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县卫生局新药开发办公室主任郑文杰,第二次来到下古林,还带着三个人,其中有两个穿着警服。他们一个个目光灼灼,气势逼人,直让人头皮发麻。这样的组合从村子里一过就有轰动效应,后面立即跟上来一大溜看热闹的人,而且这支队伍越滚越大,直奔武桂兰的医疗站。
焦起周正在用大铁锅熬药,院子里烟浪滚滚,药气冲天。
武桂兰和大女儿最婵刚给病人换完药,听到动静都出了屋子,一见这场面头发都挓挲起来了。一种不祥之感让武桂兰从后脊梁骨泛起阵阵寒意,并迅疾地扩散到全身。
发昏当不了死,焦起周硬着头皮迎上去,还尽量想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郑主任,您好,屋里坐!”
“不必了。”郑文杰面色阴沉,眼瞳里闪出一股煞气,这股煞气掠过焦起周,盯住了他身后的武桂兰:“上个月国家颁布了《药品管理法》,为了宣传贯彻《药品管理法》,前不久县卫生局召开汇报会,决定大力整顿非法行医,决心要狠,手段要硬,药品该没收的没收,该处以罚款的罚款,态度恶劣的还可以送交公安机关绳之以法。你们这个医疗站就在整顿之列……”
焦起周硬着头皮拦了一句:“郑主任,我们可不是非法行医,我和我爱人都有卫生部门颁发的行医证。”
郑文杰嘿嘿一笑:“你有药品制剂证吗?”
焦起周看看桂兰,桂兰也正无助地看着他。他们还从未听说过制药要领证,附近的专科诊所也都是自己制药,没有听说哪一家是有证的,为什么不去查他们?而他们敢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质问郑文杰,更没有胆量戗火。
郑文杰又逼问一句:“说话呀,有没有药品制剂证?”
焦起周只好摇摇头。
“行啦,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办事都得问应了砸实了。国家新发布的《药品管理法》规定,制售药品必须有药检部门、卫生部门联合下发的制剂证。没有这个证,就不能制药,更不能用这种私自生产的药治病。否则便是犯法,要以违法论处!”
焦起周感到冤得慌:“以前没有这个法,不能怪我们。现在既然有了《药品管理法》,我们就可以去领取制药证。”
“你们拿什么去领证?我给过你们机会,你要领制药证就得拿出药的处方,让我们化验审核。你们嘴上老爱说‘回生灵’是根据家传秘籍‘治痨奇方’研制成功的,可你们拿得出那个祖传的‘治痨奇方’吗?拿不出!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个秘方,你们只是以此来哄骗患者!”
郑文杰的这一番话把焦起周两口子全噎住了。他气势凌人,将身子挺了挺,用眼睛扫视着院子,见院子里外都是人了,就提高嗓门问:“你们这里还有多少病人?”
“十四个。”
“用不着再跟你们多费口舌了,我这次来是奉命行事,要按上头的文件办,现在宣布对你们的处理决定:一、三日内遣散所有病人;二、销毁你们自制的所有药品,今后不得再私自制药;三、处以五百元罚款,五日内交清,过期不交就抓人。”郑文杰随即向他带来的人下了命令,“动手吧!”
另一个穿便服的人显然也是内行,领着两个执法警察进了房子,从最东头的房子开始搜查,把所有的“回生灵”、“回生膏”都搜出来丢到院子里,然后架起柴火点着了,“劈劈啪啪”,烤得看热闹的人急忙后退。
那两个法警又垫着湿毛巾,把焦起周刚熬了一半的一大锅“回生膏”抬出来,倒进阳沟眼,顺手从墙角抄起一把洋镐,冲着铁锅“噹啷”就是一下子,犹如平地惊雷,掠庭而过!
武桂兰连气带吓,心慌意乱,白痴似的瞪着眼,如同梦魇,突然间双腿一软,瘫了下去。站在旁边的最婵一把抱住了母亲,同时变腔变调地一呼喊。焦起周转身托住了她们母女,而后让最婵松开手,他一个人把桂兰抱进屋子,放到炕上,赶紧为她把脉。
武桂兰脸色绛红,嘴唇发紫,呼吸急促。这显然是突遭变故,受刺激过重,造成肝气上逆,气血猛升,以至于清窍闭塞,神明阻蔽,引起突发性昏厥。
院子里的药烧得差不多了,郑文杰提高嗓门冲着屋里说:“焦起周,我再强调一遍,五天以内把罚款送到县卫生局,过了期限,卫生局可就管不了你们的事啦!”
焦起周没有应声。等郑文杰那一帮人走后,他便向最婵口授:“古医十大方剂中的重剂,其道理就是重可镇怯。按《医学心悟》上的生铁落饮加减——生铁落500克,灵磁石30克,朱砂10克……”
好在还有一部分干草药没有全被烧掉,最婵翻箱倒柜,凑齐了药,赶紧点火熬上。
郝武长刚才在院子里站着,武桂兰昏倒的时候才忙忙慌慌地跟着进了屋,整个事件他都看了个满眼,焦家人只是看病有能耐,遇到事情是一窝软蛋。砸锅烧药,一会儿工夫就倾家荡产了,这也太冤大头了!那么多好药怎么能让他们说烧就一把火给烧了?还要再罚五百块,这还叫人活吗?这种时候他应该表现表现,可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叫那两个警察吓得腿肚子直要转筋,要没有警察他早就冲上去了。现在那帮王八蛋已经撤出了院子,不能就这么便宜地让他们走了!
