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武长等了两天,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那封从《情书大全》上抄抄改改弄出来的情书,看来还没有把最婵惹翻脸,她没有大哭大闹地羞辱他或要把他赶跑!
根据他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以最婵的性格,即使不同意嫁给他,也绝不会把事情闹大的。他猜对了,最婵在尽量躲着他,万不得已撞个对面,也不拿眼睛看他。他定心了,完全可以把这种不答理他理解成是姑娘的害羞,是她的默许。
第三天,他选了个焦起周和武桂兰都在屋子里的时间,进门就跪倒了——对他来说跪下去已经变得很容易——把干妈、干爸前面的“干”字也自作主张地省掉了:“爸,妈,求您二老答应一件事,我跟婵妹相爱了,让我们结婚吧。”
人的脸皮最薄,往往成为人身上最薄弱的地方,许多事情、许多好处,由于“抹不开脸皮”、“顾全脸面”而放弃了。郝武长的长处恰恰是身上本该薄的地方他厚,本该软的时候他硬。而通常是最坚硬的膝盖,长在他的身上成了很柔软的物质,却可以攻克最坚硬的心。凡他想要的或他想干的,他就敢于舍下脸,去求去争。
焦起周看看妻子,武桂兰看看丈夫,谁也没有从凳子上掉下去,可各自的心里都很奇怪。还应该说郝武长会选时机,眼下是焦家最困难的时候,人在困境中要求就不会太高,容易迁就。
武桂兰见不得一个大男人说跪就跪,先说话了:“快起来吧。”
完全可以把这句话理解成是同意了。
郝武长站起来,提着屁股,赔着十分的小心坐到炕沿上。
这是多么尴尬的场面,自古来中国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手脚没处放,原因就在于岳家和女婿的关系从来就十分微妙,更像是一对天敌。准备当女婿的人要充分展示自己的优点,不能让有可能成为自己岳父、岳母的人小瞧了。准备当岳父、岳母的人更得端着点架子,要给会抢走自己女儿的小子立点规矩。由于郝武长不懂得传统习俗里的那一套,管你敏感不敏感,微妙不微妙,眼皮一抹搭,死皮赖脸到底了,你还能怎么样?反而使原本很尴尬的场面不那么尴尬了。
焦起周问:“你说最婵也愿意跟你?”
郝武长说瞎话时会眨巴眼:“她愿意。”
焦起周又看看妻子,武桂兰说:“武长,假如你结了婚,是回陕西呢,还是继续留在我们身边?”
郝武长立即又端出起誓的口气:“只有你们看不上我,拆散我们,赶我走,我没有办法。否则,让我们结了婚,我就会一辈子都在你们身边伺候二老!”
武桂兰思量了一会儿,眼睛看着丈夫说:“要不先让武长出去,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等咱们商量一下再定。”
“求二老务必答应我们的婚事!”郝武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才起身走出去。
焦起周小声问武桂兰:“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呢?大男大女,天天在一块儿,没有出什么事吧?”
武桂兰笑了:“别瞎想,自己的闺女还不知道吗?什么事都不会有。你倒是说说这事该怎么办吧?”
焦起周闷了好半天才开口:“要说武长的条件是差了点,穷光蛋一个,文化也不高,太委屈咱婵儿了。可谁叫咱没有城市户口啊!你还记得王师傅的儿子吗?我曾经动过他的脑子,人挺老实,比最婵大两岁,正经八百的工人,端着公家的饭碗,咱孩子跟了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就不用犯愁了嘛。我没敢正面跟人家提,用开玩笑的口气向王奎恩说过两次,愿意跟他结成儿女亲家。老王师傅是个厚道人,竟两次都不拾我的话茬儿。这还不明白吗?人家不愿意找这个麻烦呗!娶个媳妇没户口,将来生下孩子也是黑人,就像咱们这一家子一样,这些年吃亏受罪不都是因为没有城市户口嘛!如果连王师傅这样的人都不愿意跟我们结亲,婵儿还能找得到别的城里人吗?要是把她再嫁回平陆,或者在下古林找一个人,又比郝武长强到哪里去?所以呀,我想成全武长和最婵,他们都大了,老这么干哥哥干妹妹地在一块儿也不方便。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事干,不如用他们的婚事冲冲喜,把我们这些年的晦气冲一下!”
