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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夜录

两天后的半夜时分,我和帖哈就又站在了北京城西的山坡上了。望着远处蹲在朦胧月色下的京城那暗黑的身影,我的心里不由一紧:如今的京城里会是什么样子?王振的府中都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次进去还能不能顺利出来?卢石,你现在在哪里?我这次来可就是为了找你,但愿你能让我顺利找到。

为了防止别人从我们的坐骑身上发现什么,我们把两匹马都放走了。我和帖哈在天亮前做了必要的改装,天亮后进到一家菜园里买了两背篓青菜,而后装成一对进城卖菜的父女,混进了上午进城的人流之中。

我们是从阜成门进的城。我和帖哈当初在城里时都来过这儿,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离阜成门还有很远,我们就看到了用于作战的壕沟和全副武装的军士,路上不时奔跑过成队的骑兵,到处都是战争的气氛。看来,明军已做了迎战的准备。

城门外的墙上用墨笔写了箩筐大的一行字:谨防瓦剌奸细!我和帖哈对视了一眼。我心里一沉:总不会是他们发现了什么?!或者是已逮到过别的奸细?从城上的堞口处可以看见,持刀枪的兵士们在那里走来走去,一副高度警惕的样子。

城门口的检查异常严格,凡在城内居住的人才允许进去,每个进去的人都要出示一张出城时开的出城证。我见状不免有些紧张:糟糕,我们哪有出城证?我看了一眼帖哈,帖哈也在发愣,他见我在看他,示意我先把装青菜的背篓放下歇息,然后他去和两个刚从城里挑垃圾出来的男人搭话,一阵工夫后,帖哈过来,悄悄递给了我一张出城证。我惊奇地压低了声音问:那人给的?

用银子买的,他们反正是挑垃圾的,不会不让他们进的。帖哈笑笑。我暗暗佩服帖哈的精明,忙背上背篓和他一起向城门走。

守卫城门的军士仔细地看着我们的出城证,之后开始盘问我们住在城内的哪条街哪个胡同哪栋房子。所幸我和帖哈都记得当初进王振家之前卖咸菜时住的那套房子,能够对答如流。那些军士其实也并不能记清所有的街道和胡同,只看你答得是不是顺溜。

我们算是顺利进了城。

城内倒仍是一派和平气氛,商铺都照旧开着,小贩们的货摊仍摆得一街两行,叫卖声不绝于耳,街市上依旧人群熙攘,和我们当初走时没有两样。

我们先去王振的家里看看。帖哈低声对我说。我点头表示同意,应该先到那儿,在那儿也许会找到我们需要的人,比如王山,最好是卢石,只要见了卢石,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

我们是午后时分走近那座熟悉的宅邸的。当然不能贸然进去,我俩先围着那座宅邸走了一圈。发现正门和侧门的门卫都已经换了,面孔十分陌生。我们也不敢直接上前打听。只有蹲在王宅大门对面的街上佯作卖菜,仔细地观察着进出的人。我心想,只要王山和卢石还住在这儿,他们就有进出的时候,我就能看见他们。我在心里已编好了逃难的经过,并和帖哈说过一遍,好在见了王山后用上。

可一直等到黄昏,那大门里也没走出一个熟人。帖哈和我焦急地互相看了一眼,今天就这样过去了?我见紧挨我们菜摊的是一个卖干果和零碎杂货的小摊,在确信那摊主老汉没见过自己之后,我同他聊了起来,企望从他嘴里打听点东西——

大伯,这对面大宅里的房子盖得可真是气派,是大户人家的吧?!

算你猜得对,那是过去宫里头的大红人王振王公公的私宅。

哦,那王公公现在——

听说出事了。

出啥事了?

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家被抄了。

家被抄了?我大吃一惊,我看见帖哈也满眼惊色,这倒是出乎我们的意外。王振在土木堡也算战死的吧,怎么家被抄了?

抄了,说是抄出了许多东西,光金银就装有好多个箱子哩,玉盘就有上百个,六七尺高的珊瑚树有二十多株。

我想起了王振当初给我钥匙的那个秘密仓库,那把钥匙还在我的裤带上绑着。这么说,抄家是真的了?可作为皇帝的内大臣,出征死后怎又会遭了抄家之灾?

他家的人如今——?

听说是满门抄斩了。

满门抄斩?我猛地打了个寒战。我猛然想起了王山的那个儿子宝儿,那么小的生命,就也斩了?这么说,土木堡大战之后,京城里也发生了一场巨变?!

平日在他家帮忙的那些人也杀了吗?

帮忙?你是说那些丫鬟、仆人?不知道杀了没有。你这姑娘问得倒是挺细哩。

这孩子,多管闲事。帖哈这时朝我瞪了一眼。走吧,天要黑了。帖哈示意我起身赶紧走,可我边走边忍不住回望着那个熟悉的门口,卢石,你现在何处?你不是王家人,总不会出什么事吧?天哪,满门抄斩,竟有这样的事?!

从现在起,我们再不要来这附近,我们既要隐瞒自己瓦剌人的身份,也要隐瞒和王振一家的关系。这两条有一条暴露,我们都会没命。我们当初在王振家时,和不少人打过交道,要特别小心这些人认出我们。帖哈满怀不安地给我说。看来,我们得另寻打探消息的路子。

当晚,我们把没有卖出的青菜扔到了垃圾堆上,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当初去王振家之前卖咸菜时住的那两间房子,也不敢再去了。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这天晚上我入睡很快,但刚一睡着,卢石就来到了我的梦里。梦中的卢石仍像过去每次见我一样,紧紧地把我抱到怀里,狠命地揉着我,直到我几乎喘不上来气。这个梦让我越加坚信卢石还活着,梦醒之后还激动不已的我毅然决定,天亮之后把带来的预备出意外时用的那套中年女装穿上,以卢石姐姐的身份,直接到王振家的大门前冒险一问,那些守门的军士们总不至于对一个同伙的姐姐动手吧?

我说干就干,天刚一亮就打扮停当,当我以一个中年乡下女人的样子站到帖哈面前时,他大吃一惊,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了我的打算后他连着摇头:太冒险。

当初你让我去讨王振的欢心也很冒险,不冒险就能打探到太师要的消息了?倘是不找到卢石,我们就只能打探点外围消息,如果找到了他,就等于又深入到了明军内部。我已想好了应对的话。这样,你只需远远跟在我的身后,不要出面,不出事作罢,一出事你赶紧溜走就行。

帖哈见我态度坚决,低头想了一阵,大概确实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只好点头同意。只是他要我把去王振家大门前的时辰改在上午,说上午王家大门前那条街上人多轿多马车多,万一出事,逃跑时也好有个掩护。

我点头答应。

我是在半上午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开始向王家大门前走的。我心里当然很紧张,也是因此,我想了许多应付意外的办法。可就是没料到当我快走到王家大门前时,身旁会突然响起一声轻喊:夫人。我当时惊得一下子停住脚步,周身顿时变得冰凉,心想完了,已经被人认出了,就要把我也拉出去斩了。我有些绝望地扭过头来,这才看清,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当初在王振家专给王振讲兵书兵事的那个骞老先生。

夫人,你是不是刚回来?他压低了声音: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们家里出大事了。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心存害人之意,我忙走到他的身边,拉他到了街边一个无人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当初王公公随皇上亲征走时,让我带了几十辆车去他老家蔚州等他。我今天是刚刚由蔚州回来,王公公一直没有回蔚州,我估计是出了事,但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们回来的路上不断碰到瓦剌的散兵,只好扔了马车扔了用物弄成了这身打扮。

我后来听人说你去了蔚州,幸亏你走了,要不然,那可就麻烦了。

究竟出了啥事?

王公公在随皇上亲征时出了大事,至今没有回来。据传是他指挥不当,导致全军覆没,连皇上也被瓦剌人抓走了。如今已对他家行满门抄斩之律,他家已被杀得不剩一个人了,你可千万别让他们认出来。

哦?!我假装第一次听说这事,把眼瞪圆了。

抄斩的那天,把我们这些在府中帮忙的人和仆人丫鬟连同保卫府上的军士们,全都叫到了一处,告诉我们谁都不能乱动,否则就要视同王家人进行处置。

后来怎么样?

把王家的人全逮走把王家贵重的东西全抄走之后,宣布把我们这些人都放了,各回各家。

那些军士们也都各回各家了?我最关心这个。

军士们倒没有各回各家,但他们不再负责王宅的保卫了,听说是回了他们原来所在的腾骧卫。

卢石也回去了?我悬着的心有点放下来了。

哪个卢石?他显然没留意到卢石。

就是当初送我去蔚州的那伙军士的头儿,个头最大,方脸,一看就知道有力气——

噢,我知道了,出事那天他和我们关在一处。他说他是出事的前两天才带了十几个人从宣府回来,说路上还和瓦剌人打了一小仗,说没想到进家就又被自己人关了起来。他们那伙军士都没被追究什么责任,全让回了腾骧卫。

我的心一松,卢石,到底有了你的消息。谢谢你,骞老先生,幸亏在这儿遇上了你,要不,说不定会出什么事哩。我急忙向他致谢。

我今儿到这里是想找那些看门的军士,求他们允许我拿走我的那些兵书,刚好碰上了你,也算是巧。我刚才乍一见你这份穿戴,差一点不敢认了。

我们一直不见王公公回蔚州,又听说打了仗,估计出了事,心慌得厉害,怕路上再出事,就穿了这一身衣服。多亏你认出了我。我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了帖哈给我的几两银子递给他,想表示谢意。不想他连连摇头道:这就是对我的低看了。尽管王公公当初对我有许多不礼貌之处,尽管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有许多看法,但他对我的看重是真的,就凭这一点,我就不能在他家人遭难之际,再做不仁不义之事,而理当有所帮助。这儿不是久留之地,依我看,夫人应尽快找一个隐秘地方避避风头。以后如有事找我相帮,可径到府后小街小把儿胡同口我家去。

我再次致谢,之后就回身走了。一直躲在附近暗处的帖哈,这时追上我急问遇见了何人,我说罢之后他也有些高兴。说:既然卢石在,那你就直接去腾骧卫找他,我仍在后边跟着;好在我俩在他面前都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当初跟我们去的那些仆人丫鬟也都没有回来,你只说是历尽曲折方回到京城,大约他就不会起疑。

你当初不是决意要杀他?我狠狠瞪他一眼。

他讪讪一笑:当初并没想到还要再进城来呀,此一时彼一时嘛。

我没再理会帖哈,只在心里暗暗高兴,卢石,到底又可以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欢喜,我这次就是为找你才来的呀!

打听到腾骧卫卢石的住处,天已经黑了。我让帖哈待在街角一家小酒馆里,自己又换上一身姑娘的衣服,一人向军营门口走去。当值的军士见我走近,横了刀说:站住,这个时辰来营中做甚?我就装了胆怯求他:大哥,麻烦告知一下卢石,就说他在老家的妹妹来京城找他有急事。

你是卢石的妹妹?那当值的踱过来认真看我一阵:不像,你们根本不像兄妹,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他的相好?

我暗中一惊:这小子的眼睛还真毒!嘴上却没饶他:你这位大哥好没道理,怎么能把亲妹妹和相好的混到一起?

那人见我恼了,这才笑道:好了,好了,跟你说句玩笑话。随即转身对另一个军士说:去喊五小旗的头头卢石,就说他妹妹来找。

我紧张地站在那里,看着被几盏灯笼照着的兵营院子,灯笼的光线照不了太远,营院里只显出树木、房子和操场的暗黑轮廓。卢石,你不会想到是我来找你吧?你来时最好不要过于意外,你应该想到我会来找你,你平安回到京城后想没想过去找我?一次也没想过吗?……

我记得卢石小旗长家在开封,你一个小女子,从开封来一趟京城可不容易。那当值的军士此时又开口道。

实在是家里有急事不得不来,要不我哪愿担惊受怕地跑这样远?我正说着,耳朵就听见卢石的脚步声了。卢石走路时的那种响声早已存在我的记忆里,无论它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响起,我都能很快地辨析出来。随后,他的身影跟在那个军士之后拐过屋角,出现在我的眼里,因为院中灯笼的光线太弱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孔,但我能从他的步态中看出他对远在开封的妹妹这个时候来找他充满惊异。

他走到了门口,大约因为我的衣装变化太大加上大门口的光线很暗,他没能立即认出我来。

哥哥!我先开口喊。

你?!他不仅瞪大了眼睛,连嘴巴也张得很大,这证明他认出我了。他惊在那儿没动,他可能根本没想到找他的会是我。

哥哥,娘出事了。我急忙走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我不能让那两个当值的军士看出什么来。娘这会儿在一家小客栈里,走,你快去看看!

