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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4,空洞 §2.黑户

中条山西邻华山,东接太行,它正居其中,且狭而长,故得此名。其势如灵蟒,蜿蜒曲折,层峦叠嶂。焦起周平时闲着没事常到山上来找药,对这一带很熟悉,而今甩开大步叉子翻过矿区,直向后山林深草密的高处攀援。

西天一片血红,山峰对落日,正是欲吞不吞欲吐不吐,使群山变成一座红彤彤的熔炉,紫烟弥弥,晚晖霏霏。焦起周心急火燎,哪有心思看景,只盯着脚下的药草,拔了就丢进背后的筐里……

前面就是峰顶了,在一块平整光洁的巨石上坐着一个人,背靠着一株粗壮的矮脚松,左手里也拿着一把药草,眼睛一直跟着焦起周。见他已来到自己的脚前,竟还低着头寻寻觅觅,全不知头顶上坐着个大活人。于是喊了一嗓子:“嘿!你是给谁采药啊?”

这冷不丁一声,吓了焦起周一大跳,他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还会有人,遂仰起脸,看见大青石上站起一个人,身躯高大,身影遮住了夕阳,背后一片红光,前面却看不太清楚。焦起周非常紧张,一时辨不清是人是神是鬼是怪,口齿就有些结巴:“你……是谁?”

头顶上的人呵呵一笑:“别害怕,我不是鬼也不是神,更不是来抓你偷采药草的‘造反派’。我看你从打一上山就紧忙乎,药也采得不少了,上来坐一会儿吧。”

焦起周不敢拒绝,只好绕到后面登上巨石,这才看清石上人的面容:清癯,谦和,蔼然有脱尘绝俗之气,年纪却四十岁上下。可能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人家先做了一点自我介绍:“我是国家药材管理局的,下来考察中药材基地,从四川、陕西过来,一路没碰到一个还有心思登山采药的,想不到在中条山终于看见了一位知道山上有药的人。不知你是游方郎中,还是制药厂的技术人员?”

焦起周摇摇头。

那人又问:“护林员或者是看山的?”

焦起周又摇摇头,随后说了实话:“我是下面矿里的医生,采药是为了给爱人治病。”

“你爱人得了什么病?”

“肺结核,县医院已经治不了啦。”

哦!那人轻叹一声,眼睛却转过去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自语般地说起来:“历来治肺结核的老套子是养阴益气以清热,固金保肺以补虚,杀虫除蒸以祛邪。但怎样做到补而不腻,涩而不滞,又活血又养血,又和中又运脾,可就难了!”

焦起周一听就知道遇上了高人,很想请对方下山看看桂兰的病,可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又怕显得太唐突,就先套套近乎:“哎呀,你是大夫,贵姓?”

“眼下可不兴用这个‘贵’字,我叫尚德堂。你呢?”

“焦起周。我能冒昧地请您给我爱人看看病吗?”

“起周……意气自雄,好大气的名字。”尚德堂转过脸认真打量焦起周,口气也变得异常沉缓:“恐怕不行了,你看咱们脚下这个山坡上,是不是还站着两个人……”焦起周顺着尚德堂的手指,果然看见两个正向这边张望的人。尚德堂继续说:“那是等我的,我今天晚上必须跟他们乘火车赶回北京。如果我去给你爱人看病,能不能看好且不说,还会给你惹麻烦。但我对你有信心,医院治不了的,你能自己采药自己治,这股精神、这份胆识可喜可嘉。你求助于中条山算是找对路了,这座山可是个药材宝库!”

尚德堂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当年扁鹊出邯郸,走洛阳,入秦治病,就在这中条山采药。他治好了秦武王的病,却引起了秦国太医令李醯的妒忌,扁鹊辞秦返回河北路经现在的永济市清华村,就被李醯派人杀害了。《史记》上说扁鹊饮了上池水,能看得清人的五脏。在x光未发明前用肉眼能透视五脏,是说他断病如神,如同亲眼看得见五脏一样,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到解放后清华村上还留有‘神医扁鹊庙’,我这次原打算也去看一看,现在去不成了。不知扁鹊庙能不能躲过这次‘横扫一切’的棍棒?”

尚德堂突然显得很伤感。焦起周猜到眼前这位高人八成是当权派一类的角色,不知是该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该劝他几句。想答他却没有答案,想劝他又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不知从哪儿插嘴。

尚德堂似乎不需要焦起周应答,他只需要一个听他说话的人。沉了一阵,他情绪一转,改变了话题,指着莽莽苍苍、千峰叠翠的中条山说:“你看,运城这一带完全得益于这座中条山,它俯瞰龙潭,把玩黄河,而后揽腰一抱,形成晋南平原的屏障。在中条山的怀抱里有舜王耕过的地,老百姓称那块地方为舜王坪,方圆不过几十亩,却有多少人就打多少粮食,来多少人都足够吃饱的……你知道舜王的故事吧?”