他一眼看到门后立着一把铁锨,伸胳膊抓到手里,猥琐中又带着异样的凶狠狰狞,冲着焦起周说:“干爸,我去拦住他们,他们不让咱活,咱就不活了!”
焦起周脑子很乱,一时没反应过来,见郝武长提着铁锨冲出屋子,心头一惊,急忙站起身对院子里的人喊:“拉住他!”
挤在院子里的病号和看热闹的人,一见郝武长这副拼命的架势就拥上来围住了他,这个抓铁锨,那个拉胳膊。人们这一拉,郝武长更来了劲儿,显出泼天大勇,拼命挣扎着大叫:“你们这是帮谁啊?他们不让咱活,咱也得让他们留下俩死的!”
焦起周走出屋子喝住他:“武长,别惹祸!”
“干爸,我不怕,自己做事自己当,反正我是光棍儿一条,一条光棍儿,自己吃饱连狗都喂了。我就想跟他们拼了!”
拉他的人也帮着劝阻:“你当然不怕了,可你出了事还不是给焦大夫惹麻烦!”
嘿!郝武长终于松开了抓着铁锨的手,冲着门外高声叫骂:“我操他八辈儿祖奶奶!”
焦起周站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郝武长跳着脚地破口大骂,仿佛也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找回了一点面子。刚才郑文杰诬蔑“回生灵”是假的,是哄骗患者的把戏,如果亲身得到过“回生灵”好处的病人当时都站出来说句话,为“回生灵”辩解,拦着护着,那些人还能砸锅烧药吗?可当时没有一个人肯吭声。郝武长粗鲁,总算还是个有心的……
看见焦起周愣神儿,病人都围上来,说着安慰他的话。
但,病人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病,有的还没有完全被治好,有的基本治好了还想再巩固一阵儿,今后病情出现反复怎么办呢?再想拿药到哪儿去呢?还能不能再来找武大夫呢?各人有各人的问题,七嘴八舌,疑虑重重。
焦起周忧心如焚,比病人们更加沮丧,对今后的事一点谱儿都没有,也回答不了病人们的任何问题。但做医生的责任又促使他不得不强打精神处理后事:“整个情况你们都看到了,他们说我们是假医假药,你们最有发言权,你们说我们是在骗你们吗?‘回生灵’‘、回生膏’是假的吗?今后你们如果病情不好,还想找我们治疗,只能再联系,眼下大家还是先回去,趁着天早,收拾一下东西赶快动身吧!”
事已至此,话又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病人们也只好大腿贴邮票——走人了!
平时这个洁净、火暴的院落,如今变成了拍摄灾难电影片的现场。烟熏火燎,人声嘈杂,空中飘荡着灰烬,院子里的物件东倒西歪。病情比较重的活像战争中的重伤员,或被家属搀扶,或自己弯着腰拄着拐,慢慢地离开院子。即使已经被治好了的病人,也颇多留恋地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院子……
郝武长拄着铁锨站在院子正当中,撇着嘴角斜着眼,目送着一个个如残兵败将般的病号撤离了院子,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睬,心里又涌动着一种熟悉的感觉——憎恨。因为憎恨,他身上的血似乎都流得更畅快了。
焦起周则看着郝武长,他知道这个干儿子也要离开了……这小子,除去说话粗俗一点,其他方面还真不错。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他粗俗,才敢怒敢骂,自古草莽之士多仗义,看来不假。别看白给他治病,白管他吃住,还不烦不厌他。
郝武长感觉到了焦起周的眼光,便转过身子,他现在说话随便多了:“干爸,您老别这么看着我,看我我也不走!”
焦起周轻叹一口气:“武长,你走吧,我这儿已经这个样子了,你留下来还有什么好处?”
郝武长翻翻眼皮:“干爸,您老把我看扁了。我郝武长要是在这时候离开您二老,就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见风转舵的臭王八蛋!还有人味儿吗?我留下来别的忙帮不上,有一天真吃不上饭了,您二老就在屋子里坐着,我去要饭。你们要不来,我能要来,我要过饭,不管好赖保证能让您二老吃饱肚子。咱有难同当,有罪同受,谁若怕他狗日的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这个无赖,顺嘴胡诌,却诌得焦起周心里发热。
在这个时候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管他是谁,都让人感到欣慰。人在被感动的时候也是最脆弱的时候。焦起周不愿意流露太多的情感,只淡淡地说:“好吧,你自己看着办。”然后进屋去看妻子。
郝武长愣了一会儿,给自己找到了一件非干不可的活儿——收拾院子。他大声地吆喝着:“走吧,走吧,想走得快一点!”
