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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4,空洞 §4.鼻孔生毛的男人

焦起周和黄鹿野被几个人推推搡搡、连踢带踹地轰赶到矿区最西边的一个大木棚子里。这里原是洗矿池,后来用竹笆围起来,外面再抹上一层泥,盖上苇帘子,用来堆放卷扬机、钢丝绳、滚筒、撬杠之类的杂物,稍加改造便成了现在的中条山矿务局的拘留所。所谓改造,就是把里面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的全部扔出去,搬来一大摞稻草袋子,两个稻草袋子接起来就能睡一个人;还从学校里搬来十几套小桌子小凳子,好让被拘审的人趴在上面写交代材料。棚顶上一拉溜吊着四个一百瓦的大灯泡,照得黑夜白天一个样,反正矿上有的是电。大棚里已经有了三个人——一个是矿务局的总工程师,新头衔是美国特务;一个是一场加热炉爆炸事故的幸存者,罪名是制造事故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另一个是财务科的老会计,戴的帽子是反动资本家。焦起周和黄鹿野一进棚子,先不顾一切地拉过小凳子坐下。身上疼痛的地方很多,焦起周却感到数右脚掌痛得最钻心,他想抱起脚看个究竟,才发现右脚上的鞋没有了,脚掌被碎矿石扎得血糊肉烂。他居然想不起来这只鞋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掉的。

他无法体会“打便宜人儿”是一种什么滋味。打了白打,不打白不打,想必是非常刺激、非常过瘾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趁着乱劲儿动手动脚呢?有些人平时跟他很熟悉,突然就变得不认识了,如凶神恶煞,真是邪乎!大棚子里四下透风,差不多跟外面一样冷。坐了一会儿,焦起周觉得哪儿的伤痛都不重要了,身上只感到一个冷字!他只好再站起来,在棚子里一瘸一拐地转磨磨儿。他开始为桂兰和孩子着急……

几个年轻的看守从外面抬着一大块冰进来了,为首的冲黄鹿野吆喝起来:“站起来,脱下裤子!”

黄鹿野脑袋嗡的一声,知道没有好事:“干什么?”

“崔院长说了,你是咱矿上的头号大流氓,裤裆里火特别大,得给你败败火!”

他们把那块大冰放到地上,掐巴着黄鹿野,解开裤子,让他光着屁股坐到冰上面。整个下午都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黄鹿野,脸色突然变了,但嘴还挺硬:“谢谢你们几位想得这么周到,冰块敷伤消肿,我的屁股上正好伤得最重。”

几个看守不再跟他耍嘴皮子,而是用力把他按在冰块上。一会儿的工夫,黄鹿野再想嘴硬也硬不起来了,浑身哆嗦,嘴唇发青,紧咬着牙关不出一声。焦起周对看守们说:“诸位,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时间长了会出大事!”

看守的头儿说:“谁跟他闹着玩儿?这是在给他治病,看看他今后还骚不骚?”

焦起周有点急:“你们知道这有什么结果吗?他会半身瘫痪,大小便失禁,你们还不如一下子杀了他!”

看守头噌地一下抓住焦起周的脖领子:“你叫喊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是不是也想来块冰坐一坐?”他说着话,突然用力一推,焦起周仰面摔倒在地上。

另一个看守恶狠狠地斥责他:“快回到凳子上去,好好写你的检查!”

焦起周斜楞着身子,一眼看见凳子底下有张皱皱巴巴的小报,标题上有三个打着红叉的字吸引了他,便捡起报纸坐回到凳子上。展开来是一张《首都快讯》,第一版的大标题是:“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尚德堂贼心不死!”下面有一个“编者按”,大意是说革命群众截获了尚德堂给他女儿的信,发现了一篇难得的反面教材,证明尚德堂虽然表面上被打倒了,却时时不忘秋后算账……焦起周想起尚德堂是谁了,便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宁儿:你好吗?

爸爸能给你写信就说明没事,你应该快乐。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当年我和你母亲见到你第一次笑的时候,心都叫你给笑化了,你的笑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慰和奖赏。此刻我想着你,你的笑靥就在我眼前荡漾,心里暖暖的。

至少,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笑一笑。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也许还认为我已经找李时珍报到去了呢——当我在批斗台上昏死过去的时候,有人说我是急于求死,但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也见不到马克思。可我毕竟行医二十多年,救治过许多人,即使马克思不见我,李时珍终不至于也拒不接纳吧?

