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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洋淀上.3卷 第八十六章 牺牲

白洋淀鱼多,船也多。

王永泰一家就有两艘四舱船。

二〇二一年七月二十四日。白洋淀大水,鸟儿惊得乱飞,船也乘机而动。鸟们飞得累了,落在芦苇、湿地和船头上,密密麻麻的,此起彼伏地鸣叫。鸟儿叫得清脆,唧唧啾啾,不掺杂别的声响,整个儿世界变得清雅有趣,仿佛世界上除了鸟鸣,没有别的声音了。

王永泰的四舱船头舱是工具箱,一应捕鱼用具齐全,顺手可取。二舱是鱼舱,也叫活舱,船舷侧帮有铁箅子隔的窟窿,平时塞上塞子,捕上鱼放进里面并拔出塞子,水流入舱内跟淀里的水就连起来了。船走到哪儿,鱼舱里的水就自然换到哪儿,鱼舱里的鱼永远都会是活鱼、鲜鱼。

六舱船里有一种叫“拨子”船,也有像四舱里的活舱。上府下卫送鲜鱼离不开它。三舱是人的起居室。尾舱就是仓库,水上生活用的衣物被褥、锅盆碗灶、粮油米面、洗漱用品都在这儿。

打鱼人选择合适的水域下渔网,坐着吸烟,等待收鱼。这时候,一般是傍晚,落日将落未落,船头生火做饭,炊烟渔火就在芦苇青纱掩映的水面袅袅升腾,既有情趣,又充满了诗意。吃过晚饭,三舱铺平船板,支好篷,就可以安眠舟中摇梦水上了。

水天之间方露鱼肚白,渔人醒过来,收网,幸福满满地撑船沐浴在霞光里,早市上就有了新鲜的活鱼,在铁桶里欢实地游动。

王永泰记得,也有在沟壕河道下网的,叫地笼子。地笼子是个网兜,收口的地方是敞开的,鱼、泥鳅和龙虾撞进来,就渐渐沉到网底,再也跑不掉了。

王永泰的渔船被收购了,还有三天就要交船,他跟自己的船做最后的告别。白洋淀新码头施工了,渐渐展露新颜。白洋淀旅游公司由鞋业大王申万胜与北京一家文旅公司联合投资,公司财大气粗,收购了淀里渔家的木船和铁壳船,每艘船二十万,取而代之的是豪华的画舫船。

他摇着带有桐油味道的船,船桨揉来揉去,像是跟谁练柔道,逛荡至黄昏,拱进了荷花岛的蛤蟆滩。

看见蛤蟆滩,便有一股暖流传遍王永泰的全身,划船逐渐进入自如的状态,如入无人之境。他拿出手艺人的功夫,一丝不苟,呼吸均匀,似乎把人间的烦恼全抛在脑后了。

微微摇曳的芦苇,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轻轻地摩擦,在河面投下移动的阴影,芦苇荡的鸟儿叫得清幽,仿佛除了鸟鸣,不再有其他的声音了。

“我到这里干啥?”王永泰一阵恍惚。

他望着水浸的淀滩,星星闪动着不可捉摸的光芒,恬静、浩渺、苍阔。

王永泰渐渐沉醉,瓮一样蹲在船头。他的头发凌乱,鸟窝似的顶在脑袋上。

不一会儿,他霍地站起身,弹去手里的大橹,跳进淀水里,连连蹦了几蹦,忘情地扑倒在滑腻腻的沙滩上,闭上眼喘息。他在白洋淀打鱼这么多年,浪里的日子好像还没有过够。但是,这几天就要彻底结束了。王家寨人以后出行,就没有往日自由了,出出进进也要乘坐摆渡船。他今天要把船划个够。

他记着晚上回家,几个孩子都回来了,凑到一起非给他过七十二岁生日。他现在想到淀里看一看,跟老顺子坐一会儿。

“水鬼子,晾膘儿还是挺尸啊?小心被淀鬼拉了去!”

老顺子的沙哑嗓,像揉搓苇叶。

王永泰的船隐蔽在芦苇中,微微摇曳的芦苇,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轻轻地摩擦着,投下斑斑驳驳的阴影。好不容易从芦苇荡里拱出来,船上荡出王永泰的一阵憨笑。

自从上次王永泰砸冰懵子救了勘测专家,老顺子心里就十分敬佩他,水鬼子不是白叫的。

老顺子的船荡在芦苇荡底下,拽着地笼子,捞出鱼、泥鳅和田螺。他瞟了王永泰一眼:“水鬼子,你这几天忙啥呢,咋有空儿找我来啦?”

王永泰叹了一声:“舍不得我的船啊!”