焦起周就在这山里工作,怎么可能不知道有关舜王的传说?但他看出尚德堂谈兴正浓,就不愿意说出自己所知道的,想让这个神秘的北京医生多讲一点,也许他回到北京就没有机会这样自由自在地讲话了。

尚德堂似乎忘记了自己还要赶火车,居然很有兴致地讲起了在当地流传极广的传说:“上古时代有一老汉,生了两个女儿,长大后想嫁个好人,老汉便带上盘缠,外出去寻找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走了许多地方,转悠了一年多,也没有碰上一个让他满意的好人。有一天来到中条山下,看见有个年轻人在耕地,拉犁的是一黑一黄两条壮牛,小伙子吆喝牛的声音十分响亮,手里晃悠着柳条棍儿,但从不往牛背上打,只敲打挂在犁把上的一只簸箕。老汉感到奇怪,就上前询问,小伙子,你赶牛不打牛,为什么要敲簸箕?小伙子说,打牛牛会疼,打黑牛黑牛不高兴,打黄牛黄牛不高兴,我一打簸箕两头牛都会用力拉套。老汉听了大喜,这就是好人,便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了小伙子——他就是舜王……”

焦起周禁不住也笑了。他知道这个故事到此并没有完,老汉的两个女儿都想当大老婆,举行了两场比赛——熬小豆粥和纳鞋底。结果是小女儿获胜当了大老婆,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小老婆……不知为什么尚德堂没有讲出这个结尾,思维却又跑到别处去了:“在新生代时期,受地壳变化的作用,中条山发生垂直升降运动,北麓断裂,形成狭长的陷落地带,这便是运城的千亩盐池。你们当地人更喜欢说是由于黄帝诛蚩尤,用蚩尤之血积成盐湖。但至少可以断定,盐池从黄帝时期就开始出盐了,开采至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停地向外运盐、运芒硝。运、运、运——运城大概就因此得名。这实在是一块好地方!”

焦起周用力点着头,他心里惦记着妻子,既然请不动尚德堂去给妻子看病,就想找个机会辞别下山。可尚德堂根本不看他,对他的焦急也全然不顾,只顾径自说下去:“在你们这块土地上还产生了春秋时期的越国大夫范蠡,‘允文允武,乃圣乃神’的关羽,唐初四杰之首的王勃,古文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诗人卢纶、王维,诗论家司空图,宋代主持编修《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元代的戏剧家关汉卿……难怪人们把这块地方叫做‘运城’,真是一块走运的土地,几乎在历史上的每一个重要时期,运城都出现过重要的人物。”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站在山坡上的那两个人焦急地向这边打着手势,大声催促尚德堂赶快下山。尚德堂不为所动,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焦大夫,你们的矿场真是大杀了中条山的风景,把好端端的一座山林毁得乱七八糟,像一贴烂膏药贴在中条山的腰眼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它肚子里还埋着这么多值钱的矿石呢!”

焦起周不能不告辞了,正不知该怎样称呼尚德堂……尚德堂却一转脸向他伸出了手:“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我真是积习难改,看到寂寞秋草,悲风夕阳,很容易就引发思古之幽情,这是该好好批判的。好啦,今天我们能邂逅一叙也是件快事。只是耽误了你采药,感谢你耐着性子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到此为止。唯愿你的苦心得偿,祝福你的爱人早日康复。”

真要告别了,焦起周心里又生出一种惋惜抑或是依依不舍之情。尚德堂的谈吐和风采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这显然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拥有另一种精神世界。只是此一番回京,不知他吉凶如何,从他的神态来看似乎是大不妙。

焦起周甚至怀疑,若不是有人紧盯着,尚德堂也许会永远待在这中条山上……

一个多月来,武桂兰只有昏迷,没有真正的睡眠。“三先生”的治痨秘方果有奇效,服下第三服药后,她像一个劳累过度的正常人一样沉沉大睡了一觉,醒来后浑身的木钝昏沉一扫净尽,她立即便知道自己又闯过来了。

她的身体只稍微动了一下,睡在旁边的焦起周便激灵一下欠起身子,轻轻将手指搭在她的腕子上。她没有睁眼,装睡般地继续躺着,她有一种重新获得生命的欣喜,也就格外喜欢这清晨的安静。她要静静神,积压了太多的事情需要想了。

她的身体真是一个奇迹,几次玩儿悬要香消玉殒,几次又都活了过来。而且她觉得大病每把她碾碎一次,挺过来之后就更有活力,生命也更有滋有味……

焦起周把完脉,长舒一口气。别看桂兰是病秧子,身上却有一种难以定义的东西,她潜力无穷,对中药极端敏感,简直是指到哪儿就能打到哪儿……他越来越喜欢她骨子里这种隐蔽而顽强的生命力了。

他满心畅快地盘算着“三先生”的药方要不要做适当的调整,至少在剂量上要根据桂兰病情的变化而有所变化……想着想着就躺不住了。他每天一睁开眼,要干的事可太多了:为了给桂兰补身子,他买不起也无处去买牛奶,便买了一只大奶羊,每天挤羊奶给桂兰喝,因此他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山洼背风的地方去寻找鲜嫩的青草,顺便再割些干草回来预备做冬天的羊饲料;喂上羊,再去锅炉房打热水,就便到食堂把早饭买回来;然后点炉子,把药熬上,利用熬药的空儿伺候桂兰洗漱、吃饭;药熬好后倒出来,自己也会抓空把桂兰不吃的东西风卷残云般都划拉到嘴里;到了钟点,看着桂兰喝完药,嘱咐完该嘱咐的事情就要跑步去医院,得准时参加点名和“天天读”;上班时间倒有比较大的自由,还要灵活机动地抽空上山采药……

一想到这一大堆事,他哪里还躺得住!急忙起身,一只手却被桂兰抓住了。她的手上已经有了些力气,声音也变得清晰而有磁性:“天还没亮,再躺一会儿。”

“刚才我好像听见羊叫,一定是它没有吃饱,昨天打的青草少了。”焦起周嘴里嘟囔着,身子却又溜回了被窝。桂兰的身体向他靠上来,娇软,温热。他张开双臂,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在自己的怀抱里,轻盈,柔弱,像个孩子。这份娇小正是让身材健硕的焦起周最喜欢的,当初在井台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活脱脱一个林妹妹。他曾多次反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医生的缘故,才对病恹恹的弱小女子格外有好感?他病态般地恋着桂兰的身子,此时却不敢揉搓,不敢再逗弄自己压抑太久的饥渴。桂兰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上,气息呵得他痒痒的,通体舒泰,神魂荡漾。

桂兰喃喃而语:“你有什么打算?”

