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今天的会议,主要就长洲路工程请大家发表看法,市委市政府不定调,大家畅所欲言。这是一次讨论研究会,更是市委市政府向大家讨主意、听建议的会议,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主要听大家的。
秦:我先给大家读一段文章:韶光流逝,沧海桑田。时隔一千多年,如果白居易再次光临苏州,看着那拥堵的车龙人流,狭窄的百姓居室,恐怕不会有“平铺井邑宽”的赞叹了……
刘:我们不是开作品讨论会吧?
秦:我作过一个详细的调查统计。
交通方面:市区道路弯、断、窄,市内道路网络不健全。人均道路面积低,1990年仅2.7平方米,城市出入口仅三个。
基础设施薄弱,供水需求失衡,管网老化,供水能力仅为42.5万吨/日,城区中心及东部地区大面积低压区无法正常供水。
居民居住条件古城区住房成套率低于百分之二十,400万平方米的传统民居中百分之六十已破旧不堪,其中危房达24万平方米。
城市绿化:1988年人均绿化率是1.6平方米,是全国人均量的五分之一。
燃气事业发展缓慢……
唐:这算不算给会议定调呢?
秦:我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些数字,数字是没有感情色彩的。
田:数字常常是最有感情色彩的。
秦:江市长在日本访问,昨天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让我代他向大家说一句话,长洲路的工程再不落实,无颜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这句话,也正是我要向大家说的。
刘:众所周知,长洲路是古城的心脏,是古城的灵魂,这条路上文物古迹的密集程度,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比的,这条路,就是一座博物馆。
1944年美国空军向日本本土展开了凌厉的大面积轰炸。梁思成教授向国际联盟事务所常驻重庆的美军指挥部要求,不要轰炸日本的奈良和京都。他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我们与日本虽是交战国,但古文化遗产是世界人类的财富,奈良和京都都是日本历史上大和、飞鸟时代的都城,是世界上少有保存完好的历史文物,不能让它在战火中消失。美军参谋部接受了他的建议,请他用铅笔在军用地图上标示了鲜明的符号,使这两大文化古城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梁思成这一拯救人类文化遗产的壮举,给全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天,怎么样了呢?战争没有能够破坏的东西,在经济发展中却要走向毁灭了?
谢:我说几句,我不是苏州人——
田:我先介绍一下,谢书记新来乍到,谢书记是我们常委班子里的专家、环境心理分析专家。
(有笑声,但是没有记录)
谢:我不是苏州人,到苏州工作,却是我盼望很久的事情,为什么?因为苏州美,人间天堂。但是,我来了之后,说实在话,我是很失望的。我没有想到苏州现在是这个样子,在历史包袱的重压下,苏州竟是如此的老态龙钟了。是的,也许对外地游客和艺术家来说,磨得溜光的弹石路面,斑斑驳驳的老墙门,小巷里排成长龙的马桶和飘在头顶的万国旗是一种古韵,是一种风情。但是,我想,对于日日夜夜居住在其中的人来说,他们哪里可能有如此的雅兴——
秦:老百姓向往宽敞的住房,向往有阳光的阳台,向往煤气灶和抽水马桶……
谢:我来苏州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小街小巷去转。我看了以后,心里很难过的,拥挤,逼仄,危险。一个状元府,从前是一家人家住的。现在房屋已经破旧不堪,却挤着几十户居民……环境心理的研究告诉我们:过度的拥挤必然导致城市生活质量下降,住房缺乏,环境污染,交通阻塞,建筑杂乱,犯罪增加……事实上,我们无论是从宏观上谈城市建设,还是具体的谈某个建筑,都不应该回避人在其中的作用和需求。
据科学测试,人的个人空间和人际距离,必须保持在一定范围。为了减少信息过多所产生的压力,人需要在自身周围保持一定的空间范围。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常常会导致人的焦虑和不安,情绪烦躁,争争吵吵,甚至打打闹闹的事情就会经常发生……
刘:历来都说,苏州人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不喜欢吵架打架的。
谢:是的,我们都知道,是苏州人的宽容和宽厚,创造出苏州宽松的环境来,苏州人在宽松的环境中,他们节省了很多力气,也节省了很多的时间,不与人计较,不与人斗争,那么省下来的力气和时间用到哪里去了呢?
苏州人用更多的力气和时间建设自己的家园呀。
历来,大家知道苏州美丽富饶,经济发达,可这美丽富饶和发达的经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里自己长出来的,是苏州人创造出来的。苏州人省下了与人争争吵吵动手动脚的时间,辛勤劳动建设出一个繁荣的苏州。苏湖熟,天下足,这是说的苏州人种田种得好,农业富足,近炊香稻识江莲,桃花流水鳜鱼肥,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等等,是苏州的农民干出来的。当北方人在焐热炕头的时候,苏州的农民已经下地啦。从鸡叫做到鬼叫这么做出来的呀!他们没有把精力和血汗浪费在无谓的争斗中,而是浇洒在土地上,使得苏州这块土地,越来越富饶,越来越肥沃。
苏州又是文萃之邦,丰厚的文化遗产,同样出之于苏州文人的潜心苦读和专心创造,假如苏州人都忙于生气,忙于打架,忙于你争我斗,苏州的丝绸、工艺,苏州的“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苏州的甲天下的园林建筑,又从何而来?
