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嘘了一口气。
帖哈恶狠狠地瞪住我。我知道他满怀怒气,可我没有理他,只是转身对丫鬟说:我们找房子进去歇息。
你真是昏了头了!我听见帖哈在我背后说。
我没再理他。这是一个让人又舒心又揪心的时刻,舒心的是瓦剌军终于打败了明朝的军队,我为父亲为阿台把仇报了;揪心的是不知卢石和他的人能不能逃出去。
我和丫鬟、仆人刚刚在村里找到房子,还没来得及进屋,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就在小村子的四周响了起来,随即便有人喊马嘶狗叫传过来。我知道这是也先派的人来了,便不慌不忙地站在那儿。从此以后,我就再不用隐姓埋名扮作他人了,我就要结束这种随时都有性命危险的日子了,我再也不和王振去做游戏了,我就要回到草原了。
母亲、哥哥、弟弟,我就要和你们团聚了!我想死你们了!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把卢石带回去给你们看看。
一群身着瓦剌军服的人拥了过来,帖哈走在他们的前面。帖哈指了一下我身边的丫鬟和一个男仆叫道:将他们带走!
丫鬟和仆人吃惊地看着帖哈。
不要伤害他们!我在那些军士的背后喊了一句。
待我的身边只剩下帖哈和一个瓦剌军的头目后,帖哈说:太师要我们速去土木堡,他在那里等着见我们,我们必须马上走!
那这些马车怎么办?里边装的都是贵重东西。
由我的手下押上直接回我们草原上的大本营,这也是我们瓦剌人获得的战利品。那头目说。
好吧。我看着那个头目点头表示同意。那人抬手拍了一下,一个瓦剌军士从屋后拉过来了两匹马。我朝马走去,我已经许久没有骑马了,我的上马动作已有些生疏,给我的那匹马也有些认生,竟接连抛了几个蹶子。不过坐上马背之后,当我拉了一下马缰并用双腿狠夹了一下马的肚子,它便立刻知道我不是新手,顿时变得老实了。
我根本没想到会在村口看到那个场面:我的两个丫鬟和那几个男仆竟都被砍死在那里。我打了个寒战,扭头瞪住帖哈咬了牙问:是你叫他们干的?
不杀了他们我们日后就有可能暴露!帖哈叹一口气:现在是战争时期,不能只用女人的眼光去看事情。
你应该先给我说一声!
来不及了。
我默望着那些尸体,没有再说什么,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也许这真是战争需要,也许帖哈是对的?幸亏我让卢石走了,要不然,他大概也是这种下场。卢石,你现在到了哪里?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走吧。帖哈用马鞭抽了一下我的坐骑,马飞奔起来,呼呼的夜风在耳边飞过,一种想飞离地面的欲望陡从心里升起:飞吧,直飞到天上去,再不要看到这些尸体……
离土木堡还有很远的时候,我就从迎面而来的夜风中闻到了一股血腥味。起初我以为那是我在村口闻到的那股血腥味的继续,是那些仆人和丫鬟们所流的血的味儿,可随着马蹄的前移和土木堡的不断临近,那股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到最后,浓到我几乎难以呼吸,好像吸进鼻孔的已全是血了。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高声问那个来接应我们的头目:哪来的这样浓的血腥味?
一到土木堡你就会明白!他在马上回头应了一句,随后指了一下前方:看见了吧,前边那片隐隐的白色就是也先太师的大帐!我在渐淡的月光中看见有一片帐篷立在前方的山坡上。帖哈“哦”了一声,扬鞭催了一下马。显然是有人预先交代,几道岗哨都对我们挥手放行,我们是在大帐前下马的。我的双脚刚一落地,就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是我的两个功臣回来了吧?!我要亲自来迎!二位好吗?!