娘出什么事了?他的眼珠活泛起来,开始配合我。他扭头对那两位当值的军士说:谢谢二位仁兄通报我,我随小妹去客栈里看看老娘。若有人问起我去哪里了,请代为说明。说罢,拉上我就向街上走了。直到走过几条大街,他才闪进一处街角暗影里,紧张地问我: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们那天走后,我和爹带着那些仆人丫鬟继续坐着马车往宣府走,不想半路上碰见了一股瓦剌兵。我和爹为逃活命,就跳下马车钻进了路边的庄稼地里,马车和那些丫鬟仆人都被掳走。我和爹东躲西藏,夜行晓宿,后来听说咱明军在土木堡打了败仗,路上到处都有瓦剌的兵,我们更不敢轻易走动,就找了一个小山村躲了起来。这几天见风声小了,才又担惊受怕地上路,小小心心直到今儿个才摸回京城里。未料去到咱王府门口一问,方知道这城里边也出了大事。万般无奈之中,我只有打听你的下落,来找你了。你可能从来没想到去找找我吧?

我怎么能不想?天天都在想,可有什么法子?我们在奔宣府的路上,就同瓦剌的一小股骑兵打了一场遭遇战,我胳膊上还受了轻伤。眼看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不敢恋战,只好边打边退。原指望跑到宣府能进城避避,不料这时因为土木堡的战事,咱们宣府守城的兵怕出意外,坚决不开城门,我们只好又接着向京城跑。路上开始碰到从土木堡战场逃出来的兵,知道我们明军在那里已打了大败仗,我们更加慌张,马不停蹄地往京城里跑。跑到京城里的第二天,就传来英宗皇帝被瓦剌捉走的消息,京城里惊慌一片。第三天,代理朝政的郕王就传下令来,要对王振家行灭门之律,满门抄斩。令到那刻,不知为何的我惊骇无比,半晌说不出话来。原以为我们这些护卫他家的人也会受连累,还算好,让我们立即返回原来的腾骧卫。像这样一连串天翻地覆的变化我是第一次经见,我的心一直乱如麻团。再说,你们究竟去了哪里,我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说我怎么去找你?去哪里找你?!

好吧,过去的事咱先不说。见他一脸真诚的样子,我心里挺好受。眼下我和我爹是哪里也不能去了,想请你把我们两个安顿个地方住下来。

你们千万不能在街上乱走,万一让人认出你们是王振家的人,那可就完了,必会被抓去斩首。让我想想送你们去什么地方住好——他摸着脑袋想了一阵,说:我在腾骧卫有一个朋友,家住在宣武门内一条小巷子里。他前年得急病去世,家里只留下一个老父亲。我这些年常在银钱上接济那个老人,他家还有两间空房子,虽然房子不好,但都还能住,你们先委屈一下去那里住行吧?

当然行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存身的地方,我就可以和卢石常见面了。

你爹现在在哪?

我指了指街角的那个小酒馆:坐在那儿等哩。

这样,你去把你爹叫过来,就站在这儿等,我回营里请一夜假,然后我带你们去。卢石说罢,抬手拍拍我的脸,转身匆匆走了。

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我向小酒馆走时,感觉到欢喜已涌满了胸间。我总算顺利找到了卢石,我又有了和他在一起的机会,我的目的达到了。卢石,这一回咱俩再也不能分离了。待把也先太师交办的事办完,我要把你带回草原。我俩和母亲、弟弟在一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们一起放羊,一起遛马,一起挤羊奶,一起做马奶子酒,一起吃手抓羊肉。你要是在草原上过不惯,我就带上母亲去你们开封,在你们开封过日子。弟弟愿随我们到开封可以,不愿了让他仍住在草原上。我对你们汉人的生活可是已经熟悉和适应了……

帖哈听我说了与卢石见面的经过后,沉吟了一霎说:我倒不担心他会看出我们的瓦剌人身份,我们在他面前一直没有露出什么;我担心的是他把我们当成王振的家人,为了立功,把我俩先稳在那儿,而后让人来把我们抓走。

你以为卢石也像你一样,对人没有真心,动不动就起杀意?我瞪着他。

这样的年头,我们对人不能不防,毕竟王振家被抄,变化太大。

你不愿去就算,我可是要去的。我一气之下转身就出了小酒馆的门。

帖哈随后也跟了出来,说:好吧,就按你的主意办,去他安排的地方住。不过今晚你一定要和他睡在一处!

什么意思?我直盯住他,霎时想起他过去一再阻拦我和卢石相会的事,这会儿你倒大方了。

要用这个办法抓住他,让他像王振那样为我们提供保护。

呸!我朝地上吐了一口,我恨他拿王振来和卢石比。

我说得有点太露骨了?

我没再理会他,只是静等着卢石的到来。卢石来后,朝帖哈点了下头,说了一句“辛苦了”,就匆匆领着我们走了。因为卢石穿着军衣且拿着腰牌,我们一路上未遇盘查。到了宣武门内他那个朋友家,也还顺利。那老人开了门见是卢石,亲热得不得了,忙不迭地为我们收拾房子张罗铺盖。那老人显然把我看成了卢石的媳妇,自己决定让帖哈住靠门口的一间空房,让我和卢石住对面的一间。卢石听后有些脸红,帖哈抓紧这时机压低了声音对卢石说:你和杏儿的事,我过去管得多了,当时主要是怕王振,怕别人发现传开了给你们带来危险。如今好了,我再也不会管了……

当帖哈和那老人都去睡下之后,暗黑的小院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人。卢石悄无声息地伸手将我抱起向屋里走,边走边在我的耳边说:我现在已得了你爹的正式应许,我再也不会害怕让人看见了。话音未落地,他的胳膊碰响了门,吓得他浑身一个哆嗦,急忙把我放下了地。我在暗中呵呵笑了一声:刚说不害怕哩,转眼就——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轻声说:这实在是习惯在起作用,过去每回在你身上忙时,都像兔子一样支棱着耳朵,只怕有一点点动静,只怕被王公公发现……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屋子里相聚,可能是因为解除了精神压力,也可能是因为他憋得太久,他像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的狼一样凶,咬住我的奶头就不丢了,疼得我直吸冷气。他还执意要把蜡烛点亮,他在烛光里瞪住我的身子说:杏儿,今晚我要过足了瘾,要把我认识你之后心里想干的所有事都干一遍,你别拦我,让我随了意去做行吗?我顺从地笑笑,就闭了眼随他去做这做那,让他把我翻上翻下,折起伸开,掉过来掉过去。天哪,我简直就像进了天堂,浑身都没了骨头,只是快活无比像一只鸟样地在天堂里飞,最后直飞得翅膀都张不开了,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睡醒一觉后天已快亮了。他附了我的耳朵问:王振从来没有让你这样美过吧?我掐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到王振,我假装一切都不知道地问:他究竟死了没有?

死是肯定死了,不过对他的死有几种说法。一种是说他在混战中被瓦剌人杀死;一种是说他在慌乱中落马,被敌我双方的战马生生踏死;还有一种是说他见自己指挥的五十万大军顷刻间瓦解,惊吓得坐在马背上哭了起来。这时候人们都已经不再怕他,其中有一个御前侍卫将军叫樊忠的,看他这副熊样,便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丧心的逆贼,你也有哭的时候吗?当初那么多人劝你不要鼓动皇帝亲征,你竟一意孤行,现在怎么哭起来了?说罢,抡起巴掌就打了过去。这巴掌太重,一家伙把王振打到了马下。这时候的王振已经满嘴是血满脸是伤了,可他还想撑住架子,从地上爬起来叫:大胆樊忠,你不去杀敌,敢侮打内府大臣,我战后必定惩治你——他话音未落,樊忠已拔下腰里的一柄铁锤,朝着王振的脑袋就狠狠砸了过去,王振当即便脑浆崩裂死掉了。

我顿时想起了在战场上看见的王振的尸体,有点像,那尸体的头部是有点像被铁锤砸的模样,看来这后一种说法像是真的。

你给我说说王振全家被抄斩的真正缘由。我渴望知道这个。

我在军中的官太小,对朝中的事知道得确实不多。据我事后打听,他家被抄斩主要是三个缘由:头一个是他这次不顾众大臣的反对,坚决怂恿英宗皇帝匆忙亲征,结果把大明朝的五十万主力兵马全毁了,使皇帝也被俘了,这实在是让满朝文武大臣都气急的事;第二个,是他平日在朝中太霸道,动不动就处置别的官员,免官、入监、杀头的,惹怒了许多人,这些人平日敢怒不敢言,现在遇到了时机,就不会放过他的家人了;这第三个缘由,就是他平日太贪,受贿的银两和珍宝太多了,这也招人记恨。其实他是根本用不了那些银子的。抄家那天,光抄家的军士们从他卧房旁边的一个秘密仓库里,就抬出了二十一箱的金银,你说他怎能用得完?他每月都有月俸,皇上还不断给他赏银,他到哪里吃喝包括穿用也都不需要掏钱,你说他要这些钱有何用处?你当初和他睡在一起时,大概不会知道有很多金银其实就放在你的身边不远处吧?

我默然无言。我想起了那个秘密仓库,想起了王振当初交给我钥匙的情景,想起了马夫人偷偷拿走库内银子的事。当初,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世事真是难料啊。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那王山在京城里也还另有两处房子,从那两处房子里也抄出了几十箱的金银。

我叹口气道:王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怎么,替他叫屈了?

我是说,他在自己最兴盛时,该做点万一出意外的准备。

人都是只想兴盛的事,兴盛了还想更兴盛,能居安思危的人有几个?你知不知道,那天抄家时,从后院里还找出一个姓温的大夫来。那温大夫说,王振要让他想出一个男人命根复原的法子,说王振嘴里露出过,一旦他真的能恢复了男人身,他也有可能去当皇帝。

我想起了那个姓温的男人的模样,也想起了王振当初给我说的那些话,同时还想起了也先太师要登基做皇帝的事。为什么男人们都想当皇帝?世上的许多事,是不是因为男人们想当皇帝才发生了?

怎么不说话了?是心里还在想着王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这一点我能理解。卢石的声音里带了点酸意。

我瞪他一眼:我要和王振生了真情,当初还会看上你一个小旗长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一件事我特别想知道,就是他和你亲热时他能做什么?

滚开!我真的恼了,朝他吼了一句。我永远不想再忆起那些事情,那会让我感到屈辱和恶心。

罢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些。卢石见我真生了气,急忙转移话题。要我说呀,王振一家落此下场,全怨他自己,不懂兵,偏要强掌兵权;原不该让皇帝亲征的,他偏来鼓动。现在满京城里都是对他的恨声。不是他,哪会有土木堡的大败仗?哪会有现在的大危机?朝廷的事都让他搞乱了,你说王振他还不该死?要我说,应该把他身边当时所有主张让皇帝亲征的人都杀掉!

这话让我的身子禁不住一颤。

你怎么了?

抱抱我。我急忙掩饰。

他把我搂紧在怀里,又接着说:我估计,他鼓动皇上亲征,肯定还有人鼓动他,他一向是信他身边人的。

你是说楚七——

可能不止他一个。平日围在王振身边的人可不少,手握大权的人,哪一个人身边不是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楚七只属于第二圈的人。

第二圈?

