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决心回到工地，在工棚里一躺，脑海里就会立刻浮现爹的影像。爹在梦里坐在船上，一边织网一边紧盯着水面，发现了鱼窝子马上下网，抛网是老爹的绝活。王决心醒了，睁开两眼，他发现自己的枕巾浸湿了一片。他含悲忍泪地想了很多，心里一剜一剜地疼了。

水牛一掀帘子进来了，看见王决心一副伤感的样子，怔怔地站在他跟前。

王决心抹了把泪水看了下水牛，霍地站起身，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走，跟我出去转转。”

两个人出了工棚，沿着铺设的地下管道朝工地大步走着。四处空空旷旷的，繁茂的树木落了一层土，枝枝叶叶泛着单调的色泽。

水牛眼圈湿乎乎的，伸出胳膊搂住王决心的肩头，说道：“三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人死不能复活，哥你就想开点啊……”

王决心缓缓地点点头，说道：“我爹打了一辈子河田，起早贪晚，风里雨里，任劳任怨，不叫苦，不喊累，不抱屈，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工匠精神，咱们眼下正在铺设的地下管廊，没有点工匠精神能干好吗？不能啊！”

水牛使劲点点头，说：“三哥你说得真好！”

人生喜中有悲，悲中有喜，悲喜交织。

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八日，骄阳似火，容光县的大地像着了火一样灼热。

这样一个溽热的日子，王决心和他的工友们迎来了一项十分重要的工程安装实验。

这项实验是中天建集团和燕山重工联合的科研项目“中天雄风”管廊吊装计划。

这天一大早，工地上便沸腾起来了，工人们顶着酷暑紧张而有序地默默忙碌着。王决心看见长长的预制浇筑框架，水泥板方方正正，像一排灰色整齐的楼房。他只记得，在王家寨的时候，看到的最长的物体就是家里的那条大木船了，而眼前这架浇筑板要比木船大多了，像一栋楼、一座山。

中天建、燕山重工和施工单位专家都来了。

肖寒总监脸色严峻。如果鲁大林师傅不去巴基斯坦工地，他应该跟肖寒并肩站在一起。

白洋淀新区的分管领导也来了。

大巴掌和来自全国各地的新闻媒体的记者们也都来了。赵晓薇也来了，他们认识王决心。赵晓薇在远处给了王决心一个胜利的手势。大巴掌却一颠一颠凑过来，说道：“怎么样啊决心，没问题吧？”

王决心喊了两个字：“拿下！”

大巴掌拍着巴掌微笑。

他是第一次采访，中天建使用“长节段、大吨位、整体预制装配式综合管廊”安装管廊。

总工程师肖寒介绍说：“目前这个项目创新运用了五十多项专利技术，实现了多个技术突破。预制管廊最大吨位达到了四百零二吨，这可是世界上最大吨位的预制管廊吊装工程啊！”记者们惊叹不已。

大巴掌默默记录着。

肖寒的声音清脆：“这次安装我们借鉴了国内和国际上的先进经验，运用了bim技术，建立了项目智能中控中心，以共舱理念，管线集约，运维共享。”

大巴掌问：“什么是运维啊？”

肖寒微笑着回答说：“就是共同运行和维护。新区市民中心的管廊，早已运营，那里到处都是黑科技，已经安排机器人昼夜检查维护。”

王决心和他的工友们激动不已，同时也紧张不安。他想念鲁大林师傅了。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师傅却不在。师傅在巴基斯坦可好？他还担心今天的实验出现纰漏，越是担心，内心的不安就越强烈，以至于有些站立不稳了。

乔麦的面容突然浮现在王决心的眼前。他听说乔麦和王德去阜平山区给杜梅采中药去了，他想：这个乔麦，家里公司这么忙，还有不到周岁的儿子，干吗要亲自去阜平大山里采药材去啊？他越想心里越烦躁，忍不住踢了一下脚下的水泥板。

咣的一声，脚尖生疼，疼得他直咧嘴。

忽然，王决心听到笛子的声音。

这是肖寒吹的笛音。王决心静下心来，把他指挥的小组布置到预制管廊衔接处，开始自动喷淋降温，在浇筑之前，他要先测一测实验地面的温度，温度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要符合夏天的浇筑标准。

火红的太阳，高悬在头顶。太阳喷射着炽热的光芒，烤得大地上的植物昏昏沉沉。整个工地像要融化了，红色的钢架机器在缓缓移动着，红红火火，增添了这里的火热。

王决心朝他的工友大声喊道：“伙计们，站好了啊，等着领导一声号令啊！”

大家齐声喊：“好，遵命！”

王决心用手掌横在眉毛上面遮挡住阳光，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情急切地等待着。大家的安全帽都被晒透了，头顶上像燃起了火苗，但没有人叫一声苦。