再说,革命群众虽伤及我的皮肉筋骨,目的却是为了触及我的灵魂。灵魂健康了,皮肉的损伤恢复就快,目前已基本愈合,我开始参加劳动。我们的劳动项目只有一个——挖甘草。因为原打算将来让你也学医,所以我要把在劳动中见到的和想到的尽量详细地告诉你,这是收获,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将来会有用处的。

一提到甘草,人们首先想到它是药。不错,在《本草纲目》的草部中它排第一位,在“草药四君子”中它也位居人参之前。因为它是能解七十二毒的调和药,用现代医学解释是能增强人体免疫功能,因此中医界自古就有“十方九草”之说,它也就成了中药配伍用量最大的草药。从我们的老祖宗发现这味药一千多年来,似乎总觉得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从没有为甘草的命运忧虑过。而今却不是这种状况了,前些年我曾向国家打过报告,若不采取紧急措施禁止空前绝后地挖掘甘草,再过二三十年,中国的甘草资源将枯竭!

你能想象得出我们是怎么挖甘草的吗?那真是一场全民战争,既有地道战、麻雀战,人人都可以参战,又有机械化的大兵团作战。谁都可以去挖,当地的农民用铁锨、镐头挖,像拉柴火一样,整车整车地拉回村里堆起来,小孩子们像啃甜棒一样拿着甘草咬着玩儿,卖不掉的就真的当柴火烧了。兵团的人开着拖拉机挖,既是一项工作,又是一种改善生活、赚点零用钱的手段。供销社敞开收购,七分钱一斤;也有偷着收购的私人商贩,八分、九分钱一斤。人们的眼睛都挖红了,浩浩荡荡,沙尘飞扬,沿着甘草带一路挖下去。挖草大军过后,留下一道道沙沟和密密麻麻的沙坑,最深可达一米多,满目疮痍,狼藉一片。这是那种挖根绝种的刨法,有的甘草不知长了多少年,粗如铁锨把儿,一拉十几米长,连根带梢儿地全部被掘出!

你可知道,甘草不是野草,可以随处生长;也不是庄稼,播种就能收获。大自然的安排真是奇妙,只让地球的北半部,大约是在北纬四十度的地方有一条甘草带,恰好从沙漠和绿洲之间穿过。其实是甘草挡住了沙漠,护卫着绿洲。甘草的第一功效并不是做药,而是固沙。其根系发达,连接成网,扎入地下一米多深,沙高它高,沙长它长,牢牢地锁住滚滚沙龙!

地球上这条唯一的甘草带横贯中国北方,也穿过美国、苏联、伊朗、伊拉克。美、苏等政府鉴于甘草带正处于他们的自然生态平衡最脆弱的地带,便制定了严禁挖掘的保护措施。而他们制药所需的大量甘草,就只有向我们购买。有些不能直接跟我们通商的国家,就绕着弯子来买。还有正在大力发展自然药物的日本、西德等国家,本国不产甘草,更是只有向我们购买这一条途径……

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我们不仅会枯竭自己的甘草资源,还会严重地毁坏生态平衡。当地的农民告诉我,这几年由于挖甘草,沙漠已经向内地推进了二十多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那种“沙翻大漠黄,昏昏竟朝夕”的滋味了!

好啦,这封信写得可够长了,但我想跟你说的话还有很多。也许你又笑了,会说我的老毛病又来了……

尚德堂的信还没有看完,就听得黄鹿野哼了一声,扑通一下摔倒了,然后痛得大叫起来,棚子里随即充满了屎尿的臭味……看守们哗啦一下捂着鼻子都跑到一边。

焦起周过去扶住黄鹿野,只见他脸色青灰,下身滚了屎窝,由于屁股跟冰冻在了一起,他摔倒的时候屁股跟冰强行分离的一刹那便撕下了一块肉皮。焦起周拍拍黄鹿野的脸颊,故意大声呼喊:“老黄,老黄!”

黄鹿野不睁眼,也不吭声。

焦起周先放下他的头,用力把沾了一摊黄屎的那块大冰移开,又用桌子上供他们写检查的白纸把黄鹿野屁股上的屎尿大概其地擦了擦,才起身对看守说:“你们看这怎么办哪?”

看守们这时候也有点发傻:“你是大夫,你说怎么办?”

焦起周说:“一个办法是用担架把他抬回医院急救;如果这个办法你们做不了主,就赶紧回医院拿药,我来救救看,还得通知他的家人送被褥和衣服来。”

看守的头儿说:“这时候送到医院也没有人了,让谁给抢救啊?还不如就在这儿由你给救哪,你说都拿什么药吧?”

焦起周在纸上写下了所需的药交给看守。看守看着药单子忽然大呼小叫起来:“这是什么?砒,砒霜的砒?”

焦起周说:“没错,快去吧,唯有这个东西去寒最快,我不会拿它自杀的,也不会把老黄毒死,你们不是还在这儿守着嘛!”