老顺子嘿嘿笑了:“我儿子大虎开旅游公司的画舫船呢。咱俩这四舱船,跟人家的船比,啥都不是。我这儿有酒,喝两口吗?”

王永泰瞪他一眼:“我不跟你喝。”

老顺子放下手里的地笼子。他们愈斗嘴心愈近,王永泰躺在热嘟嘟的蛤蟆滩上,半痴半醉地问:“老顺子,还记得龙船节吗?”

“唉,岂止记得,王家寨老人哪个不念它?”老顺子说着,甩给王永泰一支香烟。

王永泰抬手接个稳稳当当,点燃,吧嗒着。

龙船节,因镇龙寺而来,是王家寨独有的、渔人心中的盛典,在渔人的生命里泊定。有史为证,《白洋淀志》记载:“光绪九年,大淀冲围,围一圈苇塘。是夜淀寂,淀上突来蛟蜃之气,吞云吐雾,时有形无声,时有声无形。有形无声为蜃楼,有声无形为淀市也。”

有人亲眼看见天空有龙飞舞。

那一次白洋淀吞天吐地的水,在村南头拱出一片圆溜溜的泥滩,取名荷花岛,如今大乐书院就在岛上。轰鸣声里,遥远的淀面上荡来熙熙攘攘的人声,红色的灯火在那里来来往往,慢慢地幻化出蛇躯、鹿角、马鬃、鬣尾、狗爪、鲤须、鱼鳞形状怪异的游蛇,腾云驾雾,行雷布雨。渔人终于认出是龙,为王家寨送来了福佑万事的金滩。任凭淀水啃噬,蛤蟆滩荷花岛依旧舒展自如,活脱脱地有了生命。每年当淀风掠过,滩上便有浊气徐徐降落,清气款款升起。

热风吹过,天气又闷闷的,憋着一场大雨。

王永泰望着水浸的淀滩,把烟头从嘴里喷出,哧一声,如灭一颗流星。

龙船节一代一代传下来,慢慢繁衍成了风俗,渔人每每从这古老的仪式中点燃心火,抵挡日月艰难。

王永泰从小就膜拜这个仪式,像砸冰懵子一样,后来龙船节就渐渐没落了。

老顺子怅怅地望着灰不溜秋的蛤蟆滩,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他很沉地叹口气:“水鬼子,别提龙船节啦,可是没那景儿啦!看你这劲儿,难道想再把龙船节鼓捣起来?”

“对呀,有机会搞一回多好!”王永泰眼睛放光了。

乌云遮蔽了云彩,半拉子云朵游出来,很像绽放的莲花祥云,映到水里,像一条昏头涨脑的鲫鱼。风歇着,水平平缓缓地涌,不时溅起白花花的水泡儿。老顺子泊定船,扛上一篓鲜鱼虾,急煎煎地朝老河口岸上的小铺子走去。王永泰静静地跟着,猛抬头,瞅见滩上的芦苇枝上,缠绕着一片喇叭花,一朵又一朵,热闹极了。

下午的时光,人难得清闲,都想到滩上歇一歇。可是,那悠远的声音在他们身后的苇塘荡起。水缓缓爬了半个滩,遍滩青光流溢。紫莹莹的雾,大团大团向烧车淀那边移去。

王永泰和老顺子仿佛还在睡梦中恍惚,空气里满是苇香、花香和鱼腥,鼻子立刻酸酸的,眼泪快呛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浓云渐渐散开,像空中闪跳着一个莲蓬,亮得刺眼。忽然,有一条长长的亮光一闪,形状像一条龙,一条淀上飞龙,龙飘飘摇摇,扭来扭去,最后变成一朵好看的荷花。

王永泰和老顺子惊呆了。

王永泰恭恭敬敬地说:“老天爷啊,自从镇龙寺被烧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道景儿!”

老顺子惊诧地喊:“水鬼子,你听你娘说过没有,龙王动怒,是大旱,龙王变成荷花,怕是有水灾发生。”

王永泰白了脸,猛地吸了一口凉气:“妈呀,太美了,美过了头,就是灾啊!”

老顺子慨叹:“小心点吧,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特大暴雨。”

听见滚滚惊雷,王永泰就回家了。

晚上,家人要给他过七十二岁的生日。他见杨义成回来了,也就勉强答应了。大儿子来一趟不容易。王永泰非常想念他。王德、王决心和乔麦从容光县过来,日子变化得太快了,一切都在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这一刻,王永泰忽然想到淀里看看。胡玉湖支书眼下没空,他特别想跟老顺子坐一会儿。老顺子在淀边搭起两间黑泥屋,有时搭伙出远淀,有时摇着自家四舱船优哉游哉地捞世界。赚项不多,却也活得滋润活泛。整日拽个酒葫芦比比画画,笑破天的铜锣嗓响个没完,在苍凉的淀天之间荡得很远很远。神仙过的日子啊,可是马上就要结束了。

