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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4,空洞 §9.山道上扒车

焦安国踩着上班的点儿扑进车间。

他大汗暴流,连呼哧带喘,用手在热气蒸腾的脸上抹了两把,钻进更衣室。师傅们已经接完班了,一看他的样子就问,你又回家了?焦安国哼哼了两声赶忙换衣服。

这一段时间他三天两头往家跑,同班的人猜测他家里出事了,可怎么问他都不说。别看他年龄不大,蔫主意倒挺正,嘴也过于严实了。当工人嘴太严了就显得不合群,不要说同班的人之间,就是整个车间的人,谁家里有什么事都瞒不住人,工人们也把给别人帮忙视为一种正当的必不可少的友情,同时又是一种乐事。别人有事你去凑热闹,轮到你有事人家也会来给你凑热闹,为人处世不能太死性。

班长走过来,很有点不高兴:“小安子,我们都在同一个班,家里有什么事尽管张嘴,千万可不能客气!”

焦安国搪塞着:“没事没事。”

班长不信:“真的?”

焦安国以笑作答,但他的笑容更像是牙疼。

“那孙矿长未来的儿媳妇找你干什么?人家等你老半天啦!”

焦安国一愣,不是因为卓欣运来找他,而是班长给卓欣运前边加的那个头衔。他摆出一副矜持傲然的神态来掩饰心里的不自在,不抬眼皮地晃晃头。其他工人在一边“敲铲子”:“八成是那个小丫头看上你了,要不人家会上夜班不睡觉,跑到班上来找你?”

也有人是另一种腔调:“小安子,孙矿长你可惹不起,少跟他的儿媳妇往一块儿凑合!”

焦安国一概不接茬儿,匆匆换好工作服,红着脸出了更衣室。在仪表柜旁边他看到了一身洁净的卓欣运,黑晶晶的眼睛充满关切:“这些天你怎么啦?”

焦安国的口吻却淡淡的:“没怎么。”

“没怎么我咋见不到你?一下班就没影儿了,去宿舍找也见不到人……”

“有事啊?”焦安国愣愣的,摸不着门,不知是装傻还是紧张,他相信在车间的四面八方,从矿石垛和各种机械设备的后面,都会有许多眼睛正朝这儿瞧着哪。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姑娘瞪着最大最美的眼睛,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亲昵的责备。

焦安国默然不语,心里说有事你就快讲,没事你就快走!

他那副浑身难受又不愿掉头跑开的样子,令卓欣运忍不住笑了,娇媚而灿烂,两弯俏眉向鬓边舒展开去。她那决不善罢甘休的好奇心仍对焦安国紧追不放,笑过之后又回到她来找他的目的上:“听说你借了钱想买自行车?”

焦安国心里一激灵,她怎什么都知道?

他给家里借钱,用的借口是自己要买车。这钱家里并没有用,到目前为止,父母到运城上访的唯一收获可能就是不挨罚了。今天中午临离开家的时候,父亲把他借的那两百块钱又塞给了他,让他快点还给人家。钱还在自己的口袋里放着,他猛然想起自己放衣服的工具箱忘锁了……

看他这么魂不守舍,卓欣运又提高点嗓门吆喝了一声:“哎,问你哪,钱借够了没有?”

“哦,借够了。”

“你想买什么车?”

“还没想好呢。”

还没想好?姑娘眨眨眼,确信焦安国心里有事瞒着人,就不再兜圈子:“你常回家,又都是山道,应该买辆好一点的车。我老姨夫在煤炭公司管销售,去年他往天津港送煤的时候,一个船员非要卖给他一辆车。据说一个船员可以从国外带好几辆回来,在外边也就合几十块钱一辆,他要了我老舅一百八。是美国的山地车,八成新,我见过,烤蓝色,漂亮极了。可我老舅根本用不着,星期天我回家的时候在他家停了一下,叫他把那辆车让出来,你想不想要?”

焦安国的眼神陡然间亮了:“车在哪儿?”

“侯马,我老姨家。”

“我能先看看车吗?”

“当然了,还能让你隔山买老牛啊?”

“如果我相中了,多少钱能卖?”

