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梅好久不回家了，说出差了。

王德有些疑虑，优派服装厂已经外迁到太行山，厂房租给白洋淀集团基础建设公司了。每年租金二百三十万。王家寨玩具厂只是销售，龙云台是服装业务，她已经没有别的企业可经营了。王德跟女儿王茜茜问话，她好像也不知道娘的行踪。他总觉得不对头，再三催问，伍宝库终于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杜梅患癌症了，肺癌晚期。

杜梅得了癌症，王德脑袋轰然一炸。

他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这对王德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一脸的悲戚，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他多次打电话要见杜梅，被杜梅拒绝了，后来杜梅干脆就不接电话了，王德鼻子一发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王德赶紧给乔麦拨通了电话，乔麦也吃了一惊，她说她和杜梅最近没有见面，但是经常通话。王德对伍宝库说：“反正，我就是想陪着她。姑父，你帮帮我啊，替我向她转达一下我这个想法，行吗？”伍宝库说：“转达倒是可以，恐怕她不会同意。”王德说：“她要是不同意，我准备到医院陪陪她，这总可以吧。你替我……求求她吧，拜托了，姑父……”果然，杜梅听了伍宝库转达之后，当即回绝了。伍宝库说：“你还恨他哪，是吧？”杜梅说：“我们都复婚了，还恨啥？”伍宝库跟王德说：“我就说她不会叫你来的，头发都掉光了，你看了一准难受！”王德听了这句话立刻难受起来。他的眼前一次次浮现出杜梅苍白憔悴的容貌，露出头皮的脑袋，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王德直奔医院，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杜梅身边。

“杜梅啊，你为啥不见我啊？我是你老公，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吗？”王德嘟囔说。

杜梅宁可让服装厂的女工伺候，也不让王德照顾，他想不通到底为什么？

王德走到医院，地板悠悠颤动。

杜梅目光呆滞地瞪着远方，经过几次化疗之后，她的头发变得很稀少了，虽然戴着帽子，但也遮不住耳边和后脖子下面露着的头皮，杜梅是一个爱漂亮的人，面对眼前的镜子，看到现在的自己，面带蜡色，眼窝深陷，清瘦得有点脱相。她慢慢低下头：“我不愿意你看见我的样子。”王德忽然明白了，她希望以美的形象呈现在王德面前。王德眼泪汪汪地说：“老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

黑暗中有音乐响起，王德默默地走了。

聪明来自愚蠢，勇敢来自恐惧，王德每次丢了头发都源于恐惧。他突然在一家理发店停下，进去快速理发。头发楂纷纷掉落，他理发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这种情感爆发，不但不让他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冲刷着他心中的悔恨。

王德连忙赶到了医院。

王德想，这时候我一定要陪在杜梅的身边，到了医院刚看到杜梅进了化疗室，王德叫了一声：“杜梅！”杜梅没有听见，化疗室静静的，药水的气息慢慢飘散。王德趁医生不注意进了化疗室，尽管灯线很暗，杜梅的轮廓清晰可见。杜梅躺在床上，帽子滑到一边，身体非常虚弱，医生忙着没有发现王德进来，杜梅发现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眼睛含着泪水默默地看着她，杜梅太熟悉这双眼睛了，轻轻叫道：“王德，是你？”王德一把抓住杜梅的手，说：“是我，杜梅。”杜梅回过神来连忙抓住帽子戴上，她怕王德看见她没头发难看的样子，王德一只手抓住杜梅的手，另一只手慢慢地摘下自己的帽子，光秃秃的一根头发都没有，王德喃喃地说：“我跟你一样了。”杜梅睁大眼睛，嘴半张着，一时间没说出话来。杜梅打开化疗室的灯，惊讶地说：“王德，你头发呢？这一辈子你最爱的就是你的头发，谁动你的头发你都会玩命的，你怎么都给剃了呢？”王德攥着杜梅的手说：“杜梅，你可让我好找啊，为了见你，我刚刚剃掉了。你看看，我们都一样了。”

