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平陆的焦家盼一个男孩儿,就真的来了个带把儿的小子。
然而这个早就被取名叫焦安国的男孩儿的降生,却把他的母亲推向了死亡……
屋里所有能堵血的东西都用上了:一沓沓的草纸、一条条接生用的干布,都被浸红了,褥子、被子也被血泡湿了……血却还在向外渗!这样一个瘦小枯弱的躯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血?这个病恹恹命如游丝的女人突然变得让人感到恐怖了,殷红的血现出一种狞恶,令人望之眼晕。
接生婆拍手打炕地嚷嚷着快去请村里正式的郎中,她那尖厉惶遽的声音如夜枭的怪叫。刚才还欢天喜地的焦家,转瞬陷入一片慌乱之中。就在这一片慌乱和喊叫声中,焦安国却被迎进了一个新天地。他也大哭不止,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还想再回到母亲的身子里去。
产妇武桂兰面如白纸,刚才用力过猛,现在则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感到自己身上还能动的东西就只有血液了……渐渐地,她觉着连血液也没有力量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了,它也太沉重了,仿佛滞留在心脏和血管里。
是心脏太累送不动血了,还是她的身上根本就无血可送了?她想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儿子,特别想知道他的肺有没有毛病。她从很小就为自己的肺担心,生怕遗传给儿子。她用了力气,眼前却是亮晃晃、白花花,转而化为银光银雾。在一片白雾中,她的眼睛也花了雾了黯淡了,没有看到刚出生的儿子,却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梳着两条细黄的辫子,穿一件她最喜欢的红地白格的褂子,站在村东头的井台上。她很想探下身子借着井水照照自己的样子,可她不敢,知道自己的脸太吓人,都瘦得走形了。人家都说连鬼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都是美的,她还不如鬼。肺里的那个空洞,把她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管的营养都吸走了,还吸走了她的青春、她的美貌。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偏偏是她得了这种病,家里人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得这种病的,她在家里又最被娇惯,有重活不让她碰,有好吃的先尽着她,病怎么就这样不长眼地找上了她呢?她的病又成了家里的空洞,这是个多少钱也填不满的洞,快把一个家抽吸光了。家里的饭食越来越差,爸爸、妈妈越来越愁,全家人天天就为她的病忙乎,到处求医抓药,把本来就不厚实的家底真正抖搂净了。她的病非但不见起色,似乎倒越来越重。
她多次想到过死,这天上午又咯了大半碗血以后,决定要付诸行动了。可供她选择的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上吊,一是投井。上吊太难看,舌头伸老长,眼睛瞪老大,会吓坏妈妈。投井最好,干干净净,水水灵灵,如果临死前喝一肚子井水,还会显得胖一点。
等到后半晌,村民们都下地了,她听到村子里安静下来,就把自己收拾干净,悄悄来到井边。她心里是紧张的,从一出家门眼泪就没有断,站到井台上闭住眼,知道自己真正到了生死的临界点,身子往下一扑就过去了。她在心里最后一次跟爸爸妈妈告别,还准备说一些对不起以及拖累了全家的话……身后却猛然响起了山杠爷的声音:“孩儿啊,命是你自己的,你不想要了别人要拦也拦不住;可你不能打这口井的主意,全村人都靠这口井活着,你占了它,让村上人怎么办?”
她还真没想到这一层,自己的病是会传染的,难道让全村人今后都染上肺痨?她睁开眼,旁边还站着个年轻人,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热情、硬朗、阳光灿烂,有一股发烫的强盛的生命气息向她扑过来。看样子,她就是不顾一切地想死在这个井里,现在也跳不下去了。
山杠爷把她拉下了井台,城里人也从井台上跟下来,嘴里说:“让我看看得的是什么病啊,就值得寻死觅活的。”他不由分说地就抓起她的胳膊为她号脉,摸完了这只摸那只,然后说:“是肺病啊,不值当的!我是从中条山大矿下放回乡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吃吃怎么样?”