焦起周的这番话里,没有通常在谈论这种事情时应有的喜兴和激动,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在说服自己,在宽慰妻子。你还别说,他这个借女儿结婚冲喜的理论还确实打动了武桂兰。
农村人碰上灾祸或感到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顺心的时候,都喜欢用给儿女办喜事来冲散灾祸的阴影,希望喜事带来好事,喜气迎来好运。作为女人,武桂兰想得比较细致和具体:“应该给武长的家里写封信,他的父母没有了,也得叫他哥哥来一趟,当面商量商量喜事怎么办,顺便把村上的证明捎来,他们要登记结婚的时候没有大队证明是办不了的。”
“这个好办,让武长自己写信。”焦起周神思恍惚,似乎还在犹疑不定。他琢磨不透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没有理由要拆散这桩婚姻,可心里又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大门外又有人在闹闹嚷嚷。他走出屋子,听到郝武长的嗓门最大,连数落带骂。骂谁?当然不是骂来求医治病的人,而是骂县卫生局,不安好心啦,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啦,想霸占秘方啦……凡是焦起周心里有又不敢说出嘴的话,他全敢往外抖搂。经他这样疯魔癫狂地一通闹腾,挤在门口的人不大一会儿就都散了。最近这一段时间郝武长就成了给他们看家护院的,外人来了都是他应付。来人客客气气,他也好说好道;来人着急,他比人家更急。有他挡驾,家里安静多了,省了焦起周和武桂兰的许多口舌。
焦起周站在院子里,忽然下了决心,就把最婵嫁给郝武长吧!最婵心眼儿好,但性子太软,经不住人家三句好话就没了准主意。武长人粗心硬,敢说敢为,最婵跟着他以后不会受别人欺负。两个人相互取长补短,倒也般配……
他想到这儿眼眶一热,竟有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急忙用手背去抹,却越抹泪水越多,好像心里藏着极大的委屈,这一刻莫名其妙地被融化了。到底是自己委屈,还是替女儿委屈?他暗暗责备自己,女儿出嫁是高兴的事,而且结婚后并不离开自己,你掉的哪门子眼泪呢?即使要哭,也是当娘的事,再怎么也轮不上你这个当爸爸的哭鼻子抹眼泪啊!看来真是老了,人一老了泪水就多。
他听到小女儿最芳放学回来,在大门外跟武长打招呼,赶忙用衣襟擦干脸上的老泪,转身要回屋。最芳已经进了院子,一边叫着一边扑过来:“爸,我回来啦!”
焦起周接住女儿丢过来的书包:“嚯,我闺女放学回来可是咱们家的大事!”
老闺女是一宝,老爸的年龄越大,老闺女的年龄越小,爷俩就越亲密,相互都是对方的大玩具,是开心果。最芳把眼睛紧凑到焦起周的脸跟前,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瞄瞄:“爸,你眼睛红啦?”
“刚才收拾院子眯眼了。”
还两只眼都眯啦?最芳鬼精灵:“是不是又犯愁了?不让看病就不看,忙活了一辈子了,不正好抓这个空儿歇一歇。要不我也不上学了,到县里打工来养活你们。”
“别瞎说,家里还没到要靠你来养活的地步。你的责任就是好好上学,咱焦家必须得出个大学生,这就是你!”焦起周用手掌梳理着小女儿的短发,最芳仰着脸,闪动着黑眼珠,点了点下巴颏儿。他叫最芳去把姐姐叫过来。
焦起周回屋刚用湿毛巾擦了把脸,最芳就攀着姐姐的膀子进来了。
武桂兰还坐在炕上愣神儿。最芳上炕爬到她跟前,小声问:“妈,你愣巴唧唧地又想什么呢?”
武桂兰摆摆头,说什么也没想。
最芳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我长大了可无论如何都不当大夫。”
最婵问:“你又怎么啦?”
“当大夫眼里看见的是病,心里想的是病,看不见别人的病自己的心里就会长病,这样活一辈子多难受!我将来要眼里看的是快乐,心里想的是快乐,自己一辈子都快快乐乐。”
“傻丫头,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武桂兰把小女儿搂进怀里,问最婵,“婵儿,武长求我们答应他跟你结婚,你真的喜欢他?”
喜欢?焦最婵悚然一惊,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她却答不上来,她喜欢郝武长吗?她不能肯定,也许她并不厌恶他。她不能一下子不假思索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实际上已经说明了她不喜欢。可她当时并不理解这一点,生活还没有教会她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男人,她没有体验过别样的更丰富的生活,就把实际存在的当做了理所当然的,已经发生的就是合理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十分为难:“他只是给我写了一封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
“哎呀,真有意思,天天见面还要写信。”最芳一下子来了兴致,“姐,给我看看行吗?”
“芳儿,别打岔。”武桂兰在小女儿的头上拍了一下,“最婵,你觉得武长这个人怎么样?”
最婵又闷口了。她不能简单准确地说出对郝武长的印象,自从接到他的求爱信,最初的感动消失以后,她再一见到他或一想到要跟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就感到一种轻微的恐惧和持续的恶心。
武桂兰又问了一遍:“婵儿,你跟父母得说实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婵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看着他不顺眼。”
“咳,这算什么毛病?”武桂兰不知是对女儿的回答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就顺眼了。女人要想牢靠就得找个肩膀头一般高的,省得要仰头向上看,那日子长了会有多累呀!高攀了嫁过去就容易受气,我们救了武长的命,又收留了他,你再嫁给他,他能不对你好吗?就像当年你爸爸治好了我的病,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他,能不跟他铁心吗?”
最芳快嘴快舌地接上来:“你说的这是什么理儿?你嫁给我爸正说明当年你有眼光,而且眼光很高。你当时是农村姑娘,还有一身病;我爸可是矿医院的大夫,城市户口,肩膀头可比你高多啦!”
武桂兰还真让小女儿给堵得一时不知该怎么自圆其说。
焦起周开口了:“芳儿,这是商量你姐姐的大事,你能不能别跟着胡搅!”
老闺女并不怕他:“这怎么是胡搅呢?有理说理,你说不出道理才是胡搅哪!”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跟你妈妈的结合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是肩膀头不一般高,或者是谁高攀了谁……”焦起周今天格外容易伤感,声音喑哑,脸色也略显阴沉,讲起了他从来没有跟女儿们讲过的事情,“我在跟你们的妈妈结婚之前还有过一段婚姻,对方是矿上的女工,还没到半年就散啦。主要是我受不了那份儿闲气,不能回老家,不能给家里寄钱,每逢老家来了人都要看她的脸子,听她的闲话,看她摔摔打打。分手后我给自己立下了规矩,宁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再找城里人!当时你妈虽说在农村,却有文化,出身书香门第,即使算不上是大家闺秀,也可称是小家碧玉。我是离过婚的男人,你妈可是黄花闺女,最主要的是,在我给你妈治病的过程中,两个人产生了感情……”
最婵和最芳都听愣了,她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父亲还有这么一段插曲。如果不是今天话赶话把他逼到了墙角,这件事也许要瞒她们一辈子了。
最芳问母亲:“妈,你知道这件事吗?”
