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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夜录

我们是从宣府那边进的长城。我俩扮成父女,装作是与瓦剌人以货换货后返回的行商,顺利进了长城混进了北京。从帖哈对路途的熟悉程度看,这条路他已走了不止一次。

我们在京城鼓楼附近一条小街内的两间小屋里住下,看样子房子是预先买下的,因为钥匙就在帖哈手上。住下的第三天,帖哈不知从哪里推来了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些盛咸菜的坛坛罐罐。我问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说,从明天起,我俩出去卖咸菜。我一愣:卖咸菜?他说,我们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接触那个男人。因为那个男人早年家穷,吃惯了咸菜,如今虽然每天都可以吃山珍海味,可仍时不时地要吃点咸菜。我们用其他办法,都很难在他家门前停步从而让他留意到你。

原来如此。

那个男人究竟是干什么的?现在该告诉我了吧?我望着帖哈。

帖哈笑了: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他就是宫中司礼监的大太监王振,当朝英宗皇帝朱祁镇最信任和最倚重的内臣,人称“内相”,是个权势和家财都无人能比的人。

太监?我在草原上从未听说过这种人。

就是允许在皇帝后宫中活动的男人,他们两腿间的那坨东西被去掉了。

哦?就在那一霎,我忽然明白了帖哈何以要教我那些动作。

他为什么会留意到我?这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多的是,何况我只是一个卖咸菜的姑娘?

因为你长得非常像他早年在蔚州老家爱上的一个姑娘。据说那姑娘和他同村不同姓,叫殷星。殷星家里也穷,他爱她爱得很深,那姑娘也爱他,两人整日眉目传情。可惜王振家拿不出送聘礼的钱,他几次托媒人去说亲,都被姑娘的父亲拒绝了。后来那位父亲看他可怜,勉强答应说,要是他当年能考中秀才,可以把女儿嫁给他。没想到那次考试,他又落榜了。他落榜不久,那姑娘就嫁到邻村做了别人的媳妇。他痛苦不已,已有了寻死的念头。他后来能下决心净身入宫做宦官,当然有别的考虑,可与这次情爱失败也多少有点关系。他今天虽已无了和女人睡觉的能力和兴趣,可他还在记着那个女人,常常念及她,脑子里还保存着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的记忆。后来他也学别的大太监的样子暗娶了一房夫人,但他仍不能忘怀原来爱的那个女子,让人按他的记忆专门画了一幅那女子的画像挂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要看看她。也先太师就是根据那幅画像选定的你。

我“啊”了一声,才算明白那次选美何以那样古怪。

那殷星也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姑娘,你现在的身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姑娘刚好相符,而且你卖咸菜,他爱吃咸菜,这都能勾起他做小伙子时的记忆。根据我们的观察和猜想,他只要一见到你,就会留意,就有可能把你弄到他身边去。

万一他不留意我呢?

那我们只好另想办法,不过那样一来,我们报仇的时间就会推迟了。

如果他留意到我,把我弄到了他身边,要我做什么?杀死他?

不,不。你到他身边的目的,不是去杀死他,单要杀他,我们可以派刺客,没必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派你到他身边,要办的是两件事:一件,探听宫中的消息,弄清皇帝正在干什么,打算干什么。王振是替皇帝拿主意的人,知道了王振的想法,差不多也就知道了皇帝的主意了;另一件,想法子按我们也先太师的要求去影响王振,让他做我们想让他做的事情。

哦?

他今年春天可是喜事连连,先是英宗皇帝因他在宫中的勤勉理事赏赐了他一把扶手上镶银的靠椅,接着是两个从七品京官自愿提出做他的义子,再就是一处新建的私宅落成。当然,这私宅对外并不明说是王振的,他们编了一个人名充当这宅子的主人。因为有英宗的宠信和庇护,自然没人敢去查明这宅子的真正主人是谁。我们明天就去他新建的那个私宅大门前卖咸菜,你现在就要学学怎样给人夹咸菜……

第二天吃了早饭,他推上独轮车,我挎了一个小篮跟在后边,篮里放着一杆小秤和一些干荷叶。我们两个人慢慢地沿街走着,听到有人喊:喂,买点咸菜。他就会停下车,我随之走到车前,问清是买哪一种之后,麻利地用筷子将咸菜夹出放到一片干荷叶上过秤,待他收了钱再递到买者手中。

我边走边满眼新奇地看着街景,自从被带进京城后,我总觉得有看不完的景致。这儿,有着数不清的街道和房子,更有着数不清的人,也有数不清的可吃、可玩的东西,和草原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们最后来到了一座新建的大宅前。他朝我使了一个眼色,说,杏儿,咱们就在这摆摊吧。说完,停了车用棍子把推车支好,随后仰头高喊了一声:卖咸菜啦——

目的地终于到了。我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座宅院。

从外边看,宅院里的一切都是新的,砖是新的,瓦是新的,门楼是新的,连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也是新的。看不清宅院里有多少房子,反正是一个院套一个院,好大一片屋脊在那儿排列着。我注意到院子的大门口站着几名军士,每个军士的腰里都挎着带鞘的大刀。

喊什么喊?一个军士听见帖哈的喊声快步向我们走来,快走,这儿不准大声喧哗!

军爷,我们只是想卖点咸菜,你要不让喊我们就不喊。

不行,走开!那军士凶凶地挥着手。

军爷,我们实在是——

怎么回事?帖哈恳求的声音被另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我扭头看时,才发现从那院里又走出来一个身材很高膀大腰圆的军士,所穿的衣服和挎剑的模样都像一个小头头。

卢旗长,这两人在这儿大呼小叫地卖咸菜,我怕惊扰了王公公。

那人走近看了看我们的小推车和车上的咸菜坛子,说了声:别再大声叫了。之后朝先来的那个军士挥挥手:让他们卖吧。

那军士只好随这位卢旗长走了。我望着那个旗长的背影,在心里对他生了一点小小的好感。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在这儿继续待下去。

这些担任王振府上护卫的军士,属于腾骧卫的,是腾骧卫的指挥使为了巴结王振特意派来的,一共是二十五个人。他们是在王振搬来前一天才来的。帖哈这时低声说。

我吃惊地看他一眼,不知道帖哈怎会把事情弄得这样清楚。也许,他还有另外的帮手?

有几个在附近街口站着说话的老人,这时踱了过来看着车子上的咸菜,问清是“老来祥”的咸菜之后,相继掏钱买了一些。内中一个多话的老太太说:你们过去没来过这一带卖吧?

是呀,过去总在宣武门那一带串街。帖哈急忙说明。

说话的当儿,只听那宅门里一阵喧哗,跟着就见一伙人走了出来。几个买咸菜的人一见那些人出门,立时四散了。摊子前只剩了我们两个。

留心看走在最后的那个男人。帖哈轻声对我交代。

我的目光先是一个惊跳,不过随后便定在了那人身上。那是一个长得还算富态的中年人,个子不是很高。没有什么胡子。穿戴很讲究。原来是你?!那人平平常常的相貌忽然间消除了我内心的紧张。你就是那个大权在握令人人害怕的司礼太监?就是那个英宗狗皇帝朱祁镇信赖和倚重的王振?就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宦官?

如果他向这边走,你可要沉住气。帖哈又微声叮嘱。

我嘘了口气:他要是不往这边看呢?

“老发祥”的咸菜——帖哈,不,是尹二栓突然高叫了一声。

那伙人被这叫卖声惊得一齐扭过头来。

把头抬起来也向他们看。帖哈又悄声提醒我。

我知道这是让对方注意自己的机会,目光直直地朝他们迎了上去。

乱叫什么?到别处卖去!一个焦干中带了凶气的声音随之响起。伴着这声音,有一个人快步向这边走过来。我心里有点发慌,他会不会把我们赶走?

楚七呀,我可是最爱吃咸菜的,你赶人家干什么?小贩们也不容易。

这是一个软软的男人的声音,我清楚地听出这声音出自他——王振之口,心里禁不住一阵高兴。几乎在这同时,我看见王振的目光扫到了我脸上,那目光分明是猛地一停,而且我敢断定,他的目光里露出了意外。

帖哈这时忙说:大人想吃点什么咸菜?我们这儿可是啥咸菜都有,腌萝卜、腌芥菜、腌黄瓜、腌蒜薹、腌——

王振这时已走到了我们的摊子前,慢了声说:我嘛,最喜欢吃的是咸萝卜疙瘩。嘴上说着话,目光却在我身上晃,我知道他在打量我,便尽量平静地揭开咸菜罐,去给他用筷子夹咸萝卜疙瘩。

姑娘叫什么名字?这是王振在问。

这孩子叫尹杏,我是他爹尹二栓。

殷杏?

尹杏。帖哈再次说明。

尹杏多大了?

我急忙答:十六了。

你们就住在这附近?