一个看守走了,焦起周又支使其他看守铺稻草袋子,再把黄鹿野抬到稻草袋子上,然后去打水,找毛巾,到外面背阴的地方挖了一盆干净的雪……他脱掉黄鹿野的裤子,用清水洗干净他身上的屎尿,然后用干雪在皮肤没有破的地方狠搓……

第二天武桂兰也得到信儿,知道丈夫关在什么地方了,把被褥、棉衣、棉鞋给送到拘留棚里,还见了起周一面,知道人没有事心就放下来许多。但,起周一天不出来,她就一天不能离开大矿。可娘儿仨花什么、吃什么呢?

她没有别的招儿,只有一条道——行医。因为她除去行医,再也不会干别的。白天她把两个孩子都托付给王恩奎的妻子,自己就带着医生证明,背着药箱,在矿区周围的村子里转。每到一个村子,她先打听村上的医疗站,没有医疗站的就找赤脚医生,连赤脚医生也没有的就找村长……见到这些人之后先询问村上有没有结核病人,然后再介绍自己——曾在大矿上行过医,专治结核病,下来推广一种自己研制的特效药“回生灵”,无毒无害,若不信,她当场从书包里拿出样品可以先吃给别人看。如果有结核病人,她就免费给治疗。

没有病的人不一定信她,而有病的人一定想试试,有病乱投医嘛。病轻的一治就好,病重的三服药后准见轻。治好一个就传半个村子,治好两个可以传遍全村,传的人一多了,连没有病的人也由不得不信了。

武桂兰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在矿区周围的村子里开始行医,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她的目标单纯而明朗。关键是心一执着,就能变为一种永恒的动力。时间一长,她在矿区周围的村子里真的就有了一些名气,有的农民用马车或拖拉机来接她,中午还管饭。这也是人有诚意,天有感应。有一天她在上古林给人治病,下古林的党支部书记派拖拉机把她接了去。

原来这位书记得了一种怪病,鼻大如拳,红似猪肝,孔内生毛,一昼夜可以长一二尺长。渐渐粗如麻绳,疼痛难忍,生不如死。他成天关在房子里不敢见人,村干部们找他请示工作都是隔着门帘说话。

武桂兰乍一见像看到了妖怪,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心里无比惊诧。祖父的秘籍里记载过这种病,她当初是当成“天方夜谭”来读的,想不到竟亲眼见到了这种病!

据病人家属介绍,这位下古林的党支部书记叫陈广立,这个怪病得了有半年多了。她问陈广立的妻子:“陈书记平时是不是爱吃动物的血,比如牛血、羊血、猪血等等?”

书记老婆一听这话就知道找对人了,抓住武桂兰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大夫说得忒对了,他离开这些东西就活不了!”

武桂兰叫人剪来一绺猪毛,她将猪毛放进包里,就要求陈广立快点把她送回矿上,她要回去制药,第二天早晨再去接她来。

她回到家,先把猪毛焙干研成粉末,用纸包了;再把丹砂、乳香等分为丸,做成十粒;第二天送到下古林,告诉陈广立的妻子每天早晚各服一粒药丸,同时用一跟细管子往病人的鼻孔里吹一点纸包里的药面,五天后保管痊愈。

武桂兰没有食言,五天后下古林的这位党支部书记陈广立人模狗样地坐在自己的大队办公室里接待她,鼻孔里的毛全部脱落,鼻头也消了肿,显得满面春风,浑身上下捯饬得很干净。一见武桂兰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你,你自己说怎么个谢法儿吧!”

真是当书记当惯了,感谢人也用这种命令的口气。

武桂兰瞒住丈夫的情况没说,只讲他是矿上的工人,自己老家在平陆,在矿上没有户口,下古林离着矿上不远,想把娘儿仨的户口落在下古林。

陈广立想了一会儿,就一板一眼地做了决定:“这样吧,我先给你盖个医疗站,你也不用成天走乡串户了,四乡八县谁再找你看病,就到我下古林来,你也替咱这个小村子扬扬名儿。你成了我这个医疗站的大夫,自然就算是我这个村的人了,再把你们娘儿仨的户口迁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对武桂兰来说,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又特意提醒一句:“建医疗站,没有上边的许可是不行的。”

陈广立拍拍胸脯:“那个容易,你治好了我的病,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这些手续由我来办,你什么都别管了。”

果然,陈广立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三间大北房的下古林医疗站盖起来了,站长就是武桂兰,行医执照上贴着她的照片,盖着原田县卫生局的大钢印。

还是权力好使啊,一个小小的村党支部书记就有这么大的道行……

半年后,崔干臣升到矿革命领导小组当了副组长,雄心勃勃地准备主持全矿的工作,对焦起周及其秘方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况且孙良贵也为此被撤掉了劳资科长的职务,这让他出了气,于是焦起周和黄鹿野便得以走出拘留棚。

焦起周的人事关系已经从矿医院转了出来,他也就只能来到备件库当工人——很难说当初孙良贵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这半年的拘禁生活似乎强烈地改变了他的性格,他变得沉闷少语,落落寡合。为了让他高兴,武桂兰讲了这半年多当走方郎中的经历。焦起周没有感到惊喜,反被吓了一大跳:“你居然当了游医呀?”