武桂兰点头:“知道,两个人有了点感情以后,你爸爸就告诉我了。”
最芳又问:“什么叫黄花闺女?”
武桂兰笑了,在谈论给大女儿定亲的过程中她这是第一次笑,用手指点点小女儿的头:“你就是黄花闺女!”
最芳仍旧叮住不放:“我认为兰花要比黄花好看,为什么不叫‘兰花闺女’?”
武桂兰无奈:“哎呀,你这学是怎么上的?知道黄花菜吧?每天都要开两次花,太阳刚一出来的时候开花,快到中午太阳暴晒的时候,黄花会合上。酷热过后再打开,到太阳落山后又合上,老是保持花芯不冷不热,洁净娇嫩。所以古人用它来形容处女。”
最芳咋咋舌头:“真棒!妈妈一肚子学问,看来是爸爸高攀你了。”
焦起周不想就这么让话题跑远了,将眼睛又转向大女儿:“最婵,你跟着爸爸妈妈学医,病人们也就一口一个焦大夫地叫你。但我们自己的心里可不能发飘。你还是农村姑娘,爸爸曾经努力想给你找一个矿上的工人,可连最老实、跟咱们家最好的人家,都不愿意跟咱结亲。我们不得不脚踏实地想这件事,你还得在农村找,把郝武长跟农村小伙子放到一块儿比,还能说他差到哪里去呢?”
这话很有说服力,它的力量在于严酷透彻地击碎了最婵作为姑娘的自尊和种种梦想。两天来,她的心思一直像风一样刮过来又刮过去,父母却给她拿了主意。她只有接受这个决定,这也暴露出她心性中脆弱的一面。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最芳从炕上蹿过来,用力抱住姐姐的肩膀,嘴里嘟嘟囔囔,不知是说给谁听:“我这辈子一定不结婚!”
焦安国的失车之恨一直没有化解。
他太爱那辆大老美的山地车了,刚拿到手还没有亲近够,就被工段长夺走,而且工段长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第二天就把钱带来,而是一味地拖延,还不是一次给齐,拖几天给那么一点点,叫焦安国怎能不恨!
这还是一种羞辱,使他心里窝了一口气,因而倍感孤独,说话就更少了,常常上一个班也说不了几句。有活儿干活儿,没有活儿就闷在更衣室里看电工书,他的工作离不开电,研究电工学是公的。同事们谁家的电器出了毛病都找他,把同事的私活儿带到班上干也是公的,更衣室就是他的修理部。
这件事还伤害了他对矿区的感情。他对本职工作不再有兴趣,业余时间开始读医书,歇班的日子和大倒班的空暇必定上山采药。采了药便就近晾在矿区后面的山坡上,晒干以后打成捆。
可悲的是,班上并没有人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头,因为他过去也是这么蔫头蔫脑的。谁也没有更多地留神他的神色。
但有一个人除外,这就是卓欣运。
她知道他的秘密,也可以说掌握着他的命运,如果她将焦安国用多少钱买的那辆美国山地车,又是用多少钱卖给了工段长等等公开讲出来,那焦安国在车间里还能待得下去吗?
尽管他当时是在气头上,可事后也没有听说他找工段长更正啊!但卓欣运跟谁也没有讲过这件事,心里可是对焦安国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同时还有一点莫名的感伤。焦安国也知道她掌握着他的秘密,却跟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说,这是心里没有她,还是信任她不会出卖他?他们经常会在交接班的时候碰面,眼光却不接触,谁也不跟谁搭话。
就在卓欣运为结束跟焦安国刚刚开始的关系而怅然若失的时候,有一天下中班的路上,她却被焦安国拦住了。从车间到宿舍要走很长的一段路,高高低低,曲里拐弯,离开大道后灯光暗淡了许多,焦安国站在拐向女工宿舍的岔路口等她。她只有一个人,黑灯瞎火地被吓了一跳。
焦安国把一个黑糊糊的小纸包递向她:“这是卖那辆美国自行车的钱,麻烦你得空儿的时候带给你老姨。”
卓欣运没有接:“我不管,车子是卖给你骑的,又不是托你给倒卖,这钱我老姨不能要。”
焦安国愣了一会儿,不得不从头解释:“咳,工段长以势欺人,我想报个大数吓住他,谁想他真要了。后来我想告诉他实话,发现他并没有自己骑它,转手又卖给了别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卖了多少钱。其实我要知道他不是自己骑,他要多少钱我都会再买过来的……到今天上午他才把买车的钱凑齐了给我。”
卓欣运还是不接钱:“这钱是你赚的,你就自己留着呗。”
“我怎么能贪这种便宜?拿出二百块还了账,剩下的二百五十块理应给你老姨,那辆车子实际也值四五百块,如果不是看你的面子,绝对不会那么便宜卖给我。”焦安国强行要往姑娘手里塞钱,卓欣运转身就跑,却被焦安国抓住了一只手,姑娘觉得通身一抖,脚下发软,那只被抓住的手回应般地也抓住了对方。
两只能放电似的手拉在一起,没有马上松开。
他们都很紧张,紧张得不能说话,怕一说话两人会分开。却又非常默契地向矿区后面更幽暗的地方走去。
月光朦胧,夜空如水,四周非常安静,只有草丛里的秋虫唧唧鸣叫。他们手拉着手,肩贴着肩,缓缓地没有目的地走着,一股夜风袭得人身上起粟,他们的身子往一起靠得更紧了。卓欣运的发丝撩得焦安国的脖子痒酥酥的,有种难言的快意和亢奋。
他拿眼瞅瞅卓欣运,姑娘也正歪头看着他,眸光闪动,如星星一般晶亮。
焦安国抽冷子把那沓钱塞进卓欣运的外衣口袋,姑娘想掏出来还给他,两只手却都被他牢牢地抓住了。她不再挣扎,打破沉默说:“好吧,我不再跟你打咕了,既然你喜欢那种自行车,我告诉老姨夫去天津港的时候再给你重新买一辆吧。”
焦安国却拒绝了:“不,即使再买来我也留不住,工段长上边还有车间主任,下边还有班组长,得买多少辆才能轮得上我自己骑啊?人家说得对,目前我还没有资格骑这么好的车!”