他先把烧药的灰烬铲到外面丢掉,大扫帚一抡,看热闹的大人孩子纷纷躲出院子。郝武长在焦家越来越有主人的感觉了,特别是焦安国进矿当了工人以后,他成了这个家里唯一年轻的男人,这诱发他看到了一种极其美妙的希望——他盯上了焦最婵。
根据他的条件,在老家是很难娶上媳妇的。然而,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着运气壮,现在焦家落难,却不是不可能把焦最婵娶到手了。如果当了焦家的上门女婿,那又将是一番什么风光呢?
嘿,那可是一步登天!
如果以前这么想,那是大白天做梦。人家是识文断字的女医生,要人样有人样,要家底有家底,将来如果医院干大了就更不得了。而自己呢,只不过是个坏了肺的下三烂,要文化没文化,要钱没钱,人家怎么会跟你?现在则不同了,他的机会来啦!
两天过去了,武桂兰自躺倒后就再也没起来。她虽然还在吃着丈夫给开的药,却仍旧浑身盗虚汗,瘫软无力,连眼皮都不愿意抬。她不说话,不吃不喝,整天处于昏睡状态。
可从脉象上又看不出她有什么病,至少眼前无大碍。一家人守在她身边——不守着她,实在也没有别的事可干。百无聊赖,屋子里显得格外空旷、安静。
焦最婵神思恍惚地盯着昏睡中的母亲的脸,上面爬满了令人不快的皱纹。由于天热,武桂兰身上穿得很单薄,支支棱棱,骨瘦如柴,全身仿佛只有筋骨没有肉。那手上的老皮也粗糙而松弛,一览无余地反映出生活的重压!
可在最婵的感觉里,母亲还应该是非常年轻的……她忽然发现武桂兰从眼角流出了眼泪。她目眩神惊,一边叫着一边推摇着母亲的身子:“妈,妈!”
小女儿最芳用手绢替母亲擦泪,并附在母亲耳边轻轻说:“妈是不是想我哥了?打前天就托人给他捎信儿去了,今天一准会回来的。”小丫头真是人精,她本是全家人的开心果,这句话却逗得母亲的眼泪更多了,最芳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焦起周一把将小女儿揽到自己的怀里,为她擦拭脸蛋上的泪串子。
最芳的长圆脸该白的地方雪白,该红的地方嫩红,水灵灵的,完全是大自然赐给的生命的原本颜色。如今却只在农村才能看到这样的肤色,优越的城里人难得再有这样的脸蛋了——天道真是公正。
焦起周爱惜地说:“没关系,自打出事后你妈妈还没有掉过眼泪哪,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顿就好了!”
此时,焦起周的脑子里还在为怎样能凑足罚款而发愁。
这事甚至比武桂兰的病更叫人着急。看那天的阵势,交不上钱,县里就真的会来抓人。他们会抓谁呢?第一个当然是桂兰,她是这儿的站长啊。也许还会捎带上自己,那这个家怎么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重要的是先保住人再说。
可,这五百块对他来说,就是一笔巨款啊!
卫生局确定这么多钱一定有他们的想法,认为我们这些年肯定赚了大钱。谁能相信我们行医多年会没有像样的积蓄?这又能怪谁呢?肺结核本身就是一种穷病,不像那些专治不孕的、阳痿的,早就发财了。我们生性过于善良,或者叫过于软弱,好面子,经不住三句好话和一哭一闹,就白白地赔医赔药,有的还要赔吃赔住,真出了事自己就真作难。他把家底都刮擦光了还不到二百块钱,只好把自己骑了多年的那辆旧自行车卖了七十五块,把家里唯一看上去还像点样子的迎面桌抬到街上卖了三十八块,可都加在一起还差一百多块呢!现在只能指望儿子从矿上借点钱回来,倘若安国再带不来钱,那就只有自己到矿上舍脸去找朋友筹措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安国这小子倒真能沉得住气,两天了,竟然还不露面。看来八成是借不到钱,一个刚进矿还不到一年的新工人,谁肯借钱给他?咳,有钱没钱的都应该先回来看看呀!咳,这又能怪谁呢?还不是怪自己没有准主意。当初要是拦住桂兰,不让她到下古林来,还能有今天这样的事吗?行医,行医,大半生坎坎坷坷都是因为行医引来的祸……
焦起周眼圈发暗,目光阴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一大半头发都变成了灰白色,没有油性,挓挓挲挲,像一捧秋后的干草。老了,稀里糊涂的,在毫无觉察的情势下,突然就在脑袋顶上挂出了投降的旗帜……人都是骨头搀肉长的,老经历灭顶之灾又怎会不老呢?每次都是为了桂兰祖传的秘方,这个秘方到底是宝,还是他们的祸?
焦起周从心里泛起一股寒意,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安。
唯有干儿子郝武长这时候没有待在屋里,他知趣地躲出去自己找活儿干,把院子打扫得跟镜子面差不多了,弄乱的物件都归置好,三间病房该洗的地方清洗,该擦的地方狠擦,也全都收拾干净了……他站在大门口,落落寡合,有一种莫名的失意。真出了事,他这个干儿子算个屁!不连心不挂肺,解不了忧,也排不了难,人家全家在盼的仍然是他们的亲生儿子焦安国!
