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结婚那天起,郝武长在吃中午饭以前再也没有起过炕。
他原本就是个懒得屁股眼儿里生蛆的人,来到焦家硬逼着自己扮成一个勤快人,真是难为他了!现在该是他伸伸懒腰,恢复自己真面目的时候了。说得好听一点,他已大功告成,可以高枕无忧了。说得难听一点,焦家的大闺女已是他的人了,谁还能把他怎么样?连结婚的第二天他大哥回陕西,他都没起来送一下。当时焦最婵觉得过意不去,就回房喊醒了他,他还挺不耐烦:“走就走呗!我就是起来送他,他不还得用自己的腿走吗?”
听听,这是人话吗?
上门的女婿新婚头一天就不起炕,这也太没出息了。从老家来的焦家亲戚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人吭声,只是暗地里为焦起周和武桂兰担了一份心,这一家子都是老实人,摆弄得了郝武长这样的货吗?看来这家伙的脸皮是真够厚的,新郎不起炕,就等于明着告诉大伙儿他夜里太贪,而且贪到了不管不顾不知道自己是老几的地步,大家忍不住话里话外地拿他当了笑料。
孰料,他头天贪,第二天贪,竟天天贪……亲戚们笑不出来了,大家都避讳再提到他,免得让焦起周夫妇和焦最婵太难堪。郝武长成了这个院子里的地雷,谁也不愿意碰他。
焦最婵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了,她也突然明白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她还姓焦,却不再被视为焦家人,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得和郝武长捆绑在一块儿了,郝武长丢人现眼就是她丢人现眼。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催促郝武长起床,小声喊他醒不了,声音大了他还老大地不高兴:“哎呀,你们这儿的人不知道娶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吗?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是上夜班,晚上多忙啊!这么累白天不睡觉咋行?”
焦最婵气急了就想把他强拉起来,他反倒把最婵又拖上了炕:“来吧,你这么逗弄我不就是想让我再伺候你一回吗?”
结婚以后,郝武长如同换了一个人。
焦起周和武桂兰怎么也没有想到,人居然会变化这么快。碍着亲戚们的面子他们不能发作,装着看不见。等亲戚们都走了以后,焦起周就想好好说说郝武长,给这个畜生立点规矩。武桂兰却劝他说犯不着,眼下还有比郝武长更让他们焦心的事——那就是得二下运城,带着黄鹿野拿来的报纸,再找地委讨个说法。
她收拾了一个小包,临走前嘱咐最婵、最芳要照顾好这个家,这回可能要在运城多待几天。
一路上武桂兰既不跟焦起周说话,也不看窗外的景致,一直闭着眼。她不是个嗜睡的人,每天打个盹儿就够,自己也常说是吃猫食睡狗觉,这一辈子活得才叫冤枉哪!她是心烦,没有说话的兴致,说泄气的还不如不说,说鼓劲的又说不出。此番二闯运城会是什么结果,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只知道这是最后一拼了。
她说话就是上五十岁的人了,起周在朝六十上奔,黄鹿野说得对,原田是不能再待下去了,那就只有再走运城,运城还不解决问题就去省城,省城不管用就只有按儿子说的办法进京告御状了……
焦起周也陷于一种阴郁的迷惘之中,不知会不会重蹈不测之地。他看着妻子那瘦弱憔悴的样子,不免内疚于心,暗自凄然。他脱下自己的夹克衫,从前面搭在桂兰身上,万一她真的眯瞪着了可不能着凉。
到了运城,又是城里人该中午休息的时间。武桂兰学灵了,在车站先打电话,声音比自己的两条腿快,也比汽车的轮子快,运气好能在头头们正要下班的时候找到他们。她拿出上次来时得到的宝贝名片,由焦起周拨号,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刘宝金的电话没人接,曾接待过他们的经委主任王尔品的电话倒打通了。
焦起周怕人家早就把他们忘了,不得不先简单地从几个月前第一次来上访的经过谈起……谁知刚说了几句,王尔品就记起他们来了,问他们又来运城干什么。当听说他们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时,似乎有些意外,叮嘱他们在电话亭跟前别动,他马上派车来接他们。
焦起周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人家是领导,自己是来给人家添麻烦的,现在的头头看见麻烦想躲还怕来不及,能会主动提出派车来接?武桂兰却对王尔品有信心,觉得他没有必要骗他们。
当她执着于一件事情或一种信念的时候,整个人就有了生气,也不显得那么瘦了。他们真还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冲着他们开过来,慢慢停在脚前,前门一开,王尔品从车上跳下来,见面先道歉:“对不起呀,我一直认为你们的事情早就解决啦……”
就好像问题没解决是耽误在他这儿。武桂兰和焦起周只有苦笑,心里却异常感动。
王尔品为他们打开吉普车后边的门:“上车,咱们边走边说。”他自己仍旧坐到前面副驾驶的位子上,把头扭过来跟他们说话,“我就不明白,你们的事已闹得这么大,地区卫生局的刘副局长亲自过问,省报也发表了你们的信,为此北京还来了位老专家,怎么还没有得到解决呢?”