王永泰黑了脸相,那是心事灼黑的。

王永泰的心事就是在等待王决心的儿子,他的大孙子的诞生。杨义成有个儿子,王德有女儿,隔辈人都喜欢,但是,王决心与乔麦的这个儿子来得太不容易啊。他不怕那两个儿子吃醋,逢人便说:“医院扫描了,乔麦肚里是个大孙子,生下来,我得第一个抱抱。”乔麦微笑着回答:“我先不抱,就让爹先抱。”

王永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一片片银珠玉玑似的水花,扑扑咬咬。苇叶、金藻、淀带以及浅滩上泡肿的烂虾、死鱼、蜉蝣经过日头一天的暴晒,冒着腾腾臭气,又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他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沤腐味儿。

“水鬼子,晾膘儿还是挺尸啊?啥时候了还泡不够?小心被淀鬼拉了去!”一艘小船缓缓拱来,船上荡出老顺子一阵憨笑。

王永泰听出来是老顺子,便骂:“老顺子吧?你小子嘴里没好话,瞎咋呼啥?荡你的野魂去吧!”

老顺子不回嘴,憨憨地笑。

他想这个王永泰威风不减当年,他在水里钻来钻去,淀阎王偏偏不留他。王永泰帮他在蛤蟆滩搭了泥铺子。胡玉湖通知他得拆了。白洋淀新区的新旅游有一个全盘的规划,村里发布收船公告,老百姓跟旅游公司吵架,他没有参加,谁也抗不住这潮流。老顺子的船荡在芦苇荡底下,拽着地笼子,捞出鱼、泥鳅和田螺。他瞟了王永泰一眼:“水鬼子,咋有空找我来啦?”

王永泰叹了一声:“唉,我憋闷啊,待在家里我娘睁眼不顺心,就拿拐杖抽我啊!”

老顺子笑了:“你都该有重孙子了,还能被娘揍,这就是幸福。娘在家就在,娘没了家就没了。你娘活这么大岁数,简直是奇迹,这是你小子的福啊!”

王永泰眼睛红了,点点头:“是啊,娘在炕上躺着,我心里就踏实。可能是老天爷可怜我没媳妇,赏赐个长寿的老娘陪着我,不过,应该说有媳妇家就在,你小子媳妇没了,家不在了吧?”

老顺子说:“是啊,说好了,她送我走,结果说话不算数,自己逃了。嘿嘿!”

王永泰嘿嘿地笑了:“你儿子儿媳对你孝敬吗?你儿子呢?是不是也被支书带上守候大堤了。还是你个老家伙活得自在啊!”

春天破冰声极响,撕裂耳鼓,炸碎头颅,仿佛是遥远的淀龙又将野蛮的洪荒年代一股脑推回来,把一切都碾碎,再重塑。这时节,蛤蟆滩拥拥塞塞地挤满渔人,远远瞧见,远处淀面岛上挂着一条跃跃欲飞的签扎纸糊的彩龙。一声令下,滩上锣鼓便鲜亮亮炸响,一艘一艘披红戴花的老帆船朝大淀钻去。淀妈子几乎是眨眼间散去,人们便格外清晰地瞧见天空飘来了荷花状的云朵。龙船节一代一代传下来,慢慢形成风俗,苦难、艰辛和一生颠簸的渔人每每从这古老壮烈的礼仪中点燃心火,顶日月艰难。

王永泰从小就膜拜这个礼仪,像砸冰懵一样,可惜,“文革”中毁了镇龙寺,龙船节就渐渐没落了。后来又分船单干了,王永泰操持几次也没成,人心散如滩上沙子,再也拢不回了。

王永泰每次出船都抓上一把蛤蟆滩的黑泥,远远望那滩地,便是一个糊糊涂涂的窟窿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

老顺子怅怅地望着黑不溜秋的淀滩,往日的情情景景涌上脑海,很沉地叹口气,道:“水鬼子,龙船节,没那景儿啦!如今都是各做各的梦,各赚各的钱,谁还愿犯那折腾?”

王永泰迷迷瞪瞪地盯着老顺子:“钱,这鸟钱啥玩意儿都替代啦?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比钱更他娘较劲儿的东西啦?要钱,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别看你家儿子多,怄那气也白搭!”

“不是怄气,龙船节不该断!”

“这年头儿再搞龙船节没啥劲啦!”

王永泰顿时黑了脸,倔倔道:“没劲?搂娘儿们钻舱子来劲儿!鱼花子、鱼贩子就是没出息,趁多少钱也是贼人!祖宗传下的礼仪不是哄孩子玩的!渔人的魂儿都装里啦!”

