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无平路,地势随山形而起伏跌宕,高低不平,骑自行车就格外吃力。再加上矿务局不同于坐落在平原上或城市里的企业,上下班以及吃喝拉撒睡都不离开矿区,故骑自行车的人很少。
也正因为这样,焦安国创造的“自行车上的风景”就越发引人注目。
无论卓欣运上什么班,下班后走出车间的时候,一定会看到焦安国推着永久牌自行车在等她。爱情洋溢着巨大的能量,无论是什么天气,雷电交加也好,扬风搅雪也好,焦安国总是一股劲。
恋爱中人本来就有蛮劲、有邪劲,越是爬大坡费大力,才越能证明自己的力气和忠诚。而在下坡的急速和惊险中,更能向恋人展示自己的技巧和勇气。
自行车是外国人发明的,原名叫“脚踏车”,一传到中国就好像不“踏”而“自行”。因为中国人靠两只脚走路是出了名的,“铁脚板”、“飞毛腿”、“神行太保”之类的人物层出不穷。特别是山里人,一旦蹬上脚踏车,轻松得真像不用蹬车就能“自行”一样,中国人遂把“脚踏车”改为“自行车”,实实在在地体现了我们民族的诙谐和举重若轻。
中国人还把自行车驮人叫做“坐二等”——骑车人比坐着的高一等,坐着的是“二等”。
抬轿的叫轿夫,拉胶皮轱辘的叫脚夫,抬的和拉的都比坐着的矮一截。蹬三轮车的座位比坐三轮车的座位高一块,人却还是低一格。开汽车的和坐汽车的位子一般高,人却也不一定就平等,开车的叫司机,坐车的叫老板,顶不济也是乘客。唯有自行车驮人,骑车人的座位高一块,坐车人坐在比车座矮一截的后架子上,也只能凑凑合合地叫“二等”。不论你多么高贵,多么漂亮,坐在后面省心省力地多么舒服,还是“二等”。贬低坐车的,尊重蹬车者,实际是体现了一种平等。
也唯有在自行车上,骑车的和坐车的是平等的。
焦安国和卓欣运也都住在矿上,从宿舍到车间跟其他人一样,不算很远。他们之所以要同车来同车走,与路的远近没有关系,要的是这种情调。自行车能把两个人连接在一起,给一对恋人提供了一种能够公开亲密接触的理由。
两个年轻人一坐上自行车,那真是风光无限。没有人能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只看得见他们一坐上自行车就说个没完没了——忽而姑娘畅笑不止,一路阳光灿烂;忽而又抡起双拳捶打小伙子的后背,如风摆杨柳。这时候,小伙子必利用下坡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要不就摆车把晃车身,摇得姑娘趁势把双手搂紧小伙子的腰,将脸贴在舒适而温暖的背上,娇喘吁吁。有时哼着小曲儿,有时无声胜有声,只要他们一经过,连四周都跟着安静下来,观看他们创造的风景。风和日丽,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柔情蜜意。从矿区的门口、窗口、道边、车间、宿舍、食堂等各个地方各个方向,正在看着他们的人被带入了一种境界,激起无尽的联想……
矿区的生活很单调,男女间各种各样的故事就成了大家的兴奋点,成了矿区人最爱看最喜欢议论的一种景致。
特别是这一对——谁不知道那女孩子是孙副矿长没过门的儿媳妇?谁不知道孙良贵想要的东西是没有得不到的?他老婆温妙群当年就是矿上的大美人儿,心里想着她的人有县里的有矿上的,有官大的有官小的,有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技术员,有矿上年轻的劳动模范,有矿区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哪一个都比孙良贵漂亮百倍,最后却恰恰让孙良贵得着了。如今他是跺跺脚连中条山都会颤动的副矿长,能让一个毫不起眼的送料工抢走自己的儿媳妇?虽然想当他儿媳妇的姑娘多得能挤破他家的门槛,未必就非要卓欣运不可,但他又怎么能不要自己的这张脸,能顺顺溜溜地咽下这口气呢?即便他能咽得下去,这旁人的闲话可是不好听啊!