这一问倒把武桂兰和焦起周都问住了,他们又怎么能说得清呢?王尔品的话里还提供了一些重要信息,让武桂兰心里一动,她看看丈夫却没有出声。
焦起周忍不住问道:“你说北京来了老专家?”
“是啊,咱们现在就去见他,刘副局长也在那儿。”
吉普车很快就开进了运城宾馆,直接停在主楼的大门前。下车后王尔品领着他们上了三楼,带头敲开了一个套间的门,门口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身高而瘦,凛凛然,貌如肃秋。
地区卫生局的副局长刘宝金为老者介绍王尔品:“这是地区经委的王主任,懂经济,口碑好,又年轻,很快就要当专员了……”这是在引见,还是借机吹捧自己未来的上司?但这却感动了或者说吓住了站在后面的焦起周夫妇。王尔品顾不得礼貌,打断了刘宝金的话,把手伸给老者并报出自己的姓名。
老者也自报家门:“尚德堂。”
刘宝金又在旁边给老人加上头衔:“尚老是咱们国家结核病防治中心的主任。”
他刚要介绍后面的焦起周,尚德堂朗声一笑:“我们认识。”并主动伸出了手。
焦起周急忙点头答应。
尚德堂的目光已经转向他身后的武桂兰:“这位想必就是尊夫人了?”
武桂兰慌乱露齿赔笑。进城后,一连串意想不到的际遇既让她发蒙,又让她有些自惭形秽。进这样的宾馆,在这样一些人物面前,自己和丈夫显得太寒酸了。有朝一日有了钱,一定要先给起周做几件像样的衣服。
进屋后,尚德堂的注意力一直在焦起周夫妇的身上,并让他们坐到自己对面的三人沙发上,王尔品和刘宝金在两边的单人沙发上作陪。这让焦起周和武桂兰越发地局促了。刘宝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尚老,您怎么会认识焦大夫呢?”
“在中条山上,有二十年了吧?”尚德堂的眼睛看着焦起周,面孔上挂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当时焦大夫正为重病中的夫人采药,当时你们能确定得的就是抗药性结核吗?”
焦起周抢着说:“没问题,病历还在。”
“如今彻底好啦?”
武桂兰用力地点点头。
尚德堂有一对浓密的长眉,透出了根根白丝,长眉下有炯炯的鹰隼般的目光:“能不能让我把把脉?”
屋里的人都没有料到,老先生要当场试脉。
武桂兰把手腕放在沙发背上,尚德堂身子前探,眼睛专注地盯着武桂兰的脸,切完了左脉切右脉,两脉都切完之后才说话:“不错,你们的生活如此不平静,内焦外寒,肝气郁结,两肺却颇安固。”
武桂兰紧张得身上都出汗了。如果她的肺上还有毛病,就证明他们的“回生灵”秘方是假的,这第二次来告状也就算不告自败了!
考试却并未结束,老先生又问:“你们对抗药性结核病的治愈率已经能达到百分之七十了?”
焦起周看看桂兰,桂兰也看看他,他们面对着真正的专家,可不敢乱说。焦起周非常肯定地回答:“这个数字只会小不会大。”
老先生拿眼睛瞅瞅武桂兰的蓝布包:“你们带病历来了吗?”
桂兰摇头,心里却好生后悔,自己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是没有想着要带病历呢?没有病历,又怎么证明自己的医疗效果呢?