“什么呀?他是我姨夫!你愿意给就给他一百,不给也行。”卓欣运的话里透出诱人的暖意,好像完全不拿他当外人。

她的这种好意撞击着焦安国的心,几乎难以承受。他躲避着姑娘的眼睛,口气却很坚定:“若是这样我不能要,如果我看着车好就先给二百。”

这回轮上姑娘发愣了:“干什么呀?你以为我想赚你的钱?”

“你要想赚钱就不会找我了……”焦安国突然觉得这话不妥,自己是人家的什么人,敢用这种腔调说话,好像自己跟人家有多近似的。他赶紧遮掩:“我明天就去侯马看看行吗?”

“行啊,我跟你一块儿去。”

“哎……不行不行。”焦安国像被吓了一跳,“我上中班,早晨去下午就回来了。你上完夜班不睡觉怎么行?你只要告诉我地址就行了。”

姑娘还要坚持:“我下了夜班就跟你走,下午回来再睡也行。”

“哎,不行不行,坚决不行!”焦安国异常慌乱。

姑娘甚为不快:“不行就不行,干吗还坚决呀?”

“你别问了,快告诉我地址吧。”

卓欣运写了一个地址交给他,仍旧疑疑惑惑:“你非告诉我不可,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你这么神经兮兮的?”

焦安国立刻像矮了一截,嘴里嘟囔着:“过去孙矿长对我爸爸不错……”

“你怎么扯到孙矿长那儿去啦?”

“全矿上的人都知道你是孙矿长未来的儿媳妇,我跟你接触多了会让人说闲话……”

卓欣运勃然变色,眼光像鞭子一样抽了他一下,没再说一个字就转身走了。

焦安国心里一紧,在原地愣住。哎呀,得罪人家了……可这话,早晚都得说呀。他随即又一阵空落,怅然若有所失。

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卓欣运对他不错?她人也挺好,连矿长都看中的姑娘还能错得了吗?他恼恨自己,跟她重复别人的那些话,是吃醋了,还是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焦安国天生喜欢新鲜玩意儿,关于那辆蓝色的进口自行车,卓欣运就那么草三潦四的几句话,也足以勾住他的魂儿了!

他整夜都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跟一团蓝色物体折腾个没完没了。忽而真切,忽而飘忽不定,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汽车,一会儿又变作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像,或升或降或跑或跳,老是在前面摇摇摆摆地引诱他,却又让他抓不到。

天一亮他就爬起来,头重脚轻眼发花,却顾不得了,跑到矿区大门口,搭乘头班车赶往侯马。到了侯马,按地址找到卓欣运的姨家,还不到十点钟。这是一栋还不算很旧的住宅楼,卓欣运的姨夫住在一楼,把后门改成前门,垒起一个小院子,在院子的西南角搭了一个铁皮屋,就好像有了自己的传达室。焦安国敲开门,只有卓欣运的姨妈在家,他心里打鼓,女主人知道卖车的事吗?跟一个女人怎么说价钱呢?她能让我先把车子推走吗?

卓欣运的姨妈一听说他是来买自行车的,还看了欣运写的地址,立即便来了精神,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剜来剜去,从头到脚剜了个遍。两片薄嘴唇也像刀子一样上下飞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向他砍过来,却都跟卖自行车毫无干系,全是审查他跟卓欣运的关系:

“你跟我们欣运在一个车间?”

“哦。”

“也是个工人?”

“哦。”

“天天见面?”

“哦……不一定。”

“真是怪了,欣运那丫头的眼光可挑剔了,怎么就对你这么好?明明是一百八买的车,还没怎么骑过呢,非要叫一百块钱卖给你!”

“哦……”焦安国的脸“腾”地红了,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但他的眼睛没有躲避,尽量顶住对方目光中探寻的压力。

姨妈还不算完,似乎非要把他问趴下不可:“你见过欣运的对象吗?”

焦安国不再哦哦的,改为摇头。

“听说欣运的对象是你们矿区销售处的干部,人也长得很体面,前途无量啊!”

这激起焦安国的反感,觉得不能再这么被审问下去了,就直奔主题:“阿姨,我能不能看看自行车?”