是他,是太师也先。有两支火把跟在他的身后,火把映出了他志得意满露着笑容的脸孔。
帖哈弯腰施礼,我站在他的身后,把身子简单地躬了躬。我被那股血腥味弄得头都有些昏了。
我们不必拘礼,你们辛苦了!快,快进帐里。他大笑着拍了拍帖哈的肩膀,眼里的欢喜多得像要滴下地。
帐子里没有别人却灯火通明,也先坐在迎着帐门的正位上,帖哈和我被安排坐在下首的两边,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张酒桌,桌上早已摆好了酒菜。
我今天要在这里好好谢谢你们!是你们两个,促成了这次土木堡大捷,没有你们,可以说就没有这次胜利!来,我敬你们一杯!也先举起了他面前的杯子。
酒是我熟悉的马奶子酒,而且是温的。帖哈和我相继举起了杯。可我觉得空气中的那股血腥味已经渗进了酒里,我喝了一点点就再也喝不下去。
这一仗对于我们瓦剌人来说太重要了,这是我们重振瓦剌人雄风的奠基之战,是多少年来对大明朝的第一次大胜仗。我们活捉了他们的大明皇帝,打死了他们的多名重臣,消灭了他们的五十万大军,打到北京,打垮大明朝已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这都是因为有太师的高明指挥。帖哈站起身说。
但没有你们二位深入虎穴探到消息,我就无法下定各种决心,你们是第一功臣!来,喝!
我礼节性地喝了一点点。
我这么急切地召你们回来,是因为两件事,第一,是要让你们分享大捷的欢喜,待一会儿就让你们去看我们活捉的大明皇帝。这个不可一世的东西终于被我们抓到了,他过去在北京城作威作福,现在成了我们的俘虏,过去谁要想见他一眼,那可不容易,要过多少关卡,要行多少大礼,可现在,他成了我们的俘虏了,我们谁都可以看他,谁都可以走到他身边,甚至可以摸摸他;第二,是要你们去战场上找一找大太监王振的尸体,咱们这儿没有认识他的人,无法辨认哪一具尸体是他的,我担心让他漏网跑掉,此人乃大明朝的实权人物,他如果没死我们就还会有麻烦,我只有见了他的尸体才会心安。
辨认王振尸体的事请太师放心,我和杏儿对他都很熟悉,尤其是杏儿,可以说已熟到了他的骨头,辨认他是没有任何难处的。
那好,你们现在就先去看看大明皇帝,之后再去战场上寻找王振!也先边说边抬起两手拍了一下,先前去接我们的那个头儿应声走了进来。
领他们去看看那个什么英宗!也先对那个头儿说。
被捉的大明朝的英宗皇帝,就关在离也先的大帐几百步之外的一个帐子里。夜正在向黎明时分走,四周很静,除了秋虫的几声鸣叫之外,再无别的声音。我们走近那个帐子时发现,四周站了一圈全副武装的瓦剌军士。我们走近帐子的一侧,一个军士替我们掀开一个窗帘,帖哈和我凑近看去,只见帐内点着很亮的蜡烛,一个穿着黄色裤褂的年轻人坐在帐内一动不动。我定睛细看,果然是他,是那个我在大明宫殿里看见过的年轻皇帝,只是他的服装变了,而且这会儿没有了那天的威风和气度。就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人们竟把他奉为神明,平常连他的身边都不敢走近。他呆呆地坐在那儿,没有打瞌睡,明亮的烛光下可见他的脸上还残余着一点受了惊吓的表情,下巴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血痕,身子一动不动,目光内敛,有一点沉思默想的样儿。他在想什么?想自己失败的原因?想自己被拘后的前途?他会不会对自己决定亲征生出后悔?可无论他怎么想,大概也不会想到他最信任的司礼大太监王振家里潜进了瓦剌的人……
大明皇帝,你失算了,你失败了,你算计不如我们也先太师精明!你用人不如我们也先太师高明!你打仗不是他的对手!