不连心挂肺也没有关系,如果他腰里有五百块钱,今天焦最婵就是他的人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焦家满门行医这么多年,居然连五百块钱都拿不出来。这一家子真是好人,可也是一窝子大傻蛋!
远远看见有个人朝这边颠过来,跑一阵走一阵,等喘过气来再跑一阵,只有焦安国,不会还有别人了!郝武长闪身进了院子,他刚想冲着屋里喊一嗓子“安国回来啦!”转念又觉得用不着自己这么买好凑热闹,人家团聚也好,高兴也好,有自己的啥?想着,他紧走几步钻进了旁边的病房,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
焦安国浑身淌着大汗,嘴里喷着粗气,急火火扑进屋里,稍一愣怔便趴到了母亲的床头,急切切地呼喊起来:“妈,你怎么啦?妈……”
儿子就是儿子,听到安国的呼叫,武桂兰睁开了眼睛,连刻在眉毛根上的皱纹都展开了:“安儿,你回来啦!”
“妈,你觉得哪儿不舒服?”焦安国心里急切,居然像模像样地去摸母亲的脉。满屋的大夫都看愣了,小妹最芳把小嘴伸到安国的耳朵根底下悄悄问:“哥,你摸得着脉吗?”
安国的另一只手朝小妹的胳肢窝下边一捅,最芳咯咯一笑躲开了。他看着母亲,一本正经地说:“妈,你没有事,就是沾了点气。气是人的根本,《素问》上说,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根伤则茎叶枯萎,人的气不畅自然就会提不起精神,委顿慵懒。”
武桂兰笑了:“你读的那点子医书还没有全忘光了?”
“哪能呢?我在矿上是三班倒,闲工夫有的是,一有空就看点书。离开了爸爸妈妈,反而觉得学医有意思了,同事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我给摸脉。”焦安国想哄母亲高兴,话就说得多,又突然意识到这话可能会让父亲产生误解,就赶紧打住,却还是晚了,果然引起了老爸的担心。
焦起周晃晃脑袋,口气里满是忧虑和责备:“见异思迁,没有长性!当初叫你学医你要去矿上,到了矿上又觉着学医好。眼下就凭你这两下子,可不敢胡乱给人开药,别惹出祸来!”
“你看你,安儿刚进家门就又训上了!”武桂兰抓着安国的胳膊想坐起来,最婵赶忙从后面扶住她,又给她后背垫上枕头。
焦安国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交给父亲:“这是二百八十块,不知道够不够?”
屋里人全都一愣,有了这笔钱,眼前的难关就算又过去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他回来,他一回来还真能解决问题。
武桂兰重新打量儿子,离开自己身边只大半年的工夫,安国显得老成多了,身板也壮实了:“安儿,你是怎么弄到了这么多钱?”
“其中八十块是我的奖金,另外二百块是找同事借的。”
小妹嘴快:“哥,你得了什么奖?”
“我在输送带上搞了点小革新。”焦安国不想叫小妹岔开话题,就直视父亲的眼睛,“爸,钱凑齐了,你如果怕他们来抓人,可以先把罚款交了。依我说,一分钱也不交,一交了罚款就等于承认自己有错,既然承认以前错了,今后还干不干呢?岂不是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了?不交罚款就是不承认我们有错,是他们想剥夺我们的秘方,以势欺人,搞打砸抢!现在已经不是‘文化大革命’了,妈,我们应该去告他们!先去地区,地区不行就去省,省里不解决问题就去北京,总会找到说理的地方。同时多写几份材料,报社、省委、中央,到处投诉,我不信就碰不上主持公道的人!”
石破天惊。他们是叫人家吓破胆了,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件事。焦起周猛一听儿子的话心里有些发憷,等儿子讲完细一想,就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倘若就这样认了头,只有死路一条,以后就再也不能行医治病了,难道还要重回老家去种地?真若落到那一步谁能甘心?不用说别人,武桂兰第一个先得被憋屈死!
儿子一席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武桂兰身子立刻轻了,觉得有股热流在身上冲腾逆折,血脉贲张,说话也有了力气:“我看安儿说得对,真是没有白出去,到底还是在外边见的世面大,脑瓜儿想问题也不一样。人家不叫咱活,咱得自己想办法活下去。不等他们来抓咱,咱先去上边喊冤!”
武桂兰的身子不再发软,脑袋也不晕了,说着话就抬腿下了炕:“今天先把材料整好,明天我就去上访!”
眨眼工夫,她的眼睛就变得像烈焰了,这烈焰把自己和家人对生活的信念与责任重又点燃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里的主心骨换成了武桂兰?