尚德堂安慰他们:“没有关系,我还要在这儿待几天,今天要不是碰巧你们来了,明天或后天我就会去原田拜访你们。他又把目光转向王尔品和刘宝金说,人体上除去指甲、头发不得结核,其他部位都有可能感染结核病。不说世界,只谈中国,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结核病人五百九十万,其中有六十万是难以治愈的抗药性结核病。什么叫抗药性结核?没有被杀死的结核菌反弹起来,就不再惧怕药物,格外难治。结核菌也跟其他生物一样,有敏感的,有不敏感的,敏感的容易被药物杀死,不敏感的就不容易被药物杀死,不敏感的菌繁殖出来的菌也不敏感。目前,最先进的西医治疗手段,对这样的结核菌也束手无策。于是,耐药菌大量繁殖,造成世界性的结核恐怖。目前结核病的死亡人数超过其他传染病死亡人数的总和,是人类第一杀手。不要说你们的治愈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就是百分之二十也很了不起,也是个奇迹!
“嗬,结核又这么厉害啦!”王尔品面露惊异,终于明白焦、武二人的问题为什么会受到北京的重视了。
武桂兰的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是第一次接触尚德堂这样的人,这样的专家对全国乃至世界的结核病状况都了然于胸,一下子就比出了自己的浅陋。被地方上的小官打击陷害受不了,而被这样的人物赞扬几句她也感到受用不起。
一向纯正严肃的焦起周似乎也显出了些许的不自在,人家对你评价这么高,你不谦虚几句似乎不合适。他非常坦诚地承认自己和妻子学历都不高,知识太少。
因为是同行,惺惺相惜,还是喜欢这夫妻俩的朴茂淳厚?尚德堂好像格外有兴趣,谈锋凌厉地接过焦起周的话说:“有时最伟大的恰恰是无知,正由于无知才有希望,才有生存和活下去的信心,无知带来了生命的繁衍和人类的发展。能治疗抗药性结核病的药诞生在你们夫妻俩的手上,而不是大城市大医院大专家的手上,这说明了什么呢?我并不是在鼓吹知识无用,主张交白卷,我是想强调知识也可以成为负担,懂得太多就活得太累,顾虑重重,这也不行,那也害怕。还有什么比什么都知道更腻味的呢?”
尚德堂蓦地一阵大笑,笑得很痛快又极富感染力。
听尚老一席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看上去王尔品是真诚的,他平时难得有机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能听到这样的高论。他站起身来说:“尚老,时候不早了,咱们边吃边谈怎么样?”
尚德堂随即也站起来:“对不起,让诸位光听我说了。焦大夫他们远道而来,应该多听听他们的。”
一行人出了房间,王尔品在前边领路,焦起周、刘宝金居中陪着尚德堂,武桂兰走在最后,她从心里敬重这位尚德堂。老先生身上有一股力量,能够让人对他肃然起敬。这是地位给他带来的魅力,还是学识、经验赋予了他超人的智慧?
现在的男人流行穿西装或夹克,从官员到百姓,从城市到农村,谁要穿别的衣服就显得格外不入时、不顺眼。而尚先生就偏偏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那么干净,那么得体,那么儒雅,好像男人天生就该穿中山装,这是天下最好的样式。
武桂兰也利用这段时间整理自己的思路,吃过午饭之后,王尔品和刘宝金肯定会离开,尚老先生也得休息一会儿……自己的问题最好能在饭桌上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谈出来……王尔品领着大家下到一楼,走进一个单间,门口站着两个女服务员,几碟小菜早就摆在桌子上了。
尚德堂是何许人物,心如镜子般透亮,等大家落座后,在等菜等酒的这个空当,他提醒焦起周:“趁着他们两位领导都在,快谈谈你们的问题吧。”
焦起周看看妻子,也就把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武桂兰身上,她责无旁贷地先开口了。考虑到眼前的这三个人多少都知道点他们的遭遇,她对过去的事情讲得比较简单,加进去一些被治愈的病历和病人的要求,着重讲了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希望能继续行医的要求。她还打开布包,拿出自己和丈夫的行医执照,各种奖状、奖旗和病人的来信……她虽然早有准备,却讲着讲着就没有信心、没有情绪了,只觉得自己太寒碜。特别是在尚德堂这样的人面前一桩一桩地述说自己的不幸,自尊心受不了。
何况在她讲述的过程中,饭菜陆续地都端上来了,王尔品和刘宝金自然要向尚德堂敬酒、布菜,大家不可能不动筷子只静静地瞪着眼听她说。她的话经常被打断、被干扰,这更让她从心底生出一种自卑。
多亏尚老先生,到底是修养不同,只象征性地举举酒杯,眼前的小碟子里菜都堆满了,却始终没有往嘴里送一口,一直都在凝神聆听她的话。他的下巴颏儿略略翘起,眼瞳深不可测,非常注意地盯着武桂兰,而且不插言,不打断。其他人见老先生这样,也就都不好大声地相敬相让,桌子上的菜也就越堆越多。武桂兰识趣地草草结束了自己的陈述,她可不想让自己扫兴的叙述搅了人家精心安排的宴席。
每道菜都很精致、很漂亮,武桂兰却吃得很少,她眼前的碟子里也是堆得满满的。焦起周尽管肚子里很饿,由于拘谨也没敢多吃。
王尔品看着嘴里正嚼着一块牛蹄筋的刘宝金说:“没有理由这么长时间不许他们行医治病呀!”