“啊……行,就在那个小屋里,你自己去推吧。”

女主人打开铁皮小屋的门,里面堆满杂物,那辆自行车上落满灰尘,几乎遮住了车的颜色,只有个别地方还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一点蓝意。

焦安国把它推到院子里,用嘴吹了吹上面的浮土,立刻便或明或暗地露出莹莹蓝色。他一阵兴奋,找不到擦车布,就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急眉火眼地擦起来,车把、横梁、前梁……草草擦了一遍,眼前闪烁着一片灼灼蓝光。这是那种复杂的难以用语言表述的蓝,绝非常见的土蓝、深蓝、天蓝、海蓝……而是类似猫眼蓝、钻石蓝,奇特而柔和。自行车的造型也很别致,比市场常见的自行车多了一些零件,看着很凿实,可自身的分量又很轻,他用一只手不费力地就提起来了。

他问:“这是哪国的?”

“这不,你看商标,美国的。”

大梁上的英文单词他一时读不出来,等回到宿舍一查字典就明白了。但前梁上镶着一个椭圆形商标,是一个金色的小鹿——暂时就叫它鹿牌吧!

他太喜欢这辆车了,敢说整个矿区都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自行车。他摸了摸车胎,还有六七分气,太好啦,马上就可以骑着回去。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塞到卓欣运的姨妈手里:“阿姨,我今天只带来这二百块钱,还缺多少你告诉卓欣运,我会慢慢还。”

姨妈有些发蒙:“哎,欣运是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的价不算数。”

“那……我可不能收你这个钱哪。”

对焦安国来说交了钱车子就算到手了,匆匆喊了一声“谢谢阿姨!”推车就出了院子,然后又回头摆摆手,骗腿儿就上了车。

哎呀,太妙了,屁股底下绵软而有弹性,如同坐在沙发上一样舒服。他忽然明白了,前后轴上那些多出来的零件原来是减震器。所谓山地车,就是在山地上跑也不会太颠簸。太棒了,真是好车!

一上大街,他感到马路上的行人都在扭头看他这辆车。骑到一个修车铺跟前,他停下来,给美国鹿牌打足了气,然后顺着回矿的大道就蹽下去了。

从侯马回到中条山矿区是爬大山,一百多公里全是上坡路。自行车再好也得需要人蹬,人不蹬它,它那两个好看的轱辘也不会自动转。焦安国心里高兴,骑得很猛,从一上了车身上的汗就没有断过。山道上过往车辆很多,尘土飞扬,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可就和了泥!汗泥糊住他的皮肤毛发,紧绷绷,黏糊糊,浑身奇痒难挨。

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汗水可供他这样排泄呢?他的身上又有多少力气可以这样挥霍呢?更要命的是他买车心急,夜里没有睡好,早晨空着肚子就上了路,交了车钱中午就没有吃饭的钱了,甚至也没有喝水,很快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可他并没有饿的感觉,反觉得有点恶心。

前面的山越来越高,山路的坡度也越来越大,他的双脚却越来越沉,车速越来越慢……连三分之一的路还没有走完呢,若是照这样骑法,不要说赶回去上中班,到下中班的时候能够回去就算烧高香了!

他肚子里没有食,还能蹬得了百十公里的山路吗?如果蹬不动了就得下车推着走,那还不得走到天亮?天一黑,这山道上可就恐怖了。

他在一个稍微宽阔的路段停下来,一边喘粗气,一边在想主意。看到卡车在自己身边飞驰而过,他心眼儿一转,想碰碰运气,能不能拦住一辆上山的卡车。

他站在路边扬了半天手,没有一个司机答理他,有的人到他跟前不仅不减速,反而踩油门。也难怪,如果他空身一人也许还有希望,旁边守着一辆这么漂亮的自行车,还想连人带车都要搭别人便车,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下面又上来一辆带挂斗的卡车,他心一横,重新骑上自己的鹿牌。待卡车超过他的一刹那,他猛拐车把贴近挂斗,同时急伸右手,狠狠地抓挂斗的后车帮。“轰隆隆隆,叽里咣当”,他身下的自行车即刻变成激烈跳荡的野马,颠上跌下,左右剧烈摇摆。耳边风声呼呼,尘土扑面打来。他左手努力掌住车把,右手则狠命抓住挂斗,自己的性命就全在这两只手上了!

