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县医院的院长洪泉从化验室门口经过,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立刻在排队等着化验的一拉溜人中认出了本院的一个老病号。这不是个一般的病号,她曾是矿务局女子篮球队里的一枝花,名叫温妙群。当年追求她的人没有一个排也足够编成一个加强班,最后谁也没有想到竟被全矿最丑的一个家伙搞到手了,他就是劳资科的科长孙良贵。
原田的地面太小了,即使他成天闷在医院里不出门,有头有脸的人也总能都碰得上。如果看温妙群也许会看走了眼,但手里捏着化验单站在她身后的孙良贵是万不会看错的,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就像一把大漏勺,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变!丑汉子娶花枝——老天有眼也恨这种不公道。所以他们结婚没有几年温妙群就得了淋巴结核,以后发展成全身结核。此病俗称“销金锅”,最后把人熬成一把骨头渣,把家当耗个精光。可眼前这个温妙群,似乎又还阳了,身上穿着黑大衣,脖子上围一条红纱巾,极其醒目,又轻盈优雅,仍然美得让男人们牙根发酸……
眼神真能通神、勾魂,在医院闹哄哄的楼道里,洪泉隔着许多人偷偷打量孙良贵两口子,那两口子忽然就有了感应,也转过脸来看他,相互间便只好点头打招呼。
洪泉在自己的医院里一般是不跟人打招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这个当院长的凡人不理人家还缠着你没完呢,你若再主动搭讪,那还有个完吗?温妙群和孙良贵却不是一般的人。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主动走过去,离近了仔细观察温妙群——当大夫就有这个好处,可以肆无忌惮地近距离端详各式各样的女病人。
温妙群含笑迎住他的目光,看得出她心里充满喜悦,且有几分炫耀。
她脸色白皙,虽然还称不上胖,却已瘦不露骨,神采动人。洪泉无比惊讶:“你的病好像大有起色,是在哪儿治的?”
“就在我们矿上。”
洪泉不信:“你们的矿医院?我还不知道他们的水平嘛,怎么可能呢?”
“我也有点怀疑,这不才到你这县医院里来化验嘛,想验证一下。”
“是矿医院的哪个大夫给看的?”
“武大夫。”
“矿医院里哪有个武大夫?”
“是焦起周焦大夫的爱人。”
洪泉吃惊得更像是碰见了鬼,脱口而出:“你说是焦起周的老婆?她没有死?”
喜欢在一边闷头听着自己老婆和别人谈话的孙良贵,忍不住很生硬地插了一句:“你怎么这样说话呢?还没说两句就咒人家死!”
洪泉不愿意说出半年前是自己判了她死刑,兜着圈子解释道:“焦起周的老婆曾经病得很重,下了病危通知书,谁都认为她是必死无疑了,后来又是怎么治好的?想不到她竟然还是个大夫。她又是用什么办法给你治的呢?”
人在谈起这种事情的时候喜欢添油加醋,神秘兮兮,温妙群是受益者,还多了一层感激和崇敬,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就更透出一份真诚:“她用的是祖传秘方,有喝的汤药,有贴的黑膏药,效果可神啦!”
膏药?膏药能治结核?洪泉心里震动,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应酬话,借口还有急事就离开了孙良贵夫妻。他一回到办公室就到处打电话找黄鹿野,然而要找到这位运城著名的“三忙”人物谈何容易!