刘宝金解释:“没有人不让他们行医,他们要制药卖药却必须要有国家的许可证。原田县卫生局做得过头了,我已经批评了他们。可他们要求有制药许可证也是对的。”
焦起周说:“不让我们使用自己的药,就等于剥夺了我们行医看病的权利啊!”
王尔品问:“你们为什么不去申请制药许可证呢?”
焦起周苦笑:“我们要到县卫生局去申请,可他们已经宣判我们的‘回生灵’是假药了,而且还逼我们交出秘方。倘若我们交出秘方,那药也就不再是我们的了。”
王、刘二人都把目光转向尚德堂:“您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尚德堂在沉默中比他说话的时候更有一种令人敬畏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种尊严。听到地方领导询问,他才把目光对准焦起周夫妇:“我为你们两位的精神感动,一个医生的行医质量,取决于他对这个行业的信仰程度。任何一项工作都需要精神上牢固而持久的信念的支持和推动,从事一项长期的事业就更需要一种强大的理由。你们行医十几年,仍旧一贫如洗,就足以证明你们的执着和清廉。古人讲,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治国,良医救民。医学就是叫人活而不是叫人死的,不管平时多么强大高傲的人,到求助医生的时候都怀着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平时假话连篇的骗子也得向医生说实情,他们都得把自己身体的支配权交给医生,并预支自己的感激,谦卑顺从地请医生救救自己。而现在还有多少医生当得起这样的信赖和崇敬呢?不负责任,不学无术,草菅人命,追名逐利,已经不是个别的现象了。因此,你们夫妻俩的努力就显得弥足珍贵,令人振奋。”
武桂兰哭了。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入心入肺的话,特别是从尚德堂这样一个老专家、老干部的嘴里说出来。在她的印象里,大小是个官就敢不拿正眼看她,让她怕得腿肚子转筋还来不及,又怎会这么郑重其事地感谢她?况且,这些话当着将来的运城地委的专员和地区卫生局的领导说出来,分量就更不一样,比她自己说一万遍还管用。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两位当地的官员颇觉尴尬,既不能劝解武桂兰,这时候又不能劝酒劝菜。尚德堂看看大家,嘴角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话锋一转,饭桌上的气氛立刻变了。
他讲道:“话说回来,你们两位是不是也太傻了?为什么不把自己这十几年的研究成果申报专利呢?你申报了专利谁还能偷得去抢得了呢?然后拿出药的成分去申请制药许可证。你不交出药的成分,国家无法测试,就不可能发给你制药证。我这次来运城的主要目的,就是了解你们是不是真的能医治抗药性结核病,如果真像你们自己说的那样,其他问题都好办。”
焦起周陡然间精神大长:“尚老,您老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回原田,明天一早就把病历和药都给您老拿来……”
武桂兰打个手势拦住丈夫,对刘宝金说:“刘局长,不瞒几位领导,我们要在原田申报专利、申请制药证,恐怕比登天还难,又总不能天天来麻烦领导,让你们给发话。这样,我想把诊所搬到运城来,一切手续都在运城办。”
刘宝金看看王尔品,他显然已经把眼前这位经委主任当专员来对待了。
王尔品也就能当仁不让地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他们来到运城世面就大了,病人也多,更便于发挥他们的作用。连尚老都说他们药的疗效是个奇迹,我们更应该给予足够的支持。您说呢,尚老?”
尚德堂点点头:“据我掌握的情况,运城有结核病人三万,其中耐药性结核病四千人……”
“这么多?”王尔品一惊,“您的脑子可真好使,给我这个运城人上了一课。惭愧,真是无地自容啊!”