山路本来就崎岖不平,再加上乱石碎块,司机在行进中还要经常躲避着障碍物,汽车不仅蹦蹦跳跳,还扭来扭去。挂斗又比前面的卡车颠簸得更厉害,焦安国又像挂斗的尾巴尖,在后面被甩过来,扔过去,忽而悬空,忽而又被重重地摔到地上。不管挂斗多么暴烈,他死命也要黏住!

手臂渐渐酸了,手一使不上劲就危险了。在一处狭窄的弯道,趁汽车减速行驶时他松开了右手,惯性却把他重重地摔倒了。他爬起来先检查车子,真是结实,车子一点事没有。他放心了,定了定神,对赶回车间上中班也有信心了。回味刚才的体验,他提醒自己等会儿再抓挂斗的时候一定要尽量靠里边抓,抓外边万一被甩掉了就会掉下万丈悬崖!抓到里边即使被甩掉了顶多就是被摔一下。而想脱离挂斗的时候,要用胳膊顶上劲,慢慢地撒手,左手要捏住自行车的闸,大概就不会被摔倒了。

后边又有挂斗车上来了,他也骑上自己的车。这次就不像第一次那么害怕了,抓住挂斗以后慢慢调整自己的姿势,尽量让身体跟挂斗的节奏保持协调一致,根据汽车的速度和颠簸程度的变化,自己用力也有大有小有张有弛。他越来越适应,越来越灵活自如,真的变成了汽车的小尾巴,汽车想甩都甩不掉他。

卡车的挂斗一直把他带到矿区大门口,脱离卡车后他开始动用自己的双脚蹬车。谁知一用力竟蹬不上劲,闲了一路的两条腿发麻发木。他索性下车,一边活动腿脚,一边检查车子。

这真是一辆宝贝车,就这么一通摔打磕碰,却啥事都没有,几乎是毫发未损。值得!值得!更不要说这一路上跌跌撞撞,险象环生,自己这个人也能全须全尾地回到矿上,真是万幸。

渐渐地,身上的血脉通畅了,腿脚又有了力气,他异常兴奋,上车后将美国鹿牌骑得飞快,直奔自己的车间。正是交接班的时间,矿区内的大道上人很多,一辆样式奇怪的挂满泥土的车子,驮着一个灰头土脸几乎看不出眉眼的人,格外引人注意。焦安国满心得意,赶到车间还真没误了上中班。

可班上的人却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整个人像刚从土堆里钻出来的一样,脑袋上头发多长土多厚,五官的轮廓都叫土埋得模模糊糊了,除去眼珠还有点黑,连牙齿上都挂着土。身上就更别说了,活脱脱一个土猴儿!

他下了车,也像猴子一样草率地胡噜了两下脸,往矿石堆上吐吐口水,想清理一下口腔。岂料他没有吐出水,他的嘴里哪还有水分?只喷出了满口土星子。他顾不得自己,找了块抹布先擦车……班上的工人随即都围了过来。

当焦安国把自己的鹿牌擦拭干净以后,惊动了整个车间的人,下早班的没有走,上正常班的也凑过来了,禁不住啧啧称奇。这个捏捏闸,那个摸摸把,心里馋的骑上去兜一圈,一个人开了头大家就都想过过瘾……

人越围越多,嗡嗡嗡嗡,七嘴八舌——

看哪,人家这才叫自行车!

骑上去真轻啊!

其实就是钢好。

谁说的?这漆也烤得没治了……

大家只顾赞车,似乎忘记了车的主人的存在。焦安国并不在乎,人们称赞他的车比称赞他本人更让他心里美。他被挤到圈外边,身体靠着车间的水泥柱子,听着大家各种各样的议论,自己偷着乐。乐得劲大了,还会从脸上往下掉土。

卓欣运也来了,她穿着不招眼的工作服,躲在了人群后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工段长大声嚷嚷着走过来,工人们赶忙给他让开道。他一见车子又咋呼起来:“哟,这是什么车?让我看看……”

工段长接过车,打量一番后也骑上兜了一大圈。下车后手却不放开了,也不再让别人摸,高声问:“这是谁的?”