王振的干儿子王山和锦衣卫里那伙头头,是第一圈里的人;楚七和你属于第二圈。

是吗?我笑了。我这会儿才发现,卢石不仅身高力大武艺好,而且善动脑子会琢磨事情,以后跟他说话可要更加小心。

我听那些由土木堡战场逃回来的人说,战场上惨极了,死尸重重叠叠,血把地都浸湿了。这是瓦剌人欠我大明朝的一笔大血债,他们不要太得意,他们早晚得还上!

我的心倏然一沉,没想到卢石对瓦剌人也怀着如此深切的仇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咬牙切齿的样子。

我和帖哈总算有了一个落脚之地。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卢石,找到了我最喜欢的男人,而且和他在一起。我这次来北京城的目的已经实现,别的事情只要帖哈不找我,我是不会主动去管的。

我现在就还剩一个心愿要去实现,那就是和卢石行一个婚礼,把我俩的婚事正式确定下来。过去那样偷偷摸摸是没有办法,现在补一个婚礼,我在心里就会把自己看成卢石堂堂正正的妻子。

在给卢石说这件事之前,我先给帖哈说了我的想法。未料帖哈听了冷淡地说:这种时刻怎会想起这种事来?你是怕邻居们和周围的人还没注意到我们?我们来京城是干啥的?再说,你们都已经睡到一起了,还举行什么婚礼?你要实在想举行的话,就放在我们瓦剌军攻破京城之后。那时我奏请太师同意,给你办一个气气派派的婚礼。

你不是说破城之后,也先要登基做皇帝吗,你也要被封大官上任了,你们那时还有心思想到我的婚礼?再说,那时我和卢石也早离开京城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待城破之后,我就要带着卢石走!

我不管你怎么打算,反正这会儿是不能办什么婚礼的。

我没管帖哈的反对,在第二天的晚上给卢石说了这件事。卢石听罢沉吟一霎,笑笑说:这也是我想办的,我也想让你名正言顺做我的妻子。只是我已对陈老伯和营中知心的弟兄们说过你是我的媳妇,这个时候再公开办一个婚礼,反倒会引起他们的猜疑;何况现在京城里的人都在准备打仗,这个时候做这种事确实不太合时宜。不过这并不是说咱就不能补办婚礼了,咱可以悄悄地补办,就咱俩知道,咱在明晚月亮升起的时候,悄悄拜一回天地不就行了?办婚礼最重要的不就是拜天地?

好吧。我点头同意。到时候怎么拜?

这个你不要操心,到时候你只需把你最好看的衣服穿上就行。

第二天晚上,待陈老伯和帖哈睡下之后,我穿上了我最好看的衣服;卢石则把一张小桌子摆在了当院,在桌上放了香炉和几样吃食供品。月光很好,夜风轻得近乎没有,卢石拉住我的手走到小桌前,先仰脸向天作了个揖,叩了头;又向地作了个揖,叩了头。然后跪在那儿轻声说:天地神灵,我和杏儿虽早成了夫妻,但因了种种缘由,今儿个才向你们施礼,祈求宽恕。从今往后,我俩会相亲相爱过日子,不管日子怎样艰难,我俩都不会背弃、欺骗对方……

听到“欺骗”这两个字,我的心不由一缩,身子发起抖来。我至今还对卢石瞒着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不是欺骗?可现在要对他说明,能行?

卢石没容我再想下去,转而把我抱起向屋里走,边走边问:我说得对吗?你的身子怎么在抖?是因为这夜风?——

冷……我抱紧他的脖子,把脸向他的怀里贴去。与此同时我在心里喊:天地神灵们做证,我不是存心要骗卢石的。我实在是害怕他承受不了那真相,你们看着吧,我这一生都不会背弃我的丈夫……

一连几天,都是在卢石去了腾骧卫营中之后,帖哈就拄个拐杖装成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出去了,我估计他是出去打探消息并恢复当初那个传递消息的渠道。我相信他手下曾有一个由京城向外传递消息的秘密渠道。他给我交代的事情是:尽可能多地由卢石嘴里探听明军的动静,并通过他和更多军界的人接触,争取把眼下京城明军的布防情况弄清楚。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我实在不想再去做别的事情,我只想就和卢石这样安静地生活些日子。那几天,一待卢石、帖哈和陈老伯出去之后,我就搬个椅子坐在小院里,一边缝补着卢石的旧衣服,一边默想着和卢石在一起时的那些快活情景,偶尔,我也会仰头去静静地看着天上我最喜欢看的云彩。已是秋天了,天显得高了许多,云彩也离地很远,而且总散在天边,一缕一缕的,一副聚不拢的样子。不过它们那副散散漫漫自在飘荡的样子倒也好看,就像草原上的干牛粪烧到将尽时的烟,飘飘摇摇的,让人看了心里舒坦。

陈老伯是一个健谈的老人,有时,我会边和他拉着家常,边收拾院子和屋子。尽管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久居之地,可我还是想把它收拾得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扫、刷、洗,我常常忙个不停。有一天陈老伯见我这样忙着,就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勤快女子,卢石有你这样一个媳妇,那可真是他的福气;男人活着图啥?我看就图有一个可心可意的媳妇,有一份平平安安的日子,有几个结结实实的孩子;至于当官呀发财呀,都不能太强求,那不一定就是好事,当朝的那个大太监王振,官当得可不小,是内府总管,人称“内相”了;财可是不少,听说金子银子都装了好多库房,可是落了个啥下场?

听他说这话,我急忙停下手问他:老伯,你认识王振?

嘿,我哪能认识他?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前不久朝廷斩他族人时我倒是去刑场看过。

你去过刑场?

是呀,那一天刑场上真是人山人海,谁都想看看这个煊赫一时的家族是个啥样子,我也是想去看个热闹,咳,没想到看过以后这心里那个难受哟……

怎么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王振家族的人并不多,一个夫人,听说那夫人过去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子,是王振当初无大权时喜欢上的女人,后来两人就住到了一起,其实并没有行过结婚大礼;再就是他的干儿子王山和他的媳妇;加上王山的小儿子,那孩子也就几岁吧,还没有断奶哩。这几个人是用三辆刑车拉到刑场的,他夫人、王山一人一辆,王山的媳妇和孩子一辆。三辆车到刑场时,所有来看行刑的人全都没有了声音,人们可能都没想到,今天杀的竟主要是女人。行刑官先读了王振祸国殃民的罪状和皇上诛杀王振族人的口谕,之后就开始让刽子手动手,先杀的是王振的夫人,可怜那位夫人,原本站在那儿已是吓得哆哆嗦嗦,又要挨这一刀,那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刽子手刀起时,王山的媳妇急忙捂上了自己孩子的眼睛。接下来杀的是王山的媳妇和她的那个孩子,那个几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啥子,扯着手臂上绑着的细绳子要让他妈妈给解开,那肝肠寸断的女人哄了几句孩子,那孩子就又在他妈妈的腿间钻来钻去地玩了,刽子手刚走到他妈妈身边,那孩子竟又提出要吃奶,那女人噙着眼泪向刽子手提出,给孩子再喂一回奶。刽子手可能心也软了,点点头应允了,那女人就弯下腰抱起孩子,解开怀,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那一刻,刑场上鸦雀无声,连孩子咕咚咕咚咽奶汁的声音都能听清。那女人边给孩子喂奶边满脸是泪地仰看着天空,我猜她是在向老天爷祈求着什么。她喂完奶刚把孩子放下地,刽子手就向她动手了,血溅了那孩子一身,那孩子吓得刚要哭叫,刀也已经到了他的脖子上。那小小的脑袋掉到地上时,好多人都流了眼泪。最后杀的是王山,对他行的不是砍头,是凌迟。刽子手一片一片割他的肉,他惨叫不止。这人可能平日作恶不少,很多人恨恨地看着他,不过能坚持看到最后的人实在不多。那种叫声真是撕心裂肺,我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赶忙逃了……看罢这回行刑,我当天中午和晚上都没吃饭,心里堵得厉害。我在想,我的儿子要是还活着,我一定劝他就心甘情愿地当咱的百姓,过咱平平常常的日子,可不能去争大富大贵,谁知道大富大贵之后会是什么?你说王振他当初在享大富大贵时能想到自己的家人会是这个下场?……

我默然坐在那儿,没有再去听老人又说了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想,导致王振全族被诛固然是因为王振的所作所为,可我是不是也担有一份干系?神灵们会不会把这笔账也分一些到我的头上?还有土木堡战场上的那些尸体,那么多人的死,神灵们肯定都在看着,那笔账神灵们又会怎样记,不会不记一些到我的头上吧?

一股冷意弥漫了全身,我的心情顿时又坏了起来。

那天上午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想着过去在王振家的事情,想着马夫人的聪明,想着她悄悄由那个密库里拿走的银子;想着王山的机警和对我的讨好,想着他对自己未来仕途的设计;想着王山媳妇对我的敌意和戒备,想着她怎样宠她的儿子;想着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孩子,我甚至还能记起那孩子脆脆的笑声。可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了,都化为了虚无。事情变得如此之快,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人的命运怎会变得这样不可捉摸?王振临出征前担心上天还要让他付出代价,看来他的担心是对的。

下午帖哈由外边回来时,买了白面、鸡蛋、活鱼、酒,还有青菜、牛肉、羊肉,一副过日子的样子,并交代我要好好做一顿晚饭,亮亮手艺,真正像一个媳妇的样子。我知道他是要我用这个法子,把卢石更紧地抓在手里。其实不用他提醒,我也要把一个媳妇该做的事情都做好。过去,在多少个夜晚所做的梦中,我不是都把自己当成了卢石的媳妇?何况我俩现在已正式拜了天地。

从半后晌开始,我就忙了起来。洗、切、拼、拌、炒、蒸、炸,这一套本领当初帖哈都教过我。待卢石从营中回来时,我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他一进屋,我就拉他坐到了小饭桌前,又把房东陈老伯也叫了过来。卢石一见这么多菜,高兴地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帖哈这时也已把酒倒好,举起杯说:咱一家人这年头聚在一起不容易,来,咱们喝一杯庆贺庆贺。这句暗示认可我和卢石做夫妻的话,卢石听了分明很感动,只见他仰头一口把酒喝下,对帖哈当即叫了一声:爹,从今往后,我只要有一口气,就决不会让你和杏儿缺吃少穿。我虽然挣不来大钱,可也决不会让你们吃苦,更不会让别人来欺负你们!这番话让我心里也热起来,那一刻我想,要是帖哈真是我的父亲那该多好,我们就这样在京城过日子,再也不去理会也先他们,我只要抽机会回草原把母亲和弟弟接过来就行了。房东陈老伯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这三个人的过去,看见我们这样说话,以为我们真是一家人重逢,高兴得直说:你们这对夫妻真说得上是天造地设,一个高大英武,一个漂亮贤惠,赶紧生几个孩子吧。我反正也没有儿女,你们就把这个小院当自己的家,在这儿过日子吧……

晚饭吃完我扶喝多了酒的卢石去睡房时,帖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是要我抓紧由卢石嘴里探问有用的消息。那会儿我心里顿生一股别扭,我是真不想在这时再去由卢石嘴里套话了,我是真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了。可不干又怎么办?也先在等着,瓦剌军在等着,弄不准消息,一旦开打,我们瓦剌军就要多死人。唉。

小杏儿,你知道我白天在练兵场上想啥子?

想啥子?我一边弯腰铺床一边问。把箭射准?

射箭的事当然也想,可最想的还是你的一对奶子!他把手伸了过来。

你们现在都练些啥本领?我任他捏着摸着揉着,问。

啥本领?给你说细了你也不懂,一句话,就是守城的本领。

收城?收什么城?我装作不懂。

不是收城是守城,告诉你,瓦剌人来攻京城是早晚的事,危险可以说是迫在眉睫,现在京城里全部兵马每天要做的就是一件事:练习守城的本领,坚决把京城守住,这是大明朝的根本。

你怎么知道瓦剌人一定要来攻北京?我推开他抱我上床的手,我不想立刻上床。我知道他一上床就不愿再和我说话而只想干他特愿干的事情。

如今每天都有敌情传报到各军营,我虽是小官,也能听到一些。土木堡大战之后,瓦剌军进行了短暂休整,眼下这种休整已经结束,各路队伍正在集中。他们把队伍集中起来干什么?明摆着是要来攻打京城,他们灭了咱们五十万大军,又抓了咱们的皇帝,他们想乘胜把我们大明朝彻底灭掉。

哦?他们能行?