老顺子缩缩脖儿笑道:“看你这劲儿,还真想再把龙船节鼓捣起来哟?”

“对呀,白洋淀新区成立了,明年五周年搞一回多好?”王永泰眼睛放光了。

乌云遮蔽了满天的星斗,总叫人感到憋闷。半拉子月亮游出云朵,映到水里就像一条昏头涨脑的娃娃鱼。风歇着,淀流平平缓缓地涌,不时溅起白花花的水泡儿。老顺子的泥草铺子离蛤蟆滩不远。铺子墙壁是黑泥筑的,顶棚压一溜干透了骨的苇草,隔雨结实,古朴美观。如今胡玉湖没空来了,王永泰和老顺子老哥俩儿坐在小屋门口,一边下棋,一边有滋有味地喝酒。累乏了,呼噜震天入梦去,醒来又喝酒。灌得醉醺醺了,两人扑到蛤蟆滩上晾膘摔跤。

进了小泥铺,老顺子放下龙虾篓,抱一捆干爽的芦苇点燃了灶膛。锅水滚开,汩汩作响。王永泰光着后脊走进草屋,呵呵笑:“老哥,你有啥好酒哇?”老顺子忙忙活活往锅里撒面条,看也不看王永泰。过了一会儿,老顺子扑嗒一声扔下脏兮兮的蛇皮袋子:“地笼子里的泥鳅、小鲤鱼、田螺煮了下酒。”说着,咂吧着嘴坐在木墩上抽烟。王永泰迟疑了一下,说:“老哥,吃我捞的龙虾下酒,要不让二巴掌送点鱼丸来?嘿嘿嘿……”老顺子怪怪异异扭歪了脸相:“你这老小子,今天吃我的。鱼丸子好吃,下次你请我。”王永泰笑着捞出热腾腾的泥鳅。王永泰往锅里叽噜噜倒龙虾,龙虾红红的,美味就荡起来。他紧着吸溜鼻子,就嫩劲儿将虾捞起来,盛在蓝边大淀碗里,说:“来,喝酒,人生不求多富有,只愿淀水变成酒,闲来坐在老船上,一个浪来喝一口。”

老顺子给王永泰满上酒,剥着虾说:“水鬼子啊,你也能作诗了?对了,你家有永山大诗人啊!我在蛤蟆滩跟你敲定的龙船节的事儿,喝了酒别忘记啊!”王永泰赔着脸笑:“操,不就是龙船节的事嘛!我跟胡玉湖说。”老顺子酒盅僵在嘴边,舌尖在酒盅的豁口处一卷一卷,叫道:“记着就好。”仰脖灌了一盅。

王永泰也喝了一杯,咂咂嘴:“好酒,好酒!人这辈子,就是热闹一场,撒手而去啊!”老顺子笑着说:“你这人说话不吉利,还得享福呢,咋老说去去的啊?你不能比我先走!”王永泰道:“我王永泰比你身板硬朗,肯定送你先走。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今生今世无他求,就想活出个人样来。”老顺子不错眼珠地盯着王永泰,沉吟着说:“我担心一条儿,咱哥俩儿张张罗罗,拢住渔人,可别在铃铛老太太那撞一鼻子灰呀!”王永泰想了想,说:“我娘,不会吧?她不会管的,备不住高兴呢!”老顺子轻轻地摆手:“我不是别的意思,你装糊涂还是打哑谜?我是说龙船,龙一折腾容易闹水灾。水灾过去,容易走老人,走年龄最大的老人。今年先别提吧,老太太会不高兴。咱们不是催你娘的命嘛……”王永泰扭脸喷着酒气凶老顺子:“这□大点事,我娘心眼宽,老人不忌讳,我是琢磨那几桌宴席,那几桌席我掏钱啦!”老顺子红头涨脑地点头:“那好,我为老弟效犬马之劳!”王永泰的酒盅与老顺子的酒盅火辣辣一碰,两人一饮而尽。喝到火候儿,如腾云驾雾。王永泰酒足饭饱,顿觉老胳膊老腿蓄满旺盛精力,浑身燥热。他迷迷瞪瞪瞧见老顺子脸颊上大汗小汗淌,便道:“老哥,咱去蛤蟆滩吹吹风,凉快凉快?”老顺子随着站起身,说:“操,蛤蟆滩比个娘儿们还勾魂儿?”王永泰说:“照那么说吧!”说着就与老顺子仄仄歪歪走出泥屋。

老顺子弯着老腰走,像鸡崽打鸣似的抻着脖子打一个悠长的响嗝。

王永泰说:“你没吃面汤还鸡巴打嗝?”

老顺子扭头喊:“你别跟我横,你这身子骨还敢比试比试吗?”

王永泰说:“操,不敢是小姨子养的!”