原田人说黄鹿野的“三忙”是“嘴忙、腿忙、中间忙”。“嘴忙”是爱说,不停地说,走到哪儿说到哪儿,他那点灵气和才华都顺着牙缝流走了。“腿忙”是到处乱跑,爱插杠子,爱管闲事,没有准稿子,常常是没事找事,无事忙。这样的人你到哪里才能抓到他呢?所谓“中间忙”,是挖苦他爱搞女人,“抓两头带中间”,两头忙是为了中间有事干……
想到这儿洪泉有了主意,别看他找不到黄鹿野,让女人去找一定能找得到。风传他跟住院部的护士刘玉香关系非同一般,为此洪泉还提醒过黄鹿野:“你在矿务局怎么折腾我不管,不能跑到我县医院里来找便宜……”
黄鹿野则嘲笑他小肚鸡肠子:“我找我的朋友怎么就说是找了你的便宜?难道县医院的女人都是你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有本事也到矿医院去找。”
真是个无赖,像洪泉这种言规行矩的正派人物还真拿黄鹿野没有办法。但高兴的时候跟黄鹿野在一起,听他胡嘞乱侃倒是很开心。
洪泉来到三楼住院部,楼道里很安静,医护人员的值班室里却叽叽嘎嘎,不时地爆出女人的哄笑,他隔着玻璃窗看到的正是黄鹿野。真该死,他能想到的黄鹿野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打了电话,就是没想到还要给自己的县医院也打个电话,怎么就忘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呢?黄鹿野是三天两头要往这儿跑的。洪泉看见黄鹿野被住院部的医生、护士们围着,谈兴正浓,逗得女人们捂嘴弯腰,花枝乱颤,心里还是很不自在。更可气的是,有人隔窗看见了他这位院长,却并未止住笑,也没有明显地表示出对他的敬重和惧怕,这让洪泉的心里不免愤愤,还有浓浓的醋意。他真是不明白,女人们明明知道黄鹿野风流成性,没有正经,为什么还都愿意跟他往一块儿凑合呢?是好奇,还是她们天生就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男人?
黄鹿野背对洪泉,正逼问一个年轻的护士:“你都结婚好几个月了,为什么肚子里还没有动静?咱们都是搞医的,有什么困难你可别客气。”
刘玉香嘴一撇,尖着嗓子诮呵他:“谁跟你客气,连人家怀不了孕你是不是也想帮忙啊?”
女人们大笑着又哄起来:“他正求之不得呢!”
黄鹿野仍旧一本正经地叮问那位护士:“你们两口子可是不经常地那个……”
护士的脸腾一下红了:“不不……”
黄鹿野紧追不放:“我不信,不不吗?不对,一定是你们俩不常不。”
护士辩白:“不不都不,还敢常不!要是不常不,不是更不会不啦!”
“不、不、不,你们这是说的什么呀?”一位女医生为护士解围,“黄大夫,你别光问人家,你自己有几个孩子?”
黄鹿野傲慢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有人大叫:“啊,四个呀?你可真够本事的,几男几女呀?”
“咳,说来话长啊!”黄鹿野拿腔作调,“生下第一个是女孩儿,起名叫‘一招’,希望她给我招来个儿子。谁想第二个又是丫头,就起名叫‘二招’。第三胎还是女孩儿,就叫了‘三招’。没想到第四次还没有把儿子招来,我就跟老婆说,咱们家不能再开招待所了,于是就给四丫头起名叫‘绝招’!”
女人们又笑得前仰后合:“哎呀,逗死人啦!他的老婆可怎么受得了?跟着他一天到晚地光得笑……”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有人还抢破脑袋想当他的老婆呢!”
洪泉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就在身后冷冷地插了一句:“那你可就成绝户了!”
黄鹿野转过身来,并未因洪泉的突然出现而有丝毫不自然,也没有为能博得女人们一笑而有得意之色,一盘圆脸红润瓷实,神采奕奕,性情朗彻,带着跟他的油嘴滑舌正好相反的热诚,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又拿不苟言笑的洪泉开上玩笑了:“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别看你们院长这么严肃,却专门爱偷听女人们讲笑话,爱看女人笑。你们谁要想博得洪院长赏识,就得多冲他笑;谁如果跟他以严肃对严肃,那可就别想被提拔重用了……”
“行啦,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洪泉脸上挂不住了,不让黄鹿野再顺嘴扯下去,“你不在自己的医院好好给职工看病,老跑到我们这儿来搅和什么?”
“哎,天地良心,你可别乱扣帽子,我是给你们院送病人来了,谁叫你们是大医院呢……”洪泉不等黄鹿野把话说完,拉着他就向外走,一直来到医院外面的存车处。洪泉打开自己的自行车,问黄鹿野的车子在哪儿放着。黄鹿野说他没骑车子来,往这里送病人,当然是搭汽车来的。他反问洪泉想拉他去哪儿,洪泉这才说出实话:“想叫你领我去焦起周的家里看看,听说他老婆自己治好了自己的绝症,手里有个祖传秘方,治结核病有回天之力……”
黄鹿野大大咧咧地摇着脑袋:“看你这么神秘,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全是瞎传!焦起周的家属并不是大夫,她那个所谓的祖传秘方不过是个民间偏方,碰巧对她的肺结核有点疗效。”
洪泉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你别是不说实话,替他们瞒着吧?”