杜梅喉咙发堵，鼻子发酸。

王德说：“我喜欢光头，老婆，振作起来，我想陪着你化疗，你怕丑，我比你还丑，等着你头发长出来了，我再留起来好吗？你一定会好的。”

杜梅一阵感动：“让我摸摸你的头。”她的手在王德的光头上抚摸着，扑进王德的怀抱，泪水喷涌而出。

王德心中一阵震颤，重新搂紧了杜梅。

这一刻杜梅想，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一切美貌和金钱都黯然失色，唯有真情可以温暖人心。杜梅哽咽说：“你坐一会儿就赶紧出去，化疗会伤害好细胞的。”过了一阵，杜梅伸手推他出去了。王德被推出来，粗壮的腰酸疼起来。

杜梅化疗结束了，身体明显好转，算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浑身上下整洁利落，深藏风韵。仿佛是天性，王德的心里事都挂在脸上。要想活得舒服，最好别弄懂生活。而此时的王德恰恰弄懂了生活，所以才有了旁人没有的痛苦和煎熬。他搀扶着杜梅微笑着，笑容里藏着酸楚。

杜梅和王德回到了容光县城的别墅，杜梅到佛龛处跪拜、上香，祈祷佛祖加持保佑自己身体康复。杜梅轻轻站起来，走到餐桌前慢慢坐下，说：“王德，我们说说话吧。”

屋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时间撕开了杜梅的心灵秘密，她眼里的目光变得犀利，说：“我堂堂服装厂老总，竟然败给了打工的顾凤娇，我不服啊！无论从形象、文化、家境，她哪儿都不是我的对手。她怎么能够从我手中抢走你呢？既然我不好，就不能让她好，小三儿不能得到幸福。我的一个善举，其实是一个复仇计划。”

“我不善表达，但我还爱着你，深深地爱着你。可能因爱生恨吧，顾凤娇夺走了我的爱，你感受不到，可是女人能够感受到，孙小萍明白了。她站在了我这边，我有一个报复计划，拆散你们这段孽缘，我得病以后，原谅了顾凤娇，也原谅了自己！”她以一种随便的口气，彻底泄露出自己的秘密。

王德吃惊了，眼睛瞪圆了，简直不敢相信。他问：“你后边的复仇方案是啥呢？”

杜梅眼神里充满了柔情：“我看见那么多的穷人，都是好人，看见你真心扶贫，我感动了，心软了。我责怪自己，放过你们就是放过自己，我一切都想通了。”

王德叹息着说：“杜梅，是我们伤害了你。你是自己想通了，也就解脱了。当初，我对你投资并不指望，为啥找大哥帮忙？后来你做得让龙云台老百姓心服口服。”

杜梅嘴角浮现一丝恍惚的笑意：“扶贫、乡村振兴是国家的事，民营企业应该响应，尽我的一点微薄之力吧。”

王德微笑着说：“老婆，你已经是慈善家了，扶贫模范，美好形象已经塑造完成。一定得保密啊！”

杜梅感到自己内心有些分裂，眼神由犀利变得和善：“善良有时候是可以包装起来的，善良也要带点锋芒，以前我是真实的。今天我说给你也是真实的，如果我作为一个虚伪的人离你而去了，那将是对你的不尊重，我这是人性的真实流露。你可以想一想，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真心地希望破坏她生活的小三儿幸福呢？一切都是我故意安排的，这是我的心机，以善的名义表达了我的恶。唉，实施这些行动，我也是纠结痛苦的，与他人作对，同时也是跟自己在斗争。当然了，客观效果是让我欣慰的。我在龙云台投资了服装厂，使那么多穷苦的人有了致富的产业，这是我欣慰的。”

杜梅表情的严肃，让王德有些不适应，看着屋里的情景，两个人面面相觑。王德给杜梅倒了一杯水：“老婆，你喝点润润嗓子，太烫了，凉一凉再喝。”他望着杜梅的眼睛说。

杜梅阴沉的脸色扫了一下王德的脸，眼睛里转着泪水，说：“王德，我说了这些话，你不会恨我吧，恨也无所谓了，恨与不恨，我必须讲给你，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我爱的人终于回来了。”