土木堡大战之前,尽管咱们明军指挥上有毛病,军纪也有些松弛,可他们想要这样做基本上属于妄想;土木堡大战之后,明军五十万精锐之师全部覆没,一些老臣战死,一下子改变了力量对比,加上皇帝被俘,使军心动摇民心不稳,一些队伍士气低落对瓦剌人生了恐惧之心;一些人已觉北京很难保住主张迁都,这就使情况一下子严重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北京已很难保住?

我怎么会有这意思?他停下脱我衣服的手,我说的只是情况严重,严重不等于就是守不住了。告诉你,自九月六日郕王朱祁钰登基当了新皇帝,已任命于谦主持军事防务,眼下于大人已是兵部尚书,明军全归他指挥。这于谦可是个能干的人,受命主持军务后,很快就奏请新登基的景帝同意,把南京、河南、山东、江北和浙江等地的备操军、备倭军、运粮军等地方武装调到北京守卫,填补了京城的兵力空虚,还把大批粮食也调运入京,使京城里无了缺粮之忧。他还在辽东、宣府和大同前线调整了兵力部署,使整个防御态势有了很大好转。

嗬,依你说于谦这人还真能干?

当然了!他现在着手重新编制各卫军力,从步兵、骑兵、火器兵中各挑了十万人,新编成了五个营,每个营为两万人。每一新营设坐营都督一人,其下设都指挥三人,都指挥下边设把总五名,把总下设指挥两名,指挥下设管队五名,管队下设领队两名,领队则亲率士兵上阵。这种新编制能充分发挥各兵种效力,一旦和瓦剌人打上,必能使其知道厉害。

你的官职有无变化?

怎么?想让我当个大官?卢石刮着我的鼻子。

当然了,你当了大官,我就是大官夫人了。

我没有当大官的那份才气,只是做了个领队,手下的人比过去稍多了一些。

除这之外,那于谦还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对这些事如此感兴趣?卢石忽然狐疑地问。

我心上一惊,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太迫切而且未加掩饰,于是急忙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感兴趣了?眼看瓦剌人就要来攻北京,我身为大明朝的一个百姓,又住在北京,这事不也和我息息相关?再说,你在军中,打仗时必是参与者,我能不操心你的安全?边说边解开他已为我解了一半的胸衣,敞怀朝他扑了过去。这一招果然有效,他立刻将那份怀疑忘掉,把我放倒在了床上,疯了似的亲吻起来,并很快把我也送到了一处仙境。那里没有军队没有火器没有战争没有于谦没有帖哈没有也先,只有他和我以及无边无际无法计数的快乐。

那快乐如彩云一样托着我俩向远处飘去……

我把从卢石那儿听到的情况向帖哈说了一遍,帖哈说:这些情况对我们都很有用,我会很快向太师报告;你还要继续从他嘴里掏东西,并尽可能多地和他在一起,通过他认识更多的军中官员,以便知道更多对我们有用的消息。见他这样说,我也明确提出了我的要求:待这一仗打完,我们瓦剌人占了北京城后,你帖哈再也不要找我,让我和卢石找个安宁地方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帖哈说:也先太师不是说过要给你封官吗?难道连官也不想做了?我答道:再大的官也不干,我只想和卢石去过自己的日子。帖哈笑着点头:行,行,不当官最好办,只要你做好了我们该做的大事,你和卢石离京去别处过日子的事我答应。

为着能早一点和卢石去过安宁的日子,我便主动照帖哈要求的去做。我对卢石说,我一个人老待在家里太闷,能不能带我去认识几个你的朋友,也好让我散散心。卢石起初有些犹豫,担心我被人认出是王振家的人,我告诉他自己当初在王家的活动范围一般就在王振宅里,对外的交往很少,不会有人认识我的。他这才打消了顾虑,说:刚好,明天我的上司秦把总的儿子要过百日,他是我的同乡,还沾了点亲戚关系。我平日叫他表哥,过去也给过我关照,我想去送份贺礼表示祝贺,说好了明儿个晚上去他家吃酒。你要愿去的话,就和我一起去,他也知道我和你住在一起。我当然高兴,忙点头答应了:行。

第二天傍晚时分,卢石提了些礼物回来,喊我和他一起向那位秦把总家走去。那位把总家住在挺远的一处小巷子里,是一个小四合院,我和卢石七绕八绕走到时,天已黑定。我们刚一进到院内,那位年纪比卢石大不了多少的把总就迎出来说:快请进屋,感谢你们光临寒舍。

到屋里和把总的夫人见过面,送上贺礼,又看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达岸后,就坐到了饭桌前。没有别的客人,坐在饭桌前的人除了把总的父母和妻儿之外,就是我和卢石了。那位小个子把总说:眼下是非常时期,军民都在备战,瓦剌军随时都可能来犯,所以就没为孩子办正式的百日宴,也没请别的客人,我们就用这个简单的家宴来表示个意思吧。

三杯酒过去,我照帖哈当初教过我的汉人规矩,起身端起酒杯说:祝愿达岸这孩子日后能文能武,或为相或为将,英名远播,光宗耀祖;也愿他领上十几个弟弟妹妹来到家里,使秦家子孙满堂人丁兴旺!说完,仰头喝了杯中的酒。把总和他夫人听了这话都乐了,那把总笑着站起举杯说:为了你这吉言,我连喝三杯!把总的妻子这时就对卢石说:你这个媳妇可是招人喜欢。哎,你们两个也赶紧学学我们,早种早生吧。人活世上才几十年时间,不留下些儿女来,你说还有啥意思?人们常说,普通人的名字也就能传四代,孙子至多能记住祖爷爷的名字,要是没有儿女,人死名字也就死了,所以呀,一定要多生儿女!卢石,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卢石脸红红地看我一眼,点头嗫嚅着:对……对。那一刻我的心也发起颤来,我好像已经看到有几个胖胖的娃娃站到面前叫我娘了……

喝罢酒吃过饭上茶时,秦把总对卢石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就在今天后晌,兵部来令说于谦大人要和新任的京营总兵石亨、副总兵范广于近日来我们腾骧卫点阅训练情况,于大人对训练一向抓得很严,前天在新编三营还当场撤了一个训练不力的指挥。你这个领队官不大,可也要小心,别出纰漏让他发现。于大人选拔军中官员的标准是勇谋兼备,他一再说,有勇,可挫敌方锋芒;有谋,可破敌方诡诈,勇谋结合,才有可能胜算。望你能按这个标准努力,日后好获得晋升机会,以指挥更多的兵马为皇上效力。卢石笑笑:我这人本领不大,当个领队已很满足。我会把我该做的事做好,不论是平日训练还是日后打仗,我都决不会给大哥你脸上抹黑。

真的要打仗了吗,秦大哥?我决定抓紧这个机会问点有用的情况。

战争已在眼前了。秦把总叹口气说。瓦剌人的头领也先野心太大。今天傍晚我由营中临回来前看了刚到的一则消息,说也先已确定了他在北京登基做皇帝的日子。这还怎能避免战争?他定会按他的计划进攻京城,我们只有拼死一战了。不过也先也不要把梦做得太美,我们的于谦大人可不是好惹的。据说于大人已向皇上上疏明言:设若也先近逼京师,我朝与也先唯有一战,唯战方可纾危殆,唯战方可定社稷,唯战方可安黎庶,唯战方可图久安,而且战则必能胜之。

是吗?我心中暗暗一惊:这于谦竟有如此把握?

听说于大人已准备了破敌妙计,其中有一条是专对瓦剌骑兵的,专治他们的马。瓦剌兵之所以厉害,就在于他们全骑在马上,来去如风,来得快,去得急,只要把他们的马治了,他们的威风就减了大半。秦把总说得眉飞色舞。

怎样治他们的马?我禁不住问。

这是机密,怎么好问?!卢石在一旁瞪我一眼,拦住了我。

我意识到我又操之过急了,忙笑着掩饰:我是好奇,我见过马的,那么大力气的东西,怎么能制住它?

你们女人家不必关心这事,只操心着把家务做好就行了。那把总呵呵笑道。他的妻子跟着说:咱只操心着多生几个孩子就行了。这话引起一片笑声,才算把我的失态遮掩了过去。

我们告辞要走时,那把总喊住卢石说:石弟,我有一件东西送你。言罢,拿过一卷纸来,边展边道:我趁练字时抄了一首宋人稼轩的“破阵子”词,愿你能挂在墙上,时时记住前人的壮志和悲叹,以激励警醒自己。我仔细看那纸上,写的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谢谢大哥。卢石默读一遍后,向秦把总鞠了一躬……

回家的路上,我对卢石说:看来你这位把总表哥对书法还有些懂。

秦大哥自小爱读书习字,不像我,只会玩弄兵器。我与他相比,差得太远。

听秦大哥的口气,他对那位于谦大人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于大人究竟有何背景有什么本领?

于大人的背景嘛,倒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并不是皇亲国戚,只是浙江钱塘一个普通人家的后代。听说他从小就立下大志向,刻苦求学,经常挑灯夜读,十七岁时就写下过《石灰吟》一诗,诗是四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眼下这首诗在军中流传颇广,诗中有一股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概,这一点特让人喜欢。据说他还特别崇敬南宋末年殉国忘身、舍生取义的文天祥,曾特意写下赞词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军中相传那座右铭中有八个字:宁正而毙,不苟而全。他是永乐十九年考中进士的,宣德元年二十八岁时就被任命为御史,三十二岁时英宗皇帝亲下手谕把于大人擢为侍郎。他是一个靠自己的本领和政绩上来的人,不是靠拉拉扯扯吹吹拍拍,更不是靠用金钱买官走上高位的。眼下新上来的皇帝对他倚重,也是因为他面对乱局,不慌不忙,有主见有办法,人们佩服他的就是这个。明白了吗?

有一点明白了。我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一点对我总关心这些事情的不以为然,于是又急忙说: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想问问你。

说吧。

你对秦把总的妻子要我们多生几个孩子的事,有何想法?

这个么……卢石笑了,话有些吞吞吐吐。

你给我说实话,你打算要几个孩子?

两个?三个?只是你愿意生吗?

不愿。

不愿?他明显急了。哪有不愿生孩子的女人?那我们老了怎么办?谁来养活我们?

我不愿生三个,而愿意生六个、八个!

好你个小杏儿,吓了我一跳。他笑着朝我晃了晃拳头,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在我耳边小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每回我俩亲热之后,我都看见你狠掐住自己的尾骨那儿,把我下的种子又扔掉了。

我叹了口气说:那倒是真的,过去怀孩子的时机确实没到。你说王振活着那会儿,我要怀上了,咱俩那还得了?这一次见面后,我之所以仍那样做,是因为你从来没给我说过想要孩子的话,我怕你是嫌要孩子累赘,所以就……

那好,那我现在就正式给你讲明,我想要一群儿女!

