕过了土木堡,遇到散兵时把所带的车马和东西都扔掉了。要说,你们回来不久,前次潜入京城时又冒了很大的风险,吃了不少苦,我不应该再让你们去。可因为要攻京城,我太需要了解现在京城中的各种情况,从他们的城防部署到指挥官员的名字到粮秣储备,等等。
既然太师让去,我们就遵命吧。帖哈表了态。
我恐怕不行,我母亲年老体弱,现在又为我哥哥的去世整日伤心,我弟弟也已从军,我走了,她怎么办?请太师另选一个人吧。
照顾你母亲的事倒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人去照顾好的。来人哪!
一对老年夫妇在一个军士的带领下应声走进了帐里。你们夫妇今后要办的事情,就是替这位姑娘照顾好她的母亲!也先看定那对老年夫妇交代。
那对老年夫妇急忙跪下答道:明白。
待一会儿你回去时就可以把他们带回你家去做个安排。也先这时转向我说。至于你弟弟吗——
他拍了一下手,一个身穿侍卫服装的男子应声从侧帐走出,我定睛细看,不由惊叫道:弟弟?!
姐姐!弟弟笑着走到我的身边。我现在在太师的身边当侍卫。
你还担心你弟弟吗?他在我的身边还能不安全?
姐姐不用担心我。
也先笑得很好看:照说你们刚从虎穴里出来,我应该让你们在家好好歇息的,可另选人进去又很难令我放心。尤其是你高娃,让别的女子代替你去真的很难胜任,因为懂汉话汉俗的女子很少,训练一个出来并不那么容易。何况你已有了经验,在京城也有了可利用的熟人关系,别人真的很难替代。
我刚想再寻找理由推辞,不料帖哈已开口道:太师放心,就还是我和高娃去吧。
那好,那你们就回去快做准备,争取尽早出发!也先说罢,已起身要送客了。
我之所以没有再开口推辞而默允了帖哈的表态,除了也先刚才的那些安排让我有些放心之外,还因为我心底里一直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就是重回北京再找到卢石。如今,我心底牵挂的只有母亲、弟弟和卢石三个人了,母亲和弟弟眼下都好,只有卢石还下落不明,这太让人心焦,也只有再回到北京城,才有可能找到卢石。
卢石,我前一次去京城是为父亲和阿台报仇,这次去京城,就全是为你了!……
帖哈决定第三天走。我点头答应。
也先准了弟弟的假,让他和我一起带着那对老年夫妇回了家。我用也先奖励的那些银子,给母亲和阿台的老母买了各样过日子必需的东西,从布匹到盐巴,从毡子到棉花,从帆布到铁火搓架,从羊绳到木柴和牛粪。
我让阿台的老母住到我家的毡帐里,和母亲做伴。让那对老年夫妇住到阿台家的毡帐里,我告诉了他们每天该做些什么,怎样照应两位老人。做完这些安排之后,我给母亲说,我再出去一次,回来后就再也不离开你了。
因为我和弟弟同时回家而欣喜无比的母亲听罢一怔,问:你又要去哪儿?
一个不很远的地方。我答。是也先太师让去的。
一点也不知道我要去干啥的母亲叹口气说,那就去吧,既然人家太师看得起你,就去帮帮人家的忙吧,我在家会照顾自己的。我把也先奖励的那些银子交给母亲,母亲说,我先给你藏起来,待你回来成家时,就用它们来买嫁妆吧。
我和弟弟与母亲告别是在一个午后,我换上了我回来时穿的那身汉人衣服,弟弟换上他的军服,母亲亲自替我俩抻着衣襟,叮嘱我们出门要小心。我们姐弟俩和母亲相拥而别,临走时我告诉母亲: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按和帖哈的约定,我是黄昏时分来到他家的。他家的帐篷离也先的大帐有十几里地远。我这是第一次来到他家,到底是当官的,仅从帐篷上看,他家的日子就过得不错,篷布和支架都是簇新的,帐内摆着不少好东西,仅羊就有三圈上千只,马有六匹。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穿着军衣,看来也是从了军的。我去时他的儿子正在整理马鞍,帖哈指着他的儿子向我介绍:他是达布,我们家未来的主人,你可以叫他哥哥,他已接到集合的命令,看来大军马上就要有攻城演练行动了。我向达布点头致意,达布笑着说:你们今天走,我们明天也集中。帖哈的女儿比我小几岁,她看见我来,急忙端上奶茶让我喝,我喝奶茶的当儿,她笑着把额头伸到我的面前说:姐姐,你看我的这个额饰好不好看?我喜欢这姑娘的开朗脾性,就看了一眼她的金质额饰同她开玩笑说:真漂亮!小心被小伙子们看见连额饰和你一齐抢走。抢走了才好哪!她脆声笑道,紧跟着又说:听我父亲说你要和他去大明朝的京城,你能不能给我父亲讲讲让我和你们一起外出去看看景致?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的母亲——一个大脸盘的女人,就带了亲昵的笑容过来把她拉开了:小孩子家,能去哪里看景致?你们都走了,这么多羊让谁来放?咱草原上的景致还不好看?帖哈看来很爱他的女儿,临上马时拍拍她的脸颊说: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一家都会迁住到大明朝的京城里去,到那时,会带你把京城看个够!
