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武馆,榆叶落满庭院。
耄耋酒栈的掌柜柳奎进了院子跟莫大打了声招呼便借口酒栈事情繁多先行告辞。
厉思齐别扭地坐在莫大武馆院子的石凳之上,平时云淡风轻的脸上偶尔渗出几丝不自然,他有些坐立不安。
看着对面那个浑身刻满了沧桑的男人正满脸殷勤地给自己一行人的杯上添水,厉思齐有些无法置信,但他对这个人的敬畏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
“两位远道而来,可是拜师?”从柳奎刚进院子的一番介绍,莫大已经知道眼前的这对父子所来桑榆正是为了寻他。此时他脸上堆砌满了笑意,殷切地望着两位蒹葭山的大财主,“不瞒二位,不是我莫大吹牛,这桑榆镇的众多武馆当中,我莫大武馆可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若是习武修行,此地实乃不二之选。”
蹲在老榆树下跟小丫头玩石子的莫九丝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地朝莫大翻了个白眼。这桑榆镇就只有一家莫大武馆,哪里来的第二?这死酒鬼脸皮功夫确实当得天下第一!
厉思齐心中也有些哭笑不得,原以为此次桑榆拜师之行无比困难,毕竟在他印象中,莫师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想不到还没等他开口,莫师竟如此轻易便要收徒。这莫师...真是...真是不拘小节。厉思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莫大看到厉思齐沉默不言,以为收徒之事要不了了之,暗骂自己有些操之过急,连忙笑道:“厉兄可还有疑惑?若是为束脩之事,厉兄大可放心,我莫大武馆虽说享誉桑榆镇多年,但却不会胡乱收费,五百两现银即可!”
边上坐着厉无咎刚喝下去的一口水差点喷了出来,对于这莫大的态度难得跟莫九站在了同一战线,他对这庄稼汉的观感可算是差到了极点。虽说五百两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这莫大说的什么享誉桑榆镇,明显是睁眼说瞎话,狮子大开口。真当我们是冤大头了?他一拍桌子怒道:“庄稼汉,五百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啪!
厉无咎话音刚落,五个红印子便印在了他脸上。
厉无咎捂着脸颊呆呆地望着厉思齐,一脸的无法置信,打了他一巴掌的竟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父亲。
“放肆,你这孽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厉思齐厉声训斥道。
厉无咎到底是少年心性,眼眶一红,犟脾气便上来了,“这师,老子不拜了,爱谁拜谁拜!”说完,便径直夺门而出。
莫大朝莫九使了个眼色,莫九便带着一脸迷糊的小丫头跟了出去。
此时,院中便只余两人。
厉思齐起身作揖歉声道:“莫师,小儿顽劣,口不择言,还请勿怪!”
莫大一只脚放在石凳上,饮了一口酒,抠着脚趾笑道:“无碍无碍,少年有朝气是好事,么得事。咱还是来谈谈这束脩之事。来来,别站着,坐下谈。”
厉思齐依言坐下,惊喜道:“莫师能不计前嫌收下小儿,思齐深感涕零。只是这束脩...还望莫师再斟酌一二!”对于束脩只收五百两,还是俗世的银钱,着实有些少了,厉思齐实在拿不出手。
莫大试探道:“五百两果然还是太多了吗,那再减一一百?四百两如何?可不能再少了,我这还有一家老小要养着呢!”
厉思齐看着一脸肉痛的莫大,一时云里雾里的,断了头绪。他急忙道:“莫师,不用减了,五百两自是极好,极好!”
莫大顿时如春风拂面,朝厉思齐竖了个大拇指,笑道:“厉兄真是个厚道人,讲究!”
“莫师,在下有一问,不知当不当问?”
“问。”
“既然莫师早已认出了在下,为何还要学这俗世做派,只收这区区五百两?”厉思齐很确定进门时,莫大就已认出了了他,毕竟他们同走了一段江湖。
莫大豪饮一口苍梧清,笑道:“小秀才,多年未见,你说话还是这般令人酸掉牙!看破不说破,天地自有方圆,五百两,不多不少。正好还得起而已...”
......
......