也是该当她命不该绝,这个到邻村出诊,路过井台想寻点水喝的年轻人就是焦起周,一来二去地,就真把武桂兰的多年沉疴给治好了。起死回生的病人爱上救命的医生,或医生喜欢上自己的病人,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何况一个是嫁不出去的病姑娘,一个是因为回到农村正处于人生低潮的光棍汉,可算是门当户对、同病相怜,两人高高兴兴地结了婚。
他们结婚不多久,国家度荒度出了眉目,大矿上又招人,焦起周回去重新当了医生。好像他被下放回家就为了救活武桂兰并娶过来给自己当媳妇——天下的事要多巧有多巧,想不承认缘分都不行。焦家唯一担心的是武桂兰这样的身板还能不能生儿育女。两年前她生大女儿焦最婵的时候,焦起周亲自在身边护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次算是老月子了,谁都没有在意,却偏偏出了事!
村里唯一的老郎中被找来了,一脸权威般的凝重和沉着,用摇头叹气代替了对接生婆的不满,有条不紊地为产妇量血压、测脉搏、做通身检查,最后诊断为产后大出血,很可能还会引发肺结核和肝炎等老病。老郎中给病人喂了救急的药,打了救急的针,嘱咐满屋子的焦家人赶快送县医院,再晚了人就有可能保不住了!
焦家近房远房的叔伯兄弟很多,这时候却没了主意。有人说离县上这么远,送去还能赶趟吗?有人说县里正在搞武斗,乱哄哄地到处打仗,医院里还有人看病吗?倒是焦起周的老娘还没有乱阵脚,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就是一家之主,甚至越是愁苦的时候,越要在脸上挤出笑。老人坐到儿媳妇身边大声问:“桂兰,你平时也看了不少医书,自己心里有个主意吗?”
沉了好一会儿,武桂兰才断断续续地像吹气一样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让起周给我治……”她信任丈夫,抑或是想到即便死也要再见丈夫一面,死在丈夫的身边。
婆婆不放心,却知道只有这一条路了:“去中条山大矿的道儿很远,路又不好走,你可得挺住了!”
对,只要把桂兰送到起周那儿就好办了,别的大夫都是医不治己,唯他治自己媳妇的病是一绝——这就叫什么人有什么命。更重要的这是武桂兰自己的主意,把她送到她丈夫身边,再出了什么事家里也不担责任了。
担架很快就绑好了,由焦起周的弟弟焦斌丹打头,他虽然刚中学毕业,却一向安稳可靠。又由他选了四个精壮的小伙子,带上干粮就匆匆上了路。
日色已近黄昏,西天一片惨红。村烟依依,浮云夹裹着阴气。成帮结伙的老鸹在头顶上嘎嘎叫个没完。
真是晦气!
——但谁也没有说破。小伙子们心急脚快,转眼就进了山,光线立刻黯淡下来。野气弥漫,乱藤绊腿,山道越走越陡,路狭石峭,羊肠盘桓。武桂兰命悬一发,紧闭双眼,面容惨白得吓人。抬担架的人生怕她就这么走了,不停地呼喊着:“嫂子,你可坚持住啊,一会儿就能见到我哥了!”
他们还得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见到我哥就好啦!”
前面的大山如波涛汹涌,迎面裂开漆黑的大口子……
在中条山的腹地,有一座矿业公司,放炮崩山,采石采矿,就地冶炼。于是,中条山裂开了,山林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了灰白色的伤口。在这大山的伤口上建起了厂房、宿舍,修出了一条条道路。人,也就越聚越多。在当时社会上,他们被认为是最幸运的一群,属于一种最优越的阶层,享受着令人羡慕的工资和各种福利待遇。更重要的是持有工业户口,也就是城市户口。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你是什么户口,就注定了你有什么命运。
焦起周就是这优越阶层中的一员。矿上正时兴“造反”,“造反派”临时拉起的山头比中条山的峰峦还要多,闹嚷嚷成天打派仗,生产已处于半停顿状态。别看不干活,每个人月月的工资却照发不误,这就是工业户口的优越性。外面还黑蒙蒙的,焦起周就被矿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和呼喊声吵醒了,起来先把昨天晚上写好的信送到矿区大门口的信箱里。不知这回桂兰是生男还是生女,说不担心是假的,即使不担心,也会想啊……按理说,趁着矿上没有正事干应该回家看看,但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这样说。按矿上“造反总部”的说法,眼下正是革命派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紧要关头谁敢当逃兵?矿医院里每天一上班先点名,然后是雷打不动的“天天读”,他怎敢请假找着挨雷打?
