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藏书乡的农民到苏州城里来开羊肉店。他们在苏州的大街小巷租一间旧的房子,门面是沿街的,店堂里放几张旧的方桌和一些长条板凳,靠门的地方也有一张桌子的,桌子上有一个碗橱,里边是烧熟的羊肉,羊杂碎,有红烧的,也有白烧的,还有羊腰子这样的东西。冻羊羔是比较贵的,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它也能冻起来,冻成方方整整的一块,刀切下去,也仍然是方方整整的。桌子上还有一块砧板,是用来切羊肉的,砧板很厚的,上面有一层油腻,用刀刮一刮,可以刮下很多的,但是他们一般也不去刮它的。一只很大的木桶坐在炉子上,总是热气腾腾的,里边就是羊汤了。到羊肉店吃羊汤的人很多的,有的人买一份羊肉或者羊杂碎,要加两次汤,还有的人要加三次汤的,所以羊肉汤是一定会保证好的。旁边的碗里有一碗碧绿生青的大蒜,切碎的,吃羊汤的人可以自己动手抓大蒜的,也有的人不吃大蒜,但是一些吃大蒜的人总是说,喝羊汤不放大蒜怎么吃法。每一张方桌上都有辣椒和盐,也都是由吃羊汤的人自己放的。在大冷的天气里,人在外面走路,冻得缩缩抖,走进羊肉店,喝一碗羊汤,就暖和了,心情也会好起来,精神也焕发了,走出去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
羊在乡下的羊圈里养着,到了时候,就把它们拉出来杀了。家里的人把刚刚杀死的羊装在蛇皮袋里,坐中巴车,把羊送上来,在店堂后面的灶屋里,他们把羊肉烧熟了,就拿出来卖。羊肉是新鲜的,不是冷气肉,经常吃羊肉喝羊汤的人一吃就能吃出来的,所以到秋天的时候,羊肉店开出来,生意蛮好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羊肉,甘,苦,大热,无毒,可以医治很多病的。从前在中药里边,用羊肉做主料的药方也是很多的。
这样的生意可以维持几个月,等寒冷的冬天过去,开春了,不等到春暖花开,他们就要关门回家的。这个房子就由东家收回去,再租给别的人开其它的店,一般人家只能开到十月份,那时候,羊肉店又要来了。
陶六是在长洲路的街面上租房子,香喷喷的羊肉味道飘到街上,会有人进来,羊汤,他说,陶六就笑眯眯地说,羊汤。
他在桌边坐下,店堂已经有人了,他看了看,生意蛮好的么,他说。
还没有到时候,陶六说,天还没有冷起来。
陶六抓了羊肉,称了,在砧板上切碎,加汤,端到桌上,然后他重新回到砧板边坐下,一只苍蝇在砧板上飞来飞去,陶六没有在意。
苍蝇,一个妇女说,她很生气的,一只苍蝇。
陶六笑眯眯地看了看那只苍蝇。
我最讨厌苍蝇,妇女说,我看见苍蝇就恶心的。
嘿嘿,陶六说,城里人是喜欢干净的,他从墙上摘下一个苍蝇拍子,去打苍蝇,苍蝇停在砧板上的。
喔哟哟,妇女叫起来,她说,这样打死了,更加恶心的。
陶六犹豫的时候,苍蝇飞起来,飞走了。
飞掉了,陶六说。
天气还不太冷,所以还有苍蝇,一个吃羊汤的人说。
今年天气冷得晚,另一个吃羊汤的人说。
你在这里开了几年了?一个新来吃羊汤的人问陶六。
三年,陶六说。
早先的羊肉店是陶六的父亲到苏州来开的,那时候陶六还小,后来陶六长大了,他跟父亲说,让我去苏州开店吧,父亲说,也好的。陶六父亲的羊肉店早先是在采莲街的,后来采莲街拆了,他们搬了一个地方,到白塔巷,白塔巷也拆了,他们又换了一个地方,到长洲路这里,已经换过好多次了,经常换地方,老顾客是不会来的,刚刚把新顾客的面孔记熟了,又要搬家,总是影响做生意的。陶六想稳稳当当地做几年事情,所以把从前的满意羊肉店改名叫长久羊肉店了。