桑榆镇后山接壤璇玑山脉,乃武朝版图之上的最北端。
流经整个桑榆镇的清水河源头便在此地。
清水河源头岸边的巨石旁零落着几株约有丈余的幼榆,细枝上倔强生长着几片嫩黄泛绿的叶子。
白袍少年郎背靠着巨石,面朝青空,双手叠在脑后充作枕靠。白袍少年懒洋洋地翘起一个二郎腿,不时捡起几颗石子作投石问路之举,惊走几尾青鱼。
他是厉无咎,长洲四大上宗之一的蒹葭山少主。
他十岁入修行之门,一年破一境,十四岁便站在了五品龙象境的巅峰。
但自入了桑榆镇,他便处处受挫。先是两次栽在了同一个乡下小子身上,又在莫大武馆被自己的父亲打骂了一顿。
他并非不相信父亲的话,那个庄稼汉真有可能是个顶了天的高手。但他不愿,所以才要争心里的那口气。
少年眼眶有些微红,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
少年心事,总有感伤.....
“喏,漂亮哥哥不哭!”一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抓着一只同样白的小手帕递到白袍少年郎眼前。
少年抬头,阳光有些刺眼,少年用手稍作遮挡,羊角辫小姑娘沐浴在日光下,白得璀璨,但还是如初见时笑得那般天真无邪。
少年灿烂一笑,刚想伸手接过手帕,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哟,躲这儿哭鼻子来了?”
白袍少年郎转头一看,我去,又是这小王八蛋,真是阴魂不散!
不知何时已站在厉无咎身旁的莫九手上抓着一把花生米,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分明是在笑。
厉无咎俊脸一臊,大声狡辩道:“笑话,谁哭了,谁哭了?分明是你们这的河风太大,吹得我眼睛生疼。”
莫九拉着小丫头一屁股坐在河岸柔软的细沙之上,顺手给死鸭子嘴硬的白袍少年郎丢过去一小半花生米。
“不好受?虽然你长得跟个姑娘似得,但也真别学那些个小姑娘哭哭啼啼的,那我可就真瞧不起你了。”莫九捡起身边一颗石子丢进清水河,一如之前的厉无咎。
厉无咎嘴里嚼着花生米,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低声反驳道:“哪里有你这样安慰人的?”
“你可别误会,我没在安慰你。只是我看你爹的意思是铁了心要把你留在这里。这事多半没跑了,所以我得先跟你说一下这里的道理。”莫九笑得很灿烂,凭着死酒鬼那天下第一厚的脸皮,武馆今日进账五百两乃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他心情大好,语气也友善了些,“要留在桑榆镇,第一,晚上戌时之后别出门。第二,想喝酒只能喝耄耋酒栈的苍梧清。第三,除了榆子巷这几户人家和柳哥那,别随便去串门。要是犯了哪一条,直接把你丢出桑榆镇,这是莫大说的。”
“为什么,这算是哪门子道理?”厉无咎一脸不忿。
“想知道?”莫九抛起一粒花生米,仰头吃掉。咧嘴一笑,“不告诉你哩!”
“你!”厉无咎剑眉挑起,怒目相向。
莫九不屑地瞥了白袍少年一眼,摊手笑道:“不服?憋着!”
厉无咎吃了瘪,无处发泄。只得抓了一把石子狠狠地砸进清水河,顿时,河面荡起阵阵波纹。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是那死酒鬼的关门弟子,所以以后不要没大没小的瞎嚷嚷,要叫我大师兄。知道了吗,小师弟?”似乎是怕厉无咎受到的打击还不够,莫九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厉无咎,笑意盈盈。
“凭什么?”厉无咎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跳了起来。
“凭我拳头比你的大,可以么?”莫九无所谓地摊开手。
接连受到打击,白袍少年郎满脸悲愤,他幽怨地看了莫九几眼,而后苦着脸长叹一声,这都叫什么事啊!
“小师弟...”
“干嘛?”
“没事,多叫几声,让你早点习惯!”
厉无咎:“......”
小丫头在一旁咯咯直笑,如溪流潺潺、泉水叮咚.....
那年春,榆叶满庭。
蒹葭山的小主人心间揣着好大一个江湖来到了狭小的榆子巷口,进了那扇在风中苟延的老木门,于是乎,这天下便多了一个最最骄傲的小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