在单身宿舍前面立着一个用铁管焊成的双杠,旁边放着一个用石头做的杠铃,焦起周送信回来就在双杠和杠铃上发泄胸中的郁闷和多余的精力,或拔或悠或举……他喜欢运动,愿意自己的身上有点隆起的肌肉,看上去更具男人气概。因为妻子身体单薄,老念叨男人身体好女人才有福享,希望他能身躯强健。
太阳已爬上中条山的脊背,光线被矿场上空的烟尘遮挡,整个矿区还是灰蒙蒙的。焦起周折腾出了一身大汗,捡起刚才脱掉的毛衣正要回屋子,矿医院的内科大夫,也是焦起周在太原医专上学时的老同学黄鹿野,用手捂着左半边脸跑过来,老远就喊上了:“起周,你宿舍里有药箱子吧?给我上点药。”焦起周拿开他的手,见黄鹿野鼻青脸肿,左脸上有几道像是被指甲挖出的血痕,惊问道:“你去参加武斗了?”
黄鹿野苦笑:“也算是武斗吧,叫我家里那个醋坛子给抓的。”
焦起周嘬嘬牙花子:“昨天晚上趁着乱乎儿,你是不是又跑到外边去打野食了?”
黄鹿野起誓发愿:“老同学,怎么连你也把我当成寻花问柳的淫贼?天地良心,我是在玉香的家里打扑克!”
焦起周领他进了自己的宿舍,从床下掏出药箱子,用酒精在伤口上消毒。也只能消消毒,倘若涂上红药水、紫药水之类的就太难看了,如果缠上绷带就更招眼了,人家还以为他是“保皇派”,叫“造反派”给打的呢!
焦起周同宿舍的另外三个人也起来了,大家都很熟,一块儿拿黄鹿野的花花脸开心。黄鹿野赶紧转移话题:“起周啊,你是专攻疑难杂症的,女人太爱妒忌了也是一种病,你有没有办法治?”
焦起周没打奔儿就说:”有啊,当你老婆来月经的时候,用她的月经纸包一只蛤蟆,在你们常去的厕所前面一尺远的地方埋了,保证以后她不会再因妒忌跟你闹了。”
“是吗?”同宿舍的人也都很感兴趣地叮问,看来家里有醋坛子的还不少。
黄鹿野瞪大眼睛,将信将疑:“真的假的?”焦起周是个严肃古板的人,脸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你也是大夫,医生治病能打岔吗?”黄鹿野的脑子反应极快,问道:“若是大城市里的人,都住在钢筋混凝土的楼房里,那月经纸包蛤蟆往哪儿埋?”焦起周一愣,随口说:“城里人的妒忌是没法儿治的。”黄鹿野咂咂嘴:“行,我还真得试一试,不灵了再找你算账。”他解嘲似的也劝其他三个人都回去试一试。
宿舍的门是敞着的,他们听到有杂杂沓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吆喝起来:“焦起周,你的家属出事啦!焦大夫……”
他们冲出屋子,看见一群本矿的职工引导着一副担架从山下快步走过来,焦起周迎着跑过去。
五个小伙子跌跌撞撞地奔上山来,衣服被山路边的荆棘剐破了,腿上有一道道的刺伤,脸上有一条条的血檩子。从昨天下午由平陆出发,经运城到原田,碰上好心人就搭一段车,搭不上车就靠两条腿跑,整整狂奔了一夜。焦斌丹手指间布满一圈圈汗碱,皮肤裂开了口子,有血从裂口渗出来……
他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呼喊着嫂子,生怕一不喊叫了武桂兰就会真的撒手西去。
可任他们怎么喊叫,武桂兰不吭声也不睁眼。
其实,他们的心里早就慌了。一见焦起周,焦斌丹就放声大哭,捶胸顿足:“二哥,二嫂子可能不行啦!”
焦起周不愧是医生,他先检查妻子的瞳孔,再摸她的脉,然后呵斥自己的弟弟:“先别哭,人还没有死哪,只是昏过去了,你这么一嚎,不是招损吗?快抬着跟我去矿医院!”