武桂兰不服气:“游医怎么啦?山西人引以为骄傲的扁鹊就是游医的祖师爷,在赵国为带下医,在秦国为小儿医,途经虢国又治好了虢太子的休克,显然是走方郎中嘛。华佗也是游医,一会儿在许昌给曹操治头风,一会儿到襄樊给关羽治箭伤,从河南到湖北来回跑,能说他是‘坐堂’大夫吗?葛洪还到越南和柬埔寨当过走方郎中,孙思邈生在陕西,死在山西,大半生都在四川、湖南、湖北等地东奔西跑,你说他是不是游医?你在下放的那几年还不是走乡串户地给人看病,要不怎么认识我?”

焦起周瞪大了眼睛看着妻子,他只是为她感到后怕,却不想一下子就引出了她这么多话。他发觉桂兰变了,变得胆大张扬了。看样子他纵使再被关上更长的时间,她们娘儿仨照样也能活下去……他本来是心存愧疚的,一个男人不仅不能好好地养家,照顾好老婆孩子,反而逼得老婆自己去找饭吃,还要为他担惊受怕,觉得实在是对不住她们。可他出来后没有看到老婆孩子活不下去的景象,桂兰没有抱着他哭,也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倒把他当成一个应该安抚的倒霉鬼了。他心里春夏秋冬地很不是滋味,就武断地嘱咐桂兰不要再往外边跑,老老实实地在备件库里待着。

武桂兰感到纳闷:“你离开医院不能给人看病了,我在下古林又有了自己的医疗站,不放弃临床,又可以试验自己的药,这不是好事吗?”

焦起周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现在是杯弓蛇影,心灰意冷,老怀疑下古林这么容易就给你一个医疗站也许是个陷阱,现在哪还有这么好的人啊?这多半年我对人心是个什么东西算是领教够了,你谁也不能信!原田县可是洪泉的地盘儿,我刚逃出虎口,你可不能再掉进狼窝啊!再说你们娘儿仨的户口转到下古林跟在平陆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农村嘛!”

武桂兰心疼,不再跟他争了。知道这半年多他遭了大罪,被关怕了,被整怕了,像刚从噩梦中逃脱出来一样,先夹紧尾巴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备件库,备件库,矿上的哪台设备坏了,机器需要备件,工人们才会找到备件库里来。“文化大革命”中的生产本来就是凑合事,能去革命的谁还愿意生产?没有资格脱产闹革命的,并不就意味着愿意干活,世上喜欢受大累的人毕竟太少了,能省点劲的就省,如果设备坏了那是老天成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歇着,谁还吃力不讨好地去找什么备件?于是备件库就成了一个很清静的地方,躲在这里如同远离了由侈谈的人们和狂吠的狗们组成的尘世。

武桂兰原想这下两个人可有时间在一块儿研究以前没有工夫接触的东西了,她还翻出北京中医药大学“文革”前的全套教材,希望跟焦起周一块儿能系统地补补课……这样卧薪尝胆地忍上一年半载,甚或两年三年,怎知不是一种福气?可惜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焦起周对她的种种计划提不起一点兴趣,对她那种永远饱满的热情和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故我的雄心大志一概斥之为幼稚。他有自己的道理,你拼命学医,你医道再高,又有什么用?卧薪尝胆是有时间性的,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施展抱负。如果叫你一辈子都卧薪尝胆,还有什么意义?谁又能受得了?桂兰说忍个一年半载或两年三年,那以后呢?就不忍了?就得一头撞死?莫如从现在就开始忍,这根本就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他是一个凡人,看不出还有好的那一天,他只认为自己再重回医院当大夫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了。其实当大夫跟当工人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备件,终日躲在库房里无人问津,彻底被社会抛弃了。话又说回来,这不是很好吗?当个有用的零件,被安装到机器设备上,就要天天接受磨损,承担责任和风险,那不更苦更累吗?

以前焦起周那种乐天听命的轻松感已经被一种深刻的绝望所代替。他承受了屈辱——辱身过于杀身哪——还要承受漫漫无期的被忽视、被轻蔑,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轻省、清静,对吃穿不愁的人也许是好事,对他们却是一种腐蚀。你不交出秘方就让你一辈子没有机会使用秘方,让秘方秘密地烂掉,变成不能用的废方子!