“不必,我干的就是这一行,记不准数还行?”尚德堂严肃中透着机敏和诙谐,却又不乏长者的宽厚,“结核病和免疫力有关,目前西方还没有研制出可以提高免疫力的药物,唯中医能够办得到。当今世界绿色潮流已势不可挡,随之兴起了中医中药热,美国在重译《本草纲目》,日本兴建起世界最大的中成药厂,法国成立了中草药研究会,现代医学的发源地德国,正热衷于用高科技手段提取中药,他们的中药出口量仅次于日本。外国来中国留学的人很多,你们可知道他们来学什么?占第一位的是学习中医药,可见外国人并不傻。我为王主任的见识感到高兴,如果焦大夫能把诊所搬来运城,我就可以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治疗手段。”
武桂兰已经坐不住了,见领导们刚一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并谢绝了王尔品要送他们去车站的好意。
尚德堂又叫住了他们:“还有一件事想求二位,贵州有个小女孩儿叫朱二艳,她的姐姐是肺结核,被她的父亲活活给烧死了,为此她父亲被判了十二年的徒刑入狱了,妈妈随后也死了。这个二艳姑娘后来发现也感染了肺结核,在贵阳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起色,我想她很有可能感染的也是耐药性结核。能不能让她来投奔你们?费用由我出。”
这还能不答应吗?武桂兰正求之不得地想为尚德堂做点事。
两口子告别了三位领导,兴奋无比,一出宾馆就连跑带颠,直奔车站,一路上还商量好,第二天由起周把病历和药送来,就留在运城办理各种手续,找房子。桂兰在家里做准备,没用的破烂儿该卖的卖,卖不了的就扔,主要是把药多多地准备好,将来医疗站搬到运城后最大的坏处,就是离中条山这个大药库远了……
卓欣运好心好意地给焦安国买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挑了个清静的时候送到他的宿舍里。岂料,他非但没有感谢她,没有幸福得跳起来,反而吊下了脸子:“平白无故我要你一辆车算怎么回事?你是瞧不起我,还是可怜我?”
这两样都让一个男人受不了,特别还是来自一位他喜欢的姑娘,其伤害就更大。
姑娘热身子扑凉风,被这几句不知好歹的话噎得上不来下不去,眼睛里有了雾一样的东西。本想推着自行车掉头就走,但姑娘的心七窍玲珑,即使生着气也多转了几圈,这个大家公认的好脾性的老蔫儿,这会儿是扭住了哪根筋呢?于是她便稳住性子质问:“这是你的车,你不要谁要?”
焦安国的白净脸上泛出一层灰色,低垂着眼帘说:“我没有车!”
“用你的钱买的,怎么不是你的车?”
“我没有给你钱。”焦安国的脖子还是梗梗着,语气却不由得软下来了。
“好吧,就算是我有毛病,非要平白无故地送给你一辆车,就值得你这样翻脸?”姑娘这一串话可把焦安国又抵到了墙犄角。焦安国开始浑身不自在,脸色也由灰转红。一个姑娘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叫他无地自容。他心里想拒绝的真正理由却说不出口……时下年轻人订了婚,男方要给女方买一辆自行车,他们怎可以倒过来?再说他俩的关系还没到那个程度,自己什么都还没有给对方买,反倒要接受人家一辆自行车,这个礼太重了,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
焦安国受罪了,说又说不出,推又推不掉,憋得满脸通红。
本来正生着气的卓欣运一见他这副窘样反倒笑了,这是那种妩媚的、阳光灿烂的俏笑,露出了坚实洁白的牙齿,声调也变得无比柔和:“好啦,就算是我的车,借给你骑还不行吗?我看你这些天真够忙的,每个星期都得回家,还一有空就往山上跑,有辆车子多少也能省点劲儿。”
卓欣运怕让别人看见再生出岔头,把该说的话说完就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加上一句:“你要是不喜欢,就再把它卖了吧!”然后咯咯笑着跑走了。
说实话,这辆车子对焦安国来说正是雪里送炭。
每周他都要挑两麻袋药回家,现在骑着车驮回去可就方便多了,即便一次驮不了,再多跑几趟也不费什么力气。他以前采药是凭兴趣,采多采少无所谓。现在采药可是有指标了,这指标就是越多越好,母亲恨不得把整个中条山都随着她的医疗站一块儿搬到运城去。自己采的药不光是图省钱,更主要的是疗效好。上山采药,从矿区到山脚还有不算短的一段路,如果能骑着车子去就不算什么了。
焦安国像迷上了中条山,上早班下午进山,上中班上午进山,上夜班睡醒一觉起来就进山,等吃过晚饭再睡上一小觉。
在一个倒班的日子,他吃过早饭后带上干粮和水,准备在中条山上待一天。天气越来越凉,趁着还没有下雪,能多采就多采一些。他骑车刚离开宿舍区,看见卓欣运站在道边像在等人,他想下车,姑娘却飞身坐到他的后车架上。他没有提防,车把一阵摇晃,姑娘赶紧搂住他的腰。他的腰际陡然一颤,向周身送出一股热流,双腿猛地加力,在冲动中掌握住了平衡。
他侧着脸问:“你去哪儿?”