这是王宅的门厅吧?吃羊汤的人看看陶六的房子,从前是做裁缝店的,他说。
王宅是一座清代的建筑,是一个很大的宅子。王宅的门前,挂了一块“绝对控制保护住宅”的牌子,等于告诉大家,这样的房子,是不可以随随便便拆拆弄弄的,陶六的羊肉店开在这里,总是可以长久一点的。从前大户人家的门厅,做裁缝店很多的,后来裁缝的生意不大好做了,裁缝店少了,王宅的门厅租给别人开理发店,开烟纸店,开干洗店,开其它什么店,只是做来做去做不长,三天两头就换人家的,再后来,陶六就过来了。
陶六的店一般在晚上的生意要比白天更好,苏州人喜欢夜里出来吃羊汤,他们夜里在街上行走,看到羊肉店,会有回家的感觉,很温馨的,他们会停下脚步,或者从自行车上下来,走进店堂去。
尉敢晚上到谢北方家里去下围棋,他们杀了几盘,就结束了。谢北方送尉敢出来,他们走在长洲路上,夜里街上没有什么人,黑黝黝的树影摇晃着,秋风里有一点寒意了,偶尔有婴儿的哭声从街边的屋子里传出来,也有一两声老人的咳嗽。一个老人动作迟缓地开门出来,在昏暗的路灯下,他将痰盂倒在阴沟里,又慢慢地回进去了。摩托车穿过以后,街上就更安静了,小桥在前边等待着他们,河水在他们的脚下流淌,月光照着,有一点鳞鳞的波光,远处运河上有若隐若现的汽笛声。
你在威尼斯呆了几年?尉敢说,是不是苏州像威尼斯,东方的威尼斯?
难说的,谢北方显得犹犹豫豫,难说的,他说,我说不来,我看到过一个作家写的《威尼斯日记》,他说应该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写传。
日记中是这样写的:
因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门,或透过大门而看到一个精美的庭院。遗憾的是有些小巷去过之后再也找不到了,有时候却会无意中又走进同一条小巷,好像重温旧日情人。
应该为威尼斯的每一条小巷写传。
他说得真好,谢北方想,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有些涣散的,他曾经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
威尼斯的小巷古老神秘,美丽宁静,穿行在这些小巷,我的心和灵魂就飞回我的家乡去了。
家乡的小巷,已经是饱经沧桑白发苍苍的老人,古老的衰败的小巷……
现在谢北方站在苏州的老街上,夜色笼罩在他的心头,他的心里充满了感叹,威尼斯的历史也算是很长的了,有一千四百多年,而苏州,却是两千五百年了。尉敢写了一篇关于苏州城市建设的文章:
有人认为,像威尼斯这种封闭式的保护,最后导致了威尼斯的衰落,威尼斯不再可能成为一座变革发展中的城市,她只能是一座没有活力的博物馆。
苏州也是一座大博物馆。
走在苏州的大街小巷,可能随便一踢,就踢到一块明砖清瓦。
苏州向何处去?
我们的结论是:苏州不能像一件古董那样封闭在橱窗里。
——摘自《故宫闲地今何在?》
谢北方看到这篇文章,给尉敢打了个电话。尉敢,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作为一座世界著名的古城、水城,威尼斯是自始至终以自己独特的姿态立于世界著名城市之林的,她没有变成不伦不类,她也没有变成另一个威尼斯,她是惟一的,是永远的,即使有一天这座城市整个地倒塌了,整个地被历史淹没了,她留存在世人心里的风貌却是始终未曾改变的。
也许,在谢北方心目中,威尼斯是最后的贵族,而最后的贵族恰恰是一道珍贵的风景线。这是一位悲剧英雄,她的崇高,就在于牺牲了自己的进步,给人类留下一座博物馆。这样的牺牲,难道真的是没有价值的?