老家是山西朔州的,帖哈不慌不忙地答。杏儿三岁那年,连着两年天旱得厉害,种的庄稼颗粒不收,一家人只好出来逃荒,最后,就走到这京城来了。眼下,在鼓楼那边的一条小街里租了间破房子,靠做这小本买卖糊口。帖哈叹着气。

噢,是这样。王振点了点头,你们继续卖吧。说罢,示意那个叫楚七的随从接了我手上的咸萝卜疙瘩,转身又向大门走去。

那楚七一边掏出零钱递给帖哈,一边说:王公公平日可是难得与人说话的,大约你们朔州离他的老家蔚州不远又卖着咸菜,才有了与他说话的幸运。来,这咸菜你们先弄一块吃下去,好让我放心。

为什么?我很惊奇。

万一你们在这咸菜里下了毒咋办?

帖哈和我都笑了。帖哈掰了一块填到嘴里嚼嚼咽了下去。

那楚七又站了一阵见帖哈没事,才挥挥手进大门去了。

他刚走,早先准许我们在此处卖咸菜的那个卢旗长又踱了过来,笑着说:你们倒是胆大,说过不让你们喊的,你们在王公公出来时还敢喊,也罢,既是王公公喜欢吃你们的咸菜,你们以后就常来卖吧。

谢谢军爷了。帖哈急忙鞠着躬。

那天往回走时,帖哈有些忧心忡忡,自语着说,王振注意到了你却没有表示什么,别不是他们弄出来的消息不可靠吧?我问:你从哪里知道他会喜欢我这样的姑娘?

帖哈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振作起精神说:咱们明天还来,我想一般不会弄错。

第二天头晌,我们把摊子又摆在了王振新宅大门前的街口。可直到中午,也没见王振出来。帖哈说,他大约是上朝了,我们只有等他。所幸不断有人来买咸菜,使我们的等待不至于太明显。眼看太阳快落了,还没见他的身影,帖哈先急起来,低了声说,但愿他别在宫里住。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乘极普通的青呢小轿由远处响过来,我和帖哈先以为是哪个小官来王振府上有事,没想到从轿里走出来的就是王振。走在轿旁的那个穿便衣的高个子年轻人上前去扶王振时,我才认出,那人原来竟是卢旗长。后来我才知道,王振平日由宫中往返家里,虽然不断换轿,但都是极普通的市面上常见的小轿。他喜欢坐这种小轿,认为坐这样的轿子安全,京城里这样的轿子成千上万,没有谁会去注意。他当然有能力弄最漂亮的大轿,可他觉得那太招摇,招摇了反而不安全。据说他特别害怕刺客,每次外出都由四个卫士着便衣跟随。他大约知道他在朝上得罪了许多人,他得小心遭人暗算。

王振在大门外走下轿时,早有一帮下人迎上前来。我紧张地看着他,希望他会朝我看过来。可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照直朝大门走去,就在我觉得没有希望时,他的目光却又忽然转了过来,双脚随之也已停下。我心中一喜,我虽然没和他的目光接触,可我明白他在看我。我期待着会有事情发生,然而没有,他又扭头走进了大门。

当王振家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之后,绝望顿时充满了我和帖哈的心。我们只有走了。回到鼓楼的那两间住屋里,帖哈和我的情绪都很低落。我说:也先太师手下的人是不是弄错了?帖哈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们得另想办法了。那天的晚饭我俩都吃得无滋无味,饭吃到一半时,门忽然被人敲响,我和帖哈都一怔。自我们在这儿住下后,还没人来敲过门哩。帖哈上前拉开门,我一眼就看出站在门外的是王振手下的那个楚七,心中立时“哐”地响了一声,我明白有一桩事情要发生了。

尹二栓,还认识我吗?楚七对着帖哈问,眼角露着一点笑意。

帖哈肯定早认出他了,可他假装惶恐地想了一阵,而后摇着头:官人是——

嘿,奶奶的,这么快就忘了?你昨天不是还在王公公府前见过我?

帖哈这才“哦”了一声,叫道:哟,这不是楚官人吗?!你怎么屈尊来到我们这小户人家里——

想起来就好。楚七边说边走进屋子,这楚七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样子与王振差不了太多,一看就知也是宦官。楚七这时看着我问:尹杏,想没想过不卖咸菜了,到王公公府上做点事情?

我心上虽然高兴,却又急忙摇头,决不能让他看出什么来。

帖哈也急忙开口:俺们这小门小户的人,怎敢有那样想法?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去王公公府上能干什么?

楚七继续望了我问:你只说愿不愿到王公公府上做事吧?

不愿。我想我得说坚决点,不能让他有一点点怀疑的地方。我愿意卖咸菜,卖咸菜赚的钱够我和爹吃穿了。

楚七笑了:可你知道吗,你要是到了王公公府上,挣的钱可就不是仅仅够吃穿了。

帖哈这时接口:楚官人别和俺们父女开玩笑了,你是不是想来点咸菜——

我这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楚七一本正经起来,我是奉王公公之命,来叫尹杏去王公公府上做事的。

帖哈分明是忍住了高兴,淡了声说: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能去王公公府上做事?麻烦楚官人代我们感谢王公公的大恩大德,就说尹杏去不了,她只是一个卖咸菜的命。

尹杏到王府能不能做事要你操什么心?只管让她去就行。告诉你,别给我摆这不行那不行的理由,王公公让她去她就得立马去。这满朝的大官都没人敢不听王公公的话,别说你们?

帖哈装作吓得不敢说话的样子,低了头站在那儿。

还不快去换了衣服走?!楚七对着我叫。

这就走?我这时是真的有些慌了,虽说按计划心里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但真要立马就去那个陌生的地方见那个权大无边的陌生男人,我心里还是像擂起了鼓。

走,轿就在门前。

我听说轿就在门前,越发慌张起来,看了一眼帖哈,叫:爹——

换换衣服,去吧。帖哈朝我挥了一下手。咱们得听王公公的。

我急忙走进里间,把预先准备好的衣服换上。在换衣服的过程中,我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就要见到自己的仇人了,就要为草原上无数被打死的冤魂们报仇了!尹杏,你要沉住气。换罢衣服,我又梳了梳头发,对着水盆里的清水看看自己的模样,还行,我觉得自己挺耐看。

出了里间的房门,我像所有离家的女孩常做的那样,不舍地扑到了帖哈的怀里,帖哈装作哽咽地说:孩子,去了要好好听王公公和楚官人的话,记着常回来看看爹。说着,悄悄用手捏了捏我的手腕,我明白那既是一份叮嘱,也是在表示一份欢喜。

嘿,别那么哭哭啼啼的,这是让你去享福,又不是叫你去受罪!楚七说罢,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就向门外走了。

门外果然停着一乘小轿,我坐了上去。当小轿颤颤地被抬起时,我的心也忽悠一下悬了上去:此去会有一个什么结果?

在王家新宅大门口,是那个卢旗长拦了我的轿。我隔着轿帘缝看见,楚七对站在大门口当值的卢旗长说:王公公又让买了一个丫鬟。那卢旗长一笑,说:王公公亲自交代过,进出的车轿一律检查,原谅我要看一看轿里了。说着就叫落轿,他走到轿前掀起了轿帘,我把目光朝他迎过去。他看见我显然吃了一惊,悄声说:是你?!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当儿他已放下轿帘转对楚七说:快请进吧……

进了王家新宅我才知道,王振的全家也就五口人:他和他夫人马氏,加上被收为干儿子的王山和王山的媳妇及他们的儿子。帖哈曾告诉我,宦官虽已无法再有正常的性生活,但大都还有和女人亲近的愿望。王振因为在英宗小时候就陪伴着他,英宗对他极有感情,所以对他私下把马氏留在身边充当夫人也就不加追究。

我被楚七带到后院的西侧厢房里住下。这座新宅共有前院、中院、后院三进大院子,外加一个后花园。每一进院子里都还有小门通向跨院。前院是王振和客人见面办公事的地方,中院是王山夫妇住的地方,后院正屋是王振的卧室。我原以为马氏是和王振在一起住的,后来才知道,马氏住在东厢房,什么时候王振差人叫她,她才能进到王振卧室里。

我被小轿抬到王振新宅时天已黑定,楚七对站在西厢房门口的两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说,先侍候客人洗洗澡,洗罢了去厨房里端点东西让她吃。

我把我带来的那个小包袱扔到那张带有帐帷的床上,就随两个丫鬟向洗澡的地方走。我的心现在已完全安定下来。费千种心思吃万般苦总算来到了王振的身边,我不用着急了。

两个丫鬟的年纪都比我小,我同她们说话也就不必拘谨。我问在这儿洗澡有什么规矩,她们说,一般人洗澡可随便洗,王公公和马夫人洗时要先在水里泡上玫瑰花瓣,有香气出来时再下水;要先洗头,再洗身子,洗时要用皂荚;洗完后要在脚趾缝里夹一种包有茴香的小布包。我惊奇地记在心里。

洗澡水盛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这和我在草原的河边洗澡那感觉可是两样的。好在这些帖哈都预先给我说过,我能应付过去。我这天晚上洗得很快,我想快点知道洗完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洗完要穿衣时,一个中年女仆送来了一身蓝底碎花衣服,说,王公公让你换穿上这个。我看那身衣服,干净虽干净,可分明有人穿过,而且式样也是极常见的,没有给人什么特别好看的感觉,我不太想穿,可又不能不穿。我边穿边猜让我穿这身衣服的用意。我穿上后发现,这衣服倒是挺合身,好像就是给我定做的。

我穿好衣服回到房间,丫鬟端来了吃的东西,我没有客气,立马吃了起来。我说不出那些食物的名字,可我得承认它们都很好吃。我吃完东西刚把头发梳好,那个中年女仆就推门进来说:你漱一下口,王公公让你过去一下。我的心顿时一紧:终于要面对他了!