两人一句压一句,就到蛤蟆滩了。

淀水缓缓爬了半个滩,青光流溢。紫莹莹的雾,大团大团向烧车淀那边移去。王永泰和老顺子两个老汉相继甩了上衣,站成马步,摆出柔道运动员的架势。老顺子故意弄出畏葸样,分散王永泰的注意力,就梗脖子低头扑了过去。王永泰赤脚钻进沙窝里,不料被老顺子撞个趔趄,立马扭身,莽里莽撞地就势拧倒了老顺子。老顺子的后脊率先触滩,腾地弹起,哼哧着立定。“比我多一手儿!”王永泰如疯牛一般,拿短粗有力的大腿别倒了老顺子。他的身子也就势压在老顺子身上,两个汉子骨碌碌虎愣愣在滩上滚。上上下下,滚来滚去,滚出咯咯的笑声,也难定输赢。

绵软的泥滩,接触到皮肤,摩擦得痒丝丝的,舒服,心里也豁亮,谁输谁赢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不知怎么,两人滚到淀水里,粘上满身熔锡般的黑泥和沙粒。末了是老顺子气力不足,被王永泰占了上风。王永泰像个怪物一样晃悠悠站在水里,望着蛤蟆滩透明洁净,身子也觉得无比高大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染上了鲜嫩金鱼藻的绿意生机。煞是过瘾,煞是畅快。他痛快淋漓地吼了一嗓子:“嘞哟嘿……嘞哟嘿……”

蛤蟆滩颤了,活了。

俄顷,两人奔跑着扑向深淀。当两个黑不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上便是一轮皓月了。

王永泰好像被老顺子的情绪所感染,叹息道:“唉,原先我觉得这蛤蟆滩不长芦苇,秃了吧唧没啥意思。今儿个领悟了,这儿才是咱这路汉子真正的家哩!”说着眼睛里汪了泪水。

老顺子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委屈,娘的,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蝇营狗苟的人在这地儿站不住……”

王永泰爬起来,扑扑跌跌往滩上奔,疯魔了一样笑着。老顺子紧紧追着他。不远处,闪跳着一蓬篝火,亮得刺眼。忽然,有一条长长的亮光一闪,形状像一条龙,一条淀上飞龙。

王永泰和老顺子惊呆了!

“我和王永泰在蛤蟆滩瞧见淀上飞龙啦!”老顺子逢人便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人们纷纷到老梨树下敲钟,找到王永泰问个究竟。王永泰闭口不答,也许是淀市蜃楼吧?老顺子却把事情说得真真切切的。王家寨私下里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直到话头一夜被村人嚼得烂熟,传到胡玉湖那里,再传到铃铛老人那里,铃铛不睁眼睛地念叨着:“嗯,水来了,水来了,水来了。”

百岁老人的咒语往往很灵验。

王永泰和王永山听见铃铛说水来了,吓了一跳。水来了是啥意思?

二〇二一年夏天,暴雨逼近了。王永泰的生日说来就来了。

王永泰听了铃铛的话,自觉到老梨树跟前的古井看看,听到里边有声音,哐哐地响。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给王决心打了电话,如果发大水了,生日宴会就取消。

王决心说:“爹,您想多了,生日宴会照常啊!”

王永泰犹豫了一下,还是忙碌起来,做着各种准备。乔麦在家里保胎,杨义成和甄凤下午三点到北京,开车过来到王家寨也得六点左右。王德和伍宝库过来,小洒锦订了生日蛋糕,二巴掌负责做好鱼丸子。王决心从工地请假过来,赶上晚饭应该没有问题。生日宴会,自然缺不了乔麦的爹娘和花花。基本都是家里人,如果有外人就是胡玉湖和水牛,胡玉湖说他在防汛第一线撤不下来。

王永泰把汛情说了一遍。

大清河在咆哮,风将雨线撕成了无数碎片。下午老顺子过来找王永泰。王永泰说:“水来了,不放心,我们赶紧瞅瞅去。”老顺子问:“你个水鬼子,这么大的白洋淀,你往哪儿瞅?”