人家大明朝让我们迁去吗?他的女儿忽闪着眼睛问。
不是他们让不让的事情,而是我们必须去,告诉你我的孩子,要不了多久,我,就是那座京城里的大官了!
真的?
我也有些吃惊地看住帖哈:说得这样肯定?
那还有假?帖哈胸有成竹地边上马边大笑起来……
当我和帖哈在暮色里向南纵马飞奔时,我问他:你为何说要不了多久,你就是京城里的大官了?那样肯定?
因为大明朝的军队在土木堡大败以后,已经无力再抵抗我瓦剌大军的进攻了,接下来的北京之战,必以大明朝的失败而告终,我瓦剌大军只要开始攻城,这城就必会落入我手。也先太师已经说过,破城之后,他立马登基称帝,重开新朝,重起新帝号,而且答应对我和你这些立过功的,论功封官。上次他奖励我俩时不是已经说过,封我为正二品官,封你为正五品官?昨日他召见我时又特别说明,若此次我俩能再在京城为攻城立功,他还要再为我们加封!
再加封你不就是一品官了?
但愿吧。他边说边猛抽坐骑一鞭。
我没再说话,在那一霎我心里豁然明白:当初,我冒着风险去北京城是为了给父亲和阿台报仇,而帖哈冒着风险则是为了日后封官。
我俩的目的并不相同……
天亮时分,我们远远看到几座瓦剌人的毡帐,帖哈说:走,咱们去那几家毡帐里要点吃的喝的,让马歇歇吃点草料,咱俩也该眯眼小睡上一阵再走。跑了一夜,我早已乏了,急忙点头表示同意,拨马向那几顶毡帐走去。
离那些毡帐还有几百米时,不防突然从草丛里站起几个用布带子捂嘴的瓦剌军士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说:请即止步!
帖哈以为他们是要盘查我俩的身份,忙从怀里掏出也先交给他的畅行信物。不想那几个军士摇头说道:我们倒不是怀疑你们的身份,是因为前边几顶毡帐里的人患了能相互传染的瘟疫病,全已死光,再往前走就难保不被染上。
哦?帖哈和我闻言大吃一惊。帖哈急问:他们得的什么疫病?
说不清楚,如今知道的只是他们中有一个人曾去土木堡战场上捡拾过东西,大概是从那些死尸上染上了什么怪病。
噢,这里病死有多少人?我惊问。我过去听母亲说过,战场上的死尸不埋到地下有时是会让其他人得瘟病的,土木堡战场我可是亲眼看过,那么多的死人都没有埋下去,天哪,那时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这儿住的五家人全死了,大人和孩子加一起一共是二十七口人。那些军士中的一个说道。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这里有人生了疫病之后,还有咱瓦剌人的一个商队在这儿停住了一晚,如今,商队里的人都已四散在了草原深处,就怕那些人把疫病带往更广的草原上传播。
是啊,那可怎么办?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和阿台的老母还有那对老年夫妇,万一这疫病传到了那儿可怎么得了?
也先太师为这事也很焦急,一方面传令让我们封住这块地方;另一方面正派人四下里查找那些散去的商队里的人,找到一个抓起一个。
要是在找到之前他们就发病了,而且已把病传给了别人怎么办?帖哈的话里也充满了担心。
但愿不会吧。据说太师已下过令,只要找到一个人,就把他所在牧点的所有住户全封在毡帐里不许外出。
那这里的死尸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帖哈再问。
那答话的军士怔了一下:还能怎么处理?大伙谁也不敢近前,只能任其烂掉风干,日后再把那些毡帐全部烧毁吧。眼下我们根据风向,不断变换看守的位置,总在上风头看着就行了。
帖哈和我都一阵默然,是的,眼下让这些军士去接近那些死尸的确有危险。
你们赶紧离开这儿吧。那答话的军士催道。而且我劝你们也用一块黑布把嘴捂住,这样也许更保险一点。
帖哈没再说话,而是撩起衣襟,“哧”一声撕下一块布来,勒到了嘴上。我见状,也忙从衣兜里找出一块平日用作擦汗的布巾,将嘴罩上了。
我们远远地绕开那些毡帐,继续向长城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