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兀自在树林里小跑,任凭身后的喊叫声小了下去,直至消失。他的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无法说出的难受感。
停下脚步,他回头一看,依旧是一片树林,冷清清的。
这些树少说已有几十年了,粗壮得得用三个孩子手拉手才能把它围起来;鸟鸣声、蝉叫声,还有虫子们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似乎都没有停歇过,可是仔细一找,却找不出它们的踪迹。他抬头一看,茂盛的树枝用树叶把阳光隔在外边,只留下点点光斑在地上,这才显得是白天而不是黑夜;地上杂乱的干草像垫过牲口圈似的,星星点点的黄色混杂在一簇簇荆棘和荨麻的暗绿之中。林间的空地上长有青草,一条直线的七歪八倒,那是被他的脚印踩出来的一条小路。
——树林很阴凉,一如他的心情,那偌大的树木,哪有人迹可寻。
小童的内心涌出一份惆怅,奇怪地,他想去了远方的父亲。
——父亲还在荆州罢?
回想起来,因为出生于士族,自小他便衣食无忧,可惜他还未弱冠,母亲便因病去逝,留下了悲痛的他们。他抱着弟弟痛哭,弟弟也陪着他掉泪,他已不是懵懂之龄,对将来的事迷茫而无助。父亲红肿了双眼,曾对他道:「小童,你不小了,记着,要好好照顾弟弟,为父可能不会再不续弦了。」他听了父亲的话后却破涕而笑,因为他不用再担心父亲会忘记母亲,再续弦领一个陌生女人进门。
然而他太单纯。还未过去一百天,便有媒婆找上门来。他记得第一次是他把那碍眼的媒婆推出门外,赶走了她,可是有了第一次,便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终有一天,父亲笑着对他道:「为父要为你们寻一个母亲,让她好好照顾你们,你们可得要听话。」
弟弟还太小,不解世事,只是乖乖地点头,然后好奇地问:「母亲大人哪去了?好多天不见她了,真想她呀!——她甚么时候回来?」
父亲脸色一变,沉默半天,方才露出一张笑脸来,温声地哄道:「统儿乖,她去了外地,等你长大后她便会回来——为父为你找一个新的好不好?」
「不好,不好!」弟弟红着眼睛,幼稚地直嚷,「母亲大人去哪了?母亲大人去哪了?孩儿找她回来!——她一定是生气了,肯定是你要找一个新母亲!」
父亲的神色立即变了,低喝道:「住口!你还小,还不懂!不可乱说!」他的脸色青得吓人,弟弟一见便“哇”地哭出声来。
「父亲大人!」他冲过来,护住弟弟,不怕死地叫道,「父亲大人,您说过,不会再娶的,如今您却不算话!」
父亲的脸色青了又白,吐出几个字,说道:「为父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还小,没人照顾怎么行?」
「奶娘可以照顾的!」他努力地反驳。
「只是一个喂奶的婆子而已,如何照顾得过来!」
「那新娶进来的女人就会懂得照顾孩儿和弟弟?她大概只会懂得如何照顾您!」
「你!」
他和父亲终是吵了起来。他实在没法接受将来的后母,便气得直叫:「孩儿这便效仿那些名士大儒,出门游历去!父亲若是真续了弦,孩儿便不回来了!」
「你敢!不准去!外边……」耳边仿佛响起了父亲的暴怒声。
父亲还是续了弦,而他亦不顾一切,独自出了远门。
那时的荆州发生了一场蝗灾,他远远地瞧见只觉这世上真是奇妙,对于那些剿灭蝗虫的事儿也不大在意。游玩了好半天,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这才明白自己出门没带钱——出门得多带盘缠。
他饿了几天,最后昏倒在路边,再醒来,他便看到了师傅。
他第一次遇见师傅时,师傅背对他,正在为人治病,周围的病人对他充满敬佩,而他则是躺在一棵树下。他暗自打量着师傅,好奇救了他的人,于是,病人们便道:「这便是华神医!」
「华神医?他是谁?」
「诺,那边正在给人治病的医师便是华神医!」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荆州在蝗灾不久后便爆发了一场瘟疫,而他,就是在瘟疫中认识了师傅。
师傅是一个怎样的人?病人们总是如此评价他:他有几十年的治病经验!他的医术十分了得!他总是不好好地呆在自己的故乡为人治病,却偏偏喜欢到处跑!不过也亏了他到处跑,他才救了那么多病人!