黄鹿野的两只长眼瞪圆了,怪模怪样地上下端详洪泉:“如果他们真有奇方神药,回天有术,那是天大的好事,宣传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还要瞒人?”
洪泉看着黄鹿野,将信将疑,这家伙或许还不会有那样的心计,就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这太容易了,而且不用劳你大驾骑车上矿,好歹也是十几里地哪!”黄鹿野拉着洪泉来到医院外面的大街上,不一会儿就拦住一辆矿上带拖斗的大卡车,两个人都挤进驾驶楼子。他们斜溜着身子,后面的拖斗叽里哐当,黄鹿野又跟司机哇啦哇啦地穷白话上了……
对洪泉来说,真不如骑自己的自行车舒服。好不容易颠到矿医院门前,他们下了车,黄鹿野领着洪泉没有从后边绕,径直穿过医院,来到像是阴山背后的一个地方。有个手里拿着一把大葱的老太太走在前面,把他们引到一间小房子跟前。焦起周蹲在小房子外面正熬药,旁边站着个小女孩。甭问,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洪泉不胜惊奇:“他们就住在这里?”
“不错,原来这是我们医院的菜棚子,你看看像不像个藏着神医秘药的地方?”黄鹿野忽然提高嗓门冲着前边吆喝起来,“起周啊,县医院的洪大院长来视察你们夫妻老婆店,快点沏茶看座位!”
他这一嗓子还真管用,焦起周慌里慌张地从药锅跟前站起来,在小屋里正给人看病的武桂兰也赶紧收拾东西,清理出一块能让客人坐下的地方……
黄鹿野陪洪泉三步两步就来到菜棚子跟前。
想不到他一露面医院里就有人找,那人趴在窗户上可着嗓子大叫:“黄大夫,有人找你,人家等你半天啦!”
咳,到哪儿都不愁会丢了魂儿。他可真是大忙人,只好让洪泉先跟焦起周聊着,自己拔腿又往回走,还没等见到那些正在等他的人,倒先被矿医院的院长崔干臣拦住了。这位院长不穿白大褂,倒装备了一身旧军装,显得粗鄙,没有医生身上惯有的静气,与医院的气氛也不甚协调。他黑虎着脸站在过道中央,正好堵住了黄鹿野的道,沙哑着嗓子劈头就问:“他来干什么?”
黄鹿野装傻:“谁呀?”
“洪泉儿啊。”崔干臣特别拉长声地给洪泉的名字加上儿化音,以示蔑视。黄鹿野说:“你怎么不自个儿去问他呀?哦,我忘了你们两个是不过话的。”黄鹿野嘻嘻哈哈的,也显然缺少一个医生对院长应有的尊重。他实际上是瞧不起崔干臣的,有时干脆就叫他“蒙院长”、“蒙大夫”,意思是“蒙古大夫”,充其量只是个能给牲口看病的兽医。崔干臣是部队卫生员出身,原来的部队也确实是在内蒙古。
崔干臣对黄鹿野也恨得牙根疼。黄鹿野跟焦起周都是矿医院“看家”的医生,矿上的头头们看病都愿意找他们。可黄鹿野不好好干,三天两头往县里跑,跟洪泉的关系好得反常,头头脑脑们病了,能推的都让黄鹿野给推到县医院去了。崔干臣老早就怀疑黄鹿野跟洪泉串通一气,要砸他的牌子夺他的位子。
他把黄鹿野拉进旁边的药房,气哼哼地说:“黄大夫,你可是矿医院的人,所有的关系都在矿上,我提醒你可别吃里爬外,到那时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黄鹿野抱起肩膀,装出很害怕的样子:“我这个人可胆儿小,你别吓唬我。现在的大趋势是搞联合,一个小小原田县根本就用不着养两家医院,县医院想吞并你,你有本事也可以把它给联进来啊!可你的技术、设备比得了人家吗?你的医护人员的素质比得了人家吗?你给医护人员创造的条件比得了人家吗?人家洪泉多少还在行医治病上下点心思,这不,焦起周的老婆在他那儿没有治好,焦起周自己把老婆的病治好了,洪泉就要过来看一看到底是怎么治好的,这是何等的谦虚,你行吗?”