告状的材料是以她的口气按着她的意思写的,她要求简单明白,实话实说。上边的头头一准都很忙,谁有工夫看你的长篇大论?由安国执笔,写好了改,改好了抄,一下子抄出了十几份,该寄走的装进自己糊的信封粘好,该带在身上的用一张废报纸包好,一家人整整折腾了大半夜。
别看孩子们也跟着一块儿着急生气,可他们的脑袋一沾枕头,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就都睡着了。武桂兰可说什么也睡不着,脑子像开了锅……
还是生安国的那一年,她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担架上进过运城火车站,实际上她还从来没见过运城是什么样的。明天到了运城,分得出东西南北吗?要是见不到领导怎么办?就是真见到了领导,人家有那个耐性听她讲吗?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怎么才能把自己的苦处说明白,还不让人家厌烦呢?
想不到恐惧和紧张竟也那么的诱惑人,她越怕越要想,越想就越怕、越清醒。
她回想着一二十年来的酸甜苦辣,掂对着哪些该讲,哪些不能讲。心里贮满了的酸楚,似乎能从嘴里流出来……
她本质上是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人,怎么会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要学杨三姐告状?白天脑瓜子一热,在丈夫和儿女面前吹下大话要去上访,而她深知自己骨子里极其软弱,她怕抛头露面地到运城去乱撞头,怕像求爷爷告奶奶一样去见领导。
心慌意乱,索性睁开眼睛,屋里漆黑一团,她一下子仿佛跌进一种恍惚的幽深之中。但,这无言的黑暗又最解人意,让她觉得安全可靠。如果天永远不再亮,世上会减少许多烦心的事。旁边小女儿的呼吸撩过她的面颊,一如温暖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她。她不管心里如何翻江倒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瞪眼看着黑夜……当窗户刚一麻麻亮,她就坐了起来。
她一动,焦起周紧跟着也起来了。
武桂兰问:“睡了一会儿吗?”
“好像打了个盹儿。”
“那就再睡一会儿呗。”
“不行,你一个女人家,身单力薄,到运城又人生地不熟,我得陪你一块儿去。”莫管焦起周平时脾气有多坏,家里出了大事,他还是个地道的男人,绝不推卸该自己负担的责任。
武桂兰心里一喜:“那行吗?”
“怎么不行?!”
能这样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武桂兰立刻又有了新的担心,身边有个大男人陪着上访,跟一个孤身女人进城告状,让人看着效果会一样吗?再说还有一层更无法说出嘴的顾虑——如果他们两口子都走了,当天肯定回不来,安国一早就得赶回矿上去,家里就只剩下两个女儿和郝武长,虽然说起来是干儿子,毕竟还是外姓人,大男大女的,能让人放心吗?可她没有说出口。
武桂兰下炕,抱柴火点火熬了一锅粥,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到小西屋里喊醒了安国。这么早能让安国睁开眼最困难,他一直在床上腻乎到自己的闹铃大作。闹铃又连着一个什么开关,铃还没有响完,惊天动地的乐声又接上了。就这样吵仍然吵不醒他,他好像很沉得住气,颇有大将风度。
可一旦他睁开眼,就急得像火上了房,拿上个干馍就走。他是上早班,若不连跑带颠恐怕就会迟到了。
母亲已经盛了一碗粥端出来:“喝了粥再走哇!”
他的人早已经到了门外:“不喝啦!”
到矿上那么远,来来回回地就靠两只脚,太累了,应该给安儿买辆自行车。现在上班的年轻人哪还有不骑车的?武桂兰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粥碗,喃喃自语,像屋檐下尚未完全醒过盹儿来的鸟雀。
其实她也吃不下,只是强逼着自己把手上的粥喝了。她又从篮子里拿出几个昨天吃剩下的干馍,用干净布包好放进兜子,再把上访材料放好,给自己找出一件干净的浅色褂子穿上。
她只要认真收拾一下,就会是个看上去很有点品位的女人。可惜呀,平时她不是没有心境,就是没有条件。挣了这些年,忙了这些年,又挣下什么了?翻来翻去,还就这件长袖的褂子能够穿得出去……心里不免又泛起一股酸楚。自打这次出事以后,她一阵阵地老觉得自己活得冤得慌。
最婵和最芳也都醒了。最婵立刻下地帮着母亲收拾东西,最芳把下巴颏儿垫在枕头上,一对黑眼珠骨碌骨碌地跟着母亲的身子转:“妈这么打扮一下还真漂亮!”
被小女儿不知真假地夸了这么一句,武桂兰竟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我打扮什么了,不就是换了一件干净褂子吗?”
“哎呀,妈还不好意思哪!”最芳趴在枕头上笑得咯咯响。
武桂兰越发多心了:“你们说我穿得干净了是不是不合适呀?”
最芳嚷起来:“合适合适一百个合适,进城不能太土气了。”
武桂兰仍旧犹犹疑疑:“会不会被人误解——这是来上访啊,还是走亲戚?”
焦起周插上一句:“我们去上访可不是去要饭,要给人以好感,得让人家看你像个大夫。”
倒也是。武桂兰从丈夫的眼睛里读出了耐心和鼓励,这回她的脸可真的感到发烧了,红晕涌上脖子,很快地又吞没了她的面颊。不就是到地委向头头反映一下情况嘛,东拉西扯,磨磨蹭蹭,搞得也太隆重了!