现在要说还有他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白酒了。他说话越来越少,喝酒却越来越多,用山芋干酿的白酒九毛钱一斤,一喝就是一瓶,自称“焦一瓶”。喝了酒就不吃饭,还可以省粮食。但,喝了酒之后,焦起周过去那种对老婆孩子的好脾气就没有了。他喝酒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躲得远远的,渐渐就养成了习惯,他吃饭的时候孩子不能上桌。久而久之,把两个孩子管得都很怕他,儿子的脾性越来越犟,女儿最婵的胆子越来越小,在他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他说话嗓门一高,最婵就吓得不敢进屋了……有一回,儿子安国惹了一点祸,险些没有被他打死——

王恩奎有一台半个饭盒大小的收音机,他称它为“电匣子”,上班带来,下班放到包里带走,视若宝贝。他成天坐在库房里没事干,就靠这台小收音机,使枯燥、漫长的生活有了声音,有了故事,跟外部广阔的世界联系起来,日子也变得好打发了。

小小的安国,从懵懂初开就对这台收音机充满好奇。他没有玩具,这个大人的宝贝就是他接触到的第一个玩具。但大人不让他碰,他可以半天半天地趴在桌子边上看着收音机,听着从它里面发出的声音。他曾多次要求父亲也给他买一台这样的小“电匣子”,在过年的时候,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在父母高兴的时候,只要问他想要什么或想吃什么的时候,他就会说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吃,就想要个“电匣子”。每次他一要“电匣子”,准能把焦起周给要含糊。

在他六岁的那年春天,王恩奎和焦起周在外面盘点备件,屋子里只剩下小安国一个人守着那台收音机。他觉得机会来了,可以亲眼看一看声音是怎么从这个小玩意儿的肚子里发出来的,便拿起桌上的改锥开始试着打开收音机。当他把外壳拆下来之后,看到收音机里面的东西就觉得更新鲜了,这里捅捅,那里摸摸,三捅咕两捅咕收音机不响了。一不响他就更着急了,这儿拆,那儿卸,越鼓捣越不响,最后把王恩奎的宝贝疙瘩弄成了一堆拆骨肉。

盘点完备件王恩奎去了厕所,焦起周先回到屋子里来,一眼看见桌上面目全非的收音机,儿子手上还拿着改锥在发愣,他立即邪火攻心,冲着小安国就喊起来:“你怎么把它给拆啦?”

安国不吭声。

“啊?是不是你拆的?”

安国还是不吭声。

这屋里别人没有来过,不是自己的儿子还会是谁呢?他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抬手就是一巴掌,正抡到小安国的脸上,孩子叽里咣当地就从桌子边摔到地上。

打了这一下,焦起周的火气越发地勾上来了,他弯腰一把揪起儿子,扔到王恩奎的单人床上,手边正好有一把老式的鸡毛掸子,抡起手指粗的掸子杆就往安国的身上抽。

小安国被打得在床上翻个儿,却就是不哭不叫。他不哭不闹不求饶,焦起周的火气就更大,下手就更重。安国渐渐地不再翻滚,趴在床上大大方方地把后背亮给了他,嘴里却仍旧不出一声。

焦起周感到了一阵恐惧,这是什么孩子?被打成这样,怎么就不求一句饶,不撒泼大哭呢?他一生这是第一次下了真力气打儿子,此后他们爷儿俩不管再动多大的气,焦起周都不跟儿子动手了。以后归以后,现在先说眼下,儿子的肉头阵让焦起周感到这是一种对抗、一种蔑视,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失败,他就越发觉得脸上挂火,甚至没有台阶下了,便气急败坏地动了疯力气!“喀嚓”一声,掸子杆打断了。他仍不解气,又抄起桌上的硬夹子账本往安国的屁股上砸……

王恩奎老远就听到屋里噼里啪啦地山响,心里还纳闷焦起周在干什么呢,推开房门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拉住焦起周,然后挤过身子去护孩子。小安国紧闭双眼,口吐白沫。从来没见发过火的王恩奎也冲着焦起周嚷上了:“你干吗下这么狠的手?”

焦起周还在气呼呼的:“他把你的收音机给拆坏了。”

“哎呀,那破收音机又算个什么……”王恩奎抱起安国就给他母亲送去了。

武桂兰从未放弃行医的念头,更不像焦起周那么消沉。一开始她百事都顺着丈夫,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却发现怎么顺着也没有好,说也说不过他,劝又劝不动他,索性就背着他干自己的。病人找来不拒绝,隔三差五地就跑到下古林去坐堂。这天就又赶上她去下古林了,回来后看见儿子被打成这个样子,再听王恩奎讲了儿子挨打的经过,连生气带心疼,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把安国平放在床上,先用冷毛巾搭在儿子脑门上,再拿一条湿毛巾擦干儿子嘴边的白沫,看到儿子的左脸颊上鼓出几棱清晰的红手印,心里不由得对丈夫生出一种怨恨,你肚子里有气为啥要撒在儿子身上?你的儿子你还不知道吗?从小营养就跟不上,身板孱弱,哪经得住这么打呀!