既是如此,容我择一个日子开始吧。我心里想,瓦剌军一占京城我是就要带上卢石走的,我得保证到时候我的身子不至于重得不能走路,我得把这个时间计算好……

第二天早上,待卢石去了军营之后,我想把昨晚听到的情况向帖哈说说,就去了帖哈住的屋子。进屋却正看见帖哈在哭,他嘴里咬着一块布,身子因抽噎而一耸一耸,显然是怕哭声传出屋去。我大吃一惊,自打我认识帖哈到现在,我还从来没见帖哈哭过。出了什么事情?我急忙趋前低声询问。

他一个劲儿地流泪,不说话。我有些慌:一定是出了大事,不然,以帖哈平日展示给我的那副脾性,是不会流眼泪的,尤其不会当着我的面流眼泪。我也从未见过他流泪。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质额饰,递给我。有一霎,我没明白他递给我这个额饰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女儿的……

经他这一提示,我猛地记起,我那次见他女儿时,那姑娘是戴着这个额饰的。怎么了?我的心一紧:她——

……昨天晚上……他们告诉我……帖哈终于强抑住哭泣,断续地说:咱们来前见到的那种死人的瘟疫……不幸传到了我家那片草原上……

啊?就是有人由土木堡战场上带过去的那种瘟疫?我一下子想起了临来时看到的那几户死去的瓦剌人的帐篷,想起了那些看守的瓦剌军人。一股冷气顿时袭上了身。

……可怜我的女儿和她额吉……全遭难了……帖哈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老天哪。我的心沉了下去:会出这样的事?

他们把毡帐连人全烧了,只剩下了这个……

一股寒气罩住了我的身子。我默默地用方巾替帖哈擦着眼泪,我想起了帖哈的妻子,那个大脸盘的贤惠女人,想起了帖哈的女儿,那个爱说爱笑性格开朗希望来京城看看的姑娘。她们如今竟然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帖哈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天哪,那种由土木堡传去的瘟疫竟然这样厉害?该不是那些死去的明军军士们的魂灵在报复我们瓦剌人吧?

……一切都怨那个浑蛋……那个傻瓜……你怎么敢去土木堡的死人堆里捡东西?……帖哈握拳咬着牙骂。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想开点。我只能用这类话去安慰他了。

……所幸我的儿子去了队伍上……要不……全家就……

让人转告他,别让他再回家。我提醒帖哈。

也先太师没让他再回家……我如今只剩儿子一个亲人了……

我陡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和弟弟,还有阿台的母亲,但愿他们能躲过这场瘟疫,草原上的所有神灵们,保佑他们吧……

直到中午,帖哈才算平静下来。饭后,他在床上稍稍躺了一阵,就又匆匆来问我:从卢石那儿打听到什么消息没?

我于是向他说了昨天听到的那些事情。

帖哈听罢沉吟了一霎,压低了声音交代:要想办法弄清他们专门对付我瓦剌战马的办法,好让我军在开战前就做好防备,以免吃亏。另外,要在近两天弄清于谦的行踪,也先太师昨天已经传来口谕,要把他——他把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

把他怎样?

他做了个干掉的手势。

我一惊。

这人如今是大明新皇帝和京城大明军民的主心骨,把他干掉就等于弄掉了他们的头儿,一支无头之军还能应战?

可就凭你我能行?先不说他的卫士有多少,单就他个人的武功——你我不必动手,太师另派人来收拾他。我们只需弄清于谦的行踪,为我们的人选择一个动手地点。

天哪,这不等于我们也参与了杀人——我们早就参与杀人了,土木堡那几十万明军的消灭,没有你我的参与,能行?要建立一个新朝,不杀人能成?

一股冰冷的东西钻进心里,是的,其实自己早就参与杀人了。最早杀的就是当初跟自己一起去蔚州的那些丫鬟和男仆,你能说他们的被杀自己没有责任?

你刚才不是说于谦这两天要去秦把总的营中点校吗?要尽快从卢石或秦把总那里弄清于谦去的准确日子和时辰,我们就可以在他往返兵营的路上动手!

我们能不能不干这个?不是说攻城即可必胜吗?两军未打先杀人家的将帅是不是有点太——?

真是女人之见,两军对打,还能疼惜对方?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打胜就行。打仗从来就没有规定只准用什么手段,什么样的卑鄙手段在战争中都允许使用。人间所有的道德规矩,在战争期间都不再适用。你只要把一场战争打胜了,你所使用的所有卑鄙手段,都会作为英明指挥的证据而被人们传颂。战争时期对人的评价标准与平日并不一样,有时完全相反。

看着帖哈那冷厉的眼神,我心中不由一悸:如果战争需要把我杀了,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吧?

记住了吗?要抓紧!这件事只有靠你去做了,我们的大军马上就要向北京开拔,倘在这之前把姓于的干掉,就会让我们瓦剌兵少死许多个,也许北京城会不战而开。

记住了。我感觉到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一想到要参与杀死卢石那样敬重的于谦大人,我真有点坐卧不安了。这就等于直接和卢石作对。我至今所做的一切,是在和大明朝作对,和卢石虽然也有关系,但毕竟非常间接,对卢石都没有直接的伤害,所以我去做时并没有不安,可杀于谦的事就不一样了,如果做成,一定会令卢石非常伤心。这就真的对不起卢石了。

那么不干?恐怕不行,首先帖哈就不会允许,他要把自己不干的消息传给也先,也先会不会伤害我的母亲和弟弟?

我心乱如麻,在屋里院里不停地低头踱步。房东老人看见我的样子,以为我丢了什么东西着急,走过来问我要不要他帮忙找,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有些失态,忙笑着说:丢了一根缝衣服的针,没啥,我这就去街上再买几根。

来到大街上信步走了一阵,我的心方慢慢安定下来。街上到处是往来巡逻的军人,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鞋子,确信了没有不合京城规矩的地方,就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我想靠这种不停的走动,把心中的那坨东西暂时忘掉。我估计不会有人再认出我来,我不仅衣装变了,连头发梳的样式也变了。当我终于在一个街口停下步时,我注意到我已走到了府后小街,这个街名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总觉得它和自己好像有点关系。我正站在那里默然回想时,一股沉郁的箫声忽然传了过来,那调子是那样熟悉,我一下子记起,当初给王振讲兵法的那个骞老先生,曾告诉过我,说他就住在这条街的小把儿胡同口上。对,何不趁这机会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我太需要有人岔开我的思绪了。于是我就循着那箫声,慢慢找了过去。

这条小街不长,那箫声也一直没停,不大的工夫我就来到了小把儿胡同口找到了他的小院。我站在那儿又听了一阵,待断定就是骞先生在吹之后我敲了院门,箫声戛然而止,出来应门的刚好是他,看见是我站在他家的门口时他很吃了一惊:是你?!

没想到吧?我笑了笑,这京城里我没别的熟人,就来找你聊天了。

稀客稀客,快请进来。他忙不迭地让着。我就随他进院进屋径自在他面前坐了。

我以为你早就出京城了。

我还想再住些日子,怎么,夫人不在?

去女儿家了,要不,你可以认识认识她。我由王振府中回来后,还向她说过你哩。

你如今每天都干些什么,还在研读兵书?

随便看看吧,我又不会干别的,不过像我这等样的人,就是把兵书研究得再透又有何用?不会再有人来问我该如何用兵打仗了。

我今天就有问题想请教你。

是吗?请讲吧,我乐意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当初我在王振家时就发现,你对军事事务有一种真正的兴趣,这在女人中可是少有。他来了精神。

眼下,城里的明军正做抗御瓦剌兵的准备,你说,一旦瓦剌兵来犯京城,我大明军队能否抗住?

想你已经听说了土木堡之战的情况,明军的五十万大军损失净尽,如今,拿明军的实力和瓦剌军的实力相比,劣势已更加明显,此时瓦剌军若来进攻京城,京城的确是很危险的。不过,每当危难来时,人也常能迸发出惊人之力以相抵。如今,这京城里,想让这城破想让大明朝倒台想做瓦剌人之奴的人不能说没有,但数量可以说很少很少。既然大多数人都不愿瓦剌人攻进城来,那就会形成一种合力,此时,若再有精明将领对军力民力妥加组织,奇迹就有可能出现。

依你之见,这军力民力该怎么组织?

若依我安排,我将在京城组成五道防线:第一道,在京城远郊放少部骑兵和步卒,依托民居和沟壕,对来犯的瓦剌兵进行消耗和迟滞性抵抗;抵抗不住时,立时换上民服消失在百姓们之中。第二道,在城墙之外三里处,放精兵利用街道和民房设伏,待瓦剌兵进入伏击圈内,伏兵突然冲出,杀他个措手不及,灭敌一部是一部。第三道,依托城墙进行抗击,把半数主力放在城墙外,待敌来时将城门关闭,自断我军退路,迫使官兵们与敌作殊死之斗。第四道,将剩余半数主力放在城头,准备与敌人作城头之搏。第五道,用老弱之兵和青壮街民,在皇家禁城外围设街垒,以作最后拼斗。

你想得可真是周全。我望定他,又一次庆幸他没有真的掌握军权,否则,我们瓦剌人可要吃大苦头了。

我不过是空想想而已。他叹了口气。

若瓦剌军真的来攻打京城,你自己会做什么?

我老矣,又无领兵之权,就像陆游当年写的:“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但骞某决不会袖手旁观,必会尽一份自己的力。而且,我决不逃难,决不离京,我要与这京城共存亡。当年杜甫逃难中的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记得很清。我会照李清照写的那样去做: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

我默望了他一霎,忽然有一种不认识他的感觉。

我让你吃惊了?

不,没有。我急忙摇头。听了先生这话,我的守城决心也增了几分。

还有要问的吗?他笑了一下。

两军开战之前,是否允许谋害对方的人?

你是指什么人?他的眼瞪大了:不会是指平民吧?

与即将开始的战争有关联的人。

按照战争自身的逻辑,这是允许的,尽管这很残酷。历史上已经有过许多这样的事情,一支军队还未走上战场,它的将帅已先被敌方用巧计谋害,致使这支军队也随之失败。你何以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我瞎琢磨呗,我过去听你讲了那么多回兵书,最近没事,就经常坐在那儿瞎想。我还想到,如果当时王公公随皇帝亲征前,先派人去瓦剌人那儿把他们的头头也先杀了,不是就没有土木堡之败了吗?!我想起了这个遮掩的法子。

噢,你还在想过去的事哩。刺杀也先,谈何容易!哪一个大军将帅不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卫兵保护着?有些事你只能想想而已,并不能去做。我劝你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思虑自己今后怎么过日子,你还年轻。

感谢骞老先生的关心,今天就不再打扰了,以后我可能还会再来向你请教……

那天回到家里,帖哈把我叫过去说:动手的人已经准备好,就等我的确切消息。我刚开口问了一句:几个人?帖哈就摇头止住我说:不要问那么细。

也罢,于谦大人,我就照要求去做了,谁叫你是大明朝的兵部尚书呢。我是瓦剌人,我应该站在我们瓦剌人一方看事情。

那天的晚饭我做得很丰盛,炒了五六个菜,还温了一壶酒。卢石回来看见说:嗬,像过节呀。我笑着说:是要过节。他眨着眼想想:今儿个是什么节?我用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吃完了再给你说!

吃过饭进到睡屋,卢石捉住我的手说:告诉我今天是什么节,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了?

今天嘛,是开怀节!我答得一本正经。

开怀节?啥叫开怀节?他的眉毛好看地弯起来了。我就爱看他这个模样,像一个大孩子。

就是说我从今天开始定下去怀孩子,再不像过去那样只怕怀上了,你说这不是我们的节日?

你择好了日子?他高兴地抱起我。

只是从今天起,除了我来红之外,你必须每天夜里都要忙一回,不许中断一夜,为的是我好早怀上。

那我当然答应,我还巴不得呢,只是明天夜里我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说清原因我就定下不开怀。

因为后天早上于谦大人要去我们营中点校,我明天夜里按要求需睡在营中,不然很难保证按时赶到。

我心中一阵轻松:看来这个计谋还行,很容易就把日子和大概的时辰弄清了。

你是故意寻找借口,你是不是觉着太累,找个理由不回家了?

嘿,笑话,我这身子做这事还能觉着累?我盼着一夜做几回哩,不信?咱今夜里就试试,看我怎么样?边说边就把我扔到了床上。

我急忙把身子扭到床的一边,故意嘟起嘴说:就是于大人去你们营中点校,也不可能那么早,你住在家里,早点起床往那里赶还不行了?