借着月光,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在盯着他。
焦安国气质清冷,眼神中透出愤懑和执着。她想安慰他,声调也跟刚才大不一样,轻细柔和,充满温情和关切:“你甭管了,钱我暂时先收下,这件事看来给你的伤害不小……”
焦安国确实是心存耿耿:“它让我明白了自己是谁,要不然还觉得自己不错呢!工人当着,从外国进口的山地车骑着,每天仨饱儿俩倒儿,真不知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就不想当这个工人了?”
焦安国反问她:“你觉得,一辈子就待在这儿看送料机,有意思吗?”
卓欣运被问住。
但她反应敏捷,很快又将他的话反弹回去:“你觉得干什么才有意思呢?”
焦安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取笑他,甚或把他的想法再告诉别人,可若连她都不能信任,自己在这个矿上还有能够说话的人吗?今晚他有一种冲动,愿意就这样跟着卓欣运在月色下一直走下去,把自己心里的全部胡思乱想都向她倒出来。他斟酌着词句,边想边说:“我很后悔考大学前太不用功了,现在特别想去上大学,暂时却还不能丢了这个工人指标,否则会对不起家里,这是姐姐让给我的。因此我只能上那种业余的或函授大学,还可以不用花家里的钱。”
“你想学医?”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老上山采药,也敢给别人摸脉开药,所以我断定你真正的志向是在医上,喜欢无线电只是为了玩儿。”
“哎呀,你可真……”后边还有“了解我”三个字他没有吐出口。焦安国停住了脚,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盯看卓欣运,眼神在姑娘脸上轻移细掠。
卓欣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躲闪闪,却绽开一脸笑容,一如头上的月亮,光洁、丰满、妩媚。她催促他说:“你刚才说我什么?”
焦安国眼里激情四溢:“我说你真厉害!”
“厉害?”
“是厉害,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以前我总以为自己的爱好第一是电子,第二才是医学。来矿上这不到一年,我才慢慢弄懂了自己,玩儿是玩儿,事业是事业,兴趣要用到事业上,不能因为玩儿误了事业。现在我调整过来了,我将来要主攻的是医学,电子是辅助,可成人大学里没有医科,我只能先学电子或管理。”
卓欣运静静地听着,她突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是真的喜欢上焦安国了!他在一同进矿的年轻工人中是最不显山露水的,不轻不浮,可数他多才多艺。表面上是兴趣广泛,好奇心重,可心里大志笃定。
姑娘想到这儿脸上一阵发烫,从焦安国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轻声说:“太晚了,咱们回去吧。”
焦安国本不想回去,可这种事是不能不顺从姑娘的意思的。但他还不太甘心:“这才几点就说晚,我哪一天都比这个晚。”
“这一周你不是上早班吗?”
“是啊,我最怕上早班了,起不来。”
“那你还说不晚?”
“我不怕熬夜,就怕早起。”
“你是夜猫子。”
焦安国的手还想再去寻找姑娘的手,卓欣运闪开了。
他吞吞吐吐地问:“我要提个问题,你能保证不生气吗?”
“什么问题?”
“你喜欢孙矿长的儿子吗?”
卓欣运站下来,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了,眼睛直视焦安国,一字一顿地说:“不——喜——欢,我也绝不会去当孙矿长的儿媳妇!”说完转身跑回宿舍去了。
焦安国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即扯开嗓子吼唱起来:
亲爱的人我曾经答应你
我决不让你烦恼
……
郝武长的大哥来到下古林。腰身佝偻,苍老木讷,见了焦起周夫妇不仅没有表现出对亲家公亲家母应有的亲热,甚至连笑容都没有。看上去倒不像是不想笑,而是不知道还要笑,想不起还要笑,或者因为平时笑得少,已经忘记人应该怎样笑了。
连笑都忘记了的人,说话就自然更少了。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的兄弟郝武长还活着,没有想到像郝武长这样的人还能找上媳妇,没有想到这个媳妇还比他兄弟强百倍……不光是他,恐怕全庄上的人都有这些“没有想到……”突然接到郝武长要结婚的消息,就像接到死人的请帖一样令人大吃一惊,立即轰动全庄。
这个瘟神不但没有死,还混上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人间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郝老大尽管心里这样想,可对救了他兄弟的性命还捎带着搭上自己大女儿的焦家夫妇俩,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不会笑的人自然也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激,或许他还有其他的顾虑,他不愿意当一个能主事、能为郝武长负责的大哥,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
他可以不说话,焦起周却不能不请他吃饭,毕竟是远道而来。郝老大越是不吭声,焦起周就越得不停地说,总不能让饭桌上冷场啊!