“一个男人在被窝里抱着自己的老婆,还能有什么打算?”

“我是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焦起周仍旧没明白妻子的意思,随口就答:“你爷爷的治痨秘方分两种,一种是口服的,你已经喝过了,事实证明它的确有神效。还有一种是制成膏药外敷的,为了让你好得更快,我也想试试,不知你敢不敢往身上贴?”

桂兰从他胸口上仰起脸,目光灼灼:“我的命是你的,你敢我就敢!我是问你,把我治好了你打算怎么办?还要把我再送回老家吗?”

焦起周激灵一下,这个问题他还没顾得想呢。其实他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怀里抱着的这个女人。她精妙、诡谲,羸弱的躯壳下有一颗老是激动不安的灵魂,却又含而不露,这恰恰是让他着迷的原因。矿上的许多人,包括他的好朋友黄鹿野,都不理解一个堂堂中条山大矿上的医生,怎么会找一个农村户口的老婆,而且还是个痨病鬼,即使是在下放期间找的,回矿以后也可以把她给离了。他们哪里知道,他真正是找到了一个宝贝。她是那么贤淑、顺从,大小事都绝对以他为核心,可在许多时候她又有让他意想不到的主意,他会不自觉地按她的想法办。尽管她是农民,且身体多病,却是他心里真正的停靠站。

武桂兰瞪着霍霍照人的眼睛,用手指轻轻捅捅丈夫的下巴——由于脸庞过瘦,她的眼睛显得格外突出:“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焦起周非常想亲亲她,可她挪开了自己的嘴:“老实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焦起周老老实实地承认他还没有想那么远,但他知道桂兰既然这样问,就一定是有什么想法了,于是说:“你别再考我了,快点亮题吧。”

她说:“我不想回老家了,我要当医生。你放在家里的书和爷爷留下的医书我都读完了,那个手抄本上的秘方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是缺少实践经验。只有跟你在一块儿,给你打下手,看你怎样诊断,怎样开药,我才能把医书上的知识用起来。”

这个想法在武桂兰的心里可闷了许多年了,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现在她坚信不疑,自己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任务就是为了要继承祖父的衣钵。不然怎么解释这种怪事——全村就只出了她祖父一个大夫,而偏偏就是他这个大夫的孙女得了肺痨?而且既染上了这该死的病,却几次要死了又不让她死……

记得她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参加全区的会考得了个第一名,被保送到县立一中。要在过去这还了得,等于是中了举人。她跑回家报信,快到门口的时候摔了一跤,吐了一大口鲜血。当她被查出是得了肺结核的时候,父亲不要命地抽打自己的嘴巴,跳着脚地咒骂自己是报应——他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把医书和秘方都传给了他,嘱咐他长大后好好学医,可父亲去世后家道很快就败落下来,他只读了四年书就不能再上学了,哪还有心思学医呀!他辜负了父亲的嘱托,不能行医治病,给大伙儿解危救难,于是老天就让他的独生女儿得病。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但不能生治不好的绝症——不怕生坏命,就怕生坏病!

桂兰瞒着同学到县一中又读了三年书,吐血不让同学看见,不跟同学伙吃东西,不交朋友,不参加一切不是学校组织的活动,借口贫血体弱把自己封闭起来,除去上课就是一个人看书,勉强支撑到初中毕业,因负担过重,病情恶化,就不能再继续升学了。可她实在不甘心,因为她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只有半条命的这副病秧子还年年在班上拿第一呢!休学后除去求医问药,家里什么事也不让她干,她躲在屋里就瞄上了爷爷留下的那一柳条箱子医书。掸净上面的浮土,柳条箱子像铁箱子一样坚硬,箱体凸出的地方,柳条外面的那层油漆被磨掉了,露出了洁白光亮的柳条,她用手抚摩着,想象着祖父的模样……

她暗暗地寄希望于这一箱子医书,也许自己的生命就在这一箱子书里了。她已经吃了上千服中药,先后请了十几位医生诊治过,都没有大的起色。如果她命不该绝,就得看自己了。医书太难懂,她买了各式各样的医学词典,一本一本地啃,越啃越容易,越啃越有兴趣,光是读书笔记就写了七大本。她给自己摸脉——吐血的时候脉象是什么样的?好的时候脉象又有什么特征?发烧的时候脉象有什么特别?——再摸父母的脉象跟自己的脉象对照……她给自己开了几十个方子,却没有一回敢按自己的方子抓药来吃。这时候她才彻底绝望了,自己装了满肚子的医书,却治不了自己的病。直到寻死未成遇见了焦起周,才重又燃起生的希望。

桂兰的嘴可真够严的,这么精彩的故事焦起周居然不知道。

她还有多少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焦起周亢奋得几乎不能控制的下身渐渐平静下来了。桂兰不仅嘴严,还真够敢想敢干的,可惜这不是“大跃进”的年代。他从小喜欢医,初中毕业后又到省城正儿八经地读了三年医药专科学校,现在还觉得不够用的。她就算上过几年初中,能认识医书上的字,以为这就可以当医生啊?但她大病刚有起色,焦起周不敢太泼她的冷水,就和缓地撤火:“我知道你心高,可在中国没进过医专、医大是当不了医生的,就是农村的‘赤脚医生’,还得送到卫生学校培训几个月呢!”