黄鹿野在旁边提醒他:“不能去咱们的矿医院,好药都叫‘造反派’拿光了,谁还有心思看病?”焦起周一想这倒也是,可不去医院又去哪里呢?黄鹿野说:”得赶紧往县医院送,那儿的院长我认识。”他说着就往大门口跑,半路拦住了一辆车帮上贴满大标语的卡车,不知他跟司机说了些什么,那卡车掉头就开到了担架旁边。焦起周如梦方醒,感激地看一眼老同学,赶紧指挥几个弟弟把担架抬上卡车。黄鹿野也陪着焦起周一块儿跳上车,焦斌丹让另外四个叔伯弟弟留在焦起周的宿舍里等信儿,他随后也跟着上了车。
在车上他简单地讲了二嫂发病的过程,黄鹿野听完用拳头捅了焦起周一下:“祝贺你呀,得了个大儿子!我已经有三个千斤(金)了,加起来就是一吨半,但愿这个第四胎能给我招来个小子!”
“怎么,弟妹又有啦?”焦起周苦笑着摇摇脑袋。
黄鹿野忽然提高了嗓门:“嘿,我还没愁呢,你摇什么脑袋犯的哪门子愁啊?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在这种时候黄鹿野仍然能够逗笑,看得出他性情爽直,口无遮拦,惹得焦斌丹又钦佩又好奇。他看着哥哥,希望能给他介绍一下这个人是谁。焦起周抓着武桂兰的手,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弟弟的好奇心。倒是黄鹿野明白了斌丹的意思,便主动向他伸出手:“叫我黄大夫,是你哥哥的老同学。但我跟你哥哥大不一样,你哥哥是正人君子,我却把‘酒色财气’四个字都占全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条才混出个傻人缘儿。就说眼下吧,讲阶级,论成分,人人自危,人人设防,可我仍然能够交友三千。跟你吹句大话,在原田的地面上,我不认识的或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不多。”
焦斌丹憨憨地笑着,心里想交朋友还是要交这种人,真有了急事他真能帮上忙,今天不就全靠他的关系网了……
转眼就是二十多天。病房外忽然间就进入了肃杀凄迷的秋境,树叶发黄,零零落落。病房内也相当清冷,凉风借着门窗的缝隙直往里灌。其余的病床都空着,只有武桂兰因高烧发着谵语和跟死亡搏斗的呻吟。她整个人在病床上缩成窄窄的一条,只剩下一层很薄的肉皮包裹着骨头,给人以非常强烈的骨感。她嘴唇干裂,显得极度痛楚,又有一种静静地对待绝望的沉郁。焦起周坐在床头,握着她滚烫而干硬的手,像有一团火在他手里燃烧。
黄鹿野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和原田县医院的院长洪泉一块儿走进病房,他们满脸沮丧,已经不言而喻地向病人及家属通报了化验的结果。黄鹿野将化验单递给焦起周,焦起周接过只粗粗地扫了一眼,他对妻子的情况心知肚明,还用得着再细看那一堆冰冷的数字吗?他既无奈,又不甘,自己曾救治过那么多人,难道就眼睁睁救不了自己的老婆?
一向总是热情高涨、劲头十足,且随时都能嘻嘻哈哈的黄鹿野,也显出少有的困惑,小声对焦起周说:“洪院长想叫嫂夫人转院……”焦起周一惊,在原田这儿,县医院就算是最大的医院了,还能往哪儿转呢?洪泉一副冰冷的官腔:“焦起周同志,你自己也是大夫,整个治疗过程你都亲眼看着,我们把能用的药都用过了,你爱人的肺结核不仅没有控制住,反而更重了,你说怪不怪?现在已经不能再用药,再用药病人顶不住就会出大事,实际上现在能想到的治疗肺结核的药物对你的家属都不再起作用。可是,不用药就这么活活地耗着,待在我们这儿就没有意义了。所以医院里研究了一下,建议你们转到太原去治,省城的大医院里也许会有办法。”
焦起周知道,这是医院给桂兰判了死刑。洪泉看出来她耗不了几天了,趁着还有口气的时候赶快推出去。
一时间他不知该怎么办,就想求洪泉让桂兰在医院多留几天:“这里到太原千八百里,你看她这个样子,怕是折腾不起了。再说目前国际上医治肺结核也都是这两下子,即便到了省城的大医院,又能有什么新招儿呢?听说省城里正乱,不知医院里的秩序如何,如果赶到了太原又住不上医院怎么办呢……”洪泉却毫不客气地摆摆手,打断了焦起周的话,口气也更加生硬:“焦大夫,咱们医院也开始乱了,人心惶惶,药品不足,你家属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现在我可是正式通知你出院,再出了什么事我可管不了啦!”