不知是哪个兵丁的刀剑相互碰了一下,那声响使得大明皇帝抬了一下头,向这边瞥了一眼,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轻微碰了一下,他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我注意到他的眼中满是绝望,他那副孤苦无依的样儿突然让我的心一动。想当初在大明宫中,他是何等威风呀!他从来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今天吧?……
帖哈拉我离开了窗户。
天正在变亮,最后一丝夜色正在晨雾的裹挟下向远处撤退。那个头头开始领我和帖哈向战场走去。翻过前面的这个小山脊就是战场了!那个头头向我们指点。我们现在去找找王振。
一直折磨我的那股血腥味这时不仅变得更浓而且加了一股隐隐的臭味,血腥味是从战场刮来的,这臭味呢?我咬牙忍住,我要看看真正的战场,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翻过山脊了,天也已大亮,土木堡大战的战场一下子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在眼睛瞪大的同时感觉到全身的血陡然间停止了流动,我不知该怎么描述那一刻的感受,惊恐?惊骇?惊疑?这就是战场?这还是人间吗?遍地都是尸体,遍地都是残破的肢体和头颅,遍地都是扔掉的枪刀剑弓。从我脚下的山坡一直到几里外的坡底的小河边,从我站立的地方向左向右几里的山坡,看到的全是重重叠叠的尸体,尸体呈各种各样的姿势:趴着的,仰着的,跪着的,侧躺的,蹲着的,相互扭在一起的;尸体呈各种各样残缺的形状:无头的,断臂的,开胸的,破腹的,缺腿的,身子一劈两半的;死者脸上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吃惊的,震惊的,疑问的,绝望的,讶异的,不甘的……这和我想象中的战场完全不一样。在我的想象中,战场上应该有许许多多的活人,一些人被另一些人绑住,绑住的人会跪地求饶,当然会有死尸,可死尸只有不多的几具并被放在一边盖上白布,我从来没想到战场上会是这个恐怖情景。我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冤仇得报的场面,可一次也没想到是这种可怕的模样。我大概只看了几眼,就觉得肚里一翻,蹲到地上“哇”地吐了起来。
我合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这分明是屠场,是地狱呀……
我的天,死这么多人!?我模糊地听见这是帖哈在说话。
你想,明军五十多万人哪,跑走的不会超过十万人,剩下的都死在这儿了,再加上我们这边死的弟兄,当然就多了……这是那个头头的声音。
这可怎么办?是帖哈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是说这些死尸?今天头晌派人再从中找一找我们人的尸体,之后咱的人就全部撤离。天热,估计下午就要臭了,扔在这儿,肥了这片草地吧。她到底是女人,瞧她吐的那个样儿!头头这时转向了我说。
我已把肚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双膝发软地跪在了那里。望着无边无际不可计数的尸体,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威压,好像那些尸体的眼睛都在瞪着我,而且分明有一个声音直朝我的耳朵里钻:是你诱惑王振把我们引到了这里,是你指引瓦剌军对我们动的手,我们的命全是被你夺走的,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你杀了我们,你是罪魁祸首……我的身子不由得发起抖来,同时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我是想要为父亲和阿台报仇,想要让明军流血,可我从来没说这样报,没想这样报。按我内心里的想法,明军应该死两个或四个人,是把王振捉住,这就是我的报仇目标,死这样多的人,老天,这绝不是我要做的!不是的,不是的,神应该能看清楚的……
走吧,我们去找找王振。那头头这时在一边催。
不,我不去。我急忙摇头。一想到要走进这片死尸堆里,我的心猛一揪就像要跳出喉咙。
还真得你去。帖哈这时转对我说,你对王振的印象比我深,他的穿着我已记不清楚。
不,我不想去!