桂兰不以为然:“那样的培训我见过,只教给你一些眼面前的知识,培养不出好大夫。古代没有医专、医大和卫生学校,怎么出了那么多的神医呢?从前各乡各地也都有自己的治病先生,我爷爷就是一个,他们又是什么学校培训的?”

哦,的确不错。焦起周很欣赏妻子的辩才:“可……就算你无师自通或自学成才,又有谁相信你呢?连你自己都不敢吃自己开的药,别人还敢吃吗?”

“那是过去,现在我就敢吃自己开的药了。再说,有病乱投医,只要我真能给人治好病,就不愁没有人找我。只要有人找我看病,我在县城里就有口饭吃,就能立脚。”

焦起周的脑袋里轰然一震:“你是真的?眼下是什么年月,你敢私自行医?”

“看把你吓的,我说的又不是马上。”武桂兰双臂搂着丈夫的脖子,眼睛对着眼睛说:“起周啊,从今天起我就可以下地了,煎药、做饭都能干,你回家把两个孩子接来吧。我生了个儿子,自己还没有好好地看过他的模样呢!也是安国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把我逼到城里来的,让我们全家团聚吧。你不知道我多想他,这一个来月我老以为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啦!再说,那么小个人儿就丢在家里,我实在是放不下心,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见不到他们我的病也不可能好得彻底。”

焦起周犹豫:“这件事我倒是想过,你是因为病危,大家都同情,临时住在这儿没人管。要是我们全家人都到齐了,真的在这儿安家立业,恐怕矿上就要干涉了。”

黄鹿野说焦起周主意正,真轮上事情,武桂兰的主意比她丈夫还要正。她坚持说:“先把儿女接来,等到矿上干涉的时候再说,也许他们光顾打派仗还没有心思管我们呢!”

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焦起周又何尝不想孩子?特别是刚刚过完“百岁儿”的儿子,他们父子还没有见过面呢!就对妻子说:“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不放心,我也不一定能请下假来,还是写封信让家里把孩子送来吧。”

“那你去忙吧,我来写信,顺便叫他们把那些医书也给捎来。”武桂兰用手摸了摸丈夫的脸颊,很有兴致地坐起身,并催促焦起周:“快起吧!”见桂兰精神这么好,焦起周也很高兴,动作利索地穿衣下地,先推开窗子,窗下的奶羊连着叫了几声。焦起周边向外走边说:“别叫别叫,我这就给你去打草。”他背起筐,拿着镰刀向山里走去。

武桂兰穿好衣服,站到窗前,看见远处山林起伏,气象葱茏。她深吸了几口干燥新鲜的空气,听到起周在山坡上哼起了家乡小调:

人家睡了我醒了

人家醒了我起了

人家起了我走了

人家走了我远了

又拖了好几天,焦起周的三弟斌丹,还有能在路上给焦安国喂奶的一个堂嫂,把两个孩子给送到矿上来了。堂嫂抱着婴儿,斌丹的肩上背着大包小包,手里还提着大箱小兜,这都是武桂兰他们娘儿仨过冬穿的用的和铺的盖的,实际是等于搬家。这些东西都堆进焦起周的小菜棚子,就塞得满满登登,没有人插脚的地方了。

焦起周先把儿子抱过来,已经出了满月的焦安国还像个小老头儿,脸上的蔫蔫皮很多,但不哭不闹,眼睛似睡非睡地眯瞪着。焦起周惊喜异常,大声跟儿子说着话:“小子,你可真了不起,轰轰烈烈地投到我焦家门,差点没要了你亲娘的命啊!”

武桂兰也把脑袋凑过来,用手指捏捏婴孩的嘴巴,心里荡漾着无限爱怜:“小安子,是娘对不住你,生下你就没有气力管你了……”

堂嫂赶紧解释:“这孩子倒也没有受委屈,你知道我的闺女都快两岁了,奶不够他吃的,他在村里吃百家奶,谁有奶就过来喂他几口。”

这样一说就更让武桂兰难受。可怜的孩子,东一口西一口的,怎么能吃得饱呢?她的眼圈潮了。

在所有人都围着焦安国谈论焦安国的时候,焦起周和武桂兰的大女儿焦最婵像被大伙儿遗忘了一样站在一边。她只有两岁多,一声不吭,挺着尖尖的下颏,抿着小嘴,瞪着两只黑眼珠,静静地看着窗根底下的那只大奶羊。奶羊也看着她,并冲着她咩咩地叫个不停。最婵走过去,试着用手摸摸羊的脸,皮毛光洁滑手,热乎乎很舒服,一下,两下……顺着脸庞往下抚摩羊的脖子、身子。大概山羊也感到舒服,不再咩咩地乱叫。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蹲在了她的身边,为她抻抻显得有点短的衣襟,理理她的头发,脸贴着她的脸问:“婵儿,想娘吗?”最婵的声音几乎让娘听不到:“想。”

“饿了吗?”

“饿了。”

桂兰把女儿揽到怀里:“娘这就去给你做饭。”

武桂兰煮了一大锅面条,在门口外面用木板临时搭了个桌子,上面放着几根黄瓜、几头大蒜和两听肉罐头,还有一小盆用鸡蛋、木耳和黄花菜打的卤。她一面招呼着大家坐下快吃,一面从丈夫手中接过儿子进了屋。焦起周打开罐头,还开了一瓶刚花一块七买来的白酒,先给斌丹斟上多半茶杯。

弟弟问他:“我嫂子是你给治好的?”

焦起周嘴里应着,注意力却集中在继续给堂嫂斟酒、夹菜上。斌丹一直视二哥为焦家的骄傲,话题却还是围绕着武桂兰:“我们把嫂子给你送来的时候还以为不行了呢,听说县医院都治不了啦……”焦起周的热情仍在吃饭上:“斌丹哪,别光说话,快就菜呀!”