中年女仆把我领到正屋王振的卧室门口时示意我进去,我刚迈过门槛,门就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我抬头看去,屋里果然分六处点着六根蜡烛,烛光亮得晃眼。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衣,静静地坐在一张没挂帐帘的大床上,那张床可真是宽,大约能躺四个人。王振脸上好像带着一丝笑意,这让我消除了一些紧张,我躬身施礼:王公公好。

哦,好,好。去,站到那幅画前让我看看。他的手臂抬起指了一下床旁的墙壁。我这才看清,原来那墙上挂着一个女人的大幅画像,画上的女人和我差不多一般高低,而且穿的衣服和我身上穿的这套一模一样。有一霎,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画像,后来我才想起,当初也先太师在草原上选美时,拿的也是这样一张画像,不过尺寸比这稍小一点而已。原来这张画上的女人就是王振喜欢的女人。

我默然走到那张画像前站定,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我再次确定,我和她长得真是很像,我们就像一对姐妹。为什么一个瓦剌女子和一个汉人的女子会长得如此相像?是她的前辈里有瓦剌人还是我的先辈里有汉人?

转过身子,站到画的旁边。他的声音像女人一样柔和。

我照他说的做了。我和画上的那个女人并排站着,我好像触到了她的衣服,听见了她的呼吸,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香味。

他坐在床上,先是直直地看着画像,然后又直直地看着我,看一阵我,又看一阵画像,看一阵画像,再看一阵我,如此循环往复一阵后,就见一个笑容在他的脸上渐渐漫开了:像,真像,太像了。殷星儿,我到底又找到你了,找到你了……他一边喃喃着,一边下床向我走来,他没有穿鞋,赤了脚走得很快。到我身边时,他先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走到那张画像前,伸手轻轻地触摸着画上女人的脸蛋,嘴里喃喃着:从今后,我看见她,也就等于看见你了;我亲她,也就等于亲你了;我和她在一起,也就等于和你在一起了……

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分明有泪珠在晃。

我惊疑地看着他的举动,这时,他缓缓地朝我转过身来,双颊有些潮红,两眼迷迷离离。我急忙把眼里的惊疑抹去,像画上的女人那样笑着看他。他抬起双手,缓缓地摸着我的脸蛋,摸着我的眼睛,摸着我的耳朵,摸着我的头发,摸着我的鼻子,摸着我的嘴唇,摸着我的眉毛,摸着我的脖颈。他的手慢慢下滑,口中也在微弱地说着:我当初多想摸摸你呀,可是不敢,现在我敢了,我终于摸到了,摸到了……

我一句话不敢说,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两只手顺着我的脖颈一点一点下移,先是到了我的两个肩上,在那儿揉了一阵,随后来到了我的胸脯上。他像是要找我的上衣扣子,两只手哆哆嗦嗦地移动着。我想抬手帮他的忙,可我的右手刚抬起去摸住衣扣,他的手也到了我的衣扣处,他摸住了我的手,攥住了,然后把我的手拉起来按在他的脸上,让我的手掌贴住他的面皮移动着,反反复复。渐渐地,我感到手掌下触到了水,分明是他流泪了。跟着,我听到他发出了很低很低的呜咽。我对与他见面后可能出现的情景想了许多种,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他的泪越流越多,我的手掌已经捂不住了。我清楚地看见有泪水流到了他的下巴上,我这时自作主张地抬起左手,去他的下巴上擦那些泪珠。就是这一个动作让他的身子一颤,仿佛把他惊醒了。他的呜咽随即停止,他很快地放下我的手,转身向床走去。

我呆立在那儿,把沾了他泪水的手紧贴在裤子上。

你回去睡吧。他走到床边时突然说。

我原以为他还要对我做点什么,听到这话不由一怔,可我不敢再说什么,随即就抬脚向门口走去……

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事后我回想了一遍,我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可能让他怀疑到什么,这一次见面在我应该说是成功的。第二天我起床时,丫鬟告诉我王公公已经上朝去了。他不在家,我心里觉到了一阵轻松。吃过饭,我就向院里走去,我想我得尽快把这座宅子的布局弄清,万一以后有事,我在这座宅子里来去走动时会心中有数。我不能忘了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先在后院里走了一圈。后院的正屋和厢房盖得都很宽大威风,墙上的砖全被刷上了一层暗红色,看上去很是柔和舒服。看到这种坚固的房子,再想想草原上的那种毡帐,心里真觉得还是住这样的房子好。后院的院子也挺宽敞,但什么摆设也没有,只是在地上种了苜蓿。那些苜蓿长得很旺,绿莹莹的,踩上去软软的,看了倒也令人心里舒服。

我在那片苜蓿地上坐下,恍然间有一种回到草原的感觉。我不自主地仰脸向天看去,我已经许久没去看天上的云了。正是半上午时分,天虽不像草原上那样碧蓝碧蓝,但看上去倒也明净,有一些云片在空中散散漫漫地飘游,我凝神看着它们的相聚和分离,看着它们不断地幻变着自身的形状。渐渐地,有一片云向我的头顶飘来,慢慢地,有一股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身子一振,立刻辨出是那股熟悉的我曾多次闻过的类似脂粉的香味。天哪,在这儿也可以闻到你?云的香味?!我惊喜地看着天空,看定那片云……

夫人,在地上坐久了对身子不好。丫鬟的一声提醒让我回过神来,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我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后院里依旧是空无人影,除了我和两个丫鬟的脚步声外,没有别的。我在后院走了一阵,想去中院时,被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子拦住,他说没有王公公的交代,后院的女眷不能走出后院的门槛。我听他说话的声音和王振差不多,估计他也是一个宦官。我说,我不能总在后院里吧?他指了一下通后花园的门说,要是闷了可以去后花园里散心。

我只好向后花园走去。刚进了后花园的门,就看见一个眉目和善的三十多岁的妇人,带了两个丫鬟正在花圃里忙着什么。我轻声问跟在我身边的丫鬟:她是谁?丫鬟忙答:是马夫人。马夫人喜欢整理花草,每天都在这园子里忙。原来她就是女主人,我不敢怠慢,忙上前照我学过的礼节问候。她显然知道我的到来,笑着说:是尹杏吧,正说要过去看你哩,怕你劳累愿多睡一会儿,就没早过去打扰。她慈眉笑目地说,口气异常温和。这和我想象的有点不同。在我的想象中,她因为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应该是一个脾气暴躁乖戾的女人。她很热情地领我看花园里的各种花草树木,告诉我它们的花期和栽种养护事宜。她对花草树木确实懂得很多,她说的那些话我大都闻所未闻。我过去在草原上看到的多是一些野花野草,根本没见过这么多家养的名贵花草。整个上午我都和她在一起,和丫鬟们一块儿帮她把一些花栽到花盆里。她是我以后常打交道的人,我必须小心和她处好关系。我原来担心她会嫉妒我的到来,毕竟我是一个王振看上的女人,可见面后发现,她对我根本没有嫉妒之意。我猜,她大概因为知道王振对女人无能为力,知道他不可能真正喜欢上一个女人,所以这方面的心也就彻底放下了。

下人们来花园里喊我们吃饭时,那马氏先是挥手让几个丫鬟先走,而后走到我身边轻声道:尹杏妹子,你刚来,有些话姐姐想给你说说,不知你愿不愿听?

妹妹正想请姐姐赐教哩,快请说吧。我笑着,真诚地催。

你来到这个家里,要是有些事和你原来想象的不太相同,你可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能说出去。

姐姐是指哪些事?我想我已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比如说在床上,你不可能指望他能对你做什么。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要承受下来,不能表示出不高兴!