不爱说话的人也习惯于别人的沉默,焦起周则觉得这种相互无话可说的场面特别难堪。亲家第一次见面就谁也不答理谁,各自闷头吃饭,是八辈子没见过饭呀,还是双方都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让外人看到肯定是以为他焦起周简慢了客人。
焦起周无奈,出于礼貌,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向郝老大提些问题。你提出问题他总该会回答吧?一回答问题不就得开口说话,亲家相聚也就有那么点意思了。孰料郝老大反应迟钝,或者不接话茬儿,或者答话答不到点上。郝武长在旁边觉得脸上无光,就抢着替他哥说话,抢着回答焦起周问他哥的问题。这一来郝老大就更乐得不用张嘴了,好像他们说的与自己没有关系,只顾闷头吃饭。
这兄弟俩,竟是如此地大不相同。
郝武长一喧宾夺主,又搞得焦起周索然无味……他本来是打算请郝老大来商量怎样给他兄弟办喜事的,现在却变成跟郝武长本人商量了,这还商量个什么劲呢?
其实,郝老大并不愚憨。他身上只带来八十块钱,有什么脸面跟人家焦大夫商量婚事,还不是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再说他也管不了自己的兄弟,谁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哄转了这一家人。看焦家的大女儿不瘸不瞎不聋不哑,水灵贤惠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相中了郝武长呢?如果他现在充大哥主婚,将来郝武长再惹出什么娄子,人家焦大夫找他这个当大哥的评理,他可是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郝老大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民,却并不缺少心眼儿。吃过午饭,他抖抖瑟瑟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八十块钱递给郝武长。郝老大并没有老到连手都不利索的程度,他或许是舍不得,或许是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笔钱拿出来,嘴上说:“你知道我的日子过得紧巴,只能凑出这么一点。”
郝武长并不知道那是多少钱,可一看那薄薄的一小沓十元一张的票子,就猜出多不了,少了五六十,多了百八十。他觉得这个倒霉的大哥真给自己丢脸,就这么一猴儿眼子钱,你不能在没有人的时候偷着塞给我吗?但他还是接过钱,飞速地放进自己的口袋,不管多少,能有就是赚的,不要白不要。
郝老大自然有他的想法。他们兄弟早就分家单过了,以郝武长的人性平时跟他几乎没有穿换。如果郝武长是在小孙庄办喜事,郝老大可能连一分钱都不掏。这次他能大老远地赶来就已经不错了,既然来了如果不拿出一点钱,自己的面子也太过不去。不管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都是从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许他当兄弟的不仁,不许自己这个当哥的不义。以一个农民的算盘不管怎么扒拉,郝老大这一趟都是吃了大亏了!趁着天早好赶车,他要回去。
焦起周一愣:“你不能走哇!”
他的口气硬了一点,把郝老大给吓住了。他木木地看着焦起周,本来心里就一直在嘀咕,世界上哪会有这么美的事?生怕自己掉进一个套子里。
焦起周放缓口气解释说:“你从陕西来一趟不容易,无论如何也得等给他们办完喜事再走。”
郝老大嗫嚅着:“家里也忙……”
多忙也不在乎这一两天。焦起周突然打定了主意,事已至此,晚办不如早办。反正郝武长也不是什么乘龙快婿,用不着张扬显耀,莫如趁着他大哥在这儿就把事情办了,让村里人看着像回事,就说:“这样吧,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办事,怎么样?”
郝老大还能说什么呢?反正就是这一堆这一块,叫留下就留下呗。
焦起周叫郝武长领着大哥去他住的房子里歇息。屋里只剩下焦家人了,焦起周又详细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一家人抓紧时间商量。
好在房子是现成的,最婵、最芳姐妹俩住的那间房最干净,重新布置一下,墙上糊层新纸,弄点大红大绿的玩意儿往屋顶上、窗户上一挂,在多贴几个喜字,就是新房了。最重要的是新房炕头上必须得有一大摞色彩鲜艳的新被褥,幸好武桂兰已经准备好了,还给最婵和郝武长各做了一身新衣服……
在农村办喜事,这就算差不多了。何况,郝武长并不是下古林人,他娶媳妇由老丈人家操办,办大办小娘家不挑理,别人哪儿还有插嘴的份儿。焦起周一家也不是下古林人,在这个村里没有亲戚,也谈不上有老邻旧友,再说焦家是嫁姑娘又不是娶媳妇,无论怎样办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焦起周打算在正式办事的那天就摆三桌:“一桌是下古林的村干部、矿上的朋友以及郝武长的大哥;第二桌是平时没少给医疗站帮忙的下古林村民;第三桌是焦家的人和焦家的亲戚。
商量好以后,焦起周亲自去村委会给村长下请帖,顺便借点钱。按农村的规矩,办喜事借钱容易,何况村上人谁没有求过焦起周和武桂兰,以他们的身份肯张嘴就是给了干部们很大的面子。然后他又借村里的电话通知儿子安国,并让他去告诉矿上的几个朋友;紧跟着又给老家平陆打了电话,对焦家来说这不能算小事,借机会都来聚一聚吧,既然是办喜事,人太少了也不热闹。
当天来不及做什么,第二天一早,焦家里里外外地就忙乎开了。得到信儿的村民也自动过来帮忙,扫院子,支桌子,往大门上贴红,热热闹闹,一下子就有了办喜事的气氛。在农村,有人吵架还会引来半街筒子的人看热闹,何况是遇到了有人结婚这样的事!如同看大戏,这台大戏的主角是新娘、新郎,舞台就是新房。人们不请自到,焦家的院子里出出进进都是人了。这倒也好,办得火火暴暴,总算对得起最婵了。
到傍晚,焦起周平陆老家的人也到了。最该来也最想来的是焦起周的老母亲,可老人家身体不好没有来,派起周的弟弟斌丹和侄女焦最霞带着一帮子年轻人来了,来了就好,年轻人多了热闹。
焦安国一下早班也从矿上跑了回来。亲戚们一来就都挤在新房里,办喜事的全部喜气,还有硬件、软件都体现在新房里呢,亲戚们自然有资格先睹为快。被子几床,褥子几床,都是什么里儿什么面儿,里面夹着的是哪里的棉花,娘家陪送了些什么好东西,婆家置办了些什么骄人的东西,新娘子借这个大喜的日子给自己积存了些什么好宝贝,娘家的人都可以打问。最婵的婚事未免让娘家的亲戚们大失所望,新房里里外外,铺的盖的,一对新人身上穿的,都是焦家陪送的,甚至连请客吃饭的花销也要焦家自己出。迎面柜上只放着郝武长用他大哥给的钱刚从合作社给最婵买来的一块手表和一把小梳子。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郝武长的样子,他好像对眼前的这一切都挺心安理得。娘家的人心里都在猜测: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本事,值得焦家这样对他?