大家在外面热热闹闹地又吃又喝,焦安国在屋里哭了。武桂兰怎么哄都哄不好,就猜儿子可能是饿了,可她身为母亲却一滴奶水也没有,儿子吃不上她的奶,又凭什么管她叫娘呢?她抱起孩子,又愧又急,竟满脸都是泪了。

堂嫂听到安国哭就赶忙放下碗筷,进到屋里撩起大襟,把奶头送进安国的嘴里。他嘬了几口,嘬不出奶水,就转过脸又大哭起来。堂嫂也感到惭愧:“我的奶本来就不多了,又被他嚼了一道儿,哪还有东西。”

武桂兰安慰堂嫂:“没关系,起周在前面家属院给安儿找了个奶妈,一天喂三次,一个月十块钱,不够还有羊奶……”她猛然想起窗根底下的那只大奶羊,今天早晨她没有挤它的奶,就是给儿子留着呢,鲜羊奶的营养价值应该是很高的。武桂兰拿着奶瓶来到外面,蹲下身子还没有碰上奶羊的奶子,奶羊又咩咩地叫起来,她把瓶口贴准奶羊的奶头,才发现在奶头旁边长出一个大枣般的红疙瘩,奶羊疼得咩咩叫着闪开了。武桂兰招呼丈夫:“起周啊,羊奶上长东西了!”

焦起周离开饭桌,蹲到奶羊跟前察看那个羊奶上的疙瘩,像大疮,但还没有出脓,应该正是最疼的时候。他看着看着忽然一拍大腿:“这正好!”

武桂兰不解:“什么正好?”

焦起周吩咐:“这羊奶暂时不能喝,你先往奶瓶子里盛点煮面条的汤喂孩子,奶妈两点钟就来。”

他反身到屋里,拿出一贴根据“三先生”的秘方炼成的膏药——一直不敢在妻子身上试——剪下一小块,在炉子上烤化了,贴在羊奶的大疮上,然后又回到桌边继续吃面条。未等一碗面条吃完,奶妈来了,也是矿上的工人家属,刚生了个女儿,奶水多得吃不完。奇怪的是,她还带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女的神情极其恐怖,面皮焦黄,伸着舌头,活活一个吊死鬼!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起粟,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焦起周已猜出来人是什么意思了,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例,心里发慌。奶妈开口说:“焦大夫,这是我娘家的老姑,自从生完孩子后舌头就回不去了,县医院、省城的各大医院都跑遍了,怎么也治不好。我知道你专治大医院治不好的病,求你务必给下点工夫,我以后可以白给你家的孩子喂奶。”

焦起周正为难,一时想不好怎样向人家解释,他不是不可以试一试,但一点把握都没有……武桂兰却意外地把话接了过来:“你来找他算是找对了,不说十拿九稳吧,也差不离!”

焦起周惊诧地看看妻子。

武桂兰立即像焦大夫的助手一样指挥病人到屋里去,让站在屋外发愣的人把堆在床上的大包小包又搬出来,腾出一块地方叫病人躺上去,又将其他人都赶出屋,并嘱咐他们不得出声。她随手关上门窗,很老练地对病妇说:“你生孩子的时候是怎么个姿势就还摆成那个姿势。”然后她在病人缩不回去的舌头上点了朱砂,一面向丈夫使着眼色,一面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请示:“这样行了吧?”

焦起周莫名其妙地看着妻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哼哼唧唧。当他看到武桂兰又到外面拿进来一块砖头放到病妇床头前,然后弯腰从床下轻轻掏出一个大尿罐……他忽然心有所动,知道妻子要干什么了。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药方——当然只能是“三先生”的手抄秘籍上。

外面安静下来,病妇在床上紧张地闭上眼。武桂兰向丈夫使个眼色,用手指指脚下的尿罐。焦起周会意,摆摆手让桂兰站开一点,低下身子双手拿起尿罐,轻轻地高举过头,然后提住一口气,狠命向砖块上砸下来,啪——叽里呱啦!

床上的病妇猛然吓了一大跳,激灵灵在浑身一哆嗦的刹那间,缩舌闭嘴,紧咬牙关。

小安国在外面被吓得哇哇大哭,屋子外面的人推门冲进来,惊恐地乱嚷嚷:“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武桂兰脑门儿上一层细汗,浑身酥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扶住了床铺。

焦起周却恢复了医生的自信和尊严,高声说:“没事了,好啦!”他手托着病妇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吐舌头试试。病妇张开嘴,却不敢吐舌头,生怕吐出来又缩不回去了。焦起周鼓励她:“没关系,吐吐试试。”病妇试着运用自己的舌头,直到灵活自如了才转惊为喜,下床就给焦起周磕头,口中还念叨着一些什么。满屋子的人都惊诧不已:“真是神了,还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治好啦!”

焦起周扶起病人,那女人千恩万谢,刚来的时候一看这间小房子心里就凉了半截,不再抱什么希望,想不到越是不起眼的人倒越能治大病。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子,最大的是十块,还有五块、一块的,一毛、两毛的,硬往焦起周手里塞。焦起周不要,儿子的奶妈把钱接过来,强掖进武桂兰的口袋:“能治好她的病,花多少钱她都乐意。再说你们在矿上是‘黑户’,也不容易啊。”

武桂兰没有力气推辞,她还在后怕。刚才如果没有给人家治好,可怎么下这个台呢?自己当时却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那个胆子!