太师交办的事,不去不好吧?!那个头头声音里露出了不高兴。
我恶心去办这件事!我对那个头头喊,他的态度令我十分反感。
好了,杏儿,别使性子,太师刚才不是夸我们了嘛。当初那么大那么难的事我们都已经做了,这点小事我们应该去做好,何况还是太师亲自让做的。来,我搀上你。帖哈过来搀起了我。我不得不走,我一时想不出坚决拒绝的理由,而且我的内心深处,这时也真想弄清王振的下落,王振,你真的也死在了这里?还是逃回了京城?
我于是随着帖哈和那个头头走进了那由死人身体堆叠的战场。我的双腿不时碰到死人的肢干,碰到死尸们那僵硬的头颅,碰到仍攥在死尸手里的那些枪刀剑戟,碰到死去的战马们那伸直了的蹄。我小心地找着空隙把脚踩下去,可一踩下去脚底立刻就有一种黏腻的感觉,像踩在淌了稀饭的地上一样,我知道那是因为血已把土浸透了,把地上的草浸蔫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像无数条虫子,争相向我的鼻子里爬,我觉得我的鼻子和胸口都已被那些虫子塞得满满的了。
我们得先走到活捉英宗皇帝的地方,那头头边走边说:按照常理,王振应该跟在英宗身边,即使离开,也不会离得很远,除非他已经逃走了。
我和帖哈走在他的身后,双脚凭本能躲避着一个又一个一叠又一叠一堆又一堆的尸体。这里有一只伤马,马头还在一动一动的;那边有一辆倾倒的战车,车上的篷布在晨风里飘动;前边有一面残破的旗子,旗杆还攥在一个死者的手里;脚前有几面大鼓,鼓面被砍了一刀,上边粘了一只眼睛;这边滚着一颗人头,人头上的那张嘴张得很大;那边肠子拖了一地,肠子上站满了苍蝇;这里有一只胳臂,胳臂上的那只手的五指伸得很开;那里有一只脚,脚上穿着一双黑布鞋……我的眼睛实在不敢再看了,我对帖哈说:我走不动了。
到了,快到了,看,那就是英宗皇帝坐的马车!那头头兴高采烈地说。
看见了,那辆黄色帐帷的马车我看见不止一次了,在皇宫里边,在德胜门外,可那时它是多么威风漂亮豪华干净,现在的它歪倒在那里,帐帷残破,车帮断裂,车轮滚走,辕马跪地死去,车身沾满血污。
激战那会儿,我们是在离这辆皇帝座驾四五百步的地方抓到英宗皇帝的!那头头指着一处地方骄傲地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爬卧着许多尸体的小小的土包。出征前的英宗皇帝,大概根本不会想到他的命运转机是在此处。
当时围在大明皇帝身边的明军士兵殊死与我们拼杀,直到全部战死,最后只见英宗皇帝一个人坐在地上,低头闭眼,未拿一样武器。我们的人围上去,大家都认不出他是谁,其中我们有一个兵看他衣着华丽,便想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可他却慢悠悠地开口:去叫你们的太师也先来!听他这口气,再看他的相貌气度,和别人是有一点不一样,那个兵就估摸他有来头,就没有再坚持脱他的衣服,而是把他押到也先太师的弟弟、我们瓦剌赛坎王的大帐里,赛坎王叫来早先去过明朝的使臣一看,这才把他认了出来……
我和帖哈被那头头带到了英宗皇帝被捉的地方站着。帖哈说:王振的位置应该在离皇帝几百步的圆圈之内,我们先在这个范围里找找,找不到之后再扩大搜寻范围。
我的目光只想向上去看天空,实在不愿去看地上的这幅惨景。
照说你现在应该高兴,这么多的敌人被杀,你的杀父之仇可算已彻底报过了,但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帖哈在我耳边说。我没有开口回答,我是想报仇,可我从没想过这样报仇,这和我计划中的报仇不是一回事!不是一回事。