我点点头:谢谢姐姐提醒。

还有些东西,姐姐以后再对你讲。

我再次谢了她……

那天后晌,王振从皇宫里回来时太阳还没有平西。他在楚七的陪同下进到后院他住的正屋,我正不知该不该过去问候一下,忽隔窗看见一伙人从中院里进来,在那片苜蓿地里排成一队站着。那些人全穿着军衣,手里虽没拿武器,但一个个挺身雄立倒也威风。我仔细一看,嗬,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竟是卢旗长。我不知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正诧异间,只见有人从正屋里搬出一把高背靠椅来,在对着那伙人的前廊里放下,随后楚七就扶着王振从屋里出来坐到了那把椅子上,有两个持刀的卫士分站在椅子两边。这时,只听楚七高喊:凡在后院的各色人等,愿看“人搏”的,可以出来站在各自的门前看。服侍我的丫鬟听见,就急急地拉了我的手说:快出去开开眼界,“人搏”可是好看极了!我被她们刚拉到门前的走廊上站好,只听楚七朝那伙军士大声叫道:开始!这口令一发,只见那个身个最高最壮的卢旗长,立时走到苜蓿地的中间猛然半蹲下身子,朝刚才同他站在一起的那六个军士吼了一声:谁来?

我来!一个军士应声出来。只见他紧握双拳向大个子冲去,两个人顿时用拳用脚打在了一起,西斜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似一团火在他们的身上烧着。他们是真打,能听到拳头击在肉体上闷重的声响。突然之间,应战的那个军士被卢旗长打倒在地,只见那军士在苜蓿草上痛苦地滚动着。他刚倒地,又一个军士向卢旗长冲去,边冲边叫:看我来收拾你!卢旗长没有歇息,立刻又同来者打斗,几个回合过去,这第二个上去的军士又被卢旗长打倒在地,在苜蓿草上滚动着呻吟。紧接着,第三、第四、第五个军士又相继扑了上去,结果全被卢旗长打倒在地上。但这时,大个子卢旗长的体力显然已消耗殆尽,第五个军士被打倒时,他已经摇摇晃晃有点站立不住了,所以当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六个军士扑上去时,他的打斗动作已经十分无力,但他仍顽强地坚持着,一直把第六个军士打倒在地,不过在对方倒地的同时,他也轰然扑倒了。

看到七个军士全都筋疲力尽地倒在苜蓿草上滚动呻吟,一直静静坐在那儿看着的王振这才慢慢起身,在楚七的陪伴下向倒地的那七个军士走去。他走到他们身边时,用手中拄的一根棍子一个一个轮流地轻点了一下他们两腿之间的部位,带了笑声说:怎么倒下了?你们不是有这个东西吗?不是很精神吗?不是很有劲头吗?不是很威风吗?

那些在地上滚动呻唤的军士们一个个都住了声。

倒下了就证明你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很惊奇地看着王振的举动。我注意到站在对面走廊上的马夫人也在向他看着。

他最后满面笑容地对楚七说:给卢石发三两银子,其他人每人二两,把他们抬出去吧。

听他这样说,我才知道那个卢旗长叫卢石,嘿,他挣这三两银子可不容易!

大约是看了“人搏”高兴,这天晚饭后我被中年女仆带去王振的卧房时,他的脸上有着不少笑容。屋里的气氛也比前一晚上显得有点轻松。房间里仍然点着六根蜡烛。

看“人搏”了吧?

我点了点头答:看了。

好看吗?

好看。

世上最好看的,不是斗牛,不是斗鸡,不是斗狗,不是斗蛐蛐,而是人搏!也就是斗人!人不仅有体力还有智力,所以斗起来特别精彩!

我没有开口,他说的道理让我吃惊。

看出什么道道了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在心里惊道:这种事还能看出什么道道?

看了这个你就会明白,不论什么样的男人,他在我面前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都会被我想办法打倒!王振既像对我说话,又像自语,脸上也随之出现了一股冷意。你说谁才是真正的男人?是他们?是那些倒在地上的人?

我没有贸然接话,他的神色也没有表明要我回答。

好吧,我们不说这些,去站在那儿吧。他抬手指了一下墙上挂着的那张女人画像。

我于是像前一晚上那样,走过去站在了那张画像旁。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也像画中人那样,不吭,不动。

他的目光一会儿在画上的女人身上,一会儿在我的身上来回晃动,渐渐地,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了,笑容也越来越多地浮上了他的双颊。只听他低微地叹息道:你终于来了,走到我身边了,我想了你这些年,你还想我吗?我做梦常常梦见你,梦见我俩在桑干河边走,你一个劲地说,下河里洗洗澡吧,顺便看看我……现在我真的要看你了,脱了吧,让我好好看看你……看看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完全像是自语了。

有一刹那,我愣在那儿,我不清楚他这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但随后,我想起了帖哈的交代,不要放弃任何和他亲近的机会,既是他说了让我脱衣服,不管他是不是对我说的,我就要真做。我没再犹豫,抬手就去解衣服。他没有阻止,一双眼睛紧盯着我,随着衣服的落地,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罩住了我的身子。他那目光在触到我的肌肤时虽不像城里其他男人看我脸蛋时那样邪性,可也有一点热度,而且渐渐变得迷离起来。

来,过来吧,过来吧,你让我想得好苦,好苦……他朝我招手。我轻轻地挪步向他身边走去,帖哈当初说过的情景终于出现了。我按当初帖哈教我的办法,边走边把六根点燃的蜡烛一一吹灭了,我走到了床边,可我没有迎着他的面上床,而是按帖哈教我的法子,绕到床的另一面,从他的背后爬上了床。由于吹熄了蜡烛,屋里显得有些黑,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星光,我能看见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跪在他的背后,慢慢把手伸到他的胸前去摸他的衣扣,他依旧没动,没有反感和反对的表示。看来帖哈说得真有道理。我动作很轻地解开他的上衣扣子,而后去脱他的上衣,他配合着我的动作,上衣很顺利地脱了下来。我把他的上衣放在床边,照帖哈当初教的,我用手轻轻去触摸他的身子,先是后背,然后是两肋、两臂、前胸,他没有反对的表示。我尽量让手指对他肌肤的触摸变得轻柔而且含着情意。时间在缓缓过去,可他的身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我略略有些着慌,我会不会又像前一晚上那样被他赶走从而变得劳而无功?不防就在这时,他的右手忽然抬起抓住了我正在他胸前触摸的左手,我一怔,随即便感受到了一点拉力。我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忙顺着他的拉力,把身子朝他的胸前靠过去,这时他的左手猛把我一推,我一下子躺倒在了他的胸前,我感觉到他的裤子尚未脱去,我此时是仰躺在他的面前的,头靠在他的右胳膊上,大腿放在他的左腿上,我正想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时,不防他的左手突然伸到我的双腿间,将一个指头猛地朝里刺去,没有丝毫防备的我被这猛烈而可怕的一刺疼得“呀”地叫了一声。自从被也先选中之后,我就做好了破身的准备,可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破身的。我疼得出了一身冷汗,身子也本能地痉挛成了一团。他这时已把手指从我的体内抽出,对我说:去把蜡烛点着。我不敢说什么,忙忍了疼起身去点亮了一根蜡烛。他把手指凑到蜡烛光亮前,仔细地看了一眼手指上沾的血滴,把手指在雪白的床单上一抹,上边立刻显出了血迹。他这才突然地呵呵笑了,边笑边喃喃着说:殷星儿,我总算得到你了,得到你了,你是在我这儿破的身,我是你的真正男人,你说我是吗?是吗?!他望着我问,我急忙点头。我看见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个骄傲的笑容。过来吧。他向我说,同时再次撩起白色的床单去擦手指上的血。我重又吹熄蜡烛,绕到他的背后上了床。我不知他接下来还要对我做什么,跪在他身后没动。他朝我转过身子,拍拍床单说:睡吧,就睡到我的身边吧。说着,他先躺下了,他的裤子依旧没脱。我也急忙躺了下去,同时拉过被子盖住了我俩的身子。他伸过手摸了摸我的嘴唇,声音极柔和地说:快睡吧。说罢,他就闭上眼睛睡了。他睡觉不打呼噜,鼻息声也很轻很轻,几乎没有任何声息,我好长时间都不敢断定他是否已经睡熟,躺在那儿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翻了一个身,发了一声呓语后,我才知道他真的睡熟了。我望着已走到床前的月亮,心想,现在如果太师也先要我杀了这个明朝的大人物,我真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可能是昨晚的紧张耗去我太多的精力,所以一旦入睡就睡得很死,当我醒了睁开两眼时,发现天已大亮。王振已经不在床上了。我急忙起床穿衣,怕他因为我的晚起而生气。不想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楚七慌慌的声音:王公公,刚才宫中来人禀报,说辽东、大同、宣府的驻军都发现对面的瓦剌兵有大的不寻常的调动,皇上有些担心——

我一听到瓦剌两字,知道是有用的消息,立刻停了穿衣,侧耳去细听。

就为这事慌成这样?让他们调呗,我不信瓦剌人还能翻了天了?谅他们还没有敢同大明朝公开作对的胆子!