秋风吹过街头,有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他回头看看他们两人,他们在说什么呢?他想,这么晚了。站在街头,叽里呱啦的,肯定是麻烦的事情,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骑车继续往前走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烦心的事。他边走边想。
陶六在街边的羊肉店向他们微笑。
羊肉店开了,谢北方说,喝羊汤吧。
好的,尉敢说。
他们进去和陶六打招呼,陶六认得他们的。来啦,他说。
来了。
现在喝羊汤早了一点,尉敢说,火气大的,脸上会生红疙瘩的。
嘿嘿,陶六说,不会的,要么你长青春痘的。
我去年也来吃过的,谢北方说,时间过得真是快。
我前年就来长洲路开店,陶六说,他笑眯眯地帮他们舀上羊汤,在这里可以做得长的,他说,别的地方,常常要拆迁的。
在威尼斯没有羊汤喝的,谢北方说。
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从旁边过来,到羊肉店的门口停下了,外地人小金站在门口看着陶六。
你又来了,陶六说,小金,我跟你说不用来了,我跟你说我不用人的,我人手够了。
小金笑了笑。
他想到我店里来打工,陶六说,白天在建筑工地上做,晚上再来打工,你也吃不消的。
吃得消的,小金说,我身体好的。
一个民警也进来了,羊汤,他说,他看见小金,咦,刚才我看见你在舞厅那边的。
我从舞厅出来的,小金说。
你喜欢跳舞的?民警说。
我不会跳的,小金说,但是我喜欢看的。
就坐在那里看人家跳舞?陶六说,有什么看头!
好看的,小金说,我坐在那里,看看都开心的。
现在的舞厅,票很便宜的,有一个吃羊汤的人说,夜场只要一块钱,还送一杯茶给你吃的。
女的不要钱,也送一杯茶的,小金说,有的一个男的带几个女的进去的。
大家都摇了摇头。
我没有办法的,到了晚上我总是忍不住要过去,小金说,我看着人家跳舞心里很开心的。
嘿嘿,陶六说,嘿嘿。
我不大好的,小金心里有点难过,他说,我家里老父亲老母亲等着我把钱寄回去的,可是我……
不是说只要一块钱舞票?陶六说。
小金摇了摇头,所以我想,他说,所以我想,夜里要是有事情做,我也不好去了。
民警拿手指指了一下,你们这些人呀,他说。
有的时候,小金说,有的时候我也到高级的舞厅去的。
大家看着他,小金有些难为情,他低了低头,又说,那里边的三陪小姐,真的很漂亮的。
你小子,民警说,你小子。
我只是坐在边上看看呀,小金说,她走来走去,像仙女一样。
嘿嘿,大家都笑了笑,小金也笑了笑。
大家吃了一会羊汤,尉敢忽然说,你说那个仙女,在哪个舞厅?
我,我,小金想了一会,我想起来了,夜,巴黎,夜巴黎。
大家朝尉敢看,尉敢说,既然是仙女,我们也去看看。
嘿嘿,大家又笑了笑。
他们吃了羊汤,心里边暖暖和和的,小金在身上掏了一下,拿出一件东西来,他说,你们谁懂的?帮我看看。
民警接过去,是一面铜镜,生了锈的,镜面是模模糊糊的,他看了看,我不懂的,他说。
在工地上挖到的,小金说,可能是个古董。
陶六也接过去看看,他交给尉敢,你看看。
尉敢看了看,被谢北方拿过去,谢北方说,不是的。
怎么不是?小金说,怎么不是?人家都说是的。上次有一个人,也是在工地上挖的,挖到了一面汉代的铜镜呢。
那个人为了卖掉那些铜,民警说,他把铜镜砸碎了,犯了法也不晓得,真是愚昧无知的。
我懂的,小金说,我晓得文物保护法,所以这面镜子我要保护好的。
你晓得个屁,民警说,你这个东西假如真的是文物,现在立时立刻就没收你了。
噢,小金说,噢,是这样的。
尉敢和谢北方走出羊肉店,长洲路更加安静了,他们走到路的尽头。不用送了,尉敢说,你回去吧。
好的,谢北方说,他向他挥了挥手,有时间再来。
要来的,尉敢说,他也向谢北方挥挥手,然后往前走了。尉敢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回头“哎”了一声,谢北方也已经转身走了,他听到尉敢哎一声,便也停下来,回头看着尉敢。
听说你那一位很漂亮,尉敢说,什么时候让我们也见见?