崔干臣一挥手吼道:“别说了,你要听明白,洪泉想借着联合的这股风把矿医院划给他,门儿都没有!原田县靠的是咱大矿,矿区的级别跟县的级别一样,要联合也得以我为主,不信咱走着瞧!”
“咳,你们爱联不联爱合不合,谁的官儿大官儿小跟我有什么关系?”黄鹿野推门离开了药房。
崔干臣气得在后面直瞪眼。
洪泉不温不火地端着原田医务界头号人物的架子,嘴里咕哝着该应酬的话,精气神却全部集中到眼睛上,先仔细地记清房前晾晒的草药,然后又看焦起周的药锅,用筷子在药锅里搅动,希望能知道这锅里正熬着的都是些什么药……他做着这一切,还不能让焦起周夫妇看出来他对这些药有过分的兴趣。当焦起周让他进屋的时候,他也只好低头钻进这个曾经是菜棚子的地方,而一见到武桂兰,他的眼睛就不能离开了……
他几乎不相信,眼前这个窈窕少妇,就是曾经被他赶出医院等死的那个女人!
武桂兰穿着紧身的深紫色小棉袄,两只胳膊上戴着蓝色的套袖,通身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身材不高,却精致娇巧,说不上有多么漂亮,还带着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必然有的局促和羞涩,但没有农村女人的土,也没有城里女人的妖,眼睛里有脉脉的善意流盼,身上散发出一种能渗入人骨头里的东西……这是自信。她骨子里的自信胜过了她的生活,胜过了这个环境,这就使她这个人很耐看。洪泉摆出医生的架势,把武桂兰拉到门口的亮地方,察看她的气色。他一声不吭,眼睛直盯着武桂兰的眼睛,显得深奥而严肃。好半天他的嘴里才吐出声音:“哦……就是吃你自己的药治好的?”
武桂兰点点头。
洪泉又问:“你刚才说这药叫……啊,‘回生灵’‘、回生膏’,药方对我保密吗?”
武桂兰看看丈夫。焦起周赶紧说:“不保密,不保密,治病救人哪能还保守呢?”
洪泉紧叮道:“那能让我看看吗?”
焦起周强作镇定:“很简单,哪有什么方子,我一说您就能记住,黄芪、党参、白芍、山药、茯苓、地骨皮……根据病情的轻重不同调整剂量。”
洪泉明白这两口子早有防备,不想跟他来真格的。
他一边打量这间小棚子,一边在想主意。棚子里全叫一铺大炕给占了,要睡下四口人,炕小了哪躺得下?炕上收拾得倒很整洁,地上堆着还没有来得及归置的几块红薯、几棵白菜,还有一个一个的小布袋,那里面想必是粮食或花生之类的东西。他猜测这都是病人送的,便随口问了一声:“你们看病怎么收费?”
仍旧是焦起周回答:“不收费,都是熟人介绍来的,草药又花不了几个钱。有人病治好了,觉得过意不去,就顺手捎点东西来,挡也挡不住。既然拿来了,如果非要人家再捎回去,又显得太不近人情,好像瞧不起人家一样……”
洪泉的问题可真不少:“病人都是矿上的职工吗?”
焦起周说:“哪儿的都有,也有附近没钱进医院的农民,有病乱投医嘛。倒是职工看病都有三联单,一般的病都愿意到正式的医院里去看,除非医院看不了啦。”
洪泉心里不快,这不是在明着骂他吗,嘴上却很有气度地打着哈哈:“哦……这么说你们是专治大医院治不了的疑难绝症喽?厉害,厉害!”他准备转换口吻,请武桂兰回县医院复查,或者到县医院介绍经验,再乘机让他们交出秘方……这时候矿医院的办公室来了两个人,说院长找焦起周有急事,立马就得去。两个人说完,就站在屋门口,眼睛却盯着洪泉……
洪泉没有办法,只能先告辞,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一眼看见门后边立着个大镜子,镜子中央用红油漆写了八个大字:“华佗再世 妙手回春”,脑袋像被鼓槌敲了一下,他禁不住大声叫起来:“嚯,都有人给送匾啦!这么好的镜子为什么藏在门后不挂起来呀?”