出手就打是豪气?大气?就是英雄好汉?
不与人打架,说话软绵绵的就是小气?
也不见得吧。
真正的英雄好汉,有本事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让家乡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当然不管你是喜欢打架还是不喜欢打架。
田:我们谢书记,不仅是心理学专家,还是一位苏州通。
谢:但是现在我们走在苏州的街上,走在苏州的小巷里,常常看到、听到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为什么?你的自行车,碰翻了我的菜篮子;我的摩托车,撞翻了你的晒衣架子,因为生存呀,因为生存空间的局限和紧迫……
唐:但是,小巧而密集,正是苏州千百年来形成的独具特色的个性,是别人所没有的,是别的城市所不可能具备的,也是这个地球上仅存的了。千百年来,苏州有没有变化?当然有。我们的老祖宗有没有改造过苏州?当然改造过。但是他们最了不起的贡献,也是我们的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不管怎么拆怎么改,始终没有破坏水城苏州的浓郁的韵味,使得苏州自始至终保持了独特的风格!
秦:没有了人的风格,城市的风格从何谈起?
谢:前几天读报纸,有篇文章我觉得写得不错,我记得其中的两句话:
苏州人何其有幸——有幸接受如此丰厚的历史馈赠;
苏州人又何其艰辛——加速现代化建设和维护古城风貌与宝藏的重任,同时落在双肩!
我们现在,就是面临着两难的境地。我们都看到,越是文明,经济越是发展,往往破坏得越厉害。许多人谈到高速公路,是的,高速公路一开通,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带来了。但是旧的东西就没有了,旧的气息和韵味就没有了,可惜不可惜?可惜的。遗憾不遗憾?遗憾的。但是我们能不能不建高速公路呢?不能!
唐:如果说,道路开阔了,交通缓解了,住房宽敞了,但是古城风貌没有了,小桥流水抹掉了,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大家能够接受的吗?
刘:专家和群众,一再对我们的改造提出建议和意见。他们说,土要土到底,旧要旧到家,洋要洋得准,新要新出头。长洲路工程,能够做到吗?我认为,长洲路工程,与国务院全面保护古城风貌的精神是不相符合的。
秦:国务院的精神,是要我们处理好保护和改造的关系,做到既要保护好古城,又要搞好市政建设。
只保护不改造,是没有出路的。
唐:我们就不怕被人指责,成为历史的罪人?
秦:我们这一代人,注定是要破旧迎新的。新的东西一定是在撕破旧东西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破旧,就意味着付出代价,作出牺牲,包括被人指责,甚至成为历史罪人!
刘:那就是说,今天我们明明知道这是在犯罪,但是明知故犯?
秦:我一直在问自己,秦天,你要拆除一座博物馆吗?让学历史的人亲手去撕毁历史,这是不是很残忍?为什么偏偏我们赶上这样的时代?为什么偏偏要我们成为历史的罪人?而且是清醒的罪人。我们也可以不做,但是我们不可能不做的。既然我们处于这样一个破旧建新的时代,我们是别无选择的,我们是不可逃避的。历史、时间才是主宰,而我们不是。我们是什么?我们只能做历史的罪人。但是,为了百姓的生活,为了这一座了不起的历史古城不至于走向衰败以至毁灭,我愿意做一个历史的罪人!
刘:秦市长,今天像是诗歌朗诵会。
秦:对不起,我确实很激动,但是我无法不激动。我建议,组织大家到长洲路实地考察,到百姓家去看看。是的,长洲路的确有许多值得保护的文物古迹,但是也有许多我认为并不值得坚持的,一些老房子的质量差到什么地步,恐怕是我们坐在办公室里无法想象的,空心墙,墙砖早已经粉化……苏州人是很怀旧的,但是不建新的哪里来旧的?从前许多旧的东西,已经要塌了,要毁了,今天我们怀旧,不喜欢新的东西,但是新的东西经过几十年几百年又是旧的了。我们这一代,应该留些什么东西给子孙后代?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应该认真考虑、努力去做的事情。关键在于,我们今天所建造的新的东西,怎样才能体现出苏州传统的风貌,怎样才能体现出苏州的浓浓的文化味,或者说独特的苏州味,同时,又应该有时代的特点,留一点今天的、现在的、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的特色给后人,后人说起来,这是二十世纪的风格,这是二十世纪末的苏州风格、二十一世纪初的苏州风格,所以,我们面临的难题有许多,比如仿古的问题,是大规模的仿古,还是小量的仿古?
谢: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苏州人的祖先,建造了那么多的园林留给今天的苏州人,苏州人的后代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那么我们今天造什么留给子孙,让他们也一代又一代地为之骄傲?