在中国,历来老百姓见头头都是一件隆重的事,头头越大排场也越大,说了归齐还是自己胆怯,老在寻找借口拖延……天已大亮,真该动身了。她又嘱咐两个女儿:“晚上我跟你爸不一定能赶得回来,睡觉前一定要把屋门插好。”
两个人终于踏出了屋门。
不要说他们夫妻俩,就是他们双方的祖上也都没有干过这种事,他们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类似出征的悲壮感。
郝武长也起来了,他拿起扁担要去挑水,焦起周说:“我们走啦,不管早晚会尽量往回赶,家里你就受累给照应着点。”
郝武长在自己湿漉漉的腮帮子上抹了一把:“家里能有什么事?如果您二老不嫌拖累,我倒真想跟着一块儿进城,有人欺负你们我也好搭把手!”
武桂兰笑得有些勉强:“我们又不是去打架,你搭的什么手?”
郝武长嘿嘿两声,算是笑了。
焦起周从武桂兰手里接过蓝布兜子,他们下山直奔县城,到县城还赶上了从原田开往运城的第一班公共汽车,前面已经没有位子了,只好走到汽车的后部找了两个位子坐下。
汽车很破旧,开起来叽里呱啦乱响,比拖拉机也强不到哪儿去。再加上柏油路面损坏严重,坑坑洼洼,颠来摇去。这样颠到运城还不把人的骨头架子给颠散了?他们心里都有点紧张,不知此次上访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知未来的命运如何,坐到车上都没有话说,实际也说不了话,要想让对方听得到自己的话就得大声叫喊。车厢里的人们都很安静,静静地听着稀里哗啦的颠簸声。
幸好车窗外的风景不错,他们眼睛看着窗外,各想自己的心事。
原田是运城地区最远的山区县,过门杠山,穿锥子岭,爬五老峰……公路弯弯曲曲,几乎没有直路,直也在弯中,弯中有时会有一段直,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转过来,绕过去,前一个弯连着下一个拐,这一个环钩着那一个环。山中的路还总是悬在半山腰,一边紧靠着大山,另一面就是千仞绝涧,前面危峦紧锁,走近了又总会转出屏障,蜿蜒崎岖,层峦叠嶂。
也许世间的道原本就是这么曲折颠簸,直路不如弯路近。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里,这不就非得走出大山,要绕到运城才有可能解决在山里遇到的问题吗?
车窗外的阳光也跟着闪转腾挪,跳来跳去,忽而东边一抹,忽而西边一扫,把中条山里的景色弄得光怪陆离,目不暇接。粗看满眼都是绿,细看一个坡一个绿法,有的淡,有的浓,有的杂,有的纯。司机似乎也迷恋这山里的景色,将汽车开得很慢,不仅遇站就停上一大阵儿,而且每一个在路边招手的人也都是一个站,动动停停,停停动动,慢得像虫子爬。
倒是悬崖下的河水流得更快些,訇然有声。
焦起周夫妇到达运城,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他看看妻子,脸上汗津津没有血色,干干净净的衬衣变得皱皱巴巴,挂了一层尘土。他自己的身上也是蒸气腾腾,黏黏糊糊,这下可不用愁没有上访者的狼狈相了!
这一路颠簸摇晃也把他们的肚子给折腾饿了,焦起周的兜里揣着二百多块钱,儿子借来的钱他没敢动,还留在家里。桂兰是第一次到运城来,应该带她找一家饭馆,有汤有水地热热乎乎吃一顿,至少也要让她吃一碗羊肉泡馍,吃饱了好应付下午的舌战。大饭馆不敢进,相中了一家小馆子,也被武桂兰拉住了:“你要干什么?到城里来摆阔?”
“我们得吃饭哪!”
“我带着馍啦。”
“我知道你带着馍哪,那也得找个卖汤的地方。”
“不用,我看道边上有卖茶水的小摊儿。”
焦起周知道拗不过她。这又能怪谁呢?还不是他这个大男人没有本事,让老婆受这份罪!
武桂兰知道丈夫的心思,带着深深的歉意看了他一眼,在一个茶水摊前坐下来,问完茶水的价钱,还是心里一咯噔,却也不能再站起来了,便一人要了一碗热茶,就着自家的干馍算是吃了中饭。
离开茶摊以后武桂兰才心疼地说:“这城里花钱太厉害了,两碗水就要一毛!”
焦起周憨厚地摇摇头:“一毛钱你还嫌贵呀?”
“对别人不贵,对我们可是够贵的啦!”武桂兰的脑瓜儿突然又转到别处去了,说:“城里的水都这么贵,那看病吃药不是会更贵吗?”
焦起周没有吭声,武桂兰捅捅他的手:“你看城里人的气色可都不怎么样,天是灰不溜秋的,人也一个个都是灰不溜秋的。你说城里人得结核病的多不多?”