焦起周也实话实说:“不敢挂,担不起,太重了。”
“你们这是谦虚,好吧,我就不打搅了。”洪泉出得门来又扫视了一圈房前屋后,才拔腿离开。
焦起周在后面挽留:“不等等老黄吗?”
洪泉没有搭腔,连头也没回一下。
看着他的后影,焦起周心里有些犯嘀咕……
此后昏天黑地连刮了几天卷毛风,大风停息后是一个响晴的天。
矿区的冬天难得见到这么好的阳光,到中午晒得南墙都有些烫手了。阳光既是消毒剂又是干燥剂,武桂兰把小屋的门窗都敞开,让屋里透透气通通风,将儿子的尿布和全家的被褥都挂到外面晾晒,让被褥里的棉花吃足阳光,到晚上会热乎乎的又松又软,大概有钱人睡的席梦思也不过如此。
吃过午饭,她正要哄儿子睡觉,突然锣鼓声大振,惊得她心里一激灵,赶紧拉窗户关门。敲锣打鼓已不是新鲜事,也不全是喜庆事,不分时间,哪怕是半夜三更,不知哪儿不对劲了就像抽风似的砸打起来,一惊一乍,吓人呼啦。不能怪武桂兰过于敏感,她一没户口,二没住房,就愣给人治病……叫她心里怎么能够踏实?于是一有大动静她就不往好处想,自己吓唬自己。
像农村戏台上敲敲停停的开场锣鼓一样,矿医院的锣鼓声响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大概也是为了吸引人,跟着就有嘈杂的喧闹声传过来,也有踢里趿拉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武桂兰走出小屋,看见一群人朝这边来了,她赶忙喊焦起周出来。
矿医院的院长崔干臣带着一帮人已经来到跟前。
这位崔院长跟县医院的洪泉可不一样,他长得高额奓腮,威猛雄壮,不用拿架子就够吓人的。他也没有洪泉那么文质彬彬地会拿捏,而是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根本不理会焦起周两口子的客气话,先直眉瞪眼地盯着武桂兰看,把武桂兰看得心里直发毛,赶紧用话遮掩:“到屋里坐……”
崔干臣根本不接武桂兰的话茬儿,扒着门往小屋里探一下身,立即又缩回脑袋,一说话,声音大得像在台上作报告:“你们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滋味儿啊?看看你们,养羊,采药!山是国家的山,药是国家的药,你采了就归自己啦?这像什么样子?把我们堂堂的矿医院变成你们的自留地啦!啊?——”
他越说气越大,到最后变成了叫喊。只可惜他的嗓子沙哑得厉害,据说是因为讲话太多的缘故。他爱讲话,一讲话就可着嗓子吼叫;而且还有个习惯,讲话时必须得吸着香烟,这是一种气势,不停地讲,不停地吸。当院长得天天讲话,因此他的嗓子一年到头总是哑的。不知他本人是否感到憋得慌,反正听他讲话的人都会憋得难受。
他眼珠骨碌骨碌的,一会儿看看焦起周夫妇,一会儿又打量打量自己身边的环境,神情显得极不耐烦:“我说焦起周啊,这是医院的菜棚子,你们都不跟我讲一声就占了这房子?还非法行医,天天都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人提着土豆抱着白菜在我们医院里出出进进,那都是来给你们送礼的,这成何体统?医院的群众意见非常大!”
崔干臣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好一通镇唬,焦起周夫妇还真被数落蒙了。
这种事没人管就不算是一回事,这间破菜棚子已经闲置好几年了。可要管你就是大事,别看闲着不用没有事,你一旦住进来就有问题了!
既然院长发问,再难堪也得要有个答复,焦起周想解释一下,刚一张嘴又被崔干臣一挥手给止住了。崔干臣不需要解释,也不想听他们解释,他上来先讲一通这是为了打掉这两口子的气焰,别以为能治好俩病人就了不起了!他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可并不是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玩意儿,要不然他们在这儿安家有好几个月了,崔干臣早就知道,为什么到今天才突然想起要来兴师问罪呢?