斌丹和堂嫂要回去了,这儿显然是无法安排他们住下的,再不动身当晚就赶不回去了。焦起周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弟弟,十块钱买回去的车票,剩下的二十块交给老娘。斌丹推辞说:“你们这里也难哪!四口人仨没有户口的,就靠你那一份儿工资,哪够啊?”起周说:“再难也比家里活泛,到月头不是还发工资嘛!”

斌丹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推让就把钱收起来了,转脸又对武桂兰说:“嫂子,这里待不下去就再回来,好歹家里还有几间房子,有几铺热炕,干的稀的总能填饱肚子……”他心里还有许多话,却没有再说下去。在农村,再苦,至少还有个正式的户口,每个人都有堂堂正正地活着的资格。可这里又有什么好呢?住不像个住的样子,吃的也未见得就比农村好到哪里去。更重要的是没有合法户口,是低人一等,当“黑户”。像最婵、安国,从小小年纪就当“黑人”,心里会留下什么影响呢?咳,苦辣酸甜,各有各的盘算……话说回来,几乎所有的农村人不是都想往城里奔吗?就说他自己,不也是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才万不得已回到农村的吗?往常不也是因为有个哥哥在城里上班感到脸上有光吗?

农村属于心灵,代表着自然和自然的秩序;而城市属于理智,摆脱了土地的束缚并凌驾于自然之上,是智慧、自由和财富的诱惑,体现着人的永不满足的野心……

第二天一早再挤奶的时候,奶羊就不躲不叫了。焦起周揭下自制的黑膏药,发现羊奶上的红肿及大疮疙瘩明显地缩小了。他又给奶羊换上新膏药。到第三天,羊奶上的红肿和疙瘩基本消失。这极大地鼓舞了焦起周。他喊来桂兰,征求她的意见:“我看这膏药的疗效不错,至少是没有毒副作用,你看这羊奶,贴膏药的地方皮毛未损。我想你在服用汤药的同时也可以试着贴贴膏药。”

桂兰粲然一笑,解开自己的衣服,只见在她前胸左右两肺的位置上,还有膻中、气海以及肝区的期门、章门等穴位上,都已经贴着膏药。

焦起周一惊:“你的胆儿也太大了,竟敢偷着就贴上了?”

“没办法,这都是叫病给逼的!”

“感觉怎么样?”

“舒服极了,像有股气儿凉丝丝麻飕飕地往肉里钻,特别清爽。我如果闭上眼躺住了,就能感到药力在我身上弥漫、扩散,像兵士在布阵……”

倘是外人听到这样的话,会认为是一个有点浪漫气质的女人向丈夫撒娇,要不然,这就是个巫婆,没有人会当真的。但焦起周却一点都不怀疑妻子的表述。他知道桂兰有着极为敏感的体质,她的身体真是精妙而诡谲,遇有刺激,身体的反应往往比精神的反应来得还要快,而且细腻、深刻。桂兰倘若不是这样的体质,她的病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这么大的起色。焦起周笑着说:“悬啦,但愿咱这小身板儿经得住这场围歼战。”

妻子天生是他的实验室,他根据她的反应不断地调整药剂、药量,一点点地完善“三先生”的秘方。她病了一场又一场,却又能三番两次地死里逃生,仿佛就是为了实验祖父留下的秘方,成全焦起周……

武桂兰是属于自然的,她的生命里有一种来自自然的力量。药物只要不破坏和阻遏这种力量,能够启发和扶助她自身的这股自然之力,就能创造奇迹。

这次跟她当姑娘的时候让焦起周给治病不一样,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治疗,而是能给自己号脉,给自己开药,向焦起周提出许多建议。稍微能打起点精神来了,她就根据眼前的需要重读那些大本的医书:《伤寒论》《金匮要略》《杂病瘟病》《古今救误》《景岳全书》……令焦起周惊讶不已的是,她居然能长久地沉浸于这种枯燥阅读的快乐之中。

焦起周不是个没有事业心的医生,住单身宿舍的时候有的是时间,他制订过一个又一个的自修计划,却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现在老婆孩子都投奔他来了,一家人就就合合地挤在一间鸽子窝似的房子里,他几乎没有学习的时间和条件了。何况老婆又刚捡回来一条命,两个孩子都还太小,时时刻刻离不开大人,四张嘴就吃他一个人的口粮;天凉了,矿上冷,一家人还要再添置一些东西就只靠他一个人的布票……他什么都缺,什么都紧,什么都愁,天天被赶落得屁滚尿流。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医术反倒有了长足的长进。

这就是叫武桂兰给逼的。她随时随地都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医学问题,仅仅是回答这些问题就已经很不容易,若再想回答得让她满意,就更是难乎其难了。一开始他还放不下脸面,端着个丈夫加老师的架子,不懂也不肯承认不懂,哼哼唧唧或东拉西扯地搪塞。桂兰却不依不饶,她在学医上格外死心眼儿,心里有问题不彻底弄明白了就没有完。这逼得焦起周不得不丁是丁卯是卯,自己有不懂的地方只好先去查书,弄明白了再现趸现卖。如果自己顾不过来就让桂兰去查书,然后再由桂兰告诉他。久而久之,他在教桂兰学医的同时,自己也学到了许多东西。

原来,夫妻相处也能相互求知,能不断获知对方身心两方面的新东西,不断发现,步步深入,就越处越有味道。那些天天打架的夫妻一定是相互都把对方读透读烂读烦了,再也发现不了新东西,相互间神秘的吸引力一点都没有了。医生本来就观察得细,更别说要救助的病人还是自己的妻子,两人长期两地分居,有丝毫的疏漏就会使这次团圆变成永久的阴阳阻隔。焦起周靠的是经验和谨慎,而武桂兰全凭自己的直觉和本能,可以说她更耽于幻想,无穷尽的诡谲奇妙的想法源源不断,思想老是不闲着、不中断。