焦起周晃晃脑袋:“不知道。”
“咱办完事找家医院打听打听……”
“打听这个干什么?”焦起周的脑子“轰”地一下,他猜到武桂兰的脑瓜儿里又在想什么了。眼前的难关未过,在农村还能不能继续当大夫都说不准,难道她还想到城里来开医院?女人就好想入非非!
他们嘴勤腿勤,走几步打听一下,拐个弯问一下路,七转八绕地找到了运城地委大门口。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警卫,一身蓝色制服,身板挺得笔管条直,面无表情,唯眼睛极为灵活,从老远就盯着他们。他的身子不动,只用眼珠跟着他们,武桂兰的心里开始扑腾,感受到了大衙门的威势。但事已至此,刀山火海也得上了。
他们尽量让自己表情自然地走到大门口,警卫突然开腔了:“等一等,你们有什么事?”
两个人咯噔都停住了脚,焦起周站在原地赔着笑脸说:“我们想找……地委书记。”
警卫不为所动,仍旧一副机器面孔:“你们是书记的什么人?”
“我们要向书记反映问题……”
“上访的?”
焦起周只好点点头。
去信访办公室。警卫多一个字也不肯说,连手也不想抬,只用灵活的眼珠瞟了一下大门口左侧的两间高平房。
武桂兰心里一阵失望。来之前她紧张也好,兴奋也罢,都为的是要见运城地区最大的头头。见不到这位地委书记,跟办公室的人讲一讲能管什么用?她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同志,我们的情况紧急,得跟地委书记当面谈。”
“书记不在。”幸好警卫还没有着急,声调却提高了一点:“就是在也不能让你们进去,如果全运城的人都有紧急情况,都要当面找书记,那不乱套了吗?”
那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成心抬杠嘛!武桂兰没敢把这些话说出嘴,就被丈夫拉着离开了大门口。他们来到高平房跟前,门上挂着锁头,墙上有块牌子,注明下午的上班时间是两点半。他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两口子就在信访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武桂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焦起周在她耳边轻声说:“累坏了吧?你夜里又没睡好觉,趁这工夫眯瞪一会儿。来,将身子靠到我的膀子上。”
“咳,这时候像怀里揣着个兔子,还能睡得着吗?”
“睡着睡不着的,闭会儿眼也能解乏。”
“这是大街上,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像两口子呗!走投无路来上访,反正是老夫老妻了,还怕别人看吗?”
“你不怕我怕。”武桂兰没有心思打岔,她的心里已经投下一片重重的阴影。如果信访办公室还挡着不让见地委书记怎么办?那是肯定的,他们设信访办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头头挡驾。先不说这个书记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人味儿,说不说人话,办不办人事,会不会听咱把话说完,光是想见见他就这么难!真还不如过去,戏文里老百姓想告状可以拦轿喊冤,也可以到衙门口敲鼓,让当官的升堂……
武桂兰这一生气,原来心里的那种紧张和怯意倒全跑光了,恨不得即刻见到领导,把压在肚子里的委屈倾泻出来。
焦起周安慰她:“别着急,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把材料留下,让他们转交给书记。再不行,就打听他住在哪儿,晚上到家里去堵他。”
焦起周这个一家之主,似乎跟妻子颠倒了角色。他提着包,装着钱,心路宽,脾气好,婆婆妈妈地解劝,细心周到地照顾。他并非心里不堵得慌,只是不愿意长吁短叹泄桂兰的气,更像个体贴妻子的陪衬。而瘦弱小巧的武桂兰,承担着更重的责任,思虑长远,决策大事,闲七碎八的小事一概不操心,倒像个担负着全部家庭责任的男人。
快到两点半的时候,从地委大院里出来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前边一个年龄不小了,一看就知道是信访办的人,跟任何一个单位看传达室的老头儿没有什么两样。武桂兰从心里生出一股悲凉,她动员全家人做准备,彻夜不眠,起五更,赶早车,整整颠荡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就是要跟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老头儿反映情况吗?
走在前面的老头儿见怪不怪地扫了他们一眼,掏出钥匙打开信访办的门。
跟在老头儿后面的那位站在他们面前:“你们二位是上访的?”
这个人白面重眉,看上去很年轻,可神情沉厚深奥。雪白的衬衣,米色的裤子,板板整整,质地考究。他穿得体面,人也长得体面,怎么看都不像是信访办公室的人。可他既然发问了,又不能不答,焦起周扶着武桂兰站起来,随口应道:“是啊。”
“那,请进。”白面人很客气地把他们让进房子。
里面很豁亮,放着长条桌、大板凳。紧靠地委大院的那一侧还有几间小屋子,他们被让进了最头上的一间,里面有一张小桌子,几把折叠椅子。白面人在小桌子的前面坐下,他们两人就在对面坐了,眼睛对着眼睛:“你们从哪里来?”
武桂兰看看丈夫,搭了腔:“原田县下古林村。”
“哎呀,辛苦啦!”白面人不知为什么愣不唧唧地又站了起来,随口问道:“吃过午饭没有?”