他上门自荐道:「华神医,你缺一个药童么?」
师傅挑了挑眉头,笑眯眯道:「不缺。」
然后,他垮下脸,又振作起来,他开始了死缠烂打,最后师傅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父亲呀,若是当初自己不莽撞的话,是不是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小童一边回忆,一边走到官道附近。他没走上去,只是躲在小树林里,注视毫无人烟的道路好半天。
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仅仅半年,他像是过了十年。艰苦的、欢笑的、悲哀的、烦燥的……各种经历让他有过无数次的后悔。他后悔当初为甚么离开家乡,后悔自己还想学那些名士大儒们游历各地——其实他还很年轻,不需要吃太多苦,可是,因为自己的任性,他不得不吃苦。
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回去算了,然而当他看到师傅一如既往地为救治病人的事情而奔波,他又咬牙坚持了下来。其实他哭了很多次,只是每次都不想让人知道。
他看了看周围,没人,于是,泪水从他的眼眶里落下——小童在无声地低泣。
他的手臂被蹭破了皮,被衣袖挡住,因而没人查觉。刚才他一直看到华佗只一味地在救人,而对他不问不顾,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心中不由地难过。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这般吃味的心情,因此他找了个理由,独自跑了出来。
再回头看看树林,果然没人追上来,他的心里不由地更加难过。
“庞小公子,你怎么在这?”耳边,终于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黄叔叔的声音!小童一惊,抬头只看到一个中年壮汉的身影朝他走来——那是黄忠?他连忙低头,把手胡乱地擦拭自己的脸颊。
“庞小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黄忠远远地便看到小童躲在一棵树的后面,若是他没有看错,刚才小家伙是在哭?他不动声色地好奇道:“华神医他们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他绝口不提小童在哭的事。
小童装出一副惊喜的神色,开心道:“是小童要求来等你的,你终于来了!”
“小家伙,你困了罢?”黄忠的笑声在他的附近响起,“瞧瞧你,打个呵气都能呵出泪来!若不是刚巧停下来,定是要与你错过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
小童闭上眼睛,努力阻止泪水掉落。他扑向黄忠怀里,高兴道:“幸好小童找到黄叔叔了!看师傅还敢小瞧人!”
“也不知是你找叔,还是叔找你。”黄忠感觉很是好笑,他不禁地背起小童,“累了罢?叔叔背你,你告诉叔叔,华神医他们在哪里?”
小童一声低低地惊呼,被黄忠背在身后。“在那里。”他伸手一指,黄忠顺路而走。路上,俩人谁也没说话,小童把脸靠在黄忠的背上,感觉心情平静而舒服。良久,他小声道:“对了,黄叔叔,等这事结束了,咱们一起回去罢。”
他说的“回去”自然指回荆州去。黄忠停顿了一下,才道:“庞小公子想家啦?”
“小童只是想弟弟了,又不想家!”
黄忠听罢,努力憋出笑声。
又是一阵沉默。
小童忽问:“那、那个县令后来怎么样了?黄叔叔就这样安然离开了?他没追过来?”
“本来倒是追了来,可惜被你黄叔叔打跑了!——他们可不敢再过来啦!”
“那便好。”小童偷笑,“黄叔叔,等打完了,咱们一起回去!”
这是小童第二次提到回去。
“真要回去?不准备待在你师傅那里啦?”黄忠不由地问。
小童不语,半晌才嘟囔道:“先回家给父亲大人报个平安,再去找师傅。”
黄忠终于笑了。不一会儿,他感觉小童似乎困了,便问:“华神医他们在哪?”
“就在前面。”小童指向远处。
“是了,就在前面。”黄忠顺势一看,终于看到远处的人影,大步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