傍晚的时候,王永泰拎着鱼,微驼的身体蹒跚着,头也不抬。突然听身后有一声断喝:“站住,不许动,缴枪不杀。”王永泰一听就是王决心的声音,火冒三丈:“你个鳖羔子!”王决心憨憨笑着:“爹,别生气,祝您生日快乐。”王永泰扑哧笑了。王决心发现他换了新衣裳,看来真有点过生日的气氛。王永泰说:“这是你二叔给我的,让我穿上红色唐装,说这个颜色吉利。”他的喘息轻松了一些。王永泰瞪了他一眼说:“决心,乔麦肚里的孩子是不是大孙子?”王决心说:“孙子,板上钉钉的事,今天晚上蜡烛一点,到时候您许个愿,大孙子就来了。”

王永泰嘿嘿笑了。

房间屋顶挂了一串小彩灯,闪闪烁烁,显得气氛喜庆。杨义成提前到了家,亲自下厨,给老爹做一条红烧深海鲽鱼。王决心感觉杨义成做不好,他和乔麦亲自动手做鱼。乔麦给老人做了一条炖鱼,端上这条鱼的时候,直接放到了老人旁边。这个时候,王德已经把面做的寿桃和生日蛋糕摆好了,点燃蜡烛让老爷子许个愿,屋里电灯拉灭了,蜡烛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照亮了屋里大片地方。

屋里的灯关了,大家齐声唱生日歌。

王永泰许愿,他说祝福老娘健康长寿。铃铛奶奶没有听清,她嚅动着嘴巴,痴迷地望着彩灯,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吃了几口竟然在桌上安然入睡,小洒锦扶她回屋了。

各种凉菜摆得满满当当。一条红烧鲤鱼端上来了。杨义成说:“爹吃了一辈子鱼刺儿,这回好好儿让爹吃一条整鱼,祝福爹身体健康,生活年年有余。”

王永泰说:“都吃,都吃。”

杨义成端着鱼上桌,说:“爹,这是一条深海鱼,我红烧的,您一定吃啊。”

王永泰憨憨地笑:“你们吃,都吃,爹爱吃馒头。”

王决心将香喷喷的鲤鱼端到王永泰跟前,说:“爹,您这辈子竟瞅着我们吃鱼了,这条整鱼,今天您都得吃了。”

王德闪烁着眼睛逗着:“是啊,几十年了,爹都舍不得吃一口鱼,今天您过生日一定吃一条鱼,我们一口都不吃,要看着您吃。”

王永泰要给他们夹鱼,几个孩子同时捂住自己的碗。王永泰夹着鱼肉的筷子悬在半空愣住了。

乔麦给王永泰碗里夹了鱼肉:“爹,您吃啊!”

王永泰无奈只能自己吃了,湿漉漉的东西从眼窝滑下。他想起儿子们小时候,他把鱼分成几份,然后转身吃鱼刺了。有一次还卡了喉咙,发烧输液。王永泰吃着鱼肉,连连说:“好吃,好吃。”有一块鱼肉掉下来,他就从桌子上捡起,放进嘴里吃了。王决心说:“爹,您给我们哥三个,每个人评价个字。”王永泰眨巴着眼睛说:“你大哥硬,你二哥傻,你王决心是嘎。”

大家鼓掌笑,都说总结得精辟。

乔麦歪着脑袋问:“爹,嘎是啥意思啊?”

王永泰憨憨地笑道:“明知故问,看老三不就明白了吗?”

王决心抚摸着乔麦的肚子,一锤定音:“我嘎就嘎了,我儿子生下来肯定不嘎!”

乔麦自豪地笑着。

第二天鸡叫头遍,空中炸了响雷,王永泰心惊肉跳地坐起来,望了望天。他对白洋淀了如指掌,到了淀里一看,果然像王德志说的,白洋淀周边被新安北堤、四门堤、障水埝、淀南新堤和千里堤环绕。地势从西北向东南倾斜。今年不同往年,他感觉白洋淀北大堤会岌岌可危。

老顺子跟着王永泰的船走了。

雾气越来越重,那里横七竖八地蹿着白光,雾瘴瘴的淀面,飕飕地钻着白毛风。一会儿淀面变得夜景似的灰暗,起起伏伏的白光,牵着浪头子滚进幽深的天地。“雾气冲天压滩涂,左脚拔来右脚污。淀水源头蹿白风,灾祸末头有死路。”王永泰念叨着老人常说的话,眼前的雾气不是好兆头。

四舱船抖了一抖。

王永泰耳朵里灌满喤喤的声音。老顺子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犹如一团朦胧的白影,一点摸不着边沿儿。不长时间,砰砰的声音就荡进舱来。王永泰猛抬头,看见老顺子来了,身披黑色雨衣,像个老水怪。

王永泰笑道:“嗬,老家伙!”