掌握了一定的医药知识,她就渴望给人看病,如同刚学会骑自行车的人一样,瘾头格外大。前几天冒险给人治产后吐舌症,就是一次试验,一次等待已久的冲击。

经历过几件事情之后,焦起周开始习惯于信赖武桂兰的感觉,她的感觉能验证他的诊断,就像每天的阳光一样可靠。叫桂兰一衬,他自己反显得有些刻板和拘谨了。于是他便越来越看重桂兰的意见,甚至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遇事先问问桂兰的看法……可他自己也许还没有意识到。

女人的胸部是养活男人也能要男人命的地方,现在贴满膏药,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清晨醒来,武桂兰索性脱下上衣盖住前胸,把精光的后背对着丈夫,如同白光一闪,晃得他眼睛发直。

桂兰说:“你在我的肺腧和厥阴腧,还有肝腧和脾腧这些穴位再贴上两贴膏药吧。”

焦起周没有应声。桂兰的后背在早晨的清辉中格外光洁、细润,他没有拿膏药,双唇像膏药一样,对着桂兰的后背,由上至下,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贴下去,两手急急,火燎火烫般地胡乱摩擦……桂兰身上一阵颤栗,她闭上了眼睛,脸上却洋溢着无限温存。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将右手背过去抓住起周的手:“大白天的,你这个当大夫的要欺负自己的女病人啊?”

起周耍赖:“现在是我这个当大夫的有病,请求女病人救命!”

“没出息,你的病老发作,是一时半会儿能救得好的吗?孩子马上就要醒了,还有好多事要干呢!”

“是啊,干事,干事,我现在想干的就是男人最喜欢干的,对男人来说也是最大的最重要的事。”

“全是屁话。”

“哎,你没听说过男人有两宝吗?老婆忠实的心和炕上柔软的枕。现在这两样我都有了,但你不能不让我享用……”焦起周嘴里这样说着,左手却还是拿过温热的膏药给妻子贴好。尽管这段时间紧张受罪,焦心犯愁,一会儿吓个半死,一会儿累得双腿抽筋,却是他们结婚以来最甜美的一段日子。

武桂兰重新穿好上衣,转过身来看着丈夫,眼睛里透出灵透和慧黠:“这会儿你的病好点了吗?可以谈正事了吧?”

焦起周咧咧嘴龇龇牙:“你的正事还不就是学医、学医、再学医嘛!”

“哎,这就对了,既然想学什么,就要真心去学,来假的不行。有些人干什么都不像,主要就是用心太假,假的始终换不来真的。”武桂兰的口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自信,脸上也闪耀着一种内在的光彩。

对此,焦起周的内心是高兴的,可他在妻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不安。有时也确实需要给她泼点冷水:“你不要以为能背下几本医书,手里掌握着几个秘方就是医生,就能给人看病开药了。中医不同于西医,西医是治明摆着的病,看得见什么就治什么。中医是‘黑匣子理论’,既治看得见的病,也治看不见的病。”

武桂兰仍然笑意盈盈:“我懂,西医偏重分析,务求有科学的质和数,以定性定量。中医最重视从整体的互相联系中把握病情,好医生要参照中医药理随症灵活化裁。《内经》里自始至终都贯穿着整体观念,尤其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与万物的密不可分……眼下我想跟你说点实的,通过这次救活了我,证实爷爷的秘方确有奇效,而且安全可靠。俗话说,单方治大病,海上方气死名医。将来我们要用它养家吃饭,人家要问咱用的是什么药?咱总不能对外人也叫它秘方吧?得给它起个名字。”

焦起周赞同:“这倒也是,还是你想得远。”

武桂兰问:“自古以来人们形容好医好药的话都有哪些?”

焦起周说:“那可多了,‘神医’‘、妙手回春’‘、灵丹妙药’‘、救死扶伤’‘、起死回生’……”

桂兰嘴里嘟囔着:“‘回春’这两个字不错……但不跟‘妙手’连起来就显得有点虚了,容易让人想到是春回大地。‘灵丹’又太白了……哎,‘回生’也挺好,正是爷爷的这个方子让我起死回生的嘛!”

焦起周灵机一动:“好啊,那就叫‘回生灵’怎么样?”

武桂兰眼睛里闪出一道情不自禁的亮光,反复念叨着:…回生灵’,‘回生灵’‘,回生灵’……好,就是它啦。我们的丸药叫‘回生灵’,膏药叫‘回生膏’!”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早晨,三言两语就给将来注定会惊天动地的两种药确定了名字,比给自己的孩子起名还简单。然而,一种好药的诞生和维护,可比养个孩子复杂、艰难多了。也恰恰是这被定名为“回生灵”的药,却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步步将他们俩送入死亡之途……

自己的药有了名字是件大事,也是喜事。武桂兰紧跟着又向丈夫说出了自己的新打算:“起周,从今天起我就要用‘回生灵’给人治病了,你可不许打击人家的积极性。等一会儿你们矿上劳资科孙科长的老婆就要来找我治病……”

“啊,孙良贵的老婆?你可清楚这两口子是什么样的人吗?”

焦起周知道妻子做梦都想给人看病,却没想到她会这么性急。好医生能治病救人,庸医和愣头青大夫也能误人害人,稍有疏漏便是人命关天!焦起周嘟嘟囔囔的毛病又犯了,且不想掩饰自己的焦虑,一着急连嗓门都高了:“你真的就这么急着要当大夫?”