要不要给皇上做点解释,好让他放心?是楚七在问。

待我进宫后再说吧。

我听见楚七的脚步声响出门外,担心王振会很快进来,便忙把衣服穿好下了床。

睡醒了,杏儿?王振果然站在外间通里间的门口问道。

我羞笑着低下了头说:我睡得不知天亮了。

这样才好,年轻轻的,就该这样。去,把床单晾在门外的绳子上。

我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带了羞意说:床单上有血。

就是因为有血我才要挂出去哩,让这后院里的所有女人看看,好让她们知道我和你都是什么样的人。

我没敢再说别的,忙把那张床单拿到外边晾在了绳子上。

那天吃早饭时王振的心情依然很好,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吃。据说平日他都是独自进餐,并不和马夫人一桌吃饭。吃饭时他还不住地给我夹菜,这使我看出他是真心喜欢我。我想我得利用这个机会要点随便走动的权利,要不然总在后院得到的消息肯定就少。我看他吃完饭要起身时,就笑着求道:王公公,我原先总是跟着爹爹到处走,如今整日就在这后院里憋着,实在难受,能不能也让我出了这后院散散心?

行,从今天起,你可以在整个宅子里走动,我让楚七告诉他们那些护卫。王振应允得很痛快。我紧忙致谢,他拍拍我的头说:杏儿,我愿意看到你高兴。

那天王振刚离家向宫里去,我就带了一个丫鬟向中院走。守在后院通中院的门口的小宦官,显然已被告知,一点也没有难为我就放行了。我在中院里缓步走着,努力在心里记着房子的格局,以备以后情急时使用。这中院很大,不过照样很安静。我快走到正厅门口时,忽然听到一声恶狠狠的呵斥:不在后院里待着,乱跑啥子?!我一惊,抬眼看时,才见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正厅门口拿眼瞪着我们。

少奶奶,这位是——我身边的丫鬟急忙向那女人解释,但话未说完,对方就又扔过来一句:又买来的一个丫鬟,对吧?我告诉你们,任谁也不能来打搅我,你们要老老实实地给我待在后院!

我估计这女人就是王山的媳妇了。她的年龄看上去比我大,有二十多岁,脸面长得也算好看,可没料到她的脾气这样凶。和马夫人相比,完全是另一种人了。

娘,娘,我要吃麻糖!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这时跑过来抱住了王山媳妇的腿。看来,这女人挺有福气,养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儿子。

我的小乖乖,娘立马去给你拿。那女人俯身亲了一下儿子,随之又抬头朝我们瞪了一眼,叫:我说你们愣在那儿干啥?还不赶紧给我回到后院去?!

丫鬟刚想再开口解释,我忙抢到前边说:王公公应许我们到前院办点事的。看来,这个女人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王公公应许的?她看了我们一霎,见我没有害怕的样子,才又挥挥手:那就去前院办吧,办完赶紧给我回到后院!

我没再说别的,便和丫鬟向前院走。丫鬟边走边说:该给她说明白的,要不她以后还会拦我们。我笑笑:以后再解释吧。

中院通前院的院门是由军士们来守卫的,我和丫鬟向前院走时,也未受到拦阻。显然也有人预先做了交代。前院更大,院里的人也很多,两边厢房和正厅里都有人在忙着什么,我知道这是王振办公事的地方,有心想进去看看,又怕引起怀疑,罢,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正厅是王振迎候招待客人们的地方,两边的厢房住的则是他的随从、军士和仆人们。楚七大概已对这些人做了交代,他们看到我时不仅不拦阻,还都有一份尊敬,忙着起身施礼。我装作巡查的样子,对两侧的厢房逐间看了一遍。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我看到了昨天在后院搞“人搏”时那个一人打六人的大个子旗长卢石,他正躺在一张小木板床上,让另外一位小个子军士用热水给他洗腿上的青紫伤处。他见我和丫鬟进去,先是一怔,随后站了起来施礼。他大概也已知道了我现在的身份,所以态度很是恭敬。

伤得重吗?我语气中带了关切,我想起那天卢石没有赶我们离开王宅门口的事情,记起了他的那份关照。

不要紧。他答得很小心。

你是什么地方人?

河南开封。

哪一年来京当军士的?

五年了,原先在腾骧卫,后来因为我身高力大,才被派来给王公公当护卫。

你是个旗长?

只是个小旗长,按规定手下只有十个人,不过临来王公公府上时,又给我加了十五个人,我手下现在有二十五个军士,相当于半个总旗。

你们每日都要干些啥?

看守大门,保护院子,王公公出门时也随身护卫他。再就是抽暇训练各种各样攻防的本领。

昨日这种“人搏”过去也做过?

做过,也是王公公让做的。

还愿做吗?

他笑笑,没有回答。他笑得有点勉强,我猜他是不敢乱说。

我看见他两只胳膊上也满是伤痕,心里不免有点替他难受,就对那个给他洗伤处的军士说:去给他请一个治跌打损伤的郎中吧。那小个子军士苦笑笑:请郎中是要花钱的,俺们挣那点钱——

我从身上摸出了一点帖哈给我的碎银子,扔到了床前的桌子上说:快去请吧。他们两个见状一愣,我没再听他们说那些感激的话,就急忙扭身走了。

我最后站在了整座宅子的大门口,我没有贸然走出去。王振今天给我发的话只是在整座宅子里走动,不能让他觉得我不守规矩,我要一步一步地来。我站在那儿望着大门外的街景,听着外边的市声,想,我以后就要争取走出这座大门。

那天午后,我刚想往床上躺,忽听丫鬟在门外招呼:马夫人来了。我急忙整理一下衣饰去迎她:姐姐,快请进屋。那马氏笑着进来,说:我看见那床单上的血了。

我的脸一红。

是用的手指头吧?

没料到她会问得这样直白,我只好点头。

我昨天已经给你说过,你要想开些。她的声音中含着深深的同情。

她的话语和音调,让我的心头一热。

我当初也是这样,一开始想不开,心里总是难受,我怕你也像我当初那样,所以特来看看你。

谢谢姐姐。

说实话,看见你来我很高兴。你和他床头那张画像上的女人长得很像,这会让他欢喜,他的日子其实过得也苦。

我低了头没有说话,这个女人的心地真是少有。

她那天走时我望着她的背影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当天晚上吃饭时,王振说,今晚咱全家在一起吃,我也把你给全家人介绍介绍。他的话音刚落,楚七已把马夫人和我上午在中院见过的那个年轻女人领了进来,随后进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着官服的男人,一进屋就朝王振叫:爹,你今儿个可好?我明白,这个人就是王山了。

王振在饭桌的上首坐好,马夫人坐了右首,那王山习惯地去左边的椅子上坐,只见王振朝他摆手说:山儿,你和你媳妇都坐下首,这个位子让杏儿坐。说着就朝一直站在一旁的我招手。那王山和他媳妇显然都一愣,一时站在那儿没动。

王振这时便笑了说: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杏儿呀,是我刚迎进来的,她以后就住在后院西厢房,也是咱们家的一个主人,你们任谁也不能慢待她!这位哪,是你马大姐,你马大姐对咱们这个家,可是出了大力的,你要敬着她;这位哪,是王山,我的儿子;这位哪,是王山的媳妇小蕉,对他俩你今后可以随意指使。

一直惊愣在那儿的王山,这时自然明白了我的身份,立马就作揖道:哎呀,二娘,我预先也不知道你来,你看,太失礼了,快请坐!之后,转了身朝他媳妇小蕉叫:还不快点给咱二娘施礼!

他叫的那声二娘让我头皮一麻,身上顷刻间起了鸡皮疙瘩,他比我的年龄还大,怎么叫二娘叫得这样顺口?

那小蕉蚊子哼似的叫了一声“二娘”,眼中分明都是不情愿。我赶忙说:快坐下吃饭吧。

我那宝贝孙子哪?王振这时又问。

把小宝抱过来!王山向外喊了一声,跟着就见一个奶妈抱着我上午见过的那个男孩走了进来。睡眼惺忪的孩子看见王振,叫了一声:爷爷。王振两眼就笑得眯了起来,伸手抱过那孩子说:来,就坐爷爷身边吃饭。

饭和菜就开始端上来了。

咱们这个家哟,可是越来越兴旺了。王振边吃边说着,人越来越多,业越来越大,官也越做越高,王山,吏部他们知会你了吧,要让你去吏部做官了。

爹,我觉得还是在锦衣卫好。王山笑看着王振说。

这你就不懂了,孩子,这锦衣卫是很有权,在这里做官是很光彩,整天在皇帝身边,挺威风,挣的银子也不少,可这里出不了治国治军的栋梁之材。朝廷的一品大员和封疆大吏,都不是这儿出的。你到了吏部,那就不一样了,那是专门管官的衙门,在那里升迁比一般衙门都快,哪里有了位置,都是吏部最先知道,由他们拿出安排主意。爹已经替你想了,你只要在吏部干到了侍郎,我就请他们外放你,一外放,就是封疆大吏了。你在外省干上一年两年,再返回朝中任职,那就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说不定就是宰辅了。爹我这一辈子是只能当内臣了,可你,一定要干出个名堂,争取做一个朝廷重臣,为咱蔚州老王家争光!