嘟地一阵响,王永泰的新船钻入了大淀。

走了一阵子,雨势渐大,绵绵密密的雨点子砸来,抽打着船盖,暴烈,急促,淀水的声音越来越重浊。王永泰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凶险的淀面,眼神跳了一下,眼前有一团黑疙瘩,驳驳杂杂,闪闪幽幽,很深很鬼的样子。

王永泰看见了一艘画舫船,旅游公司的画舫船比他的船离北大堤近。老顺子的大儿子邸大虎驾驶的画舫船距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水光一照,他眼前的画舫船不是褐色,而是青色,黛青色。细瞅,画舫船拖着一个尾巴,那是芦苇、金鱼藻、眼子菜、苦草、水葫芦卷成的杂物,黏稠,晃亮,挟裹着一股迫人的寒力。

老顺子厉厉地吼:“大虎,拉绳子——”

大虎脆脆地应一声,绳子就像弓弦一样拉直,弹得嘣嘣山响。浪头滚滚而来,浪头不高,黛青色的杂物却是吞天吞地撞来,麻绳像纤丝一样脆,轻轻一撞,断了。

画舫船移动的速度很缓。

王永泰的小船却被杂物溅起的浪头掀翻了,大浪一拍,弹起来,即刻散了架。人像一条鲤鱼那么软弱无力。他没想到他的新船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他觉得无数苇条子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咧嘴,身上肿起肉棱子。他抓着老顺子,使劲朝画舫船方向推,大虎发现了他们,吼道:“快点游过来。”

这样一来,游客看见王永泰的船翻了,要出人命,不再嚷叫,纷纷说:“赶紧救人吧!”

老顺子迷迷瞪瞪抓住一块木板,靠近了王永泰。王永泰鼻孔发堵,挖出一团金鱼藻,他踩着水探头寻找老顺子,满眼涨痛,听见大黑贴着水皮儿嘶鸣。

他拼命扒拉着身旁的芦苇、藻丝和荷叶,急急往画舫船方向游移。

大虎朝王永泰方向狠狠甩出锚头。锚头溅起一团水花,王永泰抓住锚头,死死拖拽着。

他的身上裹得厚厚的,圆圆的,远看就像一团新生的杂物。老顺子顿觉喉咙发紧,嘴唇颤抖不已,脸色白了,喘息着,闭着眼,大喊:“水鬼子,快点游过来。”

王永泰应了一声。

如果在平常日子,站在高高的画舫船上,张望着船舱外面,展现出的是一片洁白无垠的淀面。船穿过拱形的木桥,水就更加清澈,天上荷花状的云朵映在水面。

可是现在,整个大淀在悲泣地翻涌。

王永泰颤颤抖抖地摇晃着,愣神儿的时候,大虎驾驶着棕色的画舫船就过来了。王永泰起初跟老顺子要画舫船,是想备用的,船大,抵御风浪能力就强。王永泰还想试试大虎的勇气,他在关键时刻能不能冲得上去。大虎摇着水涝涝的脑袋,咧咧嘴巴,跟紧了王永泰。大虎拽他们,游客都过来帮忙,一点点地将这两个老头拽到画舫船上。

老顺子望一眼北大堤,水花翻卷,声音恐怖。

他急赤白脸地对儿子邸大虎吼:“你回去,别听水鬼子的,这画舫船出了事咱可赔不起。”

大虎说:“爹,你们的船太小,我得护着你们!”老顺子喊:“我们是老水鬼子了,没事,不用你护着。”王永泰踢了老顺子一脚:“你个老东西,还不如儿子明事理,瞎鸡巴指挥!你算不过账来,画舫船比我的四舱船值钱,跟大堤比呢,跟那些命比呢,哪个值钱?”

老顺子咧了嘴,瞪眼骂:“你有事说事,踢我干啥?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不是你负责,船出了事追究大虎的,我家承受得起吗?”

王永泰回望了一眼,画舫船想要掉头,已来不及了,水流越来越紧。

大船没有掉头,船上几个旅客嚷嚷道:“赶紧送我们上码头吧,今天天气不好,别翻了船。”

王永泰说:“大虎,让游客忍一忍吧,看看北堤没事再回来,让游客感受白洋淀大水有多厉害!”

老顺子更急眼了:“妈呀,船上还有游客呢,赶紧回去!”戴着救生圈的游客喊:“这不是玩命吗?拉我们回码头,你不回去我们投诉你!”

大虎咧着嘴巴说:“不是我的事,水流太急,天气不允许啊!”

王永泰严厉地说:“放屁,开过去!”

“决堤,怕是要决堤啦!”王永泰嘟哝了两句。

老顺子说:“别瞎说,北大堤是燕长城遗址,铁打的一样,从来没有决过堤。”

大虎犹豫不定。王永泰知道大虎跟他摆迷魂阵呢。他听到了接连不断的轰鸣声,淀水的撞击声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王永泰说:“大虎,赶紧开船。”

大虎胆怯地说:“大伯,我还没有接到老总的命令啊!”王永泰说:“啥命令,灾情就是命令。”王永泰看见白洋淀的流水堵塞,大水在新安北堤堆积着,湿漉漉的黑暗笼罩着村庄,淀水开始杂乱无章,后来变得也有节奏了。