还没等焦安国搭腔,就有人替他说了:“是焦安国刚刚买来的。”

“是小焦啊?你刚进矿才多长时间,挣不了一壶醋钱,骑这么好的车子干啥?卖给我吧!”

“不行,我又不是做买卖的。”焦安国急了,赶紧冲到前面去,想要回自己的车。

也有胆大爱管闲事的帮着他说话:“工段长,现在可都是小青年才骑好车呀!”

工段长根本不理这一套,也不松开抓着车子的手,瞪着眼珠子问焦安国:“多少钱买的?”

焦安国还是晃脑袋:“我不卖!”

“我没问你卖不卖,我只问你多少钱买的?”

焦安国赌气往多说:“四百五!”

“这么贵?”工段长又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自行车,“好,四百五就四百五,明天我给你带钱来。大家快去干活儿,要不我可治焦安国的错,罚他扰乱生产!”

他说完骑上车就要走,焦安国疯了一样冲上去抓住后车架:“我不卖!”

工段长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这是为你好,你到处借钱就是为了骑这辆车?有本事将来挣了大钱再骑好车也不迟。我有这个责任帮助你、教育你,懂吗?”

他说完飞身上车,奔回自己的办公室。

工段长平时就够厉害的,焦安国又气又怕又不甘心,想再一次追上去,他的班长在后面拦住了他。

真是善门难开,善门难闭。武桂兰小医院的大门被勒令关闭了,可每天都有外地的病人找上门来,关又关不上,开也不敢开。什么样的都有,抬来的,背来的,用车推来的……不管吧于心不忍,想给治吧又不敢,武桂兰一天不知道要解释多少遍,费多少口舌。

本来医生就对病痛格外敏感,亲眼看见有这么多病人找上门来,自己也有能力解除这些人的痛苦,却就是不能管,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向病人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管,无异于一次又一次地扒开自己的伤口让病人看。这对武桂兰来说更痛苦,她急出了满嘴火泡。

有的哭着求,有的跪着求,也有的破口大骂。多可怜的也有,多可恨的也有。后来闹得武桂兰一听说又有病人来了,就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焦起周只好顶上去,冲着纠缠不休的病人家属喊了起来:“你们跟我说管什么用?不是我不想治,也不是我治不了,是县卫生局不让我们治!你们有意见不会去跟他们提?”

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早就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却宁愿跟大夫死缠活赖,也不去找上边说理。有人还嘟嘟囔囔:“你不给治就不治呗,冲我们嚷嚷什么?”

“是啊,我们是来看病的,又不是来找病的。”

“有病的是你们,你们都不着急,我又着的哪门子急?”焦起周一赌气关上了院子大门,他又变得忧郁易怒了,却又惧怕感伤。这些人如果像来找桂兰这样找到县上去闹,说不定还真会管点用,至少有助于问题的早日解决。可他们大病缠身,都不愿意出头,这些人真是叫当官的给管蔫了。

关门在你,敲门在人家,人家大老远地来了,哪有不敲开门问个明白就走的?门一响,他们就心惊肉跳,赶紧跑到院子里去开门。因为他们确实在等人,不过不是在等病人,而是在等上边的人。

自从焦起周、武桂兰到运城告状回来,就天天在盼着,每天从早晨一起床就盼,天黑后又盼着第二天……地区的领导不可能不给他们一个答复。按规矩他们告了状,或输或赢,都应该会有结果。

世间最煎熬人的就是悬着一颗心在等待,因为企盼常常是骗子。他们每次开门看见的都不是要等的人,开一次门失望一次,后来就连门也不敢开,屋子也不愿意出了,里里外外的事都由着最婵打理。

这样悬着心熬了两个多月,从夏天熬到了秋末。人们常说度日如年,他们还真像过了七八十年那样长!在等待和失望中人老得快,等又等不来结果,干又不能干,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漂泊感。武桂兰经常目光呆滞,一个人闷坐着发愣,可以连着几天不说话。