崔干臣耍了一通下马威之后突然又不吭声了。他有意冷场,一闹一静,让菜棚子跟前的空气紧张起来,连太阳也变得干冷干冷的了。他阴沉沉的脸上闪着寒光,眼神犀利,怄着劲想让自己的声音洪亮起来:“焦大夫,前两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现在碰巧正有个好机会,你们不仅能借此改正错误,还可以立功受奖。”
焦氏夫妻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什么好事,愣愣地等着院长的下文。
崔干臣瞪着一对大眼珠子,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沉了好半天才接着往下说:“我知道你们手里有个秘方,怎么来的暂且不管,听说治结核病一绝,全医院都轰动了,连县医院也在动这个方子的脑筋,他们想拿到这个方子就可以压咱们一头。还好,那天你们没有把方子交给洪泉,否则,我就把你给开除了!现在,你们把它拿出来,献给我们矿医院,这是古代劳动人民群众用自己的智慧创造的成果,理应再归还给人民,这也是***革命卫生路线的巨大胜利!医院大门口已经搭好了台子,锣鼓也准备好了,立刻给你们开庆功推广大会!”
焦起周两口子傻眼了。焦起周看看武桂兰,武桂兰也正在看他,全都没了主意……说没有秘方,谁能相信?那天焦起周被崔干臣叫去,不都磨破嘴皮子了?胡乱开出几味药,又怎么能糊弄得了人家?咬死嘴不交出秘方,他们又缺少应有的胆量,而且也不知道后边还会发生什么事。
小屋子跟前非常安静,时间也变得格外难熬。他们不敢看崔干臣的眼睛,既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干脆低下头什么也不说,装聋作哑地搪一会儿是一会儿。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崔干臣干笑了几声:“看来,你们是不想交出方子了?‘破私立公’是一场革命,不动真格的不行。那我就把丑话先说到前面,今天你们不站到***革命卫生路线上来,大门口的庆功台就是你焦起周的批判台,你的老婆孩子也必须立刻搬出这间菜棚子!”
武桂兰怀里抱着孩子上前一步,想求求崔干臣:“崔院长,可别……千万别……”
崔干臣立马向她伸出手:“那就把秘方拿出来!”
武桂兰慌不择言:“我们哪有什么秘方啊?”
崔干臣突然向跟他来的人一摆脑袋,自己掉头先走了。
紧跟着又来了一拨人,他们清一色都穿着没有军衔的军装,都一样阴沉着脸——人的脸是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分明还是那张皮那些肉,说变立刻就能变得狰狞恐怖。世间的一切都趴在脸上,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要从脸上开始。
他们不容分说,先押走了焦起周,还顺手牵上了那只大奶羊,嘴里嚷嚷着:“这是焦起周搞资本主义的活罪证,拉到台上去一块儿斗!”
还不到三岁的最婵,知道那是弟弟的口粮,哭着想去拉住拴羊的绳子,被母亲抱住了。剩下的人把武桂兰的全部家当从小屋里给扔出来,然后就扬了场,丢得到处都是,最后还给小屋的门窗上贴了封条。
武桂兰吓坏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经见过这种阵势,心慌意乱,要哭不敢哭,想躲没处躲,一点主意没有,一点倚靠也没有!她抱紧了两个孩子,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却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那些眼光陌生、冷淡、充满敌意和鬼祟的笑意。她觉得自己娘儿仨一下子变成了令人厌恶的动物,掉进了一个陷阱,陷阱上面站着一群食肉的动物,随时都可能会扑过来……不,动物界虽然也凶残,但同一种类的猛兽一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动物的本能迫使它们遵循相容相通的法则。而人类高级于动物,却随时随地地可以相互残杀。武桂兰的身子哆嗦着,每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头埋得更低了。
要这样待到几时呢?今天晚上怎么办呢?她心里真像被浇了滚油……
看热闹的人随意在她们家的东西上踩来踩去、踢来踢去,有的还拿起来抖抖看看……武桂兰心里扑通扑通的,由最初的惊吓中渐渐定住了魂——别的先不管,眼下她可不能老是这么傻坐着犯愁!