唐:文化的失落。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文化遗产,但是今天的人,有了钱,造的什么东西?!沿公路那些所谓的别墅,实在是让人倒胃口,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尴不尬,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耻辱,在子孙后代面前丢脸!
谢:这就是说,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
就拿长洲路来说,现在的长洲路,也不是最早时候的长洲路,现在的一切旧的古的东西,也都是古人不断地演变过来的。二十年代的长洲路,只有三四米宽,现在的长洲路是三十年代以后的面貌。
那么,我们将要把长洲路改造成什么样子?
我基本同意秦市长的意见,但是我也有些疑惑,也有些想法,或者说想不通的地方。现在到处都在讲恢复本来面目,这里边我有三个想法:一,能不能真的恢复本来面目?二,恢复本来面目的意义何在?三,我们今天的创造性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今天改造过的部分,总是让人不太舒服,无法让人与老苏州的印象联系在一起?看起来,它们也是粉墙黛瓦,但是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反复想,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建筑材料的问题,是设计的问题,是建筑水平的问题,是时代的问题,是气息的问题?总之,它们不是我想象中的老苏州的样子。
秦:现在是钢筋水泥堆出来的粉墙黛瓦,这是模仿明清建筑。但是这种模仿,是不是就体现了明清特色呢?就算它能体现明清特色,那么我们今天的特色呢,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呢?
有人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没有个性的时代。
刘:有人认为,没有个性也是个性。
(有人笑了笑,但没有记录)
唐:但是时代的特色并不是同化,不是你造高楼大厦,我也造高楼大厦,比谁造得更高。现在我们许多城市在改造和建设的过程中,正在走向丧失特色而变得千篇一律,即使到了现代化的今天,我认为,我们仍然应该坚持自己的东西,二十世纪末的特征是什么,你不能说就是香港风格吧?
法国是抵制迪斯尼文化最厉害的国家,结果怎么样?抵制得有道理,她至今仍然保持了自己独特的形象,仍然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但是许多国家都被同化了,没有了自己。
秦:我认为,我们今天改造也好,再建设也好,一味模仿恐怕不是出路,因为我们已经不可能完全地再现从前的一切,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时代不同了,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空气也不是从前的空气了,不一样的状态,不一样的气息,我们恐怕注定只能从一些老照片里去感受从前的气息了。
刘: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这句话,做干部的人人会讲,但是真正在行动上能够自觉做到的——
唐:近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像苏州这样的小而古老的城市,如果在当初就有一个全面的规划,主要发展旅游,不一定非让工业唱主角,学习欧洲的一些小城市,古老的城市……但是这已经是后话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消费小城市变成了经济大市,这一点我同意秦市长的观点,是付出了代价,付出了牺牲的。但是我们能不能考虑今后的代价和牺牲尽可能地小一点,非要把无可挽回的教训留给后人?
周:即使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恐怕也是不可能的。退回去二十年、三十年,我们的观念也是在二十年三十年前的。换句话说,就算那时候就很有眼光,但是更主要的,经济基础仍是在那个年代,没有钱哪,我们不可能有超前的意识和超前的经济。所以说,即使退回去,恐怕也只是从头开始。
唐:那就是说,教训是永远的,教训是花多少代价也买不来的?
但是我想问一问,为什么别人可以有超前的想法,而我们就不能有,一切推托给客观,我们自己有什么问题?
周:那是经济基础问题,老祖宗早就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决定人的意识。
秦:我反复考虑过,改造长洲路,至少有这样一些方面的矛盾:政府决策中的矛盾,专家与政府的矛盾,建筑集团之间落实工程的矛盾,资金的矛盾,居民与政府间因为拆迁带来的矛盾……
我们的统计已经出来了,改造长洲路需要搬迁居民6935户,拆除居民住房29.7万平方米,其中私房是百分之四十,个体户356户,涉及85个企业单位的安置……
许:我们组织文管会、宗教局等部门调查登记了,情况是这样的:长洲路共有省级保护单位一处,市级保护单位十八处,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能够移建……
刘:移建?这么多建筑移建?开玩笑了。这方面的费用,一年才几十万,移一个门楼都不够呀!
田:长洲路是个特殊的工程,市委市政府会统盘考虑、会加大投入的。
许:另外,古井十二口,两百年以上古树七棵,清代以前所造桥十三座……
唐:王禹琳故居也是首当其冲的。
秦:孙总,按你们的设计,王禹琳故居在什么位置上?
孙:这个地段,正是花桥立交桥的回车道部分,王禹琳故居至少要被吃掉三分之二。
田:孙总,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孙:我们再组织专家重新研究。
秦:我提几点想法:一,长洲路的地块出租,重点要利用外资;二,城内部分一定要按规划办,要严格执行,城外部分尽管现代化,但交接处要小心处理;三,特殊对象的问题一定要认真对待,革命功臣、老红军、侨房、台房,要严格按政策办;四,个体户的饭碗问题要解决好;五,大宅院、园林等,能保留的要尽量保留……
(常委扩大会 记录: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