这种日子,娘家人来就是要挑礼儿,女人们一多嘴就更没有把门的了:“姓郝的这小子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捡了这么大个便宜!咱们的婵子哪一点不如人,为啥要这么就合姓郝的?难道他是深藏不露的薛平贵?是小说里的丐帮帮主?婚姻大事关乎最婵一辈子,这个宝可压得太大了!”
最婵听着娘家的姐姐妹妹嫂子婶子们东一嘴西一嘴,忍了好多天的满腹委屈再也忍不住了,抱住最霞号啕大哭:“天哪,我这也算是嫁人?!”
站在一边的焦安国黑虎着脸一直没有吭声。他得到消息后曾跟父亲争吵过,很快就发现大事已定,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在看到老家的人都不大满意这桩婚事,认为还有一线希望能挽回局面,就愤愤然高声插进来说:“姐,现在退婚还来得及,扔了这王八蛋的破表和小拢子,这婚咱不结了!”
焦安国这一喊,娘家人全都不吱声了。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怎么退得了婚?娘家人是来贺喜的,不是来闹喜的;是来给新娘壮胆的,不是来拆新娘的台的!
娘家吵闹的时候武桂兰在场,她心慌意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办坏了,至少是太莽撞了。但眼下走到了这个地步,木已成舟,想悔婚是不可能了,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她抱紧女儿,任凭自己的眼泪纵横,却用手绢不停地给最婵抹泪,嘴里喃喃而语,与其说是安慰女儿,还不如说是宽慰自己:“只要武长这娃日后不坏良心,就权当是咱焦家娶女婿吧!”
焦安国不能让自己也跟着掉眼泪,转身走出新房。
娘家的女人们也不再说什么,她们本该是来挑婆家的礼,可这里没有婆家,只有娘家,挑来挑去挑到自家人身上,还有什么意思?她们可担不起搅了自家人婚礼的责任,于是又开始劝解桂兰母女。好在农村嫁闺女,母女和姐妹们抱头痛哭并不是新鲜事,新房里的这一幕并未影响外面对婚事的筹备。
转过天来的下午,焦家的院子内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村里人看惯了本乡本土的人怎样娶媳妇,却很少看到外来户怎样娶倒插门的女婿,熙熙攘攘可算把气氛造足了。请的客人也陆续来到,下古林早已退位的老书记陈广立被让在上首的座位上。
大门外又传来一迭声响亮的“恭喜——恭喜”,连看热闹的人都朝院外边看,在农村能喊出这种腔调的人可不多。来的是黄鹿野,他今天要扮演证婚人的角色,收拾得格外抢眼,一身棕色西装,三接头的棕色皮鞋,雪白的衬衣领子上系着花绸领带。长头发已全部灰白,却并不稀疏,甚至愈显得浓密粗硬了,蓬松着活像狮子头。肤色黧黑,满脸爽朗灿烂的笑容,顿时让全院子都阳光明媚。
焦起周和武桂兰从屋里迎出来,黄鹿野又抱起拳头:“恭喜二位!”
“同喜,同喜。”焦起周还礼。
人到这时候想不高兴都不行了,叫黄鹿野来了一闹腾,连武桂兰的脸上也现出了难得的笑容。黄鹿野继续嚷嚷着:“小婵子哪?让我看看新娘。”
武桂兰在前边引路:“在新房里,先到新房里坐一坐吧。”
焦安国帮着姐姐在新房里陪着矿上来的客人,其中有孙副矿长的夫人温妙群,已经退休的王恩奎两口子……黄鹿野一进来理所当然就成了中心,双手捧住打扮一新的新娘子焦最婵的肩头,赞不绝口:“嗬,真漂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最婵的手里:“祝贺你!看看你们我还能不老吗?你刚来的时候那么大一点。”他伸出手掌在自己的膝盖部位一比画,“一见了我就躲到你妈身后瞪着俩黑眼珠偷着看我,一转眼就到了出嫁的年龄啦!”