小安国被冷毛巾一激,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眼看到妈妈,眼睛里便有了泪珠,鼓着汪着却始终没有流出来。

武桂兰俯下身子想抱起儿子,安国咝的一声,疼得浑身一激灵。

她赶紧又轻轻放下儿子,解开他的衣服,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安国的后背、屁股上,横七竖八地鼓起了一道道血檩子,重的地方还在向外渗着血。武桂兰脑袋嗡嗡的眼前发晕,光用手打还嫌不解气,竟动家伙了!孩子穿得这么单薄,这要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她当时就决定了,等安国身上的伤稍微好一点,娘儿仨就回下古林,再这样跟焦起周待在一起,往后恐怕一家人都没有好了。她脱掉儿子的衣服,让他趴着别动,很快找出金粟兰、牛耳草、接骨木熬了汤,用药棉蘸着清洗伤处。最婵坐在弟弟的脑袋前面,双手抓着弟弟的小手,一边问着弟弟疼不疼,自己却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用药水洗过以后,又在伤处涂上止痛散肿的蟾酥油,安国立即觉得轻松多了。武桂兰给他围上新被单,扶他坐起来,至少三天之内他是躺不下了。

武桂兰问儿子:“还疼吗?”安国晃晃脑袋。

武桂兰再问:“你恨爸爸吗?”安国又晃晃脑袋。

“等你能下地走道儿了,咱们就去下古林。”

姐弟俩都兴奋起来,他们在这个库房里实在是待够了,就问:“下古林是哪儿?”

武桂兰告诉孩子:“下古林离矿上很近,却跟老家差不多。”安国也开口了:“爸爸走吗?”

“爸爸不走,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

“我们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姐姐得上学了,你到明年也该上学了,这里的矿工子弟学校是不可能让你们进的,咱只有到下古林去上……”武桂兰突然一阵翻心,急忙跑出屋子,蹲到墙根底下张着嘴呕了半天,却并未吐出多少东西。女儿十分害怕地给她拍打着后背,焦急地一个劲儿问:“妈你怎么了?妈你怎么了?”

武桂兰没有说话,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怀孕了,随即便有一种不祥之感袭来,脑门上渗出一层细汗珠,脸色变得煞白。

都怪自己太大意了……是大意吗?应该说是太放纵了,或者说是对丈夫太迁就了。他心情一直不好,武桂兰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他丢了医生的饭碗,心里便老怀着一种说不出口的歉疚,也就不再藏起自己的身体。再说这种年月,他们也就只剩下这点快乐和自由了,彼此都需要不断地相互放松,让生命还有所酝酿和期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可以用女人的宽容、柔情来安慰和鼓舞自己的男人。

在这么遥遥无期的灰心丧气的日子里,唯有肉体还有一点热情,成了两人关系中最美好的东西……她早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生产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但,眼下只有两个孩子还玩儿不转呢,再添上一张嘴可怎么办?

武桂兰对矿上的生活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如果还一味地躲在这个备件库里就永无出头之日。此路不通仙,自有通仙路。她认为自己的根基在下古林,出路也在于行医,必须得走出矿区——这个曾经让她无比向往的地方,如今成了她的牢笼。

几天后,安国身上的伤好了,她带上一点中午吃的干粮,提上一个放着“回生灵”和“回生膏”的黑书包,跟焦起周打声招呼,就出东门离开了矿区。

中条山已经变绿,阳坡上的野花都开了,姹紫嫣红,各逞其媚。最婵和安国撒着欢儿地冲进花丛,武桂兰的心情也随即变得清爽而畅快起来。春风骀荡,阳光耀眼,天空一碧万里,如同她的心情一样美好。

她快步跟上两个孩子,在一片雪白的山梨花中间看见了几棵榆树,上面挂满浅绿色的新嫩榆钱儿。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饱满的榆钱儿,主要是没有人攀折,没有人采摘。矿区的人一个个都自以为精明得要命,可他们的精明都表现在折腾人上了,身边守着这么好的山,却不感兴趣,没有人愿意到这大山里来享受这自然的野趣。武桂兰撸了一把榆钱儿放进嘴里,齿颊挂满清香,还带着一股甜味儿。

最婵和安国也闹着要吃,武桂兰就一把把地撸给他们。

安国吃着吃着觉得不过瘾了,要自己撸着吃。好在山上的榆树不是很高,武桂兰就抱起儿子,让他自己撸。他撸着撸着又不过瘾了,要上树。武桂兰就把他放在树杈中间,扶他坐稳了才松开手。安国在树上边玩儿边吃。武桂兰又托着最婵上了另一棵树,姐弟俩又玩儿又闹,好不开心。

武桂兰好久没看到两个孩子这么高兴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撸了满满一小袋榆钱儿,然后对一双儿女说:“别吃得太多,晚上妈妈给你们蒸榆钱儿饽饽吃。”然后她便先把女儿从树上扶下来,再抱下儿子,娘儿仨顺着山坡继续向东走。

前面有一株参天古树,树冠下一大片阴凉。武桂兰鼓励两个孩子:“咱们快走几步,到树根底下去歇一会儿。”当他们走到离古树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候,看到树腰的下部有个空洞,从树洞里发出一种类似青蛙的怪叫声。安国好奇,就要跑过去看个究竟,被武桂兰一把抓住了:“这个树洞里有东西,咱不能在这儿歇着,得快点绕过它。”

安国纳闷:“是什么东西呀?”