武桂兰赶紧回答说:“吃过了。”
白面人出去端回两杯茶,放到他们面前:“别着急,慢慢说,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
武桂兰先问:“您老贵姓?”
白面人露齿一笑:“我姓王,叫王尔品,是地区经委的。地委有规定,全体中层干部轮流到信访办公室来值班,今天下午是我当班。你们反映的问题如果是属于经委系统的事情,我就可以解决;如果牵涉到其他系统,我会向地区领导如实汇报。现在可以谈了吧?”
武桂兰心里宽慰了许多,就从自己年轻的时候怎样生病讲起,怎样认识焦起周,怎样治病,怎样结婚,怎样一次次死而复生,怎样研究祖父留下的秘方,怎样研制成“回生灵”、“回生膏”,这药有着怎样的奇效,治好了多少病人,“文化大革命”中怎样挨批斗和被抄家封门,直讲到几天前又怎样被烧药、被罚款,被迫驱散病人……
王尔品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听得非常认真,表情随着她的叙述渐渐变得凝重了。这等于鼓励了武桂兰,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肚子里的委屈太多,想说的话又太多,已经开了头就要说完,哭也不能让她停下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结结巴巴往下说:“人家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我们治好了那么多人的病,没出过一次医疗事故,到底犯了什么罪?到明天交不上五百块钱他们就要抓人!”
她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消瘦和苍白,但由于泪眼婆娑,又显得极为柔婉动人。
她从布兜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沓钱,递给王尔品:“王领导,我们把稍微能值点钱的家具卖了,把唯一的一辆旧自行车也卖了,把家里的底子能刮擦的全刮擦干净,就凑了这二百一十八块钱,我全交给领导,求地委领导说句公道话,救我们一家大小的性命……”
听完武桂兰的遭遇,王尔品垂下眼皮,沉思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把那一沓钱又推还给武桂兰:“这钱你们先收起来,我会立即向地委领导汇报,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尽力先控制住事态不要再恶化。你们有书面材料吗?”
焦起周掏出一份材料递过去。
王尔品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一目十行地翻看着材料……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他们说:“对啦,解决你们的问题有个关键环节,这就是地区卫生局,即便是地委领导干预此事也得通过他们。你们先等一等,我去打个电话。”
王尔品出去了,武桂兰抓这个空儿一口气喝完了眼前的那杯茶水,焦起周又把自己的那一杯也推过来:“再喝点。”
武桂兰倒出了心里积存太久的苦水,心情好多了,僵直的脊背也松弛下来。她又将茶水推回去:“你快喝了吧!”
焦起周喝了大半,剩下一点底儿倒在手绢上,然后让桂兰用这湿漉漉的手绢擦脸。他看着她,那眼光就好像刚刚才认识她似的……
王尔品回来了,没有再坐下就开口道:“你们现在就去地区卫生局,找刘副局长,他在办公室等着。认识去卫生局的路吗?”
焦起周说:“不认识。”
“很近,出了门向左拐,到十字路口再向右,走个一百来米就到了。”王尔品一直把他们送出信访办的门口,又指示了一遍路径。
两个人千恩万谢地告别,不敢耽误,立马又赶到地区卫生局,到传达室还没等通报姓名,人家就让他们进去了,直接到三楼找到了刘副局长。
刘副局长同样也很客气,武桂兰又从头说了一遍,这回没有再哭。刘副局长听完后也要了一份材料,大概他从电话里已经听王尔品讲了一些他们的情况,武桂兰觉得这位刘副局长似乎没有王尔品被感动得深。但是,刘副局长对他们能治疗抗药性结核病也比较赞赏,还态度随和地鼓励了几句,并答应立刻跟原田县卫生局联系,一定会认真调查这件事。
好话一句三冬暖,他们很兴奋地走出地区卫生局,天就快黑了,赶紧又一溜小跑地直奔汽车站。等他们赶到汽车站,站上已经空荡荡没有人了,开往原田的最后一班车在半个多小时前就开走了。
武桂兰这时候心里想的又都是家了:“这可怎么办哪?”
焦起周心里正为今天上访顺利而高兴,赶不回原田也并不着急:“看来只有找个小旅馆歇一夜,明早赶头班车再回去。”
“住一夜得多少钱?”
“便宜到头了一个人怎么也得要十块钱。”
“那么贵?不去不去!这么大的运城,还找不到一个地方凑合一夜吗?”
“那就只有去火车站的候车室。”
好在火车站和汽车站离得不远,他们溜溜达达一会儿就走到了,先找了个空位子坐下来歇歇脚。候车室里乱哄哄的,大人喊孩子叫,躺着的坐着的全有。武桂兰累得也顾不了许多,将肩膀舒舒服服地靠在焦起周的身子上。
焦起周兴奋异常,声音甜蜜地在妻子耳边悄悄说:“你今天可是立了大功啦!我还以为你见不得大阵势呢,想不出真到刀刃上你还真有钢!咱们先歇一会儿再去吃饭,今儿个晚上我至少要请你吃碗泡馍,好好地犒劳犒劳你……”
武桂兰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低头一看,人家已经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