温妙群接上嘴说:“是啊,人这一辈子真是太快了,孩子长得快,自己老得快,往后只剩下死……”她嘴里的“得快”两个字还没吐出口,黄鹿野一拍她的肩接过话茬儿:“死不了啦!妙群,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兴说不吉利的话。别人都可以感叹自己老得快,你不能说,因为你是老得慢,而且越老越有味儿,越馋人。等会儿跟我一块儿给最婵证婚,一来你是矿长夫人,给年轻人抬着点,二来我当年追你没追到手,今天借着给别人证婚也跟你并肩而坐,过回结婚的瘾……”
“该死的,你还这么老不正经啊!”温妙群连捶带搡把黄鹿野推出了新房。
黄鹿野嬉笑着冲焦起周、武桂兰招招手,三个人来到焦起周夫妇住的房子。
黄鹿野一下子又变得异常严肃了:“你们的医疗站还真的被停了?我是从报上看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焦起周很敏感:“你说从报上看到了我们的消息?是什么报?”
“你们还不知道?”黄鹿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份半个多月前的《山西日报》,已经折叠得皱皱巴巴了,打开来,焦起周才看见上面早就登出了武桂兰的告状信。这倒给表面上高高兴兴,心里却阴影重重的焦武二人带来一份真正的惊喜,他们早已经死心,甚至相互都不敢再提起曾经给报社写过信的这码事了。
黄鹿野自感得意:“你看,幸好我多个心眼儿把报纸留下来了。可你们怎么会没见到报呢?”
焦起周兴奋异常:“我们在这个小村子里又怎么能见得到省报呢?老黄呀,你的这份儿贺礼可是不薄!”
武桂兰的心里却充满疑惑:“我们早看到一会儿晚看到一会儿倒不大要紧,按理说地委的头头、县卫生局的头头应该早就见到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呢?”
黄鹿野问:“你要什么动静?”
武桂兰反问:“不管怎么说,也得给我们一个答复吧?我们还能不能继续给人治病呀?”
黄鹿野咂咂嘴:“傻了吧?你呀,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天真。你看好了,这可是给你按群众来信登的,也就是说你去了一封信,人家讲民主给你登了出来,不等于就是支持你,也不等于就证明你是对的。”
武桂兰不服:“如果报社不认为我是对的,能把我的信给登出来吗?”
黄鹿野笑得令人发毛:“五七年打右派的时候,就在报纸上刊登了好多右派分子的信……”
焦起周赶紧截断他:“你别吓唬人了,现在毕竟不是五七年,这封信的发表至少表示省报是同情我们的。现在倒是该商量一下,要不要拿着这份报纸去找一下县卫生局?”
武桂兰拿眼睛看着黄鹿野,似乎很重视他的意见。
黄鹿野也就当仁不让地给他们出主意:“依我说,找不找都一样。还指望县卫生局会向你们两口子赔礼道歉吗?上级什么时候有过错?他们不追究罚款,不再找你们的新麻烦,就算是你们告赢了。但是这封信一登,县卫生局算是恨死你们了,今后你们还想在原田县待着可就难了!当官的没有不记仇的,还不找个理由就整死你!”
焦起周和武桂兰的心里都咯噔一下子。
黄鹿野的话很难听,却又不能不承认他分析得有道理。他们心情沉重,一时竟忘记女儿举行婚礼的时间了,直到安国进来催促,他们才起身走到院子里去。
焦安国从矿上找来一个同事担任结婚典礼的司仪,这样可以见机行事,不叫场面尴尬或让姐姐受气。最婵本来就对嫁的丈夫不称心,再若被闹喜的人胡乱戏弄一顿,那怎么受得了!
典礼在院子里进行,三四十张凳子还不够坐的,不请自来的、凑热闹的人一律站着,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登登。院子里烟雾腾腾,笑语喧哗,焦起周总算松了口气。他觉得把喜事办得热闹就会让最婵感到风光,就不至于太委屈了女儿。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他没敢通知太多的亲友,可又老怕人来得太少,场面过于冷清了对不起最婵。岂知,在农村什么都可能少,唯独不会少了人。
典礼进行得很顺利,虽然地处农村,新郎、新娘也都是农村户口,可主持婚礼的司仪是城里人,一切程序都按城里人的规矩进行,把难为新郎、新娘的一些节目省掉了,多增加了一些讲话,反正城里人、有头有脸的人都不怕讲话,主婚人讲,证婚人讲,来宾讲,村长讲……该讲话的都讲了话,典礼也就结束了。
紧跟着就开饭,原来打算的三桌坐不下,临时又加了一桌,到了这时候就有多少算多少了。这种婚礼的真正高潮就是吃饭,酒过三巡,最初的拘谨消失了,客人们自己就会闹起来、逗起来,劝酒的,赖酒的,划拳的,借着酒劲儿撒疯说笑的。闹喜闹喜,不闹起来,喜兴气氛似乎就不能发挥到极致。这场婚礼的缺憾就是没有人闹洞房,跟一对新人逗不起来。闹洞房,逗新人,得要有年轻人,娘家来了一帮保护新娘的,焦安国从矿上请来帮忙的几个年轻人也不会难为新娘,投鼠忌器,自然也就便宜了新郎。村上的年轻人跟新郎、新娘不熟,站在旁边瞧瞧新鲜还可以,根本就没有插嘴的份儿。请来的宾客都是焦起周的朋友,没有年轻人,又都不住在下古林,吃过饭还要赶路,就纷纷告辞。
等客人都走了,将院子大门一关就剩下自家人了,而自家人都看得出来,焦起周和武桂兰虽然在整个婚礼过程中都赔着笑脸,不停地接受别人的祝贺,也不停地去给别人敬酒,却是强打精神,有时难免会显得心事重重,谁还会有兴致闹洞房或逗新人呢?
