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镇的这场雨仿佛是沉寂了太久,由点串连成线,从细柔如丝继而化作倾盆。
整个小镇都漫上了一层朦胧的雨雾,但却与烟雨桑榆四字无关,给人更多的是如坠冰窟,阴寒至极。
莫大武馆院中的泥土微湿,却没有半点雨水落下,许是因为老榆树的叶子太繁密了,不仅把院子上方的整片青空覆住,连雨水都无法落下。
只有一些漏网之鱼,顺着老榆树苍老而巨大的树干缓缓流下,落到盘虬的根部,便渗入泥土之下。
莫九站在老榆树下,仰头看着由树干滑落而下的水珠,低声道:“雨更大了,今夜怕是停不了了。这个白痴,还不回来...”
桑葚巷子,
一个满身泥水的白袍少年踉踉跄跄地奔跑着,少年腰上别着一个葫芦,身上背着包袱,披散着头发,跑几步便浑身一抖,如同疯子。
桑葚巷子得名于满街桑树,各家各户门口都栽着两棵桑树,一到夏日时分枝头上便结满桑葚,紫意盎然。
桑葚花开,满巷飘香。
只是今夜桑葚巷子的花开得有些早了,开岁仅过了月余。在这场雨夜中,桑树枝头上的白色小花幽然而开,而后迅速变成妖艳的红,殷红如血。
厉无咎停下了脚步,明亮的眸子黯淡无比,如同快要熄灭的灯火,因为这一场雨,他的镜湖湖面之上已经结成了一层薄冰。
现在的厉无咎不是蒹葭山的少主人,也不是气如龙象的龙象境武人,只是一个十四岁的普通少年。
他抬头看着那满巷子的殷红,无力地垂下了双臂,他跑不动了。
三息之后,殷红逐渐过渡为暗红,然后似中毒了般慢慢转化成了紫色,整条巷子似乎氤氲着妖异的紫光。
看到如此渗人的一幕,厉无咎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大吼了一声,仿佛把全身的仅存的力气都倾注在这一声咆哮之上了。
然而这满巷的桑葚花还是自顾自地绽放着,紫到了极致便披上了乌黑,那种黑如同风干已久的血斑。黑色的小花无声地绽放,然后枯萎。
厉无咎胡乱着摸着身上,忽然摸到了腰间的酒葫芦。
路上壮胆用的?那柳奎是不是知道什么?
厉无咎哆嗦着解下酒葫,一把拔开葫芦盖子,拿起酒葫朝着嘴里猛灌。
足足喝下了半斤苍梧清,厉无咎感到丹田镜湖上的薄冰竟然在慢慢消融,不到十息,湖面上的薄冰就已全部融化。
厉无咎身上充满了力气,体内元气翻涌,他快意长啸一声。
“什么牛鬼蛇神,装神弄鬼的。出来啊,小爷可不怕你们!”重新掌握了体内元气的厉无咎底气足了不少,但他也知道,必须尽快回到榆子巷,他记得白天一进了榆子巷,那股白天感受到的阴凉就没了,其中一定有古怪。
黑色的桑葚花开始枯萎凋零,片片如墨的细小花瓣被夜风吹散,零落在泥泞不堪的巷子中。
泥水中的黑色花瓣越来越多,慢慢覆满整条桑葚巷子。桑葚花瓣在浑浊不堪的泥水里摇曳着,重新拼凑成一朵黑色小花。
满巷的桑葚花随着浑浊的泥水缓缓流向白袍少年的脚下。
摇曳着,摇曳着,似是摇曳在彼岸边缘的传说之花。
厉无咎看着脚下越来越近的桑葚花,重新别好酒葫芦就要要离开这条诡异的巷子。
一道稚嫩空灵的歌声缓缓自巷子深处传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桑葚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厉无咎听着这无比渗人的歌声,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刚刚升起的满腔豪气,支离破碎了一地。
“妈呀,真的有鬼啊!”
白袍少年郎怪叫一声,撒开腿丫子埋头狂奔。
厉无咎的速度加快,泥水中摇曳的桑葚花也猛然流动加快飘向少年的脚下。好似厉无咎所处之处才是它们的终点。
厉无咎已经注意到了身后泥水中桑葚花的异动,脑袋一阵发麻,更加不敢有丝毫懈怠,只顾玩命地奔跑。
只是这条巷子好似没有尽头,明明看到巷口就在前面,却怎么也跑不出去。
那道空灵的小女孩的歌声也越来越近,厉无咎如鲠在喉,心底压下的恐惧缓缓松动,绝望,开始在少年心中弥漫了。
巷口近了,厉无咎已经能隐约看到外面的大路了。
只是跑着跑着,厉无咎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身后摇曳的桑葚花也停止了追逐,缓缓褪去。
少年白色的靴子因长时间浸在泥水中变得发黄,他觉得脚步有些沉重,如同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并非因为没有力气,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巷口有一个人,正好挡住了了他出去的路。
由于雨势太大,厉无咎的眼睛有些发酸,看不清那人藏在黑夜中的脸。
那道身影有些瘦小,跟莫九院子里那小丫头一般的身高,穿着黑色的衣裙,双脚没有穿鞋,浸在泥水中就算在夜色里也能看到的泛白。
厉无咎越走越近,他全身紧绷着,丹田镜湖的元气已经牵引到双掌之上,俨然是已经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了。
只是当他看到那道身影的脸之后,厉无咎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
原来是她!
厉无咎脸上挂着笑意,朝着那道身影走去,探头问道:“茵茵,你怎么来了?莫九呢,也在附近吧?”
那挡在桑葚巷口的人赫然就是莫九身边的莫茵茵。
小丫头跑过去拉住正左顾右盼的厉无咎,笑得还是那般天真无邪,“无咎哥哥,别找了,莫九不在哦,我来接你回家啊,快跟我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厉无咎温柔地点点头,笑道:“好!”
小姑娘开心去牵厉无咎的手,厉无咎也是满脸笑意地伸出左手。
下一刻!
白袍少年郎满脸的温柔尽退,一张俊脸上尽是狠厉之色,灌注了全身元气的一掌重重拍在一脸讶异的小丫头心口上。
嘭~
小丫头重重地摔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嘴角渗出殷红的鲜血,她精致的脸上充满了不解,“无咎哥哥,你...为什么...”
厉无咎冷笑道:“老妖婆,快收起你这副令人作呕的样子。那么老的人了,硬要装作天真无邪,还装得这么失败,小爷都替你害臊呀!”
小丫头的脸上布满了狰狞,不甘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厉无咎看着地上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一脸的疑惑,想起了莫九膈应人的一句话。他会心一笑,故作神秘道:“想知道?不告诉你哩!”
“你...”
那长着跟莫茵茵一样面容的小女孩一阵岔气,竟是直接断气了。
那张精致如同瓷娃娃的面容,似瓷器般片片龟裂,精致面容下露出一张有如老树皮般深刻皱纹的老脸。
厉无咎狠狠踢了几脚躺在泥水中的老妪,确认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出了这条诡异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