洪泉不再给焦起周说话的机会,冲着黄鹿野点点头就自管推门走了。
黄鹿野就像是自己对不住朋友,神情苦涩:“起周,怎么办哪?如果连他都没有主意了,那差不多真的濒临绝境了。”
焦起周坐回床沿上,弓下身子,双手抱住脑袋一声不吭。黄鹿野耐不住这陷于无望的沉闷,继续出着主意:“起周,咱不能就这么等着让人家来赶,要不我去买到太原的卧铺票?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得争取,不能眼巴巴地看着嫂子等……”那个“死”字,到了他嘴边,又生生地被咽了回去。
焦起周感到自己的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脸,看见桂兰睁开了眼,右手在拼力向前伸,显然是想抓到他。他赶忙弯下身子,用双手握住妻子的手。桂兰的眼睛如孩子般迷茫无助,脸上现出石头一样的苍白。她翕动嘴唇想说话,但声音像窗外的雾一样轻柔,一吐出嘴就碎了。但焦起周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哪儿都不去,更不想死到太原去,她要丈夫接她回家,要死也死在丈夫和孩子们的跟前。朴茂健硕的焦起周,眼眶一热,两大泡泪水禁不住滚滚滔滔地流了下来。
生命已经漂流到下游的武桂兰,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爱怜,仿佛该安慰的是丈夫而不是她,这使她的脸上有了一种贞怡恬淡的生气。她脆弱到随时都可以死,眼下所能凭恃的就只有胸中这点气息,但哀怨到极点便神情笃定了!焦起周读懂了妻子的心,他恢复了做男人的持重和端肃:“桂兰,那就再让我给你治一次,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快就抛下我和孩子!”他转身又小声和黄鹿野商量,“她出了院可住在哪儿呢?”
黄鹿野也犯难:“要不先到我家里挤一挤?”
焦起周断然拒绝:“那可不行,你的家里一间屋子半间炕,怎么能再挤得下一个病人!”黄鹿野有几分不好意思,好像武桂兰没有地方住是他的责任。焦起周犹犹豫豫地征求他的意见:“我倒想起一个地方,咱们医院的后面有间菜棚子,闲了一两年没有用了,你说让桂兰住在那儿行吗?”
“哎哟,那间破棚子还能住人吗?”
“我们眼下还有资格挑肥拣瘦吗?只要能有个地方先存身就不错啦!客气话我不多讲,再求你帮个大忙,找几个人把那间菜棚子给收拾一下,把我的床和被褥,还有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过去。我办完出院手续,就把桂兰拉回来。”
黄鹿野立刻又来了精神:“我说你这家伙,看来是早有准备。”焦起周苦笑,心里泛起酸意:“你的老婆孩子都是城市户口,天天团圆,哪知道我们两地分居的难处?哪还敢奢望住上好房子!”