叫王婷,谢北方说。
我晓得她叫王婷,尉敢说。
嘿嘿,谢北方笑了笑。
我要回去了,尉敢说。
谢北方回头经过陶六羊肉店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走,仍然在说话,尉敢没有停留,他向陶六点点头,经过羊肉店就回去了。
小金也仍然在的,他看了看谢北方的背影,这个人,他说,他会唱戏的,我听过他唱的。
是在那边的茶馆里吧?陶六说,那个茶馆天天唱戏的,都是业余爱好的人。
那是知音轩,小金说,知音轩很大的,是从前大户人家的房子。
我去看过的,陶六说,也不算特别大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老房子,小金说,从前的人真是很有钱的。
这其实不算什么的,陶六说,我们村里就有这样的大房子,也是从前的老房子。
民警又加了一次汤,他听到陶六这么说,便看看陶六,你是藏书乡哪个村的?他说,是明月村?
是的,陶六说,你也晓得我们村的?
明月村是个古村庄,有明朝一条街,如果有人愿意写一篇文章来介绍古街,也可以这样写的:
明月古街在藏书乡西部,是明月村内的一条街,这里是集元、明、清各古代建筑大成的地方,其中明朝的建筑最多也最好,所以有明朝一条街的美名。踏入明月街,就见街面与众不同,一律用青砖砌成“万人”字形,称之为御道,说是当年为了迎接康熙皇帝的。也不知道康熙皇帝是不是真的来过这里,手迹也是有的,传说也是有的,只是不知是真是假。从前不像现在,交通诸多不便的,船儿逐浪,马儿颠簸,皇帝老先生真能吃得来这苦,倒是叫人蛮服帖的。像现在电视上播放的那些写皇帝的电视,康熙,雍正,乾隆,个个都是好皇帝,不说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什么的,又是文武双全,文则天下无双的,武则天下无敌的,就是用情,也是那么的专一真诚,真是人见人爱的好皇帝。且不管康熙是不是真的到过明月古街,反正他老人家能走遍江南,一个小小的明月街,到与不到,也无妨的。
在这里关于康熙的故事是不少的。
始建于六百多年前的轩辕宫,雄居山垣,面迎太湖,气势磅礴,壮丽无比。村前港口的演武墩,相传是当年吴王率兵训练的地方,站在这里怀想当年,是让人有很多感慨的。明月街上有许多古代建筑,像明善堂,熙庆堂,怀荫堂等都是明朝时候建起来的。在这里穿行,一个人好像也走回到古代的苏州去了。
走进怀荫堂看看,这是体现了典型的明代建筑特色的,可惜只剩最后一进还保存比较完整,其余的大部分已经毁坏不存了。现在存在的这最后一进,有门楼三间,住宅楼和左右对称的厢屋,即使是对建筑艺术一点不懂的人,站在这里就这么看看,多少也能看出些味道来的,长长短短说不出来,但是感觉是会有的。现在怀荫堂是明月村的书场,但是平时并不是经常演出的,平常的日子里,只有一两个老人在看着门,十分清静的。出怀荫堂,可以走进另一座古典建筑,里面住着人家,房子已经破旧,看上去也没有维修过,一位老太太正在院子里喂鸡。
明月古街上还有几家茶馆,很小的,随便进去泡一壶茶,那个紫砂壶也不能算是很上的上品,却也是很细腻的,很有味道的,喝着茶,看着小街上偶尔走过的乡人,看他们的神情是那么悠然那么自在,一个人是会有感触的,四周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偶尔的蝉鸣鸡叫,有点像世外桃源的。
…………
我们村子里有很多故事的,陶六说。
从前从来没有人去的,我们村在藏书乡的顶顶角落里,没有人晓得的,后来有一个外国人来了,他走到人家家里东看看西看看,把李阿婆喂鸡的鸡食钵也要拿起来看看的,老太太说,拿它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龌龌龊龊的,鸡屎臭的。
no,no,外国人说,香的,香的,他看了看钵底,就大声地叫了起来,说,吭起,吭起!
什么吭起?小金说,什么叫吭起?