我听爹的。王山给王振斟上一杯酒,恭恭敬敬端起来说:儿敬爹一杯。敬罢王振和马氏,王山又把酒杯端向了我说:二娘,今天我们虽是第一回见面,可我能看出你是个贤惠长辈。你的到来,是俺爹的福气,也是俺和小蕉这做晚辈的福气。今后,你要和大娘一样,对我和小蕉该怎么指使就怎么指使!来,敬你一杯。

我看见了小蕉那副不屑的神气,心中不由得想,她日后可能要给我找些麻烦。

我忙接过酒杯喝了。喝完,按帖哈教我的规矩,也拿过酒壶给王振、马氏、王山和小蕉斟上了酒,说:我初来府里,不大懂府上的规矩,不过我会把该我做的事做好,凡有做得不当的地方,请王公公、马大姐和王山、小蕉多多宽谅,来,我敬你们一杯!……

自从有了那个破身的夜晚之后,每过几天,王振总要在夜里让我过去陪他。每次去,都是在烛光下先站到那张画像旁,让他看上一阵,当他在眼里生出一种迷离之光后,再吹熄烛光,绕到他背后上到床上。接下来就是按照帖哈教我的那些办法,让他激动起来。随着次数的增多,我慢慢明白,他激动起来不仅不容易,而且每次激动起来的时间非常短,只有喝两三口水的时间,他激动起来后对我所做的动作,也就三种,要么是猛然揪住我的一只奶子,往上拽;要么是用手掐住我臀部上的肉,把指甲都深深掐进去;要么是用手指猛刺进我的两腿间。不论做哪种动作,持续的时间都很短,虽然使我很疼很疼,可我还能够忍受。我唯一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他身上的那股气味。他身上的味道特别奇怪,既不是男人身上的味道,也不是女人身上的味道。男人身上的味道,我过去在父亲、哥哥、阿台、弟弟和帖哈的身上都闻过,我很愿闻;女人身上的味道,我过去在母亲和我那些女伴身上也都闻过,它们一点也不令我难受,唯独他身上的味道,令我反胃。我一到他身边,就不敢用鼻子呼吸,改为张嘴呼气吸气。为着这股令我难以忍受的气味,我真不想上他的床,可不上床那所有的计划不就都泡汤了?我开始盼着他洗澡,心想他洗了澡可能就没有那股味道了,没想到他洗了澡后那味道依然还在。我只有痛苦地出一口长气。看来是我鼻子太尖,对味道太敏感。

在经过了这些之后,我以为我已获得了王振的信任,我在王家算是已经站稳了脚,没料到还有一连串的危险在等着我。

头一桩危险发生在一个午后。那天午后,我正准备上床歇息,一个丫鬟忽然来告诉我说:大门口有一个女人来找我,说是我家的亲戚,问我要不要去见她。我当时一愣,我在这京城里哪有什么亲戚?莫不是帖哈为了什么紧急事情,他自己不好来,专门派了一个女人来告诉我?我疑疑惑惑地点头说:既然说是我的亲戚,那我就去见见她。

我便匆匆向大门口走去。在大门口的一间值房里,我看见了一个挎篮子的中年女人。那女人看见我,很亲热地迎上来说:杏儿呀,你长这样大我还没见过哩,瞧瞧,多漂亮,你该向我叫表姑的。今儿个,你爹他有事不能来看你,特意让我来一趟,看看你在这里怎么样,有没有啥东西要捎给他。

我虽然从没见过这女人,但她的话让我心一动,我进王府后没回去过一次,也许帖哈真的担心我出了什么事,才派了这个女人来探问消息。就问:我爹他身子怎么样?

他身子好着哩,一顿饭能吃几碗猪肉炖萝卜,昨儿个他让我给他做了——

猪肉?我一怔,我知道帖哈和我一样,从来都是不吃猪肉的,他一见猪肉就想吐。

是呀,昨儿个他说他特想吃一顿猪肉,让我去街上买——

他让你给他做饭?

是呀,他一个人过日子,那个难哪,我是他的表妹,能不过去帮帮他的忙?

一个疑团倏然从心里升了起来:帖哈在没有外部压力的情况下为何主动要求吃他不爱吃的猪肉?一向谨慎小心的他为何把一个女人弄到身边张张扬扬引起别人注意?

你有啥东西要带给你爹吗?

我摇摇头,我的确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帖哈,我刚刚进来,帖哈应该明白。

有话要带吗?比如有什么消息要我给他说吗?或者你写在纸上也行。

一股怒气从我心里升起来:帖哈怎会如此着急和大意?我真探得了消息还能不给你说吗?用得着这样派人来催?而且让写在纸上,不想要命了?就在这一刻,通里间的门帘被风吹得一动,透过帘缝,我猛地瞥见王山的影子在里间一闪,我的心一个惊跳,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正巧在这里?这女人莫不是……

我打了个寒战。

刚才的那个疑团陡然间变大塞满了我的心。

我立刻改变了声调,高了声说:你老实给我说明,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在这京城里可是从来就没有什么表姑!

嘿,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要不你去问问你爹,看是不是——

我顿生一计,是呀,为何不就此去看看帖哈,顺便对一下质,如果真是“亲戚”,对她道个歉不就完了?倘若不是,不就可以戳穿这个把戏!来人哪——我猛然朝外高喊。

几个在门口当值的军士立刻走了进来。

来,先把这个女人绑起来,她冒充我家亲戚行骗,我要当面把她戳穿!同时转对丫鬟说:去,让他们备轿,我要带上这个女人回娘家对质!

哎呀,夫人哪,我不是——那女人的话未说完,通里间的门帘突然掀起,王山笑着走出来截断那女人的话:二娘,我刚才在这儿办点小事,恰好听见这女人来找你,于是就在里边听了她的话。我这一听就听出了破绽,她肯定是个骗吃骗喝的东西!这样吧,二娘,你回去歇息,这女人就交由我来处置!

也好,王山。我明白我得给他台阶下。这人就交给你了,像这类骗子,记住给我狠狠打!要打得她皮开肉绽,要不她会不长记性!说罢,我就转身出了门。回到后院我的屋里,我的心还因为后怕在咚咚地跳个不住,天哪,我只差一点点就信那女人了。倘不是那阵风吹动了通里间的门帘,我可能就真把她当自己人了,万一我要说出一句要紧的话来,那这会儿被绑的就可能是我了!

还得多加小心哪!

当晚吃罢晚饭王振叫我过去时,我先把这件事给他说了。我原以为他会表示意外的,没想到他只是“哦”了一声说:京城里的什么骗子都有,不奇怪。我立刻明白,这件事他预先就知道,并不是王山一个人所为!

这件事让我对王振更提高了警惕。

这之后不久,又一桩试探开始了。

这是一个夜晚,这晚王振进宫没有回来,我就准备在自己的房子里早睡,刚脱了鞋打算上床,跟我的一个丫鬟忽然敲门轻声叫道:夫人,有桩急事要给你说。我对那丫鬟印象挺好,就应道:你进来吧。

那丫鬟推门进来后,满脸神秘地低了声说:夫人,我捡了一把钥匙。说着,把手朝我伸过来,我看见她手掌里躺着一把挺长的铜钥匙。

就为了这个叫我?我有点不太高兴。赶明儿问问是谁丢的不就行了?

我知道是谁丢的。她说得很肯定。

嘿,知道了还不赶紧给人家送去?我越加不高兴了。

你知道这是啥房子门上的钥匙?她眼中露着诡秘。

啥?

楚七管的库房门上的钥匙。

库房?我有点明白这丫鬟的意思了。

楚七替王公公管着一个珍贵的库房,那间库房我们任谁都没进去过,不知里边都装了些什么宝贝。我真想进去开开眼界,你不想去看看?

那库房在什么地方?我被她撩起了兴致。就是,趁机去看看,这也是更深地了解王振的一个机会。

就在咱们房子的隔壁呀。

什么时候去合适?