武桂兰口气坚决:“不急不行啊,别忘了咱可是矿上的‘黑户’,吃粮要到黑市上买高价的,添衣服也要先买布票,再加上给安儿雇奶妈、买奶粉,哪儿不用钱?处处都紧紧巴巴、抠抠搜搜,不能光急你一个人、累你一个人……”

“你还想靠治病赚钱?这不是自找倒霉嘛!”焦起周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武桂兰剜了他一眼:“人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嘛,看把你给吓的!我治病不收钱,但被我治好病的人不会都没有心吧?一个好大夫会让病人感到是恩人、是上帝、是天使,他们看见自己恩人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总会伸把手的。更主要的是我想给你争口气,我们是没有城市户口的‘黑户’,在矿上低人一等,如果我是能给他们看病的大夫,看他们有城里户口的人还敢不敢小瞧我!”

“哎呀……”焦起周急得直拨浪脑袋,“医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即便你真有点本事都不行,要有行医执照!”

武桂兰笑了:“行医执照有两种,一种是并不代表真正医术水平的一张纸片,那个是很好拿到的。真正难以得到的是患者诚心诚意发给你的执照,你能治好了病人,人家信服你,比任何上级部门发的行医执照都强。你说古代那些神医,比如扁鹊、华佗、孙思邈、张仲景、李时珍等等,哪个不是这样取得执照的?”

焦起周急忙立起眼眉直摆手:“你跟外人可千万别打这样的比方,我们怎么能跟那些医圣相比?”

武桂兰差点说出来,就是想跟医圣比又怎么样?有上进心还犯法吗?她身体如此柔弱,却又志在鸿鹄。她不同于城里的女人,生活在虚浮的优越感里,她来自农村,不得不活在现实里。生活本身也老在提醒她,现实点,现实点,别忘记自己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但她偏又喜欢幻想,因为幻想总是多姿多彩的,能保持幻想就是保持一份美丽、一份信心。

平时,焦起周很欣赏妻子的这种性格,正是这一点让他并不为娶了个农村媳妇而后悔,反而是这个农村媳妇给他们困苦的多灾多难的生活增加了情趣。而一旦武桂兰想走出自己的家门,焦起周又有种莫名的不安。他说:“你瞧不起那张纸片似的执照,可现在你没有那张纸片就没有处方权,就不能给人看病。”

“谁说我没有?”武桂兰弯腰从枕下拉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来,从一个大本子里翻出一张跟他们的结婚登记证同样大小的一张厚纸,是平陆县第二届乡村医生培训班的毕业证,上面用毛笔写着武桂兰的名字,盖着平陆县卫生局的大印。她问丈夫:“你说的行医执照不就是这个玩意儿吗?”

焦起周惊喜异常:“你什么时候拿到的这个?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结婚前就拿到了。再往前说,从你跟我表白了感情,决定要娶我的那一天,我就下决心要学医了。我不能老以一个你的病人的身份跟你过一辈子,自己也要成为医生,才真正是你的伴儿,你的助手。心里没有根儿怕你笑话,就一直没说。”

焦起周问:“现在心里有根儿了?”

“有点了。”

“这根儿是从哪儿来的呢?”

“一是对我祖父的秘方有了信心,就像手里有了一把尚方宝剑。当大夫的都知道,吃药要投方,吃药投了方犹如一口汤。二是我读医书可读得够多了,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丹溪说,读书三年,无病不可医。我读医书少说也有六七年了吧。”

焦起周摇头,开始掰开揉碎地开导妻子:“你不知道朱丹溪下面还有话吗?——行医三年,无一方可用。医者,意也,方子要随着病症转。你要非想给人治病也不是不可以,刚一上手应该先给一些平头百姓小的溜儿地看看,担的风险小一些。你知道在矿上一个劳资科长是什么角色吗?那可是地道的实权派,掌握着全矿的人事工资大权,分配工作,调动工作,长工资,发奖金,都是他说了算。连‘造反派’都恨他,却又拿他没办法。矿上人都知道他老婆是老病号了,早就只剩下了半条命,太原、北京的大医院都去过了,几出几进我们矿医院,要什么药给开什么药,没有哪个大夫还能看她的病。前几天听说在准备后事,你上来先接一个这样的病人有多傻?她本来就是个快死的人了,可吃了你的药再死就算死在了你的手上,这干系我们可是脱不清啊!”

丈夫说得在理,武桂兰还真没有想这么多、想这么深。但事已至此,没法打退堂鼓了。她睖睁了一会儿才吭吭哧哧地说:“当官儿的老婆命值钱,平头百姓的命也不是儿戏,我自己用了这么长时间的‘回生灵’,对它还是有点把握的,不一定准能治一个好一个,总也不至于把人给治死吧,你说呢?”

武桂兰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有点求助似的看着丈夫。

女人总归是女人,事到临头还是需要男人给当主心骨。

她一不那么强横了,焦起周就表现出大丈夫的勇气和责任感,他笑着摸摸桂兰的脸颊:“别担心,我来传授给你秘诀,一开始万不可霹雳交加用峻药,急于求成,冒险突进。要稳扎稳打,处处给自己留有余地,这就是用药要平和。纵使医不好,也可以原病退还,在病情恶化之前及早抽身。何况,你手里有灵药,我对‘回生灵’有百分之九十的信心,你只要再添上百分之十的小心,加在一起就是百分之百了!你只管给她看,我到医院打个晃儿就回来给你坐镇。反过来说,如果你一出手就能把孙科长老婆的病治好,那就叫一炮打响,往后谁还敢不喊你武大夫呢?”

“嘿,反正话都叫你给说了,红脸儿的白脸儿的都由你一个人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