矿上关于这件事的传闻多起来了。
一则说,孙副矿长的儿子孙军,带着自制的手榴弹到选料车间找焦安国算账,偏赶上焦安国请假回家,算是捡了一条命。另有一个版本,说孙军的所谓手榴弹其实是过年剩下的炮仗,有一次在下班的路上他堵住了焦安国,甩出去没有响,反被焦安国揍了一顿。还有人传,温妙群嫁给孙良贵之后总觉得冤得慌,成天闷闷不乐,自己闷出了一身病,生了个儿子先天有缺陷,是个废物……
这些都不是真的,真的麻烦是卓欣运的家里让人捎来口信,叫她立刻回去一趟。焦安国骑车驮着她去汽车站,两个人都很沉闷,却又不愿意把心里想的捅开,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焦安国猜想,一定是欣运的父母让她回去跟孙军定亲。都这个年代了,孙良贵一家子不可能利用权势在矿上大张旗鼓地逼卓欣运认头。当初既然是双方老人定下的亲事,现在也就理所当然地唯欣运的父亲是问,让他压自己的女儿履行允诺。
一路上焦安国不说话是出于自尊,他不能憨皮赖脸地让欣运不回去,或告诫欣运回去后要顶住,不能屈服于家庭压力而变心……
这件事一定得让欣运自己拿主意。
卓欣运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是绝不会为难自己的,她担心的是家里出了别的事。焦安国不但不劝慰自己,反而吊着一张脸子给自己看,就带着点气地问他:“你哑巴了?”
焦安国苦笑,脸还有点冷:“该当哑巴的时候就得当啊!”
“谁让你当哑巴了?”
“都这么大个人了,难道看不出眉眼高低,还用人家提醒吗?”
卓欣运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吓人:“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话酸吧拉叽,东缠西绕的。”
焦安国猛然醒悟,自己确是太酸了,不像个男人。如此小肚鸡肠地怄闲气,不正好要把她推给孙军吗?他心念一转,身上增加了新的勇气:“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天气又冷,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
卓欣运不信:“真的?”
“你等等,我先把车存起来。”焦安国确是认真的,转身要去找存车的地方。
卓欣运拉住了自行车的后架:“你又没有请假,难道想旷工?”
“咳,旷就旷呗,这时候哪还顾了这么多!”
“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么老远地你跟着我回家,我爸妈问你是谁,你怎么说呀?”
焦安国愣了一下,现出一种沉郁的自负:“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是你的同事啊!如果你不想让你父母见到我,我也可以在临汾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你办完事再一块儿回来。”
姑娘眼波流盼,用目光对准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终于笑了:“这次就不用了,家里不出大事有两天我就能回来,到过年放假的时候,你要愿意就再跟我回去。”
姑娘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等于给焦安国吃了定心丸。这次她一个人回去跟父母说好,过年的时候再带着他回去相亲。
汽车来了,由于矿区并不是终点站,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好在卓欣运坐这趟车有经验,提包里老带着一个小马扎,上车后站累了找个空间就能见缝插针地坐一会儿。姑娘走到车厢中间,找到一块比较宽松的空间,站定后隔着车窗回应着焦安国的眼光,忽然娇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焦安国也在车下注视着她,显得有几分焦急。
他们不能说话,此时全靠眼睛交流了。姑娘目光痴柔,看着他像是一种抚慰。他努力想拽住姑娘的眼神,汽车却开动了。
他仍在望着,汽车看不见了,却好像卓欣运的眼睛还在看着他……
卓欣运并未像她临走时所应许的那样很快就返回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未露面。焦安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安,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
能让卓欣运放弃上班。她是个对上班非常认真的人,几乎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难道会为了拒绝他或拒绝孙军要放弃矿上的工作?
这绝不可能。可他又想不出还能有别的原因。
焦安国以前还不曾这样六神无主寝食不安地为一个人焦虑过,到第二个星期的周末,趁大倒班休息的时间长,他决定到临汾看个究竟。是福是祸他都需要知道,不能这样乌漆麻黑地闷着耗着。
他找到卓欣运的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卓家门前停着矿上的小轿车和面包车,还吸引了一些围观者,这么多人不至于都是看汽车的,莫非卓家出什么事了?