我看这会儿就行。她向外瞅了一眼说,今晚王公公在宫里住着没回来,楚七又陪着他去了,马夫人睡得早,这会儿灯也熄了。后院里其他的女仆丫鬟这会儿也都进了屋,没了别人,正好,咱开了库房也没人知道。

好奇心攫住了我,我点头说:好。

丫鬟于是就拿了一支蜡烛,领我向外走。院子里很静,对面马夫人的屋子里也果然没了灯光。一股夜风吹来,让我打了个冷战。丫鬟领我到隔壁的那间屋门前,悄没声地打开了门上的锁,又很快地推开了门,拉我走了进去。之后,她就关上门,点亮了蜡烛,在烛光亮起的同时,我瞪大了眼睛:这库房里装的都是好东西,有金锭、银块、绸缎、大米、麦子、酒坛、香烛……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我默然看着,像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有这样一个库房也算正常。

夫人,我听说马夫人已攒了不少体己钱,你也该为自己积点体己,要不要拿点银子?反正这都是些没数的东西,再说,咱拿走后再把钥匙隔了门缝扔进楚七的屋里,他也不晓得自己的钥匙丢过,根本起不了疑心。

我倏然想起了母亲每次不舍地用卖羊和羊毛积起的一点碎银,去驿路驼道上的那些商人手里买盐、买香油、买布料的情景,心不由得一动。

我就替你拿一些吧,赶明儿我出去送给你家老人。那丫鬟这时已把一包银子揣到了怀里。她的大胆举动让我吃了一惊,她怎敢在我还没点头的情况下就擅自把银子揣进怀中?就在这一霎,我忽然想起今晚后院的安静有些反常,往日这时还是不断有女仆在后院进出的,莫非——我的身子一抖,决定也就在这一刻做出了。我大喝一声:来人哪——

后院通中院的门口立刻响起了脚步声。

那丫鬟此时照说是该吃惊的,可她却没有,只默然站在那里。

几个当值的小宦官和两个在府院巡查的军士闻声跑了过来,我走到门口指着库房里的那个丫鬟叫道:把这个东西给我抓起来,她想偷库里的银子!

那几个人于是就不由分说上前将那丫鬟捆了。这当儿,王山走进了后院,问是怎么回事,我就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一遍。他也怒道:好一个胆大的东西!二娘,你把这个家贼交给我处理吧。我会让她知道咱们王家的家法的!说罢,手一挥,人们就把那丫鬟推走了。那丫鬟临出门那刻仍是一副不惊不怕的样子,不说半句求饶的话,让我坚信了这又是对我的一场试探。

我的警惕性提得更高了:原来四周都有陷阱呀!

接下来还会有一场试探?如果有,会怎样试探?

我做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而且做了应变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当那试探真的到来时,我还是差一点上了当。

新的试探是在一个白天到来的。那天上午,王振去宫中之后,我照老习惯独自去前院闲逛,走过一间厢房门口时,忽听门内传来一声问候:夫人好!我扭脸一看,见是小旗长卢石站在门内,就问:你在这儿忙什么?卢石说:这是练脚房,是我们军士练脚上功夫的地方,我今儿上午要在这儿练脚。

练脚?我很惊奇,还有专门练脚的地方?

是呀,身为军士,脚上的功夫那可是太重要了,一旦和敌手打斗起来,脚上的功夫不够,轻则会受伤,重则会送命。

怎么练哪?我来了兴趣。

夫人要是感兴趣,可以进来看看。

好,我看看。我边说边就进了门。

你看,夫人,这是我们练踹功的用具,你只要能一脚把它踹出三尺远,那么你的脚踹到人身上,就能保证使他的骨头全碎掉;这是我们练踢功的用具,你只要能把它踢出五尺远,那么你的脚踢到人身上,就能保证把他踢滚出去一丈远;这是我们练绊功的用具,你只要能把它绊倒,那什么样的人就都会被你绊倒在脚下;这是我们练勾功的用具,你只要能把它用脚勾到手上,那么敌方手上和落在地上的任何东西就都会被你用脚勾过来。

嗬!我摸着那些东西,真是大开眼界。

你可以看着我练一阵子。

好,好。那一刻,我根本没想别的。你练吧。

我得先请夫人原谅,我练功时需要把外衣脱去。

脱吧。我点着头。

他迅捷地脱去了外衣,只穿了一个短褂和一条短裤开始练功,他踹、踢、绊、勾轮番进行,只把我看得眼花缭乱。在这些充满了力的动作中,他那强健的身子来回在我眼前晃动,渐渐就让我的心也晃了起来。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一种快乐的东西在我胸中积聚,不由自主地,我开始把目光紧紧粘在他的身上。尤其当他出了汗把上身的短褂也脱去后,他那异常健壮半赤裸的身子实在让人看了高兴,和我当初看阿台那半赤裸身子的感觉十分相似,心分明是一跃一跃的。我的一双眼睛渐渐就再也不想离开卢石的身子,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这当儿,他的手在挥动时好像不经意地碰了我的手一下,我顿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我的眼睛禁不住地由他的上身向下移,停在了他那不停挪动的腿上,他那筋肉突出的两条腿是那样的刚健有力,使我生了一种想摸摸的冲动。这时,他的手在挥动时再一次碰了我一下,这一次碰的是我的胸部,我身子顿时一颤,周身开始热起来。我注意到他也在看我,眼中还带了点莫名的笑意,那笑意也让我的心荡了起来。他的手第三次碰住我的腰时,我的手竟不由得想伸过去抓住他。我已经在心里暗暗期盼他的手再碰过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失脚跌倒在我面前,双手一下子抱住了我的一条腿,我的身子先是一悸,随后是一软。我差一点就要蹲下身子去抱他了,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要抱住他的渴望,可就在这时,我瞥见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分明没有看我,而是看向屋子的一面墙,出于本能,我也迅疾地扭头向那面墙看去。我这才发现,那面墙上有一个整整齐齐的裂缝。我的身子骤然一冷,立刻明白了那墙上有一个暗门,这么说,那暗门后很可能有人在看着这一幕。我在一惊的同时即刻做出了反应,我朝门外大叫一声:快来人哪,这里有人要欺负我——

卢石闻唤急忙松开了我的腿。

正在前院当值的两个男仆闻声跑了进来。

快!你们立马把这个姓卢的狗东西给我绑起来!他竟敢欺负我!

卢石的旗长身份让那两个仆人有些犹豫,我便用更高的声音喊:王山——

墙上的那个裂缝忽然变大,暗门出现了,和我的判断一样,王山从那里边走了出来,他装作很吃惊地问:二娘,我正在隔壁办事,忽然听到你喊,出了什么事?

这个狗东西竟敢欺负我,对我动粗,抱住了我的腿,你一定要给我做主!要为我出这口气!

胆大的狗东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给我拖出去先打二十军棍!王山朝卢石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对随他从暗门进来的几个军士挥了挥手,那几个人上前便把卢石架了出去……

回到后院我自己房里,后怕让我紧紧捂住了胸口:天哪,今天只差一点点就要出大事了!他们竟然对我用这样的法子?他们怎会想起这样的法子?……

晚上王振回来时,我知道我必须继续把戏演下去,我装作仇恨满腔地对他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我决绝地对他说:你必须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卢石给我杀了,要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也不想活了!

王振淡淡一笑说:看到你这样生气我很高兴,你能在卢石这样的男人引诱下不为所动,把这看作是对你的污辱,说明你是一个贞洁的女人。我喜欢贞洁的女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不是他胆大包天敢去欺负你,再借一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是我让他这样去做的,我想试试你是一个啥样的女人!

什么?我假装惊骇地后退一步,然后就捂脸装作伤心地哭了。我边哭边怨道:我虽是穷人家的女儿,可爹娘从小也教我要贞洁做人。王公公你既然不信我是一个守妇道的女人,那就放我走吧,让我去死吧……

王振这时就把我揽到怀里,一边亲着我一边温言软语地劝我:别哭了,我的小宝贝,我也是不得不多个心眼。想你也能看出,因我有现在的权位,很多女人都想到我身边来,可我必须小心,万一把一个坏女人放到身边,让她日夜跟我在一起,那就等于在自杀了。说实话,你是这些年来我真正看上的女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反复试探。好了,你经过了今天这个试探,以后就是我最贴心的女人了,再不会有试探了,再不会有了……

这天晚上,他是亲自把我抱到床上的。

就是从这天晚上起,我感受到他对我没有了精神上的戒备。

我仍是应召去他屋里睡,他不召时,我就在自己屋里睡。

在那些同睡一床的夜里,每次他对我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情之后,就会长出一口气,然后拍拍我的肩头说,睡吧。一开始他总是背对着我睡,不愿我碰他,随着我们睡在一起的夜晚的增多,他慢慢习惯了我,开始面朝着我睡。起初,他和我在一起睡时从不脱裤子,后来,他见我从不探看也从不触摸他的下体,他也就脱了裤子睡了。为了使他越来越离不开我,我把过去丫鬟们和仆人们为他做的事情都揽了过来,我给他洗头、洗脚,给他剪指甲、剪头发,给他脱衣服、换衣服。我做这些事时都非常仔细,尽量让他觉得有一种快感,让他认为只有我做得最好,从而使他在生活上越来越依赖我。也就是一个来月的工夫,我感觉到他真把我看成了他最贴心的人,他不跟马夫人说的话,都跟我说了。比如他在宫中的烦恼,他打算罢免的官员,他给蔚州老家要做的事情,他赚得的钱财,全对我说了。对这些,我只听不插嘴,更不细问,以免引起他的不快和警觉。