武桂兰说:“可能是很凶猛的东西,也许是大蛇。”

“大蛇怎么会藏在树洞里?”

武桂兰问儿子:“你累不累呀?你要不累,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大蛇的故事。”

有故事好听,孩子还怎么会说累呢?武桂兰的兴致也很高,她拿稳了步子,慢条斯理地给闺女儿子讲了起来:“在妈妈还很小的时候,听你们的姥爷讲过一件事。那时在村子的后面有一片老林子,有一天傍晚,姥爷听到树林子里有婴儿的啼哭声,他以为是谁家丢了孩子,就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那婴儿的哭声是从一棵大树下的洞穴里发出来的,就知道这肯定不是小孩子了,就赶紧去找村上的一个能人。那个能人是专以捕蛇打猎为生的,他去看了那洞穴,对你姥爷说那洞里藏着一条很毒的蛇,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它。第二天,那能人又请来一位外村的老者,老者是那个能人的师傅。老师傅看罢洞穴也皱起了眉头,说洞里是一条罗汉蛇,很不容易制服,幸亏它长得还不是太大,如不赶快除掉,将来会后患无穷。他先和徒弟在各自的双手上涂满特制的药液,又捆来一头猪放在洞口,然后才把一锅烧开的水倒进了洞穴。里面嘶嘶地发出一阵怪声,立即蹿出一条六七尺长的黑蛇。那蛇一见洞口的猪便死命缠上去,猪身立即就变成黑紫色,可见这条蛇有多么毒!趁黑蛇缠猪的当口儿,那老人飞手抓住蛇头,他的徒弟用铁针猛刺其七寸要害处,那条大蛇像抡大绳一样挣扎着,上下舞动了好半天才渐渐死去。老人这才松开手,人们也终于看清了那黑蛇的脑袋,果然耳目口鼻俱全,头顶光秃秃,还真像个罗汉的样子。”

安国回头看看刚才路过的那棵大树,脑袋直往娘身上靠。

武桂兰拍拍儿子的脑袋,鼓励他别害怕:“中条山上没有毒蛇,要有也是草蛇,大一点的就是蟒蛇,你不惹它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话是这么说,安国却不像刚才那样敢在花草丛中撒欢儿了,小手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襟。武桂兰笑着把儿子揽在腋下:“傻小子,原来就是这么大的胆儿?告诉你,如果我们能碰上一条罗汉蛇那就好了,它通身都是宝,是很金贵的药材。”

她嘴里说着,眼睛便开始格外注意草丛,终于发现了一株高大的艾草,便弯腰拔了出来,掐掉根送到儿子的鼻子底下让他闻:“味儿呛不呛?”

安国抽抽鼻子赶快躲开了。

武桂兰说:“南方人管这个叫‘百日艾’,含在嘴里任何毒蛇猛兽都不敢靠前。所以猎人和山民上山的时候,特别是在山上睡觉的时候,嘴里都得咬着一根艾草。”

真的?最婵和安国立即又来了兴头,也不再讨厌艾草的气味,争着用鼻子去嗅。

武桂兰先掐了一截让安国含上,再给最婵也掐下一截,剩下的便咬在自己的嘴里。向前走了几步她又说:“你们知道为什么叫它‘百日艾’吗?”

闺女和儿子都晃脑袋。她接着说:“在山上,嘴里含着它不能超过一百天,如果超过了百日,它就会往嗓子眼里滑,一咽下去,人就会变成野兽!”

最婵吓得赶紧把嘴里的艾草吐掉了。安国觉得可惜,问姐姐:“你怎么把它吐了?”

最婵说:“我才不要变成野兽!”

安国弯腰从地上捡起姐姐的艾草拿在自己手里,武桂兰问他:“你不怕变成野兽?”

他说:“变成野兽更好,我最好变成一头大狮子,守在咱们家的门口,谁再来欺负你和爸爸,我就咬死他们!”

武桂兰大笑:“好儿子!你可知道,那些欺负爸爸妈妈的人早就吃过‘百日艾’了。不过他们没有变成大猛兽,都变成了野狗、野狐之类的动物,都怕你这头大雄狮子!”