黄鹿野咂着嘴说:“你向来是个主意很正的人,行啦,收拾房子的事就交给我吧,别的不敢说,保证能让你们住得干净暖和。”他大包大揽地打完包票就先走了。
那还是个“听诊器、方向盘”的时代——医生和汽车司机是社会上最吃香的两种人。常被人求,自然也就常被人高看一眼;总能被人高看一眼,也就能得到许多别人得不到的好处。工人要求着医生的地方可多了,生病出工伤还不算,就是想偷懒泡病号,没有医生给开的假条也不行。以黄鹿野在矿上的人缘,动员十几个工人来给干点私活那是太简单不过了。别看矿上正事没有人干,要说给朋友帮忙,谁都愿意伸把手。眨眼的工夫,木匠和泥瓦工都来了。矿区又是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地方,砖瓦灰沙石,金木水火土,别说是整修一间小屋子,就是重新另搭起一间房子也是手到擒来。等到下午,焦起周用排子车把妻子拉到矿上的时候,那间破菜棚子差不多变成了一间新房,换上了新的门窗,里面重新套了灰,顶子铺了新油毡,床铺支好了,炉子砌好了,工人们还拉来两车大煤块儿堆在门口,敞开地烧也够烧一冬天的。工人们想得很实在——反正都是国家的,不烧白不烧,别处糟蹋得多了,谁还在乎这一点?何况焦大夫这个人又不错,家里出了这么倒霉的事,大家帮他一下,心里还能获得一种积德行善的快感。
焦起周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效果,急剧消瘦晦暗的脸上泛出光泽,眼睛里有了神采。这很像个家了,房子就是家。他多年跟几个同性不同姓的男人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那只叫宿舍,不是家。他的家属是农村户口,在矿上就叫没有户口,老百姓管这样的人家叫“黑户”。按理说,“黑户”是不可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可他们居然有了自己的窝!先别管它合法不合法,天大地大有一间房子才能安家,爹亲娘亲没有房子不算一家人。他单身多年,无时不在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老婆接来,想不到还是沾了老婆病危的光,突然就有了安身之处,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他为人方正,但不是个死板悭吝的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请干活的工人们吃一顿,就在县医院门口买了一条中档的绿叶香烟,给修房子的工人们分了,也让黄鹿野脸上好看。
送走工人后黄鹿野也要告辞,焦起周留住他,随手在一张纸上开出几味药,请他帮忙去抓,如果矿医院没有就得到县药铺里去买。虽是老同学,焦起周还是说了许多感激的话。黄鹿野则最怕焦起周这样正经八百地表示感谢,一边摆手,一边后退,嘴里哼哼唧唧地落荒而逃。
小屋里只剩下夫妻俩,他们渴盼团聚的这一刻有许久了。焦起周的情感仿佛已经被对妻子的挂虑掏空了,武桂兰也被对丈夫的思念吃光了,眼下竟没有一点心思缠绵或说点体己的话。她在被死神追赶着,压力却全在焦起周一个人身上。武桂兰倒显出一种欣慰和安详,脸颊甚至浮起薄醉的光晕,这是肺结核重病人的典型征兆。焦起周探身趴在妻子的脸前说:“桂兰,你听着,现在只有靠我们来救自己了,你的结核有了抗药性,现有的治疗手段对你全不起作用,只有动用老祖宗留下的秘方了。但是,管用不管用,要承受多大风险,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要试着来,你也要格外警醒,不论是什么感觉,只要有一点反应立刻就告诉我。”
武桂兰轻轻动了动下颏,眼神里有无限的温暖和信任。
焦起周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包裹着白色塑料布的秘方,因为单身宿舍里不保险,他随时都把方子带在身上。这个方子并不是他的祖上留下来的,而是武桂兰的爷爷亲笔所写,只不知是爷爷自己所创,还是他收集的。
当初这位老爷子是名震一方的“三先生”——不管什么病,喝上他的三服药准好。据传“三先生”早年出过家,性情古怪,行踪飘忽不定,也有人背后称他“大佛爷”。他到五十多岁才结婚生子,尚未把平生本事传给儿子就撒手人寰,只给后人留下一大箱子医书。正是由于这层原因,桂兰的父亲格外高兴能把女儿嫁给焦起周,就把“三先生”留下的那一箱子医书当了陪嫁。
焦起周打开塑料布,这只是“三先生”许多稀奇古怪的药方中的一个,是专治肺结核的,前面还有一行小字:“治痨奇方,切勿外传,只传媳妇,不传女儿。”下面是一味味的药名和分量。其实用不着再看,焦起周已经烂熟于心了。他重新把药方叠起来包好,掖到桂兰的枕头底下——这就是有家的好处,珍贵的东西可以放在家里,而不必时时刻刻都带在身上。
他给妻子喝了水,把被褥搞舒坦,说:“这个方子上有几味药我估计抓不到,趁着天还早我去山上采,一会儿就回来。”桂兰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这间小屋孤零零地远离矿上的家属宿舍区,丈夫一离开她就感到孤单和害怕,何况她还是个濒死的人。但她轻轻吐出来的话却是对丈夫的嘱咐:“要小心……”
“没关系,哪儿有什么药我早就看好了,上山采了就回来。你别看这架山不起眼,今后治你的病可就全指望它了。”焦起周安慰着妻子,表现出男人应有的乐观和自信,他需要给妻子打气,也需要给自己打气。
是危险使他紧张,而紧张又使他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力。在这个时候,只有这样的生命力才能安慰女人。他背起一个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