卓家的大门敞开着,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他立即感到了一种紧张……刚想进去,迎面却碰上了矿里的一帮头头脑脑们正从里面走出来,打头的就是副矿长孙良贵,带着工会主席、劳资处长、安技处长等,他们的胳膊上都戴着黑纱。
真是冤家路窄,越怕见谁越碰见谁。焦安国再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头头们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孙副矿长的那张大疙瘩脸青魆魆的,冷酷而平静,眼睛只斜扫了焦安国一下,然后就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大步走向门外的汽车。后面的人也都不吭声,却全用眼睛在焦安国身上剜了那么两三下,表达了他们此时的情感:这小子竟敢在这个节骨眼儿闯上门来,真是老鼠舔猫鼻子——找死啊!
焦安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令他惧怕和厌恶的东西,他们就如同看到了一只臭虫、一堆狗屎,有的傲慢诡秘,有的露出尖刻蛮横的讥讽,有的明显地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愤怒和自卑使焦安国的喉头酸疼。
他站到旁边让开道,后面有一群穿着重孝的人送出来,他看见了卓欣运,眼睛红肿,面色苍白,低垂着头,两手搀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旁边是卓欣运的老姨,她们都没有看见焦安国。
他可以抓这个空儿想想自己该怎么办。矿上来了这么多人,说明去世的是欣运的父亲,被欣运搀着的想必就是她的母亲。据此推算,她父亲的年岁也大不到哪里去,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自己赶上这件事,该怎么表示呢?可他身上带的钱不多,并不是他出门忘记多带钱了,而是没有太多的钱可带。欣运为什么不给自己写封信呢?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他一声,说明她的心里还是拿他当外人!
等欣运姐弟陪着母亲送走矿上的客人后,其他亲戚朋友也纷纷告辞。其实更多的人在火化场就都走了,这是规矩,丧事一完就不能再吃主家的饭了,外人都要尽快撤走,好让主家清静下来想想今后的日子。从火化场又跟到家里来的都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和朋友,可能还有些未了的事情要嘱咐。
等送走了最后几个亲戚,焦安国才走过去,欣运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她的嗓子哑了,说话沙沙的,费力气不小,发出的声音却很低。
焦安国也非常地拘束不安,嗫嚅自责:“我来晚了,什么忙也没帮上。”
欣运神思恍惚,没有理会安国的歉意,这反而又勾起她的哀伤,眼睛也跟着湿了。
欣运的两个弟弟暗暗打量着焦安国。母亲对欣运说:“快把客人让进屋里说话。”
欣运这才把焦安国介绍给家人,也把母亲和弟弟介绍给安国。空气忽然像凝住了一样,大家谁也没有再说话,显然都未料到,以焦安国的身份,他竟会在这个时候露面。按临汾的风俗,如果焦安国和卓欣运成了亲,他就是卓家门里的娇客,会受到最好和最客气的招待。如果卓家不喜欢他,他就是最讨人嫌的不速之客,往好里说是受到冷遇,坏了就有可能被赶走。
焦安国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联想到刚才孙副矿长他们的态度,处在他的这个地位上不能不多想——现在卓家的人对他态度怎么样已经无足轻重了,关键是卓大伯是怎么死的?如果是被他和欣运的关系气死的,他进屋后冲着老师傅的遗像磕三个头,掉头就走,此后再不见卓欣运。他们成了杀死老人的凶手,以后怎么可能再成为夫妻?
焦安国默默地跟着进了屋。屋里很脏很乱,迎面墙上果然挂着卓大伯的遗像,一团忠厚,满脸和善。他站定后向老人鞠了三个躬。
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反而不慌了,干脆就哪壶不开先提哪壶,也比这样熬着猜谜好受。他对欣运的母亲说:“看照片大伯还很年轻,怎这么快就走了呢?”