我刚去时他睡觉的规矩是,他独自一人睡三天,让马夫人陪睡一晚,他再独自睡一天,让我过去陪睡一次。随着他对我喜欢程度的增加,他先是取消独自睡觉的习惯,凡马夫人不陪的夜晚,都让我去陪;后来,他干脆连马夫人的陪睡也取消了,让我每天晚上都陪他。当然,每天晚上在一起,他并不让我每天晚上都去站在那张画旁,而仍是隔四天做一次,也就是说,我每隔四天,要让他短暂地高兴一次。为何选择这样一个间隔,他没说,我估计他是觉得这样做不至于伤他的身体。

对于他冷待马夫人的事,我心里暗暗不安,我怕马夫人记恨从而妨碍我的大事。我来王家不是为了与她争得王振的宠爱,我来是为了报杀父杀阿台之仇,是为了灭掉明朝,为此,我决定和马夫人把关系修好。有天上午,王振上朝之后,我带了点王振平日送我的礼物,没让丫鬟作陪,径直去了马夫人住的东厢房。和马夫人施礼相见送过礼物之后,我假装红了脸说:大姐,有件事我想向你说明,并不是我存心每晚都去正屋睡的,实在是……马夫人听我说到这个,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这我还能不明白?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不安,你去正屋睡,也只是为了照顾他,别的你还能得到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吗?再说,我年纪也大了,睡觉时总打呼噜,不仅不能照顾好他,有时还妨碍他睡。你没来时,我就劝他再找一个年轻的,可惜一直没有合意的,直到找到了你。如今,你就替我多操心照顾好他,他多活一天,咱俩就会多享一天福……马夫人的话让我放了心,看来她真是一个好心眼的女人。

接下来我想到了和王山媳妇小蕉的关系,这府里以后能给我找麻烦的女人,可能就是她了。得想办法和她套一点近乎,别让她以为自己是她的对手。我想了两天,想出了一个主意,我给了丫鬟一些钱,让她去街上买了不少孩子们爱吃的糖呀果呀点心这类东西。第二天,我就趁那孩子由奶妈带领在中院玩耍时,去了中院。走到那孩子身边,我掏出了那些好吃的东西边自己吃边问他要不要。那孩子自然没有客气,就伸出了手。几块点心吃进肚里,那孩子就跟我没了生分,不停地朝我叫起了二奶奶。我告诉他,以后只要想吃好东西了,随时可以去后院二奶奶的屋子里拿。小家伙连连点头。随后,我就拉上了他向他家屋里走。那小蕉看见我来,多少有些意外,就忙着让座端茶。我说:小蕉,这小宝你可要好生带大他,他呀,不仅是你和王山以后的指靠,也是我的指靠。我这一辈子,是不会解怀生孩子了,将来老了,靠谁?也要靠小宝养老送终呢。从今以后,我每年都要给这宝儿一点钱,算是我也尽了一点抚养的心意。说着,就让丫鬟拿出我预先交给她的五十两银子——这是王振高兴时赏给我的——递到了小蕉手上。那小蕉甚是意外,脸上也第一次朝我露了些喜色……

有天上午我去前院时,忽然撞见了那个旗长卢石,我这时对他的好印象早就没了,心里把他也看成了一条狗。我的脸就顿时一黑,咬了牙骂道:你个狗东西,竟敢给我来设陷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了声说:请夫人宽恕,我那天的不敬之举,实在是奉命而行。卑职以后若对夫人再有一点不敬,愿受任何惩罚,就是杀头也无半句怨言!我早就想向你说明原委……

我看他跪了不起,一副吓得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原来对他存有的那些好印象又一点点浮了出来,想着他也是受人指使,不是存心来害自己,就在心里原谅了他。再说,他是这宅子里的护卫兵的头头,以后我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就缓声说道:罢了,起来吧,念你是迫不得已,我就不再计较。只是你要记住,我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女人!

他起身后连声说:今后夫人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我挥挥手让他离去。

就是从这天起,我觉得我在王振府中彻底站稳了脚跟。也是因此,我决定回帖哈那儿一趟,把我这儿的情况给他说说。那是一个晚上,在王振的身体得了短暂的满足之后,我躺在他的身边撒着娇说:我想我爹了,我真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他拍拍我的脸颊说:想了就回去看看嘛,又不远,明天我让他们派人送你。

第二天早饭后,一辆马车果然在前院等着我,车上还装了不少糕点、衣料和羊肉、猪肉。王振送我到车前说:替我问候你爹。

那天陪我回家的,除了我贴身的丫鬟和马夫外,还有卢石和两个军士,他们的任务大概是保护我的安全。我傲然地看了一眼卢石,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马车驶出王振家前院大门时,我长长地嘘了口气。这是我进王家后第一次走出院子,看到喧闹的街景时我心里好高兴。那一刻我想,日后待我把仇报了,把太师也先交给我的事情办完,我要好好在这北京城玩玩。

我坐的马车车厢是撑有布篷的,丫鬟和我坐在车厢里,马夫坐在车厢前,两个军士和卢石在车两旁与车后步行跟随。我隔着车厢上留的小窗口,看着跟在车旁大步走着的卢石浑身都是汗水,内心有些不忍地问道:累不累?

不累,夫人。他扭头朝我笑了一下,眼中还有怯意。

你们从军干这个,一月能挣多少银子?

不多,夫人,不过够用了。

你开封老家还有几口人?我生了和他聊聊的心愿,我心里对他并没有恶感。

三口,娘、妹妹和弟弟。

你爹病死了?

不是,是和瓦剌人打仗时死的。

哦?我心头一震。

我们家是军户,照规矩,爹死儿要顶着。

你弟弟多大?

十二岁。

这么说你们家主要是靠你挣钱养家?

是的,穷人家,能吃饱就行了。

我没再说话,只默望着他那粗大的身躯,听着他因急走而起的喘息……

帖哈显然没料到我会在那天回来,乍一看见我从马车上下来时有点发呆,不过很快就从呆愣中恢复过来,开始扮演他的角色,高兴地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说:你可回来了,我的孩子,爹可是想死你了,你怎么样?好像有点胖了,王公公他身体也好吧?……

我没让丫鬟下车,卢石和那两个军士把礼物由车上拿进屋后,我让他们也出去照看着马车,我要单独和帖哈说说话。

怎么样?一切都顺利吗?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帖哈后他迫不及待地问。

我点点头。

他松了一口气:你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我还以为出纰漏了,弄得我坐卧不宁。

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王振那些习惯的?这个问题一直憋在我的心里。

能不问的,就不要问。他拒绝回答我的询问,却又小了声问我:确实已获得了他的信任?他没有对你生疑?

差不多吧。我简要地说了获得王振信任的经过,他紧张地听着。

一定要让他把你看成最贴心的女人,这样你才能得到有用的消息,你的话也才能对他产生影响。

我明白。我朝他点头。不过这种日子并不好过,我希望能早日离开。

当然,只要我们把仇报了,把明朝打败了,会让你顺利离开的。到那时,你就是也先大人的功臣!顺便告诉你,你的哥哥已被太师封了官,官虽然不大,但是一个官。你的弟弟也已被也先太师招进了军营,吃穿用都不再由你母亲操心。

烦向太师转达我的谢意,谢谢他的关照。

太师捎来口信说,他可能很快就要用到你了。

哦?要我干什么?

帖哈笑道:当然是探听我们需要的消息,为我们瓦剌军下一步的行动做准备。

要攻打明朝了?我一阵兴奋。

还不知道。不过你要尽可能多地和王振待在一起,听到事关军队调动、新营成立、军官和监军太监任免以及朝政等有用的消息就记在心里,而后告诉我。为了我们联系方便,我过些日子会装一次病,你可借此机会要求王振同意我搬到他府里去住,我离你近了,传递消息也会不引人注意。

好吧。

最后要记住,你是孤身一人钻进了狼窝里,狼随时可能朝你扑过去,每时每刻都不能大意。

我点头表示明白。

你在王振身边当然会受委屈,尤其是到了晚上,那些侮辱我一想都能想象出来,你可要忍住。

帖哈这话让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是的,我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尤其是夜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一想起来就感到恶心。我太想哭诉一番,可又怎能说出口?要不是为了报仇,我怎会去忍受这些?

帖哈拍着我的肩头叹了一句:世上所有做大事的人都要学会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