就是康熙,陶六说,这个鸡食钵,是康熙那时候的东西。
怎么样呢,外国人有没有买去?小金说,他想起了自己的铜镜。
你听我说下去,陶六说,老太太又听不懂什么吭起吭起的,什么?她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
外国人蛮聪明的,陶六说,外国人想吭起就是皇帝,皇帝就是吭起,他就说,皇帝,皇帝,这下子老太太听明白了,噢,你说康熙皇帝。你一个外国人,怎么认得康熙皇帝呢?外国人说,树,树,树上的。
我晓得了,小金说,他是说书,书上看到的。
老太太说,康熙怎么样呢?康熙是到我们这里来过的呀,没有什么稀奇的,我家老祖宗见过康熙的。外国人说,哇呀呀,见过吭起的,见过吭起的?老太太说,康熙还同我家老祖宗对对子呢,康熙出个上联,想难倒我家老祖宗,不晓得我家老祖宗有水平的,一对就对出来了。
什么对子?民警问。
康熙的上联是:四万里皇图,伊古以来,从无一朝一统四万里;
老太太家老祖宗的下联是:五十年圣寿,自今而后,尚有九千九百五十年。
外国人听了,皱了皱眉头,说,这个对子,好像是欠龙那时候的。
欠龙?小金说,一定是乾隆,嘿嘿,外国人,不会讲中国话的,欠龙,嘿嘿。
外国人又说,好像是一个姓鸡的人写给欠龙皇帝的,是不是搞错了?
姓鸡?小金扑哧又笑了,姓鸡!
外国人有点难为情,挠了挠头皮说:不对不对,不是姓鸡,是姓挤,挤?不对不对,是姓及,及?
是纪吧,纪!小金说。
外国人后来终于念准了这个姓,是姓纪。外国人说,是一个姓纪的写给欠龙皇帝的。
老太太说,什么姓纪?我们这里没有姓纪的;什么欠龙?明明就是康熙的对子,我中国人的事情,不见得你外国人反而比我中国人清楚?!要么是你搞错了,我家老祖宗是不会搞错的。
外国人点头哈腰,是的是的,他说,中国人是有学问的,连乡下的老太太也是一肚皮的历史。
嘿嘿,羊肉店里的人笑起来。
陶六继续讲下去:外国人抱牢一只龌里龌龊的鸡食钵不肯放。老太太说,你想要啊?外国人赶紧点头,椰是椰是,要的要的,老太太你要多少美金?
老太太要多少?小金说,要得多不多?
你急什么?鸡食钵又不是你的,陶六说,人家老太太,不要美金的。
要人民币啊?小金说,憨不憨的?
人民币也不要的,陶六说,送给你吧,老太太说,我们村里,吭起吭起欠龙欠龙多的是,不稀奇的,你喜欢你就拿去。
外国人一跤跌在青云里,把一只金表从手上退下来,硬劲要塞给老太太,老太太是硬劲不要的,我要表做啥?老太太说,我不要表的,我天天看太阳看月亮就晓得辰光的,不用表的,你自己戴吧,老太太说。
后来呢?
后来外国人就走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鸡食钵猫食盆全没有了,陶六说,外头来的人多了,全是冲这些来的,搜搜刮刮全弄光了。
唉,小金叹了一口气。
要你叹气做什么?民警说。
有一阵大家不说话了,木桶里的羊汤腾着热气,弥漫在小店里,过了半天,小金说,那个人唱戏唱得有点像个女人,娘娘腔的。
你不懂的,陶六说,那是越剧,越剧就是这样的。
嘿嘿,小金说,我们乡下也有唱戏的,不过不像他这样唱的。
你在乡下做什么的?陶六说,种田?