欣运又哭起来,安国心里陡然一震。这么多天嗓子哭哑了,眼泪也该哭干了,她的眼睛里怎么还是泪汪汪的?眼泪这种东西不动真情是流不出来的。他真想抱一抱她,给她擦擦泪,好好宽慰她几句。可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她给他答案。
欣运却只顾哭,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无论他说什么话,她都能联想到对父亲的怀念上……她的两个弟弟年龄还小,在这样的场合似乎还没有资格回答这样严肃的提问。幸好她的母亲还挺得住,从进屋后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焦安国。
老人叹了口气说:“当了几十年的劳模,拼出了一身病,浑身的关节炎又变成风湿性心脏病,肺里都是矽块,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不疼的时候,通身到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受的罪也忒大了!如果他不退休,也许还能凑合着多活几年,心里总还有个念想撑着他。回到家一闲下来,不就等着死了吗?其实他的心早就垮了!”
听了这话,焦安国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掏出手绢塞给欣运。
老人又劝自己的女儿:“欣运哪,你也别没完没了地哭了,从你爸来说,他一走就省得受罪了!”
老人说着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屋子里又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焦安国不知该如何劝解,这间屋子里最该劝解的是卓欣运,他就更不好开口了。
欣运的母亲是个爽快人,她知道眼下这个家里只有她能调动局面,改变气氛了,就岔开了关于死的话题:“安国,是谁给你送的信儿啊?”
老人一声“安国”,叫得焦安国心里一热,踏实下来,就照实讲道:“没有人给我送信,只是老不见欣运回去,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就跑来看看。”
老人点点头。
焦安国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到身边的桌子上:“我一点力气也没出,口袋里就这点钱,给大伯买点烧纸吧。”他不等卓家的人拒绝或说出客气的话,就急忙站起身来向欣运的母亲告别:“伯母,家里经过了这么大的事,您老也要往开里想,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我要赶晚车回矿上。”
“给我坐下。”老人一摆手,口吻不容置疑,“钱我收下,你既然跟欣运谈朋友,这也是应该的。但今天晚上不能走,这里房子宽敞,你跟欣涛他们哥儿俩凑合一夜,明天早晨陪着欣运一块儿回矿。”
欣运看看母亲:“我先不走。”
安国也说:“欣运用不着这么急着回去,让她在家里多陪陪您。”老人却说一不二:“用不着。你也看到了,欣运留在家里是她劝我,还是我劝她?她耽误的时间不少了,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了,就理应回矿上班,原来我还想让欣涛送他姐回去呢。你来了正好陪着她,一路上我也好放心。”
焦安国从心里喜欢这位母亲,拿得起放得下,透着一股爽快劲儿。
老人又打发三个儿女去准备晚饭。剩菜剩饭还有很多,无非是加加热,再做一个汤。屋子里只剩下未来的丈母娘和姑爷了,老人可能有意要腾出空来,跟安国说点不想让儿女们听见的话。
似乎是在心里斟酌分寸,老人沉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是铁了心要跟欣运好?”
“是。”
“孙副矿长整治你你也不怕?”
“不怕,我想孙矿长也不会整治我!”