我骗你干啥?今天后晌兵部已正式知会我们,后天早晨卯时点校,寅时兵营四周就净街了,我那时再往营中赶,怕是连门也进不去了。

净街?啥叫净街?我装作不懂,心里却明白:准确的时辰也有了。

就是不再允许其他人走动。于谦大人本不愿摆谱惊扰市民,无奈眼下是战云笼罩的非常时期,他作为明军统帅,是不能出任何意外的,故采用了这净街之法。

好吧,既是你明夜真有正经事需要住在营中,就放你一夜的假,不过嘛,过后你要给我补上。我媚笑着说。我脸上虽在笑着,心里却有些难受:他这样爱我信任我,我却如此处心积虑地从他嘴里骗出东西,是不是太过分了?老天爷他是不是在看着我?我日后会不会遭报应?

我今夜就给你补上!他老虎一样地扑了过来……

第二天吃早饭时,帖哈刚一坐在饭桌前就迫不及待地用目光向我发出询问,我忽然有些生气:连卢石对我的爱也被你利用了!就故意装作看不懂他的目光,对他不加理会。就让你急一急吧!他果然早饭吃得心不在焉。

一直到卢石走后,我也没有主动去帖哈屋里回说打探来的消息。他后来脸阴沉着来到我的屋里说:既是没有从卢石那里探听到消息,就赶紧再想别的办法。

谁说没探听到?我瞪他一眼:明早寅时净街,卯时点校。

是吗?他高兴起来,我看你那样子,以为没希望了,你该早给我一个信号,弄得我早饭都没心思吃。好了,我这就立马出去安排。为了保险起见,你后晌可以再找人核对一下,看事情会不会又有变化,姓于的眼下可是日理万机,万一他因其他的事而更改了点校的日子和时辰——

找谁核对?

你不是通过卢石认识了他的一个表哥秦把总?想办法去他那里再核对一次。

我跟人家只见过一次面。

看起来你有点不大高兴。帖哈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抵触意味,这可是关乎着我们瓦剌人战胜明军夺下京城的大事,你一点都不能马虎!

我没再说话,算是应允。

这天的午后,我买了点婴儿用品,拿上径直去了那位秦把总的家里。和我的估计一样,那位把总不在,家里只有他的妻子和丫鬟。我说我是买东西路过这儿,顺便给孩子带点小礼物。最初的寒暄过后,我和那位脾性温顺的夫人就坐在那儿聊天,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我一开始把话题扯得很远,从年景、天气、河南开封的出产到京城女人坐月子的风俗,然后又说到怀孩子、生孩子的事情。话到这儿,那女人笑了,说:妹子,我对你今儿个来找我的真正用心有个猜测。她这话令我的心猛地提了上去:莫非这女人看出了名堂?我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啥地方说漏了破绽,那女人已开口道:你今天来,名义上是看我的孩子,实际上是想打听事情。这话越发令我着慌,我心中暗想,这女人原来不是寻常人物,一双眼睛好生厉害。

你来找我是想问怎样才能更快地怀上孕吧?她看穿一切地笑着。

一听这话,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在舒一口长气的同时,假装害羞地低下了头说:姐姐的眼力真是了得,一下子就看到了妹妹的心里。既然姐姐看透了,妹妹我也就给你直说了吧。我和卢石在一起要说也有些日子了,可至今我也没有怀上,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今天特来向姐姐请教。

这事姐姐能帮你,只是我得问你些话,你要给我直说,不要脸羞,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哪一对男女夜里在一起都不像他们白天那样正经,要都一本正经,天下这些孩子还能生出来?

我抿嘴一笑:姐姐说得是,你就问吧。

我问你,你们夜里在一起做那事前,他吃不吃东西?

吃东西?没有,我急忙摇头。

要让他吃三个核桃。

三个核桃?我很惊奇:做那事前竟还要吃核桃?

核桃催精,三个核桃里的东西就能把男人精袋里最壮的精虫都催动,不让它们再在里边打瞌睡,而是爬出来出力。壮精虫种到女人身子里,怀孩子的可能性就大了。这就像种庄稼,种子好了,就会出苗。

是吗?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有时刚吃过饭还让他吃吗?

你们常常刚吃过饭就办那事吗?

这一问让我脸红了。

说吧,你说了我才能给你忠告。

他有时是刚吃了饭就要……而且猴急,一想起来,立马就要动手。

这个习惯要改改。你给他说,人刚吃了饭,肚里满满的,做那事时女人身子就不太舒服;这一不舒服,就影响心绪;心绪一受影响,那地就不暄和;地不暄和,种子就不能在土里扎根,就会被晒死;男人下的种子再多,也白搭,长不出苗哩!

是这样?我可真是茅塞顿开。

以后记着让他改改时间。

我点了头,今儿个可真是没有白来。你刚才说让他做事前吃三个核桃,他要是不愿吃呢?

逼着他吃,吃核桃不是为了让他饱肚子,是为了让他顺利下种的。再说,核桃也不难吃,你要变着法儿让他吃,比如说,你把核桃仁噙到嘴里,他去亲你时,你用舌头送到他嘴里,他准会高高兴兴地咽下去。

哟,姐姐,羞死了。

这有啥羞的?两口子在一起,啥不能做?

好好,我听姐姐的。

我再问你,你们做那事时,你是头高还是屁股高?

什么?我没听明白。

如果你是仰躺着,一定要把屁股垫得比头高。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这样才能使种子顺利种进去。

原来如此,我的天噢。

你们做完那事后,你用啥样的姿势睡觉?

侧身吧。

侧身不行,你要先仰着身子睡一阵,仰躺着才能不让那些种子再滚出来。

还有这么多讲究?

我这也是听俺嫂子说的,这是多少代女人才弄明白的道理。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保你很快就能怀上孩子。

谢谢姐姐了。我异常高兴地说,幸亏我今天来了,要不,我在这事上还会糊里糊涂。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和卢石请你和秦大哥去我家吃饭,让我们表示一点感谢之意。我又把话题转到了我关心的事情上。

今晚上恐怕不行,卢石没给你说?明早于谦于大人要来点校他们,他和他秦哥都不能回家来,要住到营里。

不是又变了吗?我记得卢石讲明早又不点校了。

怎么可能变?军中无戏言的,午饭后你秦哥还派一个兵来拿了一床夹被去,告诉我他今晚不回来了,让我记住把门插好。

是吗?那好,那就改天再请你们,反正我们得表示一点感谢之意。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于谦点校的日子没有变。唉,我从这个真心对我好的女人这里打听消息预备杀人,神灵们怕是也要怪罪我的吧?

待你怀上之后再请吧。她笑了。我也勉力笑了,姐姐,我对不起你,同时,我又对你满怀谢意,你让我今天明白了不少做一个女人该明白的东西。卢石,按照我今天学到的法子,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这天晚上,房东陈老伯睡着之后,帖哈悄悄溜了出去。他临走前对我叮嘱:你明晨要早早起床,起床后即把院门轻轻打开,好让我不声不响地进来,千万不要惊动房东老人。

我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把握?

没问题,你只管在家里等待好消息。我们两个出来这么久,你说哪一次我失手了?何况我们有最好的箭手。

箭手?

我们的箭手就埋伏在兵营大门对面的一个阁楼上,那个阁楼是我用化名租下来的。那个阁楼朝向兵营大门刚好有一个窗口,站在那个窗口,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对面兵营大门内外的一切,只要姓于的在大门外或大门内一下车、一下轿,“嗖”的一下,就结束了!

你也去那阁楼上?我仍然有些担心。

我站在另外一个地方只负责发信号。

我没再说什么,隔了门缝看着他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把他送走之后,我上床躺下,却怎么也无法睡着,我的眼前不停地出现各种场面:一会儿是一个箭手站在窗前拉满弓弦,将一支箭“嗖”地射了出去;一会儿是那人拉的弓弦突然崩断,弦上的箭“噗”地掉在脚前;一会儿是一个人尖叫一声,中箭倒地,人们惊呼:快救于大人;一会儿是秦把总高叫:欢迎于大人来点校;一会儿是卢石正站在一个官人面前说话,一支箭突然向他飞去……

这种种想象把我折磨得头疼欲裂。窗外的一只叫春的猫也开始与我作对,把呼唤情人的叫声变成了哀号,不停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不得不用被子把头全蒙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算沉入了梦乡。可很快,噩梦又来折磨我,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端着一只铜盆来到我面前,执意要我在盆里洗一洗手,我刚要伸出手,发现那盆里盛着的竟全是鲜红鲜红的血,而且血里浸泡着一颗人头,仔细一看,那头竟是王振的,他眨着眼看我,慢腾腾地说:杏儿,你竟然骗我?!吓得我“妈呀”一声惊醒过来。此后我就再也没有睡着,只是睁了眼躺在那儿看着暗黑的屋顶。

当朦朦的夜月斜过窗户之后,我估摸离天亮已经不远,就悄悄起床穿衣来到院中,拉开了院门上的木闩。隔了门缝向外倾听,外边的街巷里还是一片宁静。我在心中暗猜,于谦这会儿已该起床了吧?是不是已在漱口洗脸?他今天是坐轿还是坐车?倘是坐轿,大约需要多久才能到达卢石他们的营房门口?……我就靠在院门后的墙上,一点一点地看着曙色增加。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由远处传来,虽然微弱,却能辨出是人群发出的声音。我的身子一震,莫非已经动手了?这声音会不会是人群惊慌四散时的奔跑声?但愿他们已经成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吃一碗饭的时间,我听见有一种蹑脚奔跑的声音响了过来,那声响不大,只有特意去倾听的人才能听到,我立刻明白,这是帖哈回来了。我急忙把院门轻轻拉开,探头去看,几乎在我探出头的同时,帖哈已到了我的面前,他左手捂着右胳膊,身上带有一股血腥味。我吓得本能地张开嘴,却又急忙在喉咙里收住了声音。这当儿,帖哈已无声地闪进院门,我也急忙将院门闩上。

进到帖哈的住屋里,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问,他就低而急切地说:失败了,我也伤着了。

哦?我惊愣在那儿。

快,把窗帘拉上,将蜡烛点上,赶紧给我包包伤口,免得一会儿让房东老人看见我受伤起了疑。

我忙照他说的做了,蜡烛点亮之后我才看清,他捂着右臂的手上沾满了血。我慌慌地剪开他胳臂上的衣服,还好,他伤得很轻,只是一点皮肉。看那伤口的样子,是箭伤。帖哈早做了准备,从身上摸出一种药粉让我撒到伤口上,然后让我包好。我替他包伤口的时候,他轻声道:没想到这次失手了,在一起办这事的是三个人,我和另外一个人在另外两处地方藏着,负责观察和协助,藏在阁楼上的那个人负责动手。和我们预先估计的差不多,喜欢早起的于谦是提前动身的,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因为有军人们在兵营大门外迎候,于谦是在兵营大门外下的车,这更宜于我们动手。一切都是按照预先的估计来的,天虽然还黑着,可大门外灯火通明。于谦头一个下的车,我以为箭出必中,未料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军官突然上前去扶于谦,他的身子短暂地将于谦的身子遮了一瞬,杀手的箭就是在这一瞬飞过来的,刚好扎在了那军官身上。那军官惨叫的同时,于谦的卫士们就扑上前把于谦飞快地架进了营门,待第二支箭到时,只是又射死了一个卫兵而已。行动就这样宣告失败。那些军士们反应极快,很快就包围了附近所有的房子,我和另一个人勉强跑了出来,那个在阁楼上动手的人未能撤出。

啊?!

估计他已被捉住。

那怎么办?

我相信他会噤口的,这是干这个行当的规矩,他应该懂。

万一他要是受不住刑呢?