不种田的,小金说,我和我父亲拉船的,帮人家运货,不过现在都有公路了,可以用汽车运输的。
所以不用拉船,所以你就出来了?陶六说。
不是的,我父亲仍然要在船上的,叫他不要拉,他一定要拉,拉也拉不动了。
你走了,他一个人拉?陶六说。
我叫他不要拉的,现在用船运输也不合算,小金的神色暗淡下去,他喃喃地说,他一个人拉,拉不动的,他是想要我回去仍然和他一起拉船的,可是,可是……
可是你不肯,陶六说。
小金低垂着眼睛,没有回答,他心里有些忧伤的,坐在陶六的羊肉店里,他想起年迈的父亲。父亲的肩头背着纤绳,纤绳勒着他,他吭唷吭唷一路哼着号子艰难地迈步,河沿岸的路总是崎岖不平的,有很多小石子和硬的泥巴,父亲一脚一脚踩在上面。我要不要回去呢?小金想。
民警终于喝饱了羊汤,我要走了,他说,今天值夜班。
民警走出羊肉店的时候,打了一个饱嗝,满嘴是香喷喷的感觉,苏州人是讲究吃的,他想,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民警在夜里走过浴室,灯仍然是亮着的,但是也没有什么人进进出出。他们该做的事情,上午下午都已经做过。上午在茶馆里聊天、吃茶,胃口就开了,中午就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下午怎么办?下午到澡堂里泡他一下午,真是精神百倍的,日子蛮好的。
小金从后面追上来,嘿嘿,他笑了笑。
你终于要回去了?民警说。
回去睡觉了,小金说,他们天天要打牌的,吵得睡不着的。
是赌博的?民警说,来得大不大?
不大的,小金说,他们没有钱的。
你赌不赌?
我不赌的,小金说,我喜欢跳舞的。
是看跳舞?民警说。
看跳舞和跳舞一样好的,小金说,三陪小姐真的很漂亮的。
你又不会跳舞,不好叫她陪你跳舞?民警说。
我也没有钱的,小金说,听说,她很贵的。
贵不贵,民警说,反正也不是你的事情,我到你们的工棚看过,很脏的,也不晓得打扫打扫。
懒呀,小金说。
鹰扬巷的工程,工棚搭到长洲路来,民警说,谁想出来的?
我不晓得,小金说,反正叫我们住哪里就住哪里,出外打工,就是这样的,随便的,不讲究的。
这么多民工放在我们街上,民警说,我们的负担蛮重的。
我们是规规矩矩的噢,小金说,我们是白天做活晚上就在工棚里的,打打牌,也有的人听听收音机,只有我是要出来的。
出来看看跳舞?民警说,有没有偷偷摸摸的事情?
没有的,小金说,我从来没有的。
我不是说你,民警说,其他人呢?
没有的。
没有就好,民警抬眼看看黑幽幽的长洲路,我们这里是老街,一直很太平的,从前是可以夜不闭户的,就是说,夜里可以不关门的。
我们乡下也是这样的,小金说,我们从前也可以不关门的,可是现在不行了,外地人要来偷东西的。
你们乡下也有外地人?民警说。
有的,小金说,我们那里有好多外地人的。
现在,民警说,人都到处乱跑的,害得我们也忙。
你们,小金向民警看看,值夜班做什么呢?
守电话,民警说。
噢,小金说,我要是做民警多好呀。
你想做的事情也蛮多的,民警说,又要羊肉店,又要跳舞,又要做民警了。
嘿嘿,小金说。
民警也向小金看看,你读过高中的?他说。
我初中毕业,小金说。
民警走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灯光照在街上,长洲路是一条不宽的路,街面上铺着老式的石块,是那种一尺长半尺方的石条块,因为年代长久了,大家的鞋和脚把石块磨得发光发亮,灯光照下来,就闪闪的,如果有一点雨水,会更加滋润一点。
唉,小金说。
你叹气做什么?民警走到派出所的门口,他又回头看着他。
你去值班了,小金说。
民警走进派出所以后,小金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他看看派出所的牌子,牌子是白底的,竖挂的,上面的字是黑的:长洲路派出所,是正楷字。小金又看看派出所的大门,大门仍然是开着的,虽然是夜里,他们可能为了执行任务方便一点的,小金想,院子里有一辆小的警车,是那种很小的面包车,白色的,车身上有几道蓝色的杠杠,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有警察冲出去的,车顶上的警灯会叫起来,在夜里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有点忽悠忽悠的,小金想,这是一辆蹩脚的车子。
派出所的灯光,投在小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