“嗯……你从心里惦记着欣运,大老远地闯来,就是个有情义的人。我可告诉你,欣运是我的宝贝疙瘩,也是我们这个家的功臣。她爸常年不在家,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她的两个弟弟都是她带大的,她的后背就是弟弟的摇篮和小车,上学背着,放学背着。我发了工资,总是往她的口袋里塞上一点给她当零花钱,可我是个大手大脚不会算计的人,到月底没有钱了,就又去翻闺女的口袋。月初我给欣运多少,到月底就还有多少,她总是一分不动。后来我干脆就让她管家,我和她爸发了工资就都交给她,花钱再找她要,那时候她还不到十二岁。孙副矿长常到我们家来,他就是相中了欣运的牢靠和孝顺,将来想让欣运给他们老两口子养老送终。他们说是说,我和欣运她爸嘴上哼哼唧唧地答应着,心里也没有底,不想落个攀高枝的名声。我们家的闺女好,得等她长大了自己拿主意……”
安国听得正带劲,他非常想多知道一些欣运小时候的故事,欣运却进来喊他们去吃饭,老人也就中断了话头。
运城的冬天温暖而湿润,即便是在夜间也不用多加衣服,焦起周和武桂兰还是只穿一件毛衣,外面罩个白大褂,忙起来脑门上还冒汗。
最婵婚后没有显出成了小媳妇的水灵劲儿,反倒消瘦了,皮肤发黄,显然是缺少睡眠,体质似乎还不如母亲。她在外面又套了件薄棉袄,干得热了就解开了棉袄的扣子,嘴里说:“这城市里到底是比山区暖和。”
焦起周正在整理一天的账目,收了多少钱,卖出去多少药,看了多少病人,还要把典型病例记录下来。他的心情很好,接过大女儿的话说:“运城是个盆地,没法儿不暖和。北面有稷王山给它挡风,黄河像个大网兜一样从西、南、东三面兜住运城,形成了这一片好风水,所以这儿历代都出大名人。”
小丫头最芳趴在里屋的炕桌上写作业,耳朵却支棱起来听着外间屋的谈话,马上抢过话茬儿说:“新时代的大名人就是我爸和我妈了!”
“你给我闭嘴,好好写你的作业!”
小丫头根本不把父亲的吆喝当一回事:“人家是想给爸更正,什么挡风呀,网兜呀,听着多土!应该说,‘运城境内涑水横贯,川岭相间。外则砥柱之险,内则盐池之饶。远则大河环卫,近则渠水交莹。俯瞰龙潭,万顷琼瑶夺目;仰瞻云岭,千峰翠锦如屏……’”
武桂兰笑得非常舒心:“哟,今天的课文背得还不错嘛!”
有了母亲这句话,最芳草三潦四地就把作业划拉完了。为了堵住父母的嘴,让他们别再唠叨,她又故意大声嚷嚷着:“写完啦,可写完啦!”然后急急忙忙凑到外间屋的连三桌子上,父母和大姐正在干的事情太吸引她了。
从屋顶上吊下一个大灯泡,连三桌子上码着一堆包裹和信件,都是病人寄来的。信封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和什么尺寸的都有,有从邮局买的,有自己拿糨糊粘的,小的如手巴掌,大的像个尼龙袋子,里面装着胸部大片。还有的就在信里装来买药的钱,有的寄来汇款单,还有人治好病后寄来核桃、大枣、绿豆等各式各样的东西,表示感谢。山南海北哪里的信件都有……真怪,他们是怎么知道这儿的地址的呢?
运城人爱说“河里没鱼市上见”——在河里抓不着鱼你到鱼市上去看,各种各样的鱼有的是。求医也是一种缘,只要得了病,自己还有亲属朋友的耳朵就都支棱起来了,听到一点消息就奔来了,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绝不放弃。
最芳先挑选自己看着新鲜的包裹拆:“这些包裹里不会有炸弹吧?嘣!”
武桂兰的心情也不坏,被小女儿逗笑了:“死丫头,是不是美国电影看多了?”
求医者寄来的每一封信,还有钱、汇款单和包裹,最婵都要分门别类地详细登记下来。焦起周和武桂兰则根据来信者叙述的病情和寄来的片子开出药,第二天给寄出去。这工作量太大了,每天不干到凌晨一两点钟睡不了觉。
焦起周说:“要是这样熬上个一年半载的,我们非得把自己累散了架不可。”
武桂兰举着一张胸片在灯底下反复地看着:“那怎么办呢?没有病人犯愁,病人太多了也愁。”
“我想给黄鹿野写封信,看他能不能过来给咱帮帮忙?”
“人家是城关镇卫生院的院长,一个月少说也得挣三四百吧?你给人家开少了不合适,开多了你拿得出吗?”
“我这儿没问题,先听听他的意见再定。”这些事焦起周显然已经考虑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问武桂兰:“你娘家还有顶事的人吗?”