家里的事都砸在最婵的身上,她还从没有挑过这样的大梁,又怕祸不单行,时刻防备父母再憋闷出病来。她想解劝又不知该怎样说,平时她都是扮演那个挨说的角色,家里的大事小情什么时候轮上过她说嘴?现在突然把她推到了前边,心里干着急,里出外进地转磨磨,就是拿不出准主意。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冷。最婵忘了加衣,又赶上心里有火,被冷风一拍,她这个时时刻刻担心父母会病倒的人,自己却突发高烧先躺倒了。她全身缩成一团,四肢战栗,牙关抖动,神思昏沉,如陷噩梦之中。

这反倒成全了一个人——郝武长。近几个月来,他觉得很没趣,焦家陷于窘境,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还白给人家多添一张吃饭的嘴。平时有活儿干活儿,没有活儿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别在人家眼前晃来晃去地添堵。焦最婵这一病倒,他的机会来了,把往常该最婵干的那些活儿全揽了下来,这边照顾两位老的和小妹妹最芳,那边照顾最婵。

当然,他最喜欢干的还是照顾最婵。

没有病人了,房子就有富余,最婵和最芳不再跟父母糗在一个炕上,单独搬到一间屋子里。白天最芳去上学,郝武长照顾起最婵来就更方便。焦起周给女儿配好药,郝武长负责煎,煎好了倒进碗里,自己先用嘴尝着不热了,再扶起最婵,端给她喝,喝完药喝水。在不吃药的时候,他也每隔一会儿就趴到最婵耳边问一声:“喝点水吗?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焦最婵正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神志恍恍惚惚,周身无一处不难受,连话也不想说,只是摇头。如果郝武长认为她该喝水了,就自作主张地扶起她,让她喝点水。他非常乐意起来倒下地扶她拥她,手把手地服侍她。她在平躺着的时候,他的手掌不停地摸她的脑门,试试她还烧不烧。那额头尽管滚烫,却光滑细润,每次抚摸都让他有种过电般的感觉。

在最婵干烧的时候,他不停地用冷毛巾搭在她脑门上降温;当最婵服过药之后大出汗的时候,他会用热毛巾不停地给她擦汗。他总是让锅里有充足的热水。晚上睡觉前,他会端一大盆热水放到最婵的屋里,让最芳用热毛巾给她姐姐擦一擦身子——出汗太多,不擦一擦换上干净衣服就太难受了。

第二天,他会把最婵换下的衣服,包括内衣、内裤,都洗干净,晾干,叠好,再放到柜子里。这让病中的最蝉心里又羞又热。而心里这么一热,身上反倒轻松了许多。

活这么大,郝武长还是第一次这样伺候一个人,这是当了焦家的干儿子之后现学的。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伺候最婵就丢了自己的面子。相反,他从对最婵的照顾中获得了一种快感。他不仅没有损失什么,似乎还得到了什么便宜——原来当个好人也很快乐。

最婵的品行就像一汪清水,在伺候她的过程中似乎也把他清洗干净了。她能让跟她在一起的人产生一种愿望,想变得更单纯、更真实。郝武长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个挺不错的家伙,有良心,有耐心,居然也能替别人着想,干出许多过去连想都不会想的好事。要是在以前有这样的机会,十个焦最婵也早叫他给办啦!

焦起周和武桂兰也把他这个干儿子当成了亲儿子,对他自告奋勇地服侍最婵的动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任凭他按着自己的心意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做他想做的事。当最婵身上的高烧开始减退,能够睁开眼时,有时候也愿意跟人说说话了,郝武长便跑到山脚下采了一大把秋花,有金黄的山菊、紫红的野荆、粉白的草莲……放在小盆里,灌上水,端到最婵的眼前,立刻让满屋都有了生气。

姑娘也顿觉眼前一亮,不禁抽了抽鼻子,轻声说:“想不到天都这么冷了,还有这么好的花儿。”

郝武长洋洋得意:“向阳背风的地方有的是,只要你愿意看就好办,等这一盆干了我再给你去掐。”

人在病中最脆弱,也最容易被感动。最婵动情地说:“武长哥,谢谢你。”

最婵那处女特有的温柔亲切,再加上被重伤风折磨得病恹恹的模样,极其迷人,且撩人情欲。郝武长看愣了神。

最婵奇怪地问了一声:“你怎么啦?”

郝武长晃晃脑袋:“没啥没啥。”

最婵笑着说:“你老说自己是个粗人,心这不是挺细吗?”