真正感到不满足的恰恰是得了大便宜的郝武长。他多想这场婚礼是在自己的老家小孙庄举行呀,好好地在乡亲们面前显摆显摆,他郝武长也娶上媳妇了,而且是个女大夫,比那些同辈小子的老婆都强!
他从小就闹别人的洞房,多希望有人也闹闹他的洞房,看看他是怎么对付那些闹洞房的人。婚礼就得办成“荤礼”,结婚就是开荤,不荤不叫婚。
而今天老丈人给自己办的这个婚礼太素了,他觉得不过瘾。但也有个好处,外人散得快,等会儿他将有充足的时间给自己过一个真正有滋有味的“荤礼”。他克制得太久了,今天可是他大解放的时刻!
别人家结婚,都是新娘乖乖地早就坐在洞房里等新郎。他可倒好,早早地先坐在洞房里等新娘,这就叫“娶女婿”,被人家娶来的就只能等人家。那种迫切的、加速的欲望,如电流击穿了他的全身,他坐不住,也站不住,在屋子中间转磨磨,烟点着抽几口就掐灭,没过一会儿就又点上……
最婵在别的屋里磨蹭着,她对自己的新房怀有一种厌恶的恐惧。明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是脱不了身的,可还是尽量拖延着。老家来的年轻人向最婵的堂姐最霞使眼色,最霞便把她推进了洞房,从外面顺手关上了房门。
最婵没有抬头看郝武长,径直走到炕边想坐下,郝武长开腔了:“你还回来呀?我以为你不想进这个屋门了呢!”
最婵一愣,郝武长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她抬头与他的眼光相遇,厌恶立即在身上蔓延开来,浑身上下涌起一种冰冷麻木的孤独感。
郝武长淫邪地望着她,眼睛里射出赤裸裸的欲火,又用命令的口气说:“还愣着干啥?还不快铺被焐炕!”
最婵心里反感:“我还没有成为你的人,就这样支使起我来啦!”
可人,都有欺骗自己的天性。她随即又给自己泄了气,自己早晚都是他的人了,命中注定要跟他过一辈子,别别扭扭地过不如好好生生地过。她开始想郝武长平素的好处,刚才的确是自己不对,在外面耗着不肯进来,让他一个人等得时间太长了。男人嘛,这种日子还能不着急吗?再说铺炕叠被本来就是女人的活儿,他有了男子气不是比平常那种低三下四的样子要强吗?
郝武长见一向被自己讨好的新媳妇真的很听他的话,乖乖地上炕铺被,便眯起眼睛,露出邪恶的快感。他到门口插上门闩,转身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这时他的眼睛因贪婪而变红了,只想满足欲望,他自己的欲望,全身心的炽热的极乐的势不可挡的欲望。
他跳上炕去,一把抓住最婵的胳膊:“快点呀我的新媳妇!”
他三把两把就撕巴掉了最婵身上的衣服,最婵挣扎着探身关了灯,郝武长那挟带着电流的身体就穷凶极恶地压下来了。肉体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是被邪恶的激情所灼热所鼓荡着情欲的肉体。最婵感到一股浓重的烟臭酒腥扑过来,堵住了她的嘴,令她一阵窒息,一阵恶心,她拼力隐忍着想压下去。在挣扎中下身被撕裂的剧痛转移了她的恶心,疼得她一阵晕眩,一阵气短,她停止了一切抵抗,感到自己整个的人就像一道伤口被切开了。昏昏沉沉,脑袋里滚动着一团团热雾,眼前星光旋转。郝武长笨拙而毫无廉耻地折腾着,嘴里还不停地大呼小叫——
“快来看哪,我干大姑娘了!她是我的新媳妇,是我的啦,永远都是我的啦!哎呀,真美呀,桃花运就像狗一样老是跟着我,赶都赶不走!你们这个地方真他妈的不是玩意儿,怎么没有闹房的,没有听墙根儿的……”
这些胡言乱语比他那肮脏的身体给她的伤害更大,要知道家里人和老家来的亲戚们还都没有睡呀!她抬起一只手想捂住郝武长那张臭嘴,这反而更刺激了他,越发地猛烈了:“你原来能动啊?我还以为你是死的呢!”
他突然像猪一样从嘴里发出“拱拱拱”的怪声,然后如一摊死肉一般瘫在她身上。
焦最婵坠入一种动弹不得的冷漠的深渊,却又不敢动,生怕再一次提醒他、刺激他。女人的心是世界上最容易破碎的东西,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会是这个样子,如同置身于一片干裂荒凉又充满凶险的沙漠之中,这滋味真像千刀万剐!她的眼泪滚滚而下,仿佛不是从眼里流出来的,而是像大汗一样从整个脸上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郝武长从她身上下来了,先打开了灯,然后扒开最婵的腿,用食指蘸了她下体的血,放到自己鼻子前闻一闻,伸出舌头舔一舔,啧啧有声,用一副占有者的快乐的眼神看着最婵:“这可是好东西,证明你确是我的好媳妇,我要抹到一块布上,明天让我大哥看看,还叫他捎到老家去,要告诉全庄的人,我郝武长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
最婵羞得想拉被子盖上自己的裸体,郝武长不让,在拉拉扯扯中他不知怎么又兴奋起来了,一翻身又压到最婵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