武桂兰瞥了他一眼:“我娘家还有谁你不清楚?”她轻叹一口气,“自打父母一死,不是亲的热的就越走越远了!”
焦起周先问武桂兰的娘家,目的是为了引出他想从自己老家往这里调人的话题:“我想从老家叫两个人过来帮忙,一个是老三斌丹,名字里就有药,为人牢靠,在小队当过会计,来了可以帮着把账管起来。还有里里外外的杂事,像到邮局里取款啦,给病人寄药啦,登记信件啦等等,就都可以交给他干。还有大哥的闺女最霞,泼泼辣辣,能说能干,从小喜欢医药,我回乡看病,都是她给提着药箱子打下手。”
武桂兰笑而未答。
最芳倒插嘴说:“把奶奶也接来吧!”
大人在说正事的时候连最婵都不敢多插嘴,小女儿最芳可不管这一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母亲问她:“想奶奶了?”
“嗯,奶奶最疼我了。”
“这么说我们就不疼你了?”
“不一样,各有各的疼法儿,各种各样的疼我都要。”
“看美得你!”焦起周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行,这么多年来老人家一直为咱们担惊受怕,现在房子宽敞了,就接老太太来多住些日子。”
武桂兰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回奶奶说要在老家给安国找个牢靠的姑娘,好像是同村霍家的老闺女,你能记得是什么样儿吗?也可以带来先看看。”
焦起周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里还在打别的主意:“如果医院干顺了,光靠我们无论如何都胡噜不过来,还得把安国从矿上叫回来。”
最芳又插嘴:“我去顶替哥哥吧。”
武桂兰用手指一点她的脑门儿:“退休才可以顶替,等你哥到该退休的时候你还不老吗?”
大家在谈论医院里是多么缺少人手的时候,都极力回避提到眼前现摆着的一个大活人——郝武长,免得让最婵和大家都感到难堪。
好像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在这个家里,郝武长是城市化最快最彻底的一个,不知怎么就结交上几个运城人,学着城里人的打扮,城里人的做派,每天晚上一撂下碗筷人就没有影儿了。就是在白天大家最忙的时候,也常常找不到他。他是焦家门里的姑爷,说重了不好,说浅了不顶用,无奈,能不说就不说。
最芳忽然举着一封信嚷了起来:“你们快看,这是一个日本人的信——尊敬的焦起周医生及夫人武桂兰医生,我叫小野田益枝,住在日本大阪市,患结核性胸膜炎,在日本用西药化疗引起抗药中毒,久治不愈。托友人向中国的中医求助,经北京结核病防治中心的尚德堂主任推荐,说贤伉俪……”这里有两个字我不认识,反正是说你们两人能治。“现将病历和x光片寄去,同时还汇去五万日元作为药资,如果不够,接到药后再补寄。——哎呀,日元是什么样的?咱还没见过哪!五万日元是多少啊?”
她放下信,在信件堆里寻找那五万日元的汇票。最婵告诉她,汇票得晚两天才会到。
武桂兰将小野的病历和胸片拿过去看。
焦起周看看桌子上的信件处理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到另外的房子里去熬药和摊膏药,他还必须得把明天要用的药准备好。
焦起周觉得自己刚刚睡着,就听到一阵砸门声,外面的天还黑咕隆咚的。他心疼桂兰:“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去处理就行了!”
从永济县送来一个大吐血的晚期肺结核病人。
武桂兰是那种见了病眼睛发红的人,她睡觉原本就惊醒,已经被吵醒了,再躺下去也睡不着,何况还知道有条人命在等着抢救。她急忙爬起来帮着焦起周检查病人,下止血药,采用紧急止血按摩。
这时候病人命悬一丝,他们夫妇深知其中利害,不要说处理失当,就是抢救措施完全正确,力气稍微用得大了一点或小了一点,药用得多了一点或少了一点,都会葬送病人的性命。所幸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对付大出血的临床经验,他们清楚哪儿是陷阱,哪儿有麻烦,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危险,一点一点地稳住了病情,忙活到天大亮才算暂时抢回来一条性命。
武桂兰要留在急救室再观察一会儿,焦起周一个人出来想回自己的住处,看见黄福根在清扫住院部的院子,便想起病人们对他的反映。这个小伙子的病好得很快,老觉得自己又捡回来一条命,对医院感恩戴德,眼里看到哪儿有活儿就插手干。住院部的厨房里目前就是一个人,连买带做,黄福根就经常到厨房帮忙。病人们嫌他是稀屎痨,他摸过的饭菜人家吃着恶心,于是就一次又一次地跟他和武桂兰提意见。可黄福根也是一片好心好意,武桂兰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焦起周可不能老装着看不见,就走过去打招呼:“福根,谢谢你呀!”