杏儿,这个是不是?帖哈指着一具尸体问。我不得不把目光放下地,那是一个有身份的宦官的尸体,但不是王振的。我摇了摇头。
我和帖哈在那个头头的引领下,在尸体堆里一点一点地向外扩大着搜查的范围。因为要时时防止被尸体绊倒,我的目光不可能不看着脚下,不得不去看那一张张苍白变形的死者的脸,看那一双双蓄满惊恐没有合上的眼,看那一具具保持着痉挛姿势的躯体。我不得不受着恐骇的煎熬。仅仅在两天以前,他们还都是些活蹦乱跳的人,是儿子挂念的父亲,是父母想念的儿子,是妻子挂念的丈夫,是弟弟挂念的哥哥,是哥哥思念的弟弟,是女婿尊敬的岳父,是儿媳敬重的公爹,是孙子想念的爷爷,是爷爷挂念的孙子,可现在,他们只是一些一动也不会动的死者,是一些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
这个很像。帖哈在一具尸体前站住。
我看了看,这具面孔向下的尸体身上的衣服是有点像,可当那头头搬过死者的脸时,我又急忙摇头。也先又给我了一件多好的事情来做哟,这要找到什么时候?我绝望地把眼移开,就在这当儿,我的身子打了个激灵,我看见了他,王振,他在那儿!那个离我只有十几步的地方。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是他,就是他!的确是他!他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这样的鞋子,他的手指上戴的是这样的银箍子,他的脚腕上是有一块月牙形的伤疤,他的脖子上是有一颗这样的痣,可他的头是怎么了,伤得这样厉害?几乎全被砸烂了,脸已经变了形状。是让什么样的兵器砸的?他的伤处简直让人一眼都不敢看。天哪!
是他?那头头问。
我把头点点。
不会认错?他不放心。
我没有理他。我抬头看着远天上的一片云絮。王振,王公公,不知你的魂灵现在哪里,是不是就在我头顶的天上?你看见我了吗?你要是看见我你一定会非常非常恨我,你的生命就这样没有了。你那曲曲折折轰轰烈烈有痛苦有喜悦有屈辱有荣耀,权势无边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你的心里一定充满遗憾,只有我知道,你还有多少事情想去做,无奈都做不成了。对于我的真实身份,你死前可能根本没想到,促使你死在这里的人中,有我这个你最信任的人。你大概从来也没有去想我会是你的敌人,你已经认定我是你自己的人,你没有料到,人为了报仇,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还有一个真相你可能一直不知道,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都希望你死,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用这个办法让你死在这里,你可能觉得不公平,可你办的公平的事儿有多少?!……
好吧,既然确定是他就行了,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狗东西,让我们找得好苦。那头头用脚踢了一下王振那干硬的腿。
干什么?!我兀地瞪了一眼他。他可能没料到我会这样瞪他朝他叫,一时有些发愣:嗬,还心疼他姓王的?