郝武长嘻嘻一笑:“人嘛,都是一头粗一头细,就看对谁。”

最婵心实,不明白他的话:“你把人都说成了橛子?”

郝武长眨巴眨巴眼,做思考状:“是啊,人在该粗的时候得会粗,该细的时候也得能细。也有的时候粗细不好分,我讲个事你听听。卫生局在原田县招待所开大会,早饭每人一个煮鸡蛋,大家风卷残云地朝着各自的蛋下口了。新药开发办的主任郑文杰站起来招呼服务员,说分给他的鸡蛋发黑变味儿了,要换一个新蛋。服务员回厨房又拿来一个,却记不清该给谁了,只好大声喊,刚才哪位男同志的蛋坏了?郑文杰虽然很想吃那个蛋,却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承认自己的蛋坏了。服务员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搭腔,招待所经理走过去捅了他一拳,向他挤挤眼,他立即转口说,哪位同志是坏蛋?哪位同志是坏蛋?这一下郑文杰更不敢吭声了。经理见还没有人应声,就亲自宣布,这个好蛋放在窗台上了,谁缺一个蛋自己来拿吧!”

这个王八蛋,一个大姑娘刚刚夸了他几句,他紧跟着就露原形,讲起了带荤味儿的笑话。

最婵捂住嘴没好意思大笑。

郝武长趁势抓过她的一只手:“我给你摸摸脉,看还烧不烧?”

最婵没有躲闪,含笑看着他,只觉得好玩儿:“你还会把脉?”

郝武长笨拙地捏着她的腕子,向上翻着眼珠,做出一副认真号脉的神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张嘴,吐吐舌头。”

最婵照他说的做了。

他其实并没有摁到最婵的脉上,但他事先把医书上有关重感冒的脉象背下来了,就是想让最婵知道他并不是大老粗。他磕磕巴巴地背着:“舌苔薄白,脉象浮动,俗名就叫重伤风。恶寒发热四肢疼痛,头痛盗汗咳嗽严重,吐痰清稀鼻子不通,宣肺解表才是正宗……”

最婵大笑,几乎不能自持,不禁咳嗽起来。

郝武长急忙扶她坐起,轻轻为她捶背。最婵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他,自己将后背靠到窗台上,从炕上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温开水才止住咳嗽。

郝武长翻着两只骨碌骨碌乱转的眼睛问:“婵妹,你乐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最婵忍不住又想笑:“你把脉摸错了地方,说起来倒是一套套的像数来宝。”

说着说着,她又笑得眼泪要流出来了。焦最婵一向沉稳娴静,不要说还在病中,就是平时也很少会这样笑个没完,有许久她没有这般开心了。郝武长真是个大活宝,又是自己的干哥哥,在他面前不拘束,笑过之后病也像好了一多半。

郝武长的本事是把你逗笑了他自己却不笑,还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老师,学生背错了书你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纠正,不能光笑哇!《汤头歌》我已经能背到第七汤了,你听听对不对——百合固金二地黄,玄参贝母橘甘藏;麦冬芍药当归配,喘咳痰血肺家伤……”

焦最婵笑不出来了。

她一直都把郝武长当成一个心眼不错的粗汉,看来是低估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刀螂”。郝武长曾说他只上过几年小学,成了焦家的干儿子以后表示也要学医,却没有人把他的话当真。可他真的就学起来了,好像还学进去了。

见她一直没有出声,郝武长又叮问一句:“我背错了没有?”

最蝉看着他那张长脸说:“没有,挺好的。可《汤头歌》上的字你都能认识吗?”

“不是有字典嘛!”

“看来你决心要学医啦?”