黄福根不好意思:“焦院长,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哪,您这是说到哪里去啦?”
“你是个勤快人,眼里看得见活儿。等你的身体彻底好喽,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留在我这儿打工。”
黄福根一惊喜:“真的?”
“到时候再商量,你也看得出来我这儿缺人手。不过,眼下你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干活儿要悠着点,不能累着,更不能进厨房。你身上还有菌,摸了饭菜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明白吗?”
“明白,院长您就放心吧。”黄福根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
焦起周来到前面,最婵已经把早饭做好,最芳先吃了去上学。他也让最婵先吃,吃完了好替桂兰回来吃。最蝉一听这话,哪还能自己先吃呢?就跑过去让母亲回来先吃。
焦起周认真地洗了手,然后漱口洗脸,他刚坐到饭桌前,武桂兰母女就一块儿都回来了。武桂兰跟他解释:“病人没事,挺稳当的,已经睡着了。”她看看饭桌又问了一句,“武长还没起呀?”
“我早就喊他啦。”最婵说完又要回屋再去叫,焦起周的脸黑了下来,拦住女儿,“不用喊他,找个女婿好像请来神了,莫非还要弄个牌位供起来?”
最婵夹在父母和不争气的丈夫之间,这份罪可真不好受,便坐下默默地先吃起来。
他们匆匆吃着早饭,八点钟门诊病人就都来了,焦起周得准时顶门诊,武桂兰还要先去查房,给病人换药,处理完住院病人以后再赶过来帮着看门诊。焦起周下了决心,必须尽快再请一个大夫来,找不到正式的大夫就得让儿子回来,医院里怎么也得有两个男人轮流值夜班,顶急诊。从今天晚上起,自己先睡到值班室里来,不能来个急诊就搅得一家子都睡不了觉。
焦起周三下五除二地把早饭扒拉到嘴里,看看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就抄起了门边的大扫帚。昨天人来人往地糟践了一天,到处扔着纸屑、塑料袋子、饮料盒子,不扫干净等会儿让病人看见,这哪像个医院!
这本该是郝武长的事,难道他懒得连这点事也想赖掉?
焦起周扫到郝武长的窗户跟前大声吆喝道:“懒虫,还不起呀!睁眼看看都啥时辰了,还要等人往你嘴里喂饭哪?”
郝武长没有吱声,仿佛岳父吆喝的不是他。杂草最容易蔓延,随着时间一长,他了解了焦家人,他在焦家的地位又让他想起过去的自卑,而自卑最容易产生嫉恨,身上的老毛病又冒头了。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才慢腾腾地抬起上半个身子,懒洋洋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哈欠,像是故意让焦起周听到。
武桂兰不愿意惹事,走出来小声劝丈夫:“不要老嚷他,说多了就皮了。好歹也是女婿,撕破脸皮往后就更不好办,再说,我们也犯不着为他生这么大的气。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做人得靠他自己。”
焦起周又何尝愿意惹事:“咳,天下哪有老丈人愿意说姑爷的?他年轻瞌睡多,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要大面上过得去。咱们正处在创业时期,非过一段艰苦的日子不可。像他这种好吃懒做的东西,刚结婚还没有几个月就是这副样子,时间长了还得了?这里又不是养老院,不乐意待就滚回去嘛!”