我没有再说话,我不屑于再说,我也没有说话的兴致。照说,看到王振的尸体我应该高兴,过去,我是那样盼着他死,是那样盼着摆脱他,可为何这会儿心里却没有高兴?是因为陪他死的人太多?是因为他死的样子太惨?是因为我看见过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把他埋了。我对帖哈说,没有看那个头头。
用得着吗?那头头耸了耸肩。
埋了吧。帖哈看了我一眼,转对他说。
好吧好吧,再优待他一次。当初我们去大明朝的地界卖马,就是他不断压我们的价,不断地向我们索要东西,这会儿还要让他特殊。来人,把这个死家伙拖到那边挖个坑埋掉!头头对他的手下下着命令……
我站在那个小小的墓坑旁边,看着他们把他放进去,轻一点!我说。为了防止沙土直接落到他的脸上,我脱下了我穿在身上的一件薄褂子盖住了他的头部。就在我要走出墓坑时,我忽然想起了王振出征前的那个早上交给我的那个心形玉坠,我急忙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玉坠,弯腰把它戴在了王振的脖子上。王振,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有这个玉坠和你在一起,就等于你和你娘在一起了,你不会再做野鬼游魂。走好吧。但愿你能理解我对你所做的那些事情,为了报仇,我不得不去骗取你的信任,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你不要全怪我,也怪你没把我识别出来……
当兵士们开始填土时,我扭过了身子,帖哈走过来说:走吧,我们回去。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王振,他的身子已被土埋住,一个小小的土堆正在出现。永别了,王振……
我和帖哈在那个头头的陪伴下默默向也先的大帐走去。太阳升高了,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臭味也在增加着。走到山脊上时,我看见在山脊的这一边,摆着一长溜瓦剌军人的尸体,足有几千人,每个尸体前都有兵士们在用白布替死者缠着尸身。我和帖哈不由得停下脚步。跟随我们的那个头头说:这是刚由尸体堆里找回来的我们瓦剌人的阵亡者,太师让一律缠上白布用马驮回老营安葬。我和帖哈上前,默然看着那些正在被缠上白布的尸体。这些死者的家里很快就要响起哭声了。我的目光在那些死者身上缓缓移动,突然,有具尸体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围的那条腰带怎么和我哥哥的一模一样?哥哥的腰带是我亲手用染色的羊毛线织的,所以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我不由得上前走了几步,诧异中的我正想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恰好缠白布的兵士这时把那死者的脸扭了过来。在我的目光触到那死者脸的同时,一个霹雷猛然炸响,我惊骇无比地叫了一声:哥哥?——
我没命地向哥哥跑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啊!我见到也先以后之所以一直没有问起哥哥,我之所以在内心里一直没有为哥哥担忧,是因为我记得也先说他一定关照我的哥哥,是因为我记得帖哈说过要让我哥哥担任老营的一个管事,他打仗时只负责看好老营,我内心里总觉得那是一个离前线离战场很远的位置,不可能出危险的,可你怎么会到了这里?!我摇着已经僵硬了的哥哥嘶声大喊。
帖哈显然也很吃惊。
当我们把明军围住之后,太师令老营火速送箭镞和吃食到前方来,你哥哥他们就是因此赶来前线的,未料到一股突围之敌与他们相遇,双方厮杀中你哥哥中刀落马……有一个人在我身后絮絮说着。我没有回头去看他是谁,我只是摇着哥哥那早无知觉的身子。哥哥是被尖刀戳死的,伤口就在胸脯的正中,随着我的摇晃,我看见有一丝黑血又渗了出来。怎么能够这样?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让我的哥哥死?也先,你答应保护照应我哥哥的,又为什么要让他上战场?!
帖哈上前想把我拉开,边拉边劝道:人既是已经死了,就该想开,打仗总要死人的。
为什么不死你们家的人?我朝他吼道。
他脸涨得通红。
我抱起哥哥的尸体向也先的大帐走去,我要让他看看,他答应过照应我的哥哥,就是这样照应的?给我一具尸体?
大帐前的卫士们惊异地看着我走近,是帖哈追上我死死扯住了我的胳膊。帖哈说:杏儿,听我的话,不要胡来。再向前走就会惹来麻烦。
我转而看着他,目光里肯定充满愤恨,帖哈吓得后退了一步。一个卫士头头这时带着几个卫士围过来说:太师正在帐中有事,不得过去干扰他!
我意识到我是进不了大帐的,我转向帖哈说:那我要把哥哥亲自送回家去!
好吧,这个我答应。帖哈挥了一下手,有两个兵牵了两匹马走过来。帖哈帮我把裹了白布的哥哥绑在了一匹马上,又扶我上了另一匹马。我谁也没看,就举鞭催马走了。我要带哥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我要送哥哥回家。我在大明朝的京城担惊受怕受尽屈辱,得到的回报原来是这个!是这个?!……
母亲,天天想你的女儿回来了,可你知道不孝的女儿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给你带来的会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