她把小儿子用棉被裹好,让最婵守着,自己站起身子开始收敛自家的东西。特别是那只柳条箱子,由于它太不起眼,医院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它,那里面可全是医书,记载着秘方的本子就在里面放着。他们想要秘方,可他们又太粗心,不愿意动脑子,更不想费力气,他们霸道惯了。武桂兰弯下身子,从人们的脚下一件件把东西抽出来,归置到一块儿。一有事情做,脑子也渐渐地能够活动了,她开始思考眼下的处境,反比呆愣愣的被人指指画画要好受些。
医院的锣鼓声又骤然响起,还伴有一阵阵的口号声和呐喊声……想必是对焦起周的批斗开始了,有人便拔脚向医院的大门口跑去。
这锣鼓声像敲在武桂兰的心上,砸得她一阵阵心惊肉跳。
就在这一刻,武桂兰突然有了主意——回老家!这原田县城虽好,可不是咱这种人待的地方,咱是“黑户”,是下等人,谁都敢来欺负。现在我身子骨儿好了,好赖也可以给人看病了,到哪里都能活,丢人现眼也回到老家去。不管出了什么事,家乡人总有个担待,哪像城里人,心这么黑,这么冷!说不定回到农村还会活得更好一点,至少行医比这里方便。说了归齐,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水平低,没有名气。有朝一日我成了一方名医,人人敬着,人人求着,看谁还敢这样对我!
四周还有一大帮人显然是见惯了批斗会的场面,对医院那边的锣鼓声和呐喊声兴趣不大,倒是觉得这边更有新鲜可瞧。眼前的这娘儿仨已身陷绝境,无家可归,无依无靠。而幸灾乐祸似乎是某些人的天性,别人家出了事也是很值得一看的。可他们又怎么能想得到,这个瘦小枯干的乡下女人,已经是死过几回的人了,不会再轻易被吓死,刚才只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祸变吓呆了,等她定住神,转眼间就又开始盘算怎样行医,怎样成为一个名医了……这是个最容易被人瞧不起又最不容易被征服的女人。她外软内硬,貌土心高,更不是那么容易被唬住的。
围着她的人大概没有不自以为比她优越、比她幸运的,她却从这时候起,再也不会尊敬和羡慕城里人了,甚至恰恰相反。直到许多年后她为女儿选女婿的时候,心里还藏着不信任城里人的情结,总觉得农村人要比城里人牢靠得多。
武桂兰归置好东西,太阳已经落到中条山后面,以往热乎乎的小屋变得阴沉沉一团冰冷。她打了个寒战,给最婵穿上棉袄,也给自己加了件厚衣服,紧紧地抱起儿子。她还有儿子,一想到这儿,那冰冷的心里就添了一丝温暖。
冬天不是好季节,是万物结束活动期的忌日,这个冬天将给武桂兰留下锥心的记忆。冰雹落在记忆上,虽有摧残,但也有新生的希望,而雪落在记忆上却是消亡和腐烂。她还不知道今后迎来的是冰雹,还是雪。
到该掌灯的时候了,医院大门口的锣鼓声和呐喊声已经听不到了,却仍不见焦起周回来。女儿最婵抱住武桂兰的胳膊,嘴里不停地问着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她还小,不会表达自己的焦虑,却也在为今天晚上发愁,最现实的问题是夜里住在哪儿?
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人,真是奇怪,这里黑乎乎并不热闹,他们看什么呢?天都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呢?
别人的不幸永远都是一种可看的热闹。
武桂兰用手拍拍女儿,给女儿壮胆,也是给自己壮胆,现在全靠她自己拿主意了,住处被封了,即使起周回来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想出什么绝处逢生的办法吗?回老家来不及,医院会不会让他们走还难说。投亲没有亲,靠友不敢靠,总不能就在这大露天里冻一夜啊!那孩子得被冻坏了……这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啊!
这就是悬念——看热闹的人那么有耐心地等着要看的也正是这个劲儿!
围观的人忽然一阵骚动,都扭过头向外看。劳资科长孙良贵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赶到这里来,粗哑的大嗓门老远就吆喝起来:“闪开,闪开,大冷的天,有什么好看的!”
他霸道地赶开众人,黑虎着一盘大瘪脸走到武桂兰跟前,声调阴冷地宣布道:“武桂兰,鉴于你丈夫的问题,他已经不适合当大夫了。劳资科请示矿党委同意,下放他去设备科当工人,看管备件库,我带你们先去那儿。”随后,他又招呼跟着他来的人,“把他们的东西给捎上。”
武桂兰问:“起周呢?”