问的真是废话,但卓欣运答得非常脆生:“跟你去采药啊!”
从声音可以听得出,姑娘的心情也像这早晨的天气一样晴朗。
焦安国心内畅快,两腿如同注入了一股强力,后面驮着一个人反觉得比蹬空车更轻省。在他们的东面,太阳还是一个滚圆无光的红球,好像跟他们的自行车保持着平行的距离飞升,车快它也快,车慢它也慢。
卓欣运又问:“天这么冷了,山上还有药可采吗?”
焦安国乐颠颠地为她解释说:“春天有春天的药,秋天有秋天的药,季节不同药性不一样,地点不同药性也不同。同是一味药,长在南方跟长在北方药力就不一样;同是一个人,吃同样的药,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效果也很不一样。”
“所有的药你都能认识?”
“不敢说,中草药上万种,我怎么可能都认识?可中条山上的大部分药,或者说经常用得着的药,能认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能挖着人参吗?”
焦安国大笑,故意抖动车把。
卓欣运又抱紧他的腰叫喊起来:“你干什么你?”
“你是不是神话故事看多了,想上山寻宝啊?”焦安国借机讲起了人参的故事,“野山参之所以值钱,是因为稀少,它稀少是由于有骨气——如果有人或笨重的动物踩了人参的苗,它就不再生长,要在土里休眠几年甚至十几年后再重新长芽,或者干脆转移到别处去再重新发芽生叶。”
“真的?神了!”卓欣运充满惊奇,不只是对人参的性格,还有对焦安国的叙述能力——他要真想讲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能把它讲得绘声绘色,娓娓动听。
姑娘爱听这类知识,又鼓舞了安国。人们之所以把找对象称为“谈恋爱”,可见恋爱是需要“谈”的,要有大量的话可说。他继续贩卖关于人参的知识:“人参的谐音就是人神,人形之神。参是二十八星宿之一,《说文解字》上认为星落地成参。所以人参被誉为百草之首,群药之王。但人参又跟人一样,在刚挖出来的时候,每一棵人参都像一个人,形态逼真,活灵活现,晒参场如同一个浓缩的人类社会,男女老中青,生旦净末丑,应有尽有。阴性参和阳性参的药性也不一样,中年参和老参的药性也有差异……”
他们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姑娘的前胸贴着小伙子的后背,享受着大山四野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说着相互感兴趣的话题,一下子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他们眼睛还在看着,耳朵还在听着,嘴还在说着,心里却润润地体验着自己年轻的爱情。
远远地已经看得见矿区的围墙了。
当年建矿的时候有点跑马圈地的味道,反正中条山是国家的,尽量把范围画得大一些。矿区的围墙砌到了半山腰,车间却集中在前半部,后边有一少半的山地就那么荒着,残红败绿,草杂花乱,让人立刻感到了秋的萧瑟。可只要抬起头,看看矿区围墙外面的山上,重重枫红,如火如霞,又立见秋的饱满和辉煌。
焦安国一直将自行车骑到矿区的北门。他先从前边掏腿跳下车,然后将车停住,才搭手扶卓欣运下了车。
从守门的小屋里走出一个老工人,身躯臃肿,头如一个大倭瓜,沟沟坎坎,甚是可怖。幸好他笑容谦卑,似乎跟焦安国很熟悉,还主动打着招呼:“小安子,又要上山哪?”
焦安国乐呵呵地应道:“是啊,到这儿来不上山还能干什么?”