他有意提高嗓门,让屋里的郝武长也能听到。
武桂兰皱皱眉,仍旧压着嗓子:“那婵儿怎么办?总不能让女儿跟着一块儿去吧?大老远的,我们怎么能放心?唉,既然已经结到一条蔓子上了,就好歹将就着算啦!”
焦起周想想也是,何必跟郝武长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呢?顶不济自己多干点,还是少惹闲气为好。
想不到已经吃透了焦起周和武桂兰脾性的郝武长,这时候走出了房门,又伸一个懒腰,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无赖相:“哎呀,大早晨的,谁家的池塘干啦?”
焦起周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但知道郝武长的嘴里不会有好话,就接上火叮问:“你说啥?”
“我是说谁家的池子里没水了,憋得蛤蟆乱嚷乱叫。”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焦起周气得脸色煞白,却说不出更赶劲的话。
吵架骂街是郝武长的强项,他不生气只气人:“你还说我,你自己才是周扒皮,压迫长工,半夜鸡叫,搅得人不得安宁。”
焦起周的肚子要被气爆了,可他没有办法压住郝武长的气焰,只会讲些此时已经显得软弱无力的大道理:“你睁开眼看看,现在是半夜吗?你不愿意在这儿待就滚吧!”
“走?哪有这么便宜的!”郝武长歪着脑袋,反倒摆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先前你赶我走倒挺容易,现在我长下根了,你越想让我走,本人就偏不走。不是不走,不到时候,到走的时候你想拦都拦不住!”
焦起周被噎得浑身打战,却没有招儿可使,愣愣地真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
郝武长见焦起周说不出话来了,嘿嘿一笑,扭身又进了自己的房间,“啪”的一声用力关上门。
一直忍气吞声的最婵,像疯了一样冲进自己屋子,指着郝武长想狠狠地骂他几句:“郝武长,你怎么敢对我父亲这样?真是没良心!”
“好好好,老蛤蟆不行了母蛤蟆上,快替你爹出出气。”郝武长又怎么会把最婵的恼怒当一回事?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别忘了,打是疼,骂是爱,挨老婆骂可是一种美事,特别是你的骂。自打结婚以来还没见你骂过街,原来你也会生气呀!”
最婵满身的怒气转化成悲凉,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郝武长有点不摸门:“你想干啥?”
最婵不答理他。
郝武长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快说!”
“跟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从今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你想得倒美,你是我老婆,是我的人,我不点头你甭想走出这间屋子!”恶狠狠的郝武长,蓦地又冷森森地笑了,“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你的爸妈过上安生日子——你把‘回生灵’‘、回生膏’的秘方交给我,咱另立门户去挣大钱。”
最婵的脊背一阵发冷。她感到不安和持续的恶心。她这时才明白,郝武长并不是个简单的浑蛋,他还极其危险。她强忍着恶心,想出了搪塞的话:“看不出你还在转这个脑筋,按祖传下来的规矩,秘方传男不传女。从我结婚之日起就是郝家的人了,父母能将秘方传给我?”
郝武长嘿嘿一笑:“你拿这话哄别人行,能哄得了我?你好几次关着屋门跟你父母密谈,我一进去就转题儿。若说你没有得到‘回生灵’的真传秘方,连鬼都不信。”
“你爱信不信,我就是知道秘方也不会给你。”
一种令人毛发直立的狞笑在郝武长的面部逐渐散开,神情陡然一变:“告诉你,不交出秘方,我就让你们焦家鸡犬不宁!”
他说完用力一推,最婵摔倒在屋门口,右额角磕在门框上,登时一片青紫。
武桂兰听到动静冲进来,先扶起女儿,而后对郝武长说:“你这个下流坯子,竟敢动手打我女儿了!告诉你,最婵长这么大,连我们都没有动过她一指头,看来我们收留你真是瞎了眼。可你也要记住,我们能让女儿跟你结婚,也能让她跟你离婚!”
武桂兰没有喊叫,这番话的分量却把郝武长给镇住了。他立刻拉出一副哭丧脸,连声调也随即改变了:“好妈哩,我下次再不敢了……”
武桂兰和最婵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