肖寒拿着充电喇叭发出号令：“全体注意啦啊——各就各位，实验，现在开始！”

工地上出现了短暂的宁静，机器的声音也停止了。人员各就各位，一声长长的哨响，预制管廊吊装开始了。红色的装载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向这里移动而来，王决心盯视着它移动的方向越来越近，猛地出下拳。

这个时候，小四川朝他喊：“王班长，温度测好了没有唦？温度测好了没有唦？”

王决心朝他说：“好啦，二十一度——”其实，温控中心已经显示数据，人与自动显示吻合，更加准确。

小四川大声喊道：“注意地面保湿唦——”

项目经理身影移开了，浇筑班的小四川晃了一下三角旗子，吹响了笛子。小四川又喊：“管廊的底板、保温层温度测试好没有唦？”

王决心扶着安全帽，喊：“测试完毕，洒水后温度二十三度——”

小四川拿圆珠笔记上了。

王决心知道，混凝土浇筑夏天的温度施工标准是二十度。肖寒叮嘱他喊：“注意接口，不能有杂物。还有，接口要平——”

王决心答应：“肖总，知道了，放心吧——”

热风飕飕地吹来，腰里硬浑身出满了燥汗。腰里硬的商贸公司弄了一阵沙子，挣钱了。他闹不清谁在幕后使坏，沙子被限制了。他求助路海生，路海生故意躲避他，让他越来越憋屈。

管廊安装结束，回填土方任务繁重。

工地管理很严，腰里硬庆幸自己能走进来，赶上清理预制管廊吊装，他还是想从工地刺探材料需求。他捻着大腰带上的虎头铜扣，咬了咬牙，自语道：“王老三，你他娘的当个破班长有啥豪横的呀！老子不当是不当，要当就当你的领导，专门管你，管死你！”他转过身，看着安装机红色机身有节奏地上下翻滚着，泛着一片酱红的光泽，像燃烧的火焰令人顿觉庄严肃穆。

腰里硬不禁脱口喊了一句：“豪横！”

王决心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隆隆作响的安装机，等待肖寒的指令。机器接口处飘荡着雪白的塑料隔膜，像一道瀑布，倾泻而下，蔚为壮观。

一阵隆隆巨响过后，重达二百吨的四米管廊准确定位于新区起步区na8路段地下管廊终点处。

肖寒喊：“吊装开始！”

吊装机开始工作。

吊装机的那一声巨响，让王决心的心快到嗓子眼了，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浇筑机，手中抓着横木往前跳了两步，抓紧了粗大的绳索。

突然，他发现吊装机机身明显向左倾斜了，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还了得，对正在作业的工人构成了多大的威胁啊！

肖寒也看到了，大喊一声：“决心，大力，你们几个夹紧螺栓！”

大家不顾自身安危紧张地为吊装机松螺栓，王决心由于着急手指磕破流了血，他顾不上了，快速地操作着扳手。

大巴掌脸吓白了，连连后退。赵晓薇却蹲在一旁，用镜头记录下了这紧张抢险一幕。

螺栓一松，影响主体的倾斜状态，重新安装钢板吊钳，固定好了吊钳的球面夹头。螺栓紧好了，王决心抬头，只见接口处跳出来的塑料隔膜，竟然是厚厚的一层碎片，雪片一样在空中四下飞舞着。

肖寒沉了脸，说：“塑料，哪个班组这么大意？那会漏水的。”

“肖总，我瞅瞅！”

肖寒点点头，王决心爬到水泥制件上去了，本来是处理衔接旧塑料。但到了上面，却有了新的发现。他吃了一惊，爬的过程中，底下有人发现，就喊他：“王决心，下来，危险！”

王决心回头看了一眼：“这里有倾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爬进了预制管廊，扯掉了那些塑料。

忽然，吊装的管廊扭曲着吱吱作响。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脸和身体，倾斜的时候，他的一条腿被卡住了。吊装每挪一下，他的脖子就弯曲一下，弯到不能再弯，下巴抵到胸脯了，拱起的膝盖顶到了他的下颌。吊装的启动，丢失了空间，坠落着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身体动了动，还是无法伸开打弯儿的膝盖，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肖寒喊：“决心，情况怎么样？”

王决心身子一抖，像子宫里的婴儿一样，蜷曲成一团。他在观察着水泥构件儿的平衡度，他找到原因了，吊线太短。这个时候，他把水泥构件儿的平衡度拍了下来。他忽然明白，以前吊装的失败就是理论成立，而现实要求吊线加长，而没有人亲眼看到。找事故原因的时候，鲁大林对拉绳提出过质疑，但是底气不足。今天，他对师傅的预感找到了印证。