王德心情越来越沉重，说：“我不是恨，只是很吃惊，因为是我和顾凤娇给你造成的伤害，伤害他人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你的话让我对善良产生了恐惧，你的这个善行让我真的很恐惧了。”

杜梅微微发抖的手端起茶杯：“人啊，不碰到坎坷不反思。这场大病让我走了一趟鬼门关，虽然出院了，但是我看见了死神在向我招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死亡让我悟出了好多道理，过去我只知道往前冲，觉得死亡是别人的事儿，离自己远着呢。可是这不对，自己说来就来了，什么好人一生平安，这都是安慰人的鬼话，我们夫妻今天把话说完，不留遗憾。王德啊，我懂了，人生从容是真，宽释是福，有敬无畏，乐而忘忧。这是境界，我与她、与自己真的和解了。”

王德心中一热，眼前飘来莲花。

夜深了，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没有月亮，仅有几颗星星，投下了一圈暗影，窗外一片黑暗。一只苍蝇不住地嗡嗡叫着，王德用蝇拍打死了它。王德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说：“天黑了，你累了，休息吧。”杜梅轻轻站起身，走到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吸了一口冷气，她不忍看镜子里的自己，恹恹转过身来。

王德搀扶着杜梅轻轻地躺在床上。

杜梅用她那苍白的手握着王德的手，从来也没像今天这样激动。她说了这么些，从来没有过地轻松。杜梅的泪珠洒在了王德的手臂上，心中的防线彻底垮了，她想扑在王德的怀中，但清醒和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哭，她得挺住。望着床头的孤灯，太暗了，天是黑的，屋里的灯光也是这么阴暗。阴霾笼罩着她的心。王德把灯光点亮，尽量点亮一点，这时候，她苍白的脸渐渐有了笑意。

王德把脑袋埋在热烘烘的枕头里，拉着杜梅的手呼呼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杜梅还睡着，王德抽出手时感觉杜梅的手还紧紧地攥着，分明在微微颤抖。王德做好了吃的，放起了杜梅爱听的音乐《梁祝》，凄绝缠绵的音乐声响起来，杜梅的脸上微微一笑。吃饭的时候，杜梅说：“王德，我昨晚牵着你的手入眠，从来没有过地幸福。天亮睁开眼睛，我又有新的想法，我不能死拽着你。我的一切都破灭了，不能搭上你，你还要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那样做，我太自私了。还是让我独自承担不幸吧，王德，我还是想让你离开我，找一个好女人再组成一个家，如果我把你捆得死死的，是种自私的表现。刚才这一念，我突然改变的。”

王德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你撵我也不走，心灵的创痛，需要温暖的手去抚平。我要陪着你，你是我的爱人，我不陪你谁陪你？这不是怜悯，说到爱，爱不是索取，爱就是付出和成全，我这个罪人也完成了救赎。你记住，能够获救，拯救你的，不但有我，还有我们这个美好的家庭，你想死哪那么容易？我让你快乐地活着，我让你振作起来，享受生活的幸福。”

杜梅说：“生命长度与生命质量比，我还是要质量，有爱的日子就是质量。”

“你看奶奶，既有长度又有质量。哪天你跟奶奶好好聊一聊。”王德说。

杜梅叹了口气，低下头来，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奶奶不是凡人，我哪能跟奶奶比啊？”

王德感叹杜梅情绪变幻无常，一阵高兴，一阵痛苦，他要想办法让她快乐起来。用他的爱，拯救她的生命，即使无法拯救也要最大限度地延长她的生命。

杜梅乌黑的眼睛惊慌地瞅着他，说：“王德，你的好意我懂，每个人都想争取一个完美的人生，其实，你经历了生活的苦难和挫折，最后发现，遗憾才是生活底色。残酷和遗憾是生活的真相，你认清了真相还会快乐吗？”

王德威严地挺了挺肥壮的身躯，微笑着说：“老婆，我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以后，才快乐起来的。”

“你是真的快乐。”杜梅瞅着王德的眼睛说，“可我不行，我真的快乐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