娘儿仨说说笑笑,无忧无虑地穿过山坡,走进了下古林。这里依山傍水,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个大院子,门前还有条小河,河边长着一排柳树。两个孩子先就喜欢上了这儿,至少是有了可供玩耍的地方。

只要医疗站的大门一开,病人就来了,一有病人武桂兰的精神头也就来了。一直到天傍黑儿,她才带着两个孩子又赶回矿上。当晚就跟焦起周把话挑明了,今后她和两个孩子要经常待在下古林了,她必须真正地撑起下古林医疗站,星期天或者没有病人的时候也可以回到矿上来住。其实武桂兰真正希望的是焦起周买辆旧自行车,她们娘儿仨住在下古林不动,由他来回跑,但怕他生气不敢说出口。焦起周知道拦也拦不住,打了儿子之后他心里也并非不后悔,就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不吭声就算默许,武桂兰就回下古林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

毕竟还是两口子,有时候焦起周忍不住也要到下古林看一看,他忽然明白妻子为什么会看上这儿了——下古林离矿上很近,步行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离着原田县城也很近,顶多有十几里地,沾了城市的边,城里又管不着,在这儿立住脚他们就全盘都活了。矿上对他们好就在矿上多待一会儿,矿上不好待就躲在下古林,可上可下,能进能退。焦起周一下子又提起了一点精神,常常跑到下古林来帮助武桂兰,他仿佛影影绰绰地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觉得生活重新变得有点意思了……

随着“动乱”的结束,矿上管得越来越松,他们以下古林为根据地又开始采药、制药,病人越来越多,“武站长”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只要有焦起周在,武桂兰摸完脉拿出诊断意见后就总是再让他给复查一遍,妻子开完药丈夫核对,一派夫唱妇随的和谐景象。切莫以为都是起周高于桂兰,丈夫修正妻子。焦起周很快就感觉到,桂兰这些年可是医术大进了,他已经反复地感受到了桂兰当医生的灵气胜过自己,常常是两个人对病的诊断是一样的,但开出的方子却差异很大。焦起周谨慎规范,按章行事;武桂兰却常有令他想不到的思考和变化,这并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也不是靠加大药量的事,有时桂兰下药甚至比他还谨慎,但在药的调整和组合上,常有惊人之处。

这正是她奇特的地方,因人因病而变化莫测,心思精到细微,往往能收到焦起周意料不到的效果。这种特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焦起周能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楚为什么武桂兰就具备了这种特质。这也是光靠死背医书学不来的。

应该承认这就是灵气,或者叫才华。

丈夫没有理由妒忌妻子。焦起周在刚发现武桂兰才华的时候也是欢欣鼓舞的,当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老婆确实强于自己了,他心里又有那么一种不自在……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

也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来,他们的行医习惯有了不为人觉察的重大改变:以前都是桂兰听起周的,现在变成了起周听桂兰的。这时候他们的生活也算真正安定下来了。

当武桂兰干得兴致正高的时候,却不得不停下来坐月子,平安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最红。有了下古林这块适合她的天地,正在要施展自己抱负的时候,又怎么能带得了这个孩子呢?加上焦起周的情绪也不是很高,两个人就琢磨着把孩子送人。王恩奎的妻子一直想再收养个女孩,两家的关系向来处得很好,他们便狠狠心把最红送给了王家。

虽然这也是割舍亲骨肉,但没有小说和戏剧舞台上表现得那般肝肠寸断、呼天抢地。王恩奎两口子为人都不错,是个好人家,最红一到王家就能有个城市户口,也算是把孩子送到福窝里去了。他们想孩子了随时都能看到,做点好吃的东西也可以给最红送去,王家做了差样儿的也短不了给他们端来。孩子名义上是给了人,实际还跟在自己身边差不多。

这其实是他们为自己开脱,想找到一种能安慰自己的理由。

因为他们很快就后悔了,而这样的错误,又是无法挽回的……

他们俩都是大夫,是所谓有文化的人,眼下既不是战争年月自身难保,又没有赶上大饥荒、大瘟疫需要放孩子一条生路。他们并没有万不得已不能不把孩子送人的理由,只是为了摆脱眼前的一点困难就放弃了自己的骨肉,心里却老是放不下。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实际上也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了,焦最红紧跟着就改成了王永红。

也许是想驱除掉把女儿送人的不安和落寞,两年后他们又怀上了一个孩子,生下来还真的又是一个女儿,取名最芳。但是,有了一个新的女儿,并不能取代对上一个女儿的思念和负罪感;而对小女儿最芳的喜爱和娇惯,也不能弥补失去最红的痛苦……

更要命的是,焦、王两家经常走动,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最红一懂事就知道了自己的来龙去脉——根本不是自己爸爸妈妈的人却当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反而不再是自己的爸爸妈妈……这场没有太多缘由的变故强烈地刺伤了孩子的心,其严重程度是成年人想象不到的。它使一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渐渐地改变了性格,常常愣神儿,内向少话,年纪越大就越孤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