那他的妻子儿女也就完了,太师不会饶他的。还有,他不知我住在何处,更不知道你的任何事情。

我满怀忧虑地叹口气。

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想法遮掩我胳膊上的伤口。我想这样,你马上回到你的屋子里去,过一会儿我大叫一声:哎哟。你便紧忙跑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说我下床时不慎绊倒在地,摔伤了胳膊,让房东老人信以为真,帮我们对卢石做个证明。

我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还算好,那位好心肠的陈老伯对我们的计谋没生任何怀疑,他信以为真,很是替帖哈着急。

整个白天是在我和帖哈的焦急等待中过去的,我俩都盼着天黑,盼着卢石天黑后回来,我们好从他嘴里打听一下消息。这一天,我们是再也不能出门了。

卢石这天回来得很晚。他回来时一脸疲惫而且眼中含着怒气。我假装没有看出他眼中的怒气,只问他点校进行得顺不顺利。他气哼哼地答:点校进行得倒顺利,于大人也很满意,就是出了意外。

意外?我只让眉梢稍稍扬起。

他奶奶的竟敢有人要谋害于大人!

是吗?我装着十分惊奇:于大人去你们军营点校,到处都有拿刀拿枪的人,还有人敢去谋害于大人,那不是找死吗?

他们在营门口动的手。

噢?!于大人他——?

只差一点点就没命了,秦把总和一个卫士替于大人中了刺客的箭。

天哪,秦把总怎么样了?我这时是真心着急起来。

伤得很重,大夫说他们的箭上还涂有毒物。

哦?赶紧救治呀。我确实很焦急。那个秦把总给我的印象挺好,还有他那贤惠的夫人也让我喜欢,再说他的儿子刚刚满了百日。他们一家与我与我们瓦剌人又无怨无仇,他又不是明军的大头头,为什么要害人家?

眼下大夫正在给秦把总疗伤,只是能不能救过来还不知道。

但愿他能转危为安,天哪,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秦哥确是一条汉子,他倒下时还说了一句:幸亏我替于大人挨了这一箭,要不然,京畿危矣。

那于谦怎么说?

于大人到底是大将军的风度,出了这事,仍带了笑意说:看来想要我头颅的人不少,待我打完这一仗,就给他们,小秦,只是苦了你……我们的头头怕不安全,准备取消今天的点校,可于大人仍坚持按原来的时间点校。他走上校阅台时,一点也没有受惊吓的样子,镇静自若,面不改色。

刺客抓到了?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只抓了一个,但他肯定有同伙,眼下正在给那小子排毒。

排毒?

奶奶的,那家伙一看跑不了了,就急忙把预先准备的毒药往嘴里塞,大夫们正想法把他吃进肚里的毒药排出来。这狗东西非常精,前天专门用假名把正对着兵营的那一家的阁楼租了下来。而且他的箭法很准,两支箭全部射中目标,是一个真正的杀手。

估计能把他救活吧?

我刚才临回来前又去问了一下,应该能救活他。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

这个杂种,只要把他救活,就会想法让他开口交代同伙。我们这些小官们在一起猜测,这个时候能起心谋害于大人的,不是瓦剌的奸细就是主逃派的人。

主逃派?我故意向这方面引。

就是朝中那些主张迁都南逃的人,他们都认为瓦剌军来攻城必胜无疑,因此主张再迁都南京,好保性命。于大人认为此时迁都,动了国本,愈发使人心涣散斗志不存,更会造成兵溃千里的大败局,因此坚决反对此种主张。那些人便把于谦大人视作了眼中钉,认为是他把亡家亡命的危险给了大家。好了,不说了,我们准备睡吧,我今天实在是累了。哦,一天没回来,我得去看一下父亲和陈老伯。

我的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会不会对帖哈胳膊受伤起疑?还算好,他没有多想,他去看了陈老伯和帖哈又回到我们的睡屋后只说了一句:爹到底是老了,下床也会倒地碰伤。我舒一口气,应了一句:碰破了一点皮,不碍事的。接下来我急忙给他端水洗脚,服侍他上床躺下。一天的紧张和恐惧,也使我极度疲劳,当我在他身边躺下时忍不住想,他对谋杀事件的反应是如此激烈,他要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知道我在此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该会是怎样一个反应?会不会对我翻脸?也对我动手?我打了一个寒噤。我过去总在想等战争过后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领他去草原过日子,现在我越来越不敢这样想了。那就永远不对他说明自己的身份?在战后先同他回他家开封过日子,然后再找机会去看我母亲和弟弟?

半夜里,终于沉入酣睡的我又被卢石弄醒,他搂住我说:杏儿,我从今天于谦大人点校时说的话中,感觉到战争是真的很快就要开始了。一旦开战,我身为一个小官,必当领兵冲在前边,那就有战死的可能,如果——

我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怎么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许胡说!

我估计,这场仗一旦开打,就不会是小规模,所以很想把有些话给你说说——

我不想听!我拦住他,我的心也开始发抖。我知道仗一打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同样害怕他出意外。我忽然想到应该趁这机会劝劝他不参与战争,于是就试探着开口道:卢石,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呀,跟我你还有啥不当说的?

我在想,一旦战争爆发,有一个保你安全不出事的法子。

是吗?啥法子?

你悄悄回到家里,我把你藏起来,待仗打完后,我雇一辆马车,把你乔装打扮拉出城去。咱们哪里也不去,就回你们开封,咱从此安安稳稳地在那里过日子——

你把我看成啥了?

他听后猛地身子一挺,坐了起来看住我,虽然没有点灯,可我能感觉到他很生气:把我看成一个会临阵脱逃的孬种?把我看成一个没有脊梁骨的狗?在朝廷危难之时,在敌人攻城之际,我一个大男人,一个朝廷的军官,那样不忠不义,以后谁还会把我当人看?我在世上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没有再听他下边的话,只是觉得心在往下沉,看来,要阻止他不上战场是不可能了,那就只有靠神的保佑了。我假装一笑说:看把你急的,我只是随便说说,哪是真让你去当逃兵?你当了逃兵,我就脸上有光了?为了转移话题,我又带了笑说:你知道我在秦把总的夫人那儿学到了什么宝贵东西?

他见我如此说,方又躺下身子问:学到了啥?

尽快怀上孩子的办法。

是吗?他也笑了。还有这种办法?

我于是附耳向他说了一遍秦把总夫人的话,他听了直笑。我随后贴了他的耳朵激他:我很愿试试,你敢吗?他的劲头一下子来了,立刻揽过我的身子说:试,咱现在就试,但愿今晚你就能怀上!

这是我们第一次按着别人的指导去做这事,两个人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早先那种无师自通随意随心的乐趣也因此失去了不少,边做我边在心里祷告:愿神灵让我们早早随心,把孩子给我们吧……

让我早点去做母亲吧……

我和卢石重又走进秦把总家是在第二天的下午。那天午后,刚吃过饭的我正在厨房刷锅,卢石匆匆推开院门进来,他平日根本不在这时回来,所以我很意外,挓挲着两只湿手奔出来诧异地看他。一看见他的脸色,我就知道出事了。果然,他低哑地说:把手擦干跟我走吧。去哪里?我问。秦大哥死了。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我的心一咯噔,立刻想起了那个朗声说话待人真诚的秦把总的面孔,想起了他那个慈眉善目的夫人,想起了那个刚过百日的孩子,耳畔顿时响起了那个孩子发出的咯咯的笑声。天呀,为何要让他死?为何偏偏是他死?杏儿,你看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啊?!

我不敢再说一句话。我知道我只要一开口说的就必是假话,我这个时候要再说假话那真真是该遭天谴了。我默默跟在卢石的身后向秦把总家走。天气很好,街上的行人挺多,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尽管人们都已从军队紧急备战的气氛里感受到了战争正在临近,但生活还在继续。我由这热闹的街景联想到秦把总的家庭,战争还未开始,这个家庭就有人流了血,他们正常的生活就已被打断。

还没有走到秦把总家门口,就已听到了他妻子那嘤嘤的哭声。我的双腿不由一软,我真是不敢再向前走了,我害怕看见那位贤良温顺的夫人的眼睛,害怕看见那个刚过百日不久的孩子,要知道,我是凶手之一啊!今后她孤儿寡母可如何过日子?见我不再向前走,卢石转身看我一眼,我又拼力挪动了步子,不能让卢石看出什么来。进到屋里,只见那位夫人正伏在棺材上哭得身子一抖一抖,那个刚过了百日的孩子由一个丫鬟抱着,也手扒着棺沿。可怜那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不明白眼前的事情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不停地用手去触摸棺板,我的鼻子一酸,泪就流了下来。那一刻,我明显地觉到,我心中对帖哈生了真正的反感:杀,杀,杀,看看你都杀了些什么人?!与此同时,那种巨大的歉疚感也把我的心越坠越疼。我一边上前搀起那位夫人一边在心里叫:姐姐,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害了你们娘俩……

葬礼开始前,抱着孩子的丫鬟有事要忙,就把孩子递到了我的手上。那孩子对我倒不认生,不哭不闹,先是用一只小手摸摸我的耳朵和鼻子,随后就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我被孩子的眼睛看得心虚起来,双腿一时软得都走不动了,我仿佛听见孩子在心中说:我已经看明白了,就是你害得我没了父亲……

棺材刚抬出门,忽见一个把总带了两个军士骑了马由远处的街道上奔来,那把总在送葬的队伍前滚鞍下马,高声道:于谦大人因紧急军务不能亲来给秦把总送行,特派我等三人送来了一副挽联以表哀悼之意。他的话刚落地,就见那两个军士在马上刷地把写在黑布上的挽联展开了,我看见那上联写的是:秦先生代吾受箭以血警人先离去;下联写的是:于某人为国战死拼身尽忠后去聚。那两个军士手举挽联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边……

在整个葬礼上,卢石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才咬牙说了一句:奶奶的,只要抓住的那个刺客开了口,交代了他的同伙在哪里,我一定要亲手去抓住并宰了他们!

我的两腿哆嗦得几乎不能挪步。

以后,你每天去秦大嫂家一趟,看她那里有没有事需要帮助做,有的话,你就多帮帮忙吧。

我急忙答道:这个我明白。

到了家我让卢石去床上歇着,自己来到了外间的一尊佛像前。这尊佛像是陈老伯敬奉的,我和卢石来住下之后,陈老伯没有把佛像搬走,只是每隔十天来这佛像前烧一回香,跪下磕一个头,低声说几句请佛保佑的话。此刻,我也学陈老伯的样子,把几根香点着,插到香炉里,而后悄然跪下磕了一个头,无声地在心里说:佛祖,你可能不认识我,我过去也从未敬奉过你,可我现在也想请求你的保佑。你可能已经看明白了,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人,我刚刚协助别人害了秦把总,像我这样的人你还会宽恕和保佑吗?……

我是带着特别难受的心情去厨房做晚饭的。灶膛里的火刚点着,帖哈来了,他假装坐在灶前替我烧火,然后探身对我声音很低地说:开始了!

啥开始了?正沉在自己思绪里的我没听明白。

我们的队伍今夜已开始向北京开来!

哦?

进攻北京的战争开始了!

尽管这是我早就知道早在意料之中的事,可当它真的来临时,我还是觉到了吃惊。我一时惊在那儿,手中举着锅铲子定定地站在锅台边。

太师担心刺杀于谦失败的事会引起其他变故,遂决定立即发兵。估计两天后前哨部队可抵紫荆关,另一路会达古北口。

我仍呆呆地站在那儿。

太师要我们仍在城里,除了随时探听城内动静和大明新皇帝应对我攻城的办法之外,再做两件事!

我什么也不做了。我很干脆地说。

你怎么了?他惊奇地看着我。

你知道吧,对卢石很好的那个秦把总被我们杀死了。

就为了这个?他瞪住我。

他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他夫人也是好人,他们还有一个刚过百日的孩子。

当初在土木堡死去的那些大明朝的军人中,有很多也是好人,他们也有很好的妻子,也有值得怜惜的孩子,可因为他们是大明朝的军人,他们会保护大明朝,会和我们瓦剌人作对,因此他们就必须死!战争中,一方的人对另一方的人来说,只是敌人,不管他的人品如何好,只要他站在敌对营垒里,就必须被消灭。这个秦把总也是一样,他是大明朝的军官,一旦我瓦剌军攻城,他必会领兵与我瓦剌军士作战,届时,他杀我们的人也决不会手软,也正是因此,现在杀了他,对我们的攻城部队其实正是好事,我们的攻城军士到时候就会少一个对手!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你为何反而不高兴?