“今儿个天气好,可以多采点药。”大脑袋工人感慨还不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当年你父亲就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但是老割老长,割一回没有几个月就又长出新尾巴来了,开荒种菜,养羊喂鸡。当大夫的时候干这一套,下放当工人还干这一套。咳,当时没长过资本主义尾巴的人,不知道那种尾巴的好处,等到知道尾巴的好处了已经晚了。现在又该是你长尾巴的时候啦……”
卓欣运被逗笑了,含蓄而轻轻地微笑着。
“行啦崔大爷,别再讲你那过五关斩六将了。”焦安国跟老头儿开着玩笑,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大的收音机,摁动开关,立刻有乐声传出,他递到老头儿手里:“修好了,有了毛病再找我。”
“好小子,我知道你的手灵。”守门的老头儿待在这个地方,一天也不准能见到一两个人,好不容易有个熟识的人来自然要多搭讪几句。他虽然在跟焦安国说话,眼睛可是一直在瞄着卓欣运:“安子,这是对象吧?”
焦安国并不正面回答是或不是:“跟我一个车间的。”
老头儿又发感慨:“还是你爸爸有福气呀!”
“你的福气也不小啊,在这儿看大门,又干净又清闲,多美呀!”焦安国把自行车放在小屋门口锁好,领着卓欣运走出北门。
老头儿在他们身后又大声嘱咐了一句:“在山上要小心哪!”
焦安国随口答应着。
卓欣运感到奇怪:“你怎么跟这个胖老头儿这么熟啊?”
“嘿,他跟我们家可是老相识了,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他就带着人抄我们的家,封了我们家的门。”
卓欣运一惊:“他是谁呀?”
“过去矿区医院的院长崔干臣,以后爬到了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位子上,‘文化大革命’一结束又被打成‘坏头头’,下放到车间当工人。前几年身体不好,就来守大门了。”
卓欣运侧过脸来认真端详着焦安国:“刚才我看你们俩的关系还挺不错嘛!”
“咳,事情都过去了,他也够倒霉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道过歉了。”
卓欣运似心有所动,却没有再吱声。
他们先走到一个背风向阳的山洼子里,旁边放着一个破柳条筐,插着一块木板,上写“选矿车间药场”。地上摊晒着一大片半干的各式各样的草药,焦安国从地上捡起一把旧木杈,开始翻药。
卓欣运觉着新鲜:“你的鬼点子可够多的,干啥还要打车间的招牌?”
焦安国冲她一笑,满口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如果打我自己的旗号不又容易被人抓住尾巴?车间的旗号辟邪,主要是防备小偷。其实哪有人会偷这个!”
卓欣运也下手帮着翻药,将晒药场的药都翻了一遍之后,焦安国背上那个破筐,引导着卓欣运开始上山。今天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他躲开过于险峭的路,顺着慢坡往上走,腿下草深迷路,黄叶没脚,一片片顽强的野菊花,开得翠叶金葩,生机盎然。
卓欣运是第一次进山,充满好奇,看什么都新鲜,还没有采到药先掐了一大把野花。
老天也真心作美,阳坡上没有风,被太阳一晒,他们暖融融浑身舒泰。
焦安国看见一棵天南星,支开伞一般的绿叶,垂挂着小葡萄似的红果实,挖出来是蒜头一样滚圆的块茎。卓欣运高兴,就要用手去抓,被焦安国挡住:“你别碰,它的根上有毒,晒干以后用竹片一刮,皮就掉了。”他连根带叶一起丢进自己的筐里,然后讲解天南星的药效:“祛风痰,解痉痫,止肺胸疼。”
跟着,他又发现了旋复花、猪牙皂、禹白附、地榆……
每采撷一味药,焦安国就讲解一番,从药的名称、特点到性能。
或许因为这些知识是从自己的男朋友嘴里说出来的,或许因为山里的景色太让她兴奋了,卓欣运发觉自己对这些草药非常感兴趣。以前她印象中的草药是味道呛人的干草棍子,没想到草药原来还曾经这么鲜活、动人,每一味药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是大自然的生命之花。
她喃喃而语:“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学医,我要是你也会爱上这一行的。”
卓欣运渐渐发现,焦安国并不把看见的草药都采下来,而是挑挑拣拣,丢三落四,就不断地提醒他。焦安国却说:“自古来采药是有规矩的,遇药者留小采大,逢三择一。谁将所见之药悉数采光,必遭报应。”
卓欣运心里一动,停下手盯住焦安国,这个人的身上在不经意间老露出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东西。可能正是这些东西强烈地吸引了她,又让她难以理解。大家都年龄差不多,学历差不多,所知道的东西也应该差不多,可焦安国的脑子里是怎么装进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知识?这也许跟他所受的家庭熏陶有关系……
姑娘黑湛湛的瞳仁里有火苗在烧灼着他,她问道:“所有采药者都能像你一样遵守这老规矩吗?”