孙良贵说:“他还没有完事,你们先到备件库里去等他吧。”
武桂兰心里一阵冰凉,她好后悔,闹了半天不光自己没当上大夫,反倒牵累丈夫也当不成医生了。她也许根本就不该到矿上来,不该舍不得交出秘方……但她也稍微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晚上有个地方存身了。
孙良贵量开大步叉子走在前面,一路上一句话不说。大家也都闷着头走路,空气冷得快要冻成块儿了。最婵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角跟头把势地跟在后面跑;武桂兰双手抱着儿子,紧紧跟着前面那个提着柳条箱子的人,脚底下磕磕绊绊。
矿区很大,好像走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备件库。一走进去,立刻感到热气扑脸。库房,库房,仓库就是房子,一拉溜三跨大房子,足有数千平方米。大房子里还套着几间小房子,是仓库保管人员待的地方,有的也用来存放精细的配件。备件库的负责人叫王恩奎,有点佝偻腰,一副忠厚相,看见孙良贵进来,刚要打招呼,见后边又跟进来一群拉家带口的人,便大张着嘴,愣在了那儿。
孙良贵作为上司的派头很足,眼睛定定地望着王恩奎,那张漏勺般的大脸真是吓人:“王师傅,给你调来一个看库的,矿医院的大夫焦起周。他本人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下不来,你找间屋子,先把他的家属给安顿一下。”
哦……王恩奎更摸不着门了,医院的大夫怎么跑到这儿来看仓库?而且他本人不来,倒先让老婆孩子来了,这事新鲜。可孙良贵不讲,他也不敢多问,就先这么糊涂着吧。
孙良贵又向武桂兰说:“王师傅是成品库的班长,以前是一线的采矿工,出工伤砸坏了腰才来看库的,待人办事很实在,你们先在这儿待下来再说。”
真是贵人话少,他就这么冷冷淡淡、不明不白地扔下这几句便掉头向外走。武桂兰愣了一下,又赶忙追到库房门口,喊住孙良贵:“科长啊,起周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孙良贵站在库房外面的黑影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到他那沉闷的声音:“实话说,我心里也没有底。我想崔干臣拿不到你们的秘方,是不会轻易放过焦大夫的。”
武桂兰大惊:“起周被关起来啦?”
“关也关不了多少日子,我把焦大夫的人事档案已经转到设备科了,他不再属于医院管了。现在崔干臣既不能开除他,也不能把他老关着。倒是你们娘儿仨怎么办呢?要不明天先回老家,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武桂兰态度坚决:“我见不到起周是绝不会走的!我要是交出秘方,能把起周换回来吗?”
孙良贵迟疑了:“难说,早交嘛,还算个好事,现在批也批了斗也斗了关也关了,再交出秘方也是活鱼摔死了卖。他们要是不买账呢?不相信你交出的是真秘方呢?”
武桂兰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了……见她老也不出声,孙良贵就转身走了。等他走远了,武桂兰才想起应该跟人家说声谢谢,今天多亏这位孙科长救了他们一家。
她重新走进仓库。
王恩奎已经给他们找了一间向阳的大屋子,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打扫了一下。火炉子是现成的,木板子也有的是,随便搭起个床铺,把被褥一铺,暖暖和和地就可以睡人了。刚刚定住神,儿子突然哭叫起来,一下午没吃东西,他饿了。奶羊没有了,拿什么喂他呢?
武桂兰哄着孩子,王恩奎看着糟心,提出让武桂兰娘儿仨一块儿跟他回家,看能不能给孩子熬点可以吃的糊糊……
武桂兰明白自己又遇上好人了,要不孙良贵把她往这儿一扔拔腿就走了呢,他一定是知道王师傅会兜起来的。如果王师傅因此惹上麻烦的话,他从上边又可以护着点……
武桂兰到这时候才认真打量王师傅,打问他家里的情况。王恩奎比焦起周大不了多少,看上去却显老得多,可见这正牌的工人阶级,尽管一家都是城市户口,活得也不见得就多么舒心。王师傅的妻子不生育,从娘家要来一个侄子当儿子养着,比最婵还大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