我默然望着他,想告诉他我在秦把总葬礼上看到的情景,可我又知道那些同样说服不了他。如果站在瓦剌人一边看事情,帖哈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我们要办的事情不多了,结局马上就要来到了。

让我歇歇,我不想再办什么事情了。我再次说道。我觉得我的身心都已累极了。

就两件小事,办完就让你歇着。

干什么?我叹口气:帖哈,你真是个催命鬼。

头一件,你明天变变衣装,最好扮成一个中年女人,找一个机会去到街上和女人们说说闲话。

我没有心思去和别的女人说闲话。

听我把话讲完,不是说一般的闲话,说你弟弟由军中回来告诉你,于谦已被瓦剌人杀死了,朝中的大臣们都相继开始在夜晚出城往南京方向逃命哩。

这不是在说假话?我很吃惊。

对,可人们很难分清真假,只要传开,就会乱了这京城里人们的心,减弱他们的抵抗力!第二件,你当初上过德胜门城楼,知道那上边的情况,我们很快要派人在夜晚乔装上去把那上边安的大炮炸毁,那些大炮对我们的攻城军士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你要给上去炸炮的人讲清那些炮的准确位置。这两件事都不是难事,挺容易办的。

好吧,我办,不过我要再次给你说清,瓦剌军一进了城,我就要带上卢石走!

傻瓜,瓦剌军进了城正是我们获得回报的时候,怎么能走?

回报?

你想,太师攻破城后,他会做什么?无非是两件事:一是他登基成为皇帝;另一个就是对有功之臣论功封赏。我俩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也该兑现诺言再给我们加封一下了!你说你这个时候走了不是傻瓜?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做官。

到时候再说吧。

我没再说话,开始动手做饭。心里却在想,得再想法劝劝卢石,要让他知道继续留在这京城的危险,倘能说动卢石和自己一起逃出这座危在旦夕的都城,那是最好。到那时我就不管帖哈了,让他留下等着封官吧,我只要卢石,只想怀上自己的孩子,只愿过上一份平平常常安安宁宁的日子……

夜里上床之后,我偎在卢石的怀里,开始了我设想好的劝说。我说:卢石,今夜我要跟你再进行一场正正经经的谈话。

是吗?卢石笑了,吻了我的嘴唇一下说:这样一本正经,谈什么?

你说,你对我是真喜欢还是像那些逛青楼的男人,只想玩一玩?

你这是什么话?他斜起上身,在黑暗中注意地看着我。我啥时候对你来假的啦?我不是一直真心对你吗?你说我们要举行个婚礼,我不是照你说的和你一起拜过天地了?!

既是真的,那你说,当我怀上了孩子,你应不应该给我找一个安稳之处,让我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你已经怀上了?

你我又都没有什么病,在我们那样做了之后,还能怀不上?

你愿意我送你去啥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你的老家开封。我没敢说草原。

行,待这场仗打完,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要你这两天就亲自送我走!

那怎么可以?眼下大战在即,我身为大明军的一个领队,在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离军回家,定会被认为是临阵脱逃。我过去不是给你说过,我要临阵脱逃就会落一世骂名,永远被人瞧不起。

既是知道大战在即,你还忍心让我待在这城里?万一到时候这城被攻破,你就不担心我和咱们孩子的性命?

这一点你放心,有于大人的提调指挥,有二十来万军士的防卫,城决不会被敌人攻破,你只管放心地住在这个屋里!

我叹一口气,不再说话,看来要想和卢石一起出城避开这场大战是不可能了,只有留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果了。帖哈不许我走,卢石不愿走,我只有待在这里了,这可能就是天意?……

第二天上午,待卢石去了军营之后,按照帖哈的安排,他去到房东陈老伯屋里同那老人说话,我迅速扮成一个中年女人的样子出了门,来到了街上。我尽量向远处的街巷走,直走到我估摸不会有一个人见过我认识我的地方,才在一家小杂货铺子前停下步。我先买了点油盐咸菜,而后站在柜台前有意同那卖货的老板娘搭上话。我开始是夸她的铺子收拾得干净,称盐灌油给的斤两足,待她高兴起来有了和我说话的兴致,才慢慢把话扯到了街上不断走过的那些军士身上,说他们可是真忙。她就接口道:总见这些军士忙来忙去的,莫不是真要打仗?我就赶紧说:打仗的事看来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就在军中。他前天回来告诉我,说瓦剌人很快就要来攻北京城了,而且就在前天早上,瓦剌人还派奸细杀死了咱朝中管打仗的大官于谦于大人。这一下,连朝中的大官们都慌了,好多大官都悄悄地出城向南京逃了。那老板娘就惊得瞪大了眼睛叫:真的?我点点头悄声叮嘱了一句:这话可不要向别人说哟!就紧忙走了。我还没走出多远,就听那女人在叫:大嫂子,你快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帖哈交代的第一件事我就算给他办了。我当时根本不信帖哈让办这事能有什么效果,一个女人传几句假话就能让这京城里的人心乱了?没料到的是,第二天早饭后我去街角倒垃圾时碰见了几个邻居女人站在那里说话,就听其中一个女人说:你们知道了吗?瓦剌人要打过来了,朝中有好多大官都带了家眷向南京逃了,连于谦大人都被人家派来的奸细杀了,咱们也得赶紧想个法子呀……

我吃惊地向回走着,第一次知道,在战争爆发前的这段反常时间里,话原来可以如此快速地传开。我回屋后把这事给帖哈说了,帖哈笑道:非常时期,在人口密集的大城里,话的传播速度比人走得都快。

第二件事是在接下来一天的午后办的。那天午后,帖哈说他上火,让我陪他去街上的药房里买几服汤药回来。在一家药铺的一间蒙了黑布的药库里,我和帖哈都用布盖了头,然后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人也用布盖着自己的头。帖哈这时对我示意开口,我于是小声对那人说了一遍德胜门城楼上的情况,并把凭记忆画的一张城楼示意图给了那人,图上按帖哈的要求标明了那些大型火炮的位置。那人接过图开了后门出去,我和帖哈扯掉头上的盖布,仍从前门出来混进了人流里。帖哈边走边告诉我,我瓦剌人一旦攻城,德胜门将是重点攻击部位……

那家药铺临近西直门城楼,就在我们边说边往回走时,忽见两匹大汗淋漓的报马飞奔进城门,直向街里驰去。帖哈当时就说,兴许,他们已探得了我军南来的消息。

帖哈的判断没错,我们还没有回到家,就见一支支的队伍跑上了街道,城中已不许人们随便走动,我们紧赶慢赶回到家,附近就也净街了。

终于打来了!帖哈显得异乎寻常的高兴,在我和卢石的睡屋里来回踱着步。我无语,只默然地看着他,他笑得太过分,使脸上新起了大批的皱纹。那些纹络堆积在一起,使他一时间显得老了许多。

卢石是在天傍黑时骑马回来的,马蹄声把我、帖哈和陈老伯都引到了院里。卢石已穿上了铠甲,披挂上了弓箭和大刀,全副武装的他看上去更加威武,他下马就高声叫道:杏儿、爹、陈老伯,马上就要打仗了,我最后一次回来看看你们!马上还要走。

我立时瞪他一眼: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最后一次来看我们?以后不回来了?不要我们了?

噢,对对,不该这样说,应该是战前我最后一次回来看你们,待打胜之后,我当然还要回来!我们今晚就要集中,我马上就要回到营中。

你可要小心那些瓦剌兵,听说他们的箭射得很准。房东陈老伯开口叮嘱。

放心吧,大伯,咱的箭更准!卢石拍了一下他的箭兜和长弓。

他们的骑兵可是快如疾风。帖哈的话里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夸耀。

咱的马跑起来也如闪电。卢石边说边把眼睛看向了我,说:我还得拿点东西。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急忙跟他进了卧室,刚一进门,我们就抱在了一起。天哪,这是他抱我抱得最紧的一次,他胸前坚硬的铠甲压得我的两只奶子都要破了,可我咬了牙没有吭声,任凭他紧抱着亲我。我的小杏儿,我知道你不愿听,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上战场后,啥事情都可能发生,要是——

我急忙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

要是我真死在了战场上,你可要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他终于还是说出了不吉利的话。

我捏住他的双唇低声叫道:你不能不说这些让人难受的话?

好,好,不说这些,哪,这是队伍上刚发的一点银子,战争期间街上的物价肯定要涨,你计算着买东西,好维持你们三个人的生活。

我默然接过那点银子。

你要多保重,有重活了等我回来干。还有,刚洗完头不要立刻出屋门,以免伤了风头疼。夜里小解,不要再去院中茅厕,把我给你买的那个瓦罐拎进屋子……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还没谁对我说过这种话,就是阿台,也没说过。卢石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卢石,我对不起你,我对你隐瞒了许多许多东西!以后,待我俩在一起过日子时,我再慢慢给你解释并请求你的宽恕……

还有,今后晌营里通报我们,城里已有各种有利于敌人的谣言在传,说是于谦大人已经被刺身亡,说好多朝中大官已偷偷出城南逃,上边据此认定,城中已经混进了瓦剌的奸细,你们可要多当心!

我的心和身都一哆嗦,为了掩饰,忙开口说:我在家里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你只管放心,最要紧的是你,你上了战场,脑子可要灵醒点,要对前后左右都小心。告诉我,上边派你去守哪个城门?仗一打完我就好去找你!

我们的那支队伍都去德胜门。

德胜门?我的心一咯噔,帖哈说过,德胜门是我们瓦剌兵这次进攻的重点部位。

就是正北——

不能换个地方?

换地方?卢石笑了:军人哪能擅自要求更换打仗地方的?再说,守哪个城门不是守?

我不敢再说多的,只能苦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德胜门在正北,不吉利,不如守南边的崇文门和宣武门好。

嘿,我的小傻瓜,只要有本领,什么地方都能打胜仗,什么地方都吉利。这次京城的九大城门都有重兵把守,都派名将指挥,都会固若金汤。

是吗?德胜门是谁在指挥?我禁不住问。

总兵石亨、副总兵范广和武兴。哪,这是刚刚发给我们领队的各大城门指挥官的名字,为的是让我们放心。他边说边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我打眼一看,上边果然写着:

安定门:都督陶谨;

东直门:广宁伯六安;

朝阳门:武进伯朱瑛;

西直门:都督刘聚;

阜成门:副总兵顾兴祖;

正阳门:都指挥刘端;

崇文门:都督刘德新;

宣武门:都指挥杨节。

但愿这些人都能正确指挥,使城能守住。我喃喃着说。如今,我的心真是处于两难之中。一方面,我希望瓦剌军胜利,使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辛苦不白费;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城不被攻破,好让卢石获胜平安归来。天爷爷,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你尽管放心,我们会打胜的。好了,我得走了。哪,这是我刚才回来时在街边小摊上给你买的一包樱桃,说是京西山里的出产。那卖樱桃的老人说,怀了孩子的女人吃了樱桃,日后生出的孩子肤色特别好。他边说边把一包樱桃由衣袋里掏出递到了我的手上。还要记住,一旦打起来,千万不要上街,瓦剌人的箭镞是不长眼的!说罢,他转身就要向外走。

我不舍地拉住他,明知不可能可仍然说道:你能不能不去?就先藏在家里?!

小傻瓜,我不是给你说过多次,我不能当逃兵!再说,这个时候不去,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他决然地推开我走了出去,待我擦了擦眼泪奔出院门时,他已经上马走了,我只能看着他和他那匹战马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我久久地站在院门口,我忽然感觉到,今晚的京城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到处都没有响动。不知是净街的缘故还是人们已无心情,附近的戏园、茶楼、酒肆都无声无息,就是不远处的那家每夜都热闹的妓馆,今晚好像也歇业了,我侧耳听去,竟无半点动静。

大明朝和瓦剌军,究竟谁会胜?

帖哈和卢石,究竟谁会赢?

我抬头默望着暗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