“不能因为有人可能不遵守规矩,你就也不遵守。”焦安国回答得很随意,他的眼睛忙于在林木和草丛间搜寻,说话似乎是为了不让女伴感到沉闷、枯燥。“你还记得苏格拉底吧?他是主张要有法律的,可他自己却被错判入狱,还要处以死刑。他的学生要救他出去,也能够救他出去,他却谢绝了,最后以自己高贵的生命证明法律的严肃性,即使有时过于极端甚至是错了,也得维护法律的尊严。中条山也有自己的法律,真正从医的人是不可能不爱惜大自然的,我们的全部中药都取自大自然,甚至连我们的生命本身也是仿照大自然的形态创造出来的。比如大自然中的山脉、河流、海洋、丘陵、盆地、平原、森林、草地等等,都可以在人的身上找到相当准确的对应。现代人越来越认识到生命就是自然,自然就是生命,岂敢儿戏!”
卓欣运说:“你要不就是一句话不说,要不就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好像你干什么事都能讲出一通大道理,都必须有一种理论在支持你的行为。”
焦安国听不出这是赞扬还是挖苦,抬起头看见姑娘嘴角挂着轻盈的微笑,他也嘻嘻一笑,双眼一眯缝,露出一股坏劲儿:“我是瞎说,乱白话。”
他背上的柳条筐里已经装满了,就地薅了几把老草蔓子,搓成一根草绳,把筐里的药拿出来捆好,还放在原地,等下山的时候再捎上。
卓欣运帮着他捆药,没留神被一株刺五加上的尖针扎了食指,疼得她“哎哟”一声撒了手。她以为是被什么毒物咬上了,狠命地甩手。
焦安国抓过她的手说:“刺五加无毒,没有关系的。”他用牙齿轻轻咬了咬她出血的手指肚,再放进嘴里吸吮一番,然后掐了几片血山草的叶子,用手指碾碎后敷到她的手指上:“这叫景天,又称土三七,专门止血止疼。”
她的手指早就不疼了,却没有马上抽回自己的手。眼睛水汪汪地看着焦安国,有了某种渴望和对这渴望的恐惧。小伙子处理完卓欣运的手指,也没有马上松开自己的手,他从姑娘的指尖上有了某种感应,抬起脸,眼睛看到了眼睛,黑沉沉,紧张,热切,充满企盼。焦安国把自己干渴的唇慢慢凑上去,刚一接触到卓欣运的唇,就像被火钳子烫了一下,被猛地推开了。姑娘用力很大,焦安国被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睖睖睁睁地看着卓欣运。
卓欣运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吓得低垂着眼帘不敢看他。他低声表示歉意:“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过了好半天,卓欣运俊俏的脸又变得绯红,小声吭哧着:“你可真坏,这会不会怀孕哪?”
“什么?哎呀,我的大小姐!”焦安国这一通笑啊,笑得自己眼里有了泪,也笑得卓欣运那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
焦安国停住笑,坚定地把两只手搭在姑娘的肩上,脸对脸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口气也变得非常严肃:“你的学是怎么上的?念书都念傻了,哪本书里写着接吻能怀孕?怀孕不是嘴的事,也不是手的事,更不是拥抱的事,得正式结婚入洞房,有实质性的身体交流……嗨,你难道就没有看到过配猪配马吗?哦,你长在城市里,难怪呀!”
卓欣运羞得不敢抬眼,却越发娇媚可人。
焦安国情难自抑,双手箍紧姑娘的身体,把她圈进自己的怀里,不再让她冒傻气挣脱掉。他们之间早就心照不宣的爱恋,这一会儿疯狂般地明朗了,带着他们二十岁的莽撞,也带着他们二十岁的怯弱。他非常小心地慢慢地吻着,但吻得很烫,很动情,爱之流充溢而出。她的反应也慢慢地醒了、活了,有了回应,有了热度,终于全身都烧起来了,蓬蓬勃勃有了声色。
四周寂静,太阳当空,山野间有巨大的热气团在包裹着这对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