“干哪一行说哪一行,我不能老像个二杆子。”

“可今后我爸爸、妈妈还能不能行医都说不准了……”

“咳,听蝲蝲蛄叫还不耩麦子啦!”郝武长眼珠一转,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还有几分忸怩。他这样的人一忸怩就显得格外滑稽,只见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纸,眼瞳尖亮尖亮地直盯着最婵的眼睛:“我这里还有一份儿作业,前天晚上写了多半夜,嘀嘀咕咕地在兜里揣了两天也不敢给你看。今天我豁出去了,你看了同意更好,算我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不同意也千万别生气,把它扔进灶火坑里,就算我什么也没写,你什么也没看,以后我还是你的傻哥哥。”

最蝉蓦地预感到,郝武长拿出来的不会是一般的作业。不知怎么,她似乎比他还要紧张,便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接过了那一沓纸。等郝武长走出屋子,她才打开来看。是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写得很用心——

婵妹: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怕过谁,从来没有我不敢说出嘴的话。可就是怕你,这些话不敢当面跟你讲,只好写出来。头一回干这种事,真难死我啦!你别笑话,也别害怕、别生气,我从小就是一只走单的野狼,没有群,没有窝,也没有目标,活一天算一天,过了今儿个不知明儿个会怎么样。不知前面等着我的是夹子、是枪弹,还是陷坑?这样活着太没有意思了,经常盼着能撞上枪口。所以得了肺结核都不想治。可来到你们家,才知道什么叫人,什么是人应该过的日子,什么是人应该有的家。当初认武院长做干娘的时候脑子里没有想别的,就是要像当儿子一样报恩尽孝。可后来跟你这个干妹妹接触多了,麻烦就来了,这不能怪我,就是神仙跟你在一块儿待长了都会爱上你!像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天上难找,地上难寻。我再粗再傻,好歹总还是分得出来。成天干哥哥、干妹妹地叫,怎么受得了,怎么能不爱上你!在我的老家,干哥哥、干妹妹就是一对情人,是指小两口。你也许会觉得突然。爱情都是突然降临的,来得不突然不叫爱。吃饭香不香在第一口,看人好不好在第一眼,我到下古林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当时就倒在你的怀里不省人事,那是我的福分,也是我们的缘分。是你救了我,爱从恩起,我因为感恩就爱上了你。我能管住自己的身体,每天不吭声地拼命干活,却管不住自己的感情,不能不爱你,不想你。感情这玩意儿也是一只到处游荡的野狼。这是不是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有一万个理由骂自己笨,立刻又能想出一万个理由卫护自己的笨。赖汉子娶花枝,天下笨蛋找好媳妇的多的是。天鹅谁看见都会爱,癞蛤蟆为什么就不能爱?如果天鹅拉一把癞蛤蟆,那癞蛤蟆不就也成天鹅了吗?爱是天经地义的,是人就有这个权利。自从开天辟地有了人,就都是具体的人,没有空洞的人。具体的人就是男人和女人,作为男人就应该爱女人,作为女人就应该吸引男人。行医只是治病救人,比行医更重要的就是男女结婚造人。男人过上有女人的生活,女人过上有男人的生活,是世界上的第一等大事,比当什么大官还要更伟大。

该说的话都说了,就第二次把我这条小命交到你手里,等着你的宣判。

郝武长

焦最婵心里咚咚乱跳,满面通红,眼睛模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把脸弄得精湿。她用手巾擦,越擦脸上越湿,索性蒙住脸,任泪水流个够。

她分不清读了郝武长的信是感动,还是震惊。这是她接到的第一封情书,在她的生活里,除去父亲和弟弟,郝武长算是接触最多的男人。她感到深藏于自己身内的某种东西在动,像生命源汁在流动,令她兴奋、战栗,还伴有恐惧。

她早就是大姑娘了,可她是在一瞬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成熟的,胸中压抑太久的爱之流冲溢而出。她缺乏准备,更不知道爱的能量是如此巨大,同时又是柔软的、流动的,富有弹性和创造性,令人昏眩和困惑。因为,她的爱并不想流给郝武长,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向她求爱,更无法想象将自己的未来跟这样一个人联系在一起。这大概就是她哭的原因,爱来得这般突然而猛烈,可又不是她所企盼的,不是她想看到的样子。

郝武长感动了她又伤害了她,可她不知道该怎样答复他。她有一种莫名的隐隐的不安。

不管怎么样,她平静的姑娘心境看来不会再有了,生活已经开始粗暴强烈地闯进她平淡无奇的经历中来。她把郝武长的信叠好,放进自己的抽屉,尽管还浑身发软,却也挣扎着下了炕,洗脸梳头,然后抱柴火做饭,决定不能再让郝武长伺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