他冒死也要拿到这个证明，如果他不上来，今天可能面临着现场又是裂缝，又是一个失败。他有些后怕，拼命大吼：“肖总监，预制件要出现裂痕，右侧吊线马上加长！”

肖寒听见了，回应道：“王决心，加多少？”

王决心吼道：“三米左右。”

肖寒对着对讲机喊：“加长右吊线三米。”

王决心看水泥制件渐渐倾斜，实际上得到了某种平衡。鲁师傅的理论是成功的，但是，实战上就缺这一项数据。他想，有时候大数据计算不是万能的。突然咔嚓一响，他脑袋又回到蜷曲空间，面临着死亡。碗口粗的拉杆扭曲了，挤压他右腿，流血了。管廊下，有滴滴的血流下。

肖寒抬头，看见管廊下一滴一滴渗下血来。

她惊恐地吼道：“王决心怎么样？你受伤了？还加吗？”

王决心咬咬牙，狠了狠心，说：“别管我，加到三米。”

肖寒没有说话，她看不见王决心。她跟燕山重工的专家嘀咕两句，要数字屏幕。

死亡向王决心张开了大嘴。王决心身体疼痛，五官扭得难看，几乎错位，大喊：“就要成功啦！”他像师傅那样勇敢，以一种好的死法，获取技术突破，即便死了，也是人生的价值，他的勇敢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肖寒在数字监视屏幕看到了负伤的王决心，还看到他的腿流血了。她看到了吊装水泥预件的最后合拢，严实合缝。

肖寒激动了，含泪说：“王决心，好样的，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向死而生的勇敢！”

安装稳定之后，人们扑上去，七手八脚抬下了王决心。

一场可能发生的事故，化险为夷。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尽管王决心的勇敢献身，还不属于核心技术范畴，但是，问题解决不掉，还要不断实验下去，这轮管廊安装只能依靠德国哈特公司，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将是巨大的。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肖寒的一声哨响，最后一节重达二百吨的四米管廊经过紧张有序的运、提、转、落，准确地定位于白洋淀新区起步区na8路地下综合管廊的终点处，标志着白洋淀新区首个“长节段、大吨位、整体式预制拼装综合管廊示范工程”成功实现了技术突破，成为中天建和燕山重工的一道王牌。

顿时，锣鼓喧天，欢声阵阵。

整个工地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王决心躺在担架上，微笑了，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掏出手机，给鲁大林师傅发了一条信息：“亲爱的鲁师傅，吊装成功！”

褚忠良慰问了王决心，转身对肖寒说：“祝贺肖寒，这次安装创造了世界第一，充分验证了中天建四十多项专利的成功啊！”

王决心两眼流出了热泪。

因为王决心关键时刻临危不惧两次抢险成功，集团给他记了一大功。

工友们纷纷恭喜王决心。

腰里硬不知什么时候混进来了。他是通过路海生经理进来的，刺探商机。有医护人员到现场给王决心包扎。腰里硬凑过来，不甘心地问王决心：“王老三，我就不明白了，你就是个普通的打鱼人，哪来的工人手艺呢？是不是瞎猫碰死耗子啊？”

王决心“呸”了他一下，说道：“我就是瞎碰，你小子碰一个试试。你这就是吃不到葡萄嫌酸，败坏我的名声。你不知道我有鲁大林师傅啊？现在还有肖总啊！”

腰里硬不吭声了，还是不服气。

肖寒表扬一通王决心。王决心钻进水泥预制件里扯掉塑料，还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他发现吊绳短三米，这是人不到现场无法发现的。

几天后，王决心腿好了。

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技术员小四川请王决心和水牛跟朋友们一起吃饭，庆祝安装的成功。他们在食堂里打饭，聚集在一个餐桌旁，欢声笑语。小四川举起啤酒杯敬了王决心一杯：“谢谢哥哥鼎力支持啊！”

王决心笑着说道：“小老弟，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啦，你是大学生、技术员，多教教我们啊。”

小四川说：“过去，你们有鲁大林师傅，如今博得肖总监的青睐，哪还用得着我呀？”

王决心说：“师傅是师傅，肖总是肖总，你是你，我们是好哥们儿！”说着喝了一杯啤酒。

小四川手机响了，他起身出去接电话。一会儿，小四川回来了，眼睛红红的，一副很伤感的样子，跟刚才比判若两人。

王决心一愣：“兄弟，出啥事啦？”小四川两眼涌出泪水，哽咽着说：“我爹今天早上去世了。我不能在他身边尽孝啦……”

王决心和工友们都沉默不语。

王决心默默地端起一碗酒缓缓地把酒倒到地上，对小四川说道：“愿你爹一路走好，老人家天堂安息！”

“爹啊！”小四川哇地哭了出来。

月亮清亮亮的，照耀着工地一片洁白。一阵风吹来，把纸钱燃烧冒出来的袅袅青烟送入高高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