王永泰又望了一眼北大堤,堤上晃着黑黑的人影,人们扛着沙袋。虽然看不清,他预感不妙。其实,淀水相互冲撞着,拥挤着,通过大坝上的一个小孔撞开了一道缝隙,淀水已经向里面渗透,瞬间灾难就来了。今年灾情奇特,昨天,他就听说南大堤出事了,好在堵住了。他从背沙袋的人走动频率分析,北大堤裂了豁口,淀水涌向下游的农田和村舍。如果大堤溃败,就没有了千年秀林,就没有了工地,没有了白洋淀。他越想越紧张。

对面有一艘画舫船颠过来了。

大虎截住了那条大船,说:“永泰大伯,您上那个船行吗?”王永泰对老顺子说:“你们赶紧带游客过去。把大船交给我!”大虎摇头说:“不行啊,我们是有编号的,没有申万胜董事长的命令,不能擅自决定。”王永泰吼道:“鳖羔子,啥申董事长?火烧眉毛了,快去,要不来不及了。”

这一瞬间,王决心出现了。

他猴子似的跳了过来:“胆小鬼,保护北大堤啊,火烧眉毛了,还他娘的谈钱?”

王永泰一愣:“决心?你咋来了?”王决心没有搭腔,给了大虎一拳头:“胆小鬼,带人上那个船吧。”老顺子说:“如果大船出事,我儿子兜不住。”王永泰这才明白,眼下船都避险去了,对面的船是王决心带过来的,他快人快语地说:“老顺子,出了事,算我的。你们快滚下去!”

老顺子点了头:“那,那好吧。”

王决心已经将一块木板铺好,大虎、老顺子带着几名游客踩着木板,慌慌张张地上了另一艘画舫船。

王永泰说:“老顺子,晚上到我家喝酒啊!”

老顺子扭头喊:“水鬼子,老胳膊老腿不中用了,让决心开。你小心啊!”

王永泰以前开过一阵画舫船,王决心没有开过。来不及多嘴了,王决心刚刚一摸舵盘,画舫船就哐啷啷一阵痉挛,他手抖了。

王永泰推开了王决心的胳膊,他眼睛里荆轲利剑一样,神奇地一闪。王永泰这么一笑,没有什么差别,却显示出自信、坚定和宽广的气魄。眼下说啥都是废话,只有堵住大堤。

王永泰开着画舫船朝北大堤冲去。

王决心刚刚明白了爹的用意,狂喊着:“爹,卡右侧啊。”他浑身汗毛倒竖。

王永泰吼道:“决心,扶稳了啊,那爹就冲了。”

王永泰听见王决心一声喊:“爹,小心啊!”

王永泰驾着画舫船接近了大堤豁口。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内心里有个神秘的声音,从灵魂深处里提醒着他:沙袋都冲走了,开大船冲上去吧!

王永泰的生死注定要为白洋淀,这是他的宿命。这个声音汇聚着,由朦胧而清晰,缓慢地浮了上来。白洋淀人知道,王永泰驾船有三绝:活,野,狠。王家寨的小伙子们都愿拜他为师,理明了,什么都是通的。驾驶画舫船,圈子腿拱出两张弓,腿架着身架子。轰的一声,将大船卡在了豁口上,船碎了一角,却是稳稳地卡住了。

堤上欢声雷动,水堵住了。

胡玉湖现场指挥,频频往缝隙里扔沙袋,沙袋就严丝合缝把流水堵住了。

胡玉湖喊:“永泰,快爬上来。”

王永泰没有声音了。船体一震,王决心突然栽到水里去了。

胡玉湖心尖一颤。

王永泰脑袋震晕了,面色苍白,嘴角流着血。

王决心看见那里颤出一圈儿一圈儿的晕光。王决心急促地喊:“爹,爹!”

他喊着,声音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随着淀水翻卷,人一沉一浮。

王永泰胸腔震裂了,人不行了。没有一点声息。

王决心心里想着爹,开始往上浮,嗡嗡的声音搅得他透不上气来。毛扎扎的脑壳儿就像炸碎的酒罐子,肩膀碰着了画舫船,胛骨咔嚓一声。他喝了满口的水,还是露头钻了出来。

画舫船嗡地散了架,稀里哗啦。回流的水将一些碎片卷回来,王决心爬上船,水牛跳了下来,两人将血淋淋的王永泰拽了上去。

王永泰的脑袋血糊糊,人没了气息。

王永泰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没有睁眼,也没有一句话,血糊糊的脑袋一歪,闭上了眼睛。

胡玉湖等人瞬间围了上来,呼喊着。人们摘下了帽子,三鞠躬。

王决心撕心裂肺地大吼:“爹,您不能走,您还没有抱一抱大孙子呢。”

王决心没有眼泪,一股暖流洪水般决堤而出,过度悲伤让他失去悲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