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三年十月底,对整个彭城而言,是一个充满灾难性的一天。
彭城县外,华家村庄。
天才刚刚亮,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虽然农家的公鸡打了鸣,但整个村庄依然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昏晨中。照例起床很早的农民大成眯着眼睛,打着呵气从屋内走出来。
一切还是静悄悄的,很平常的早晨。在大成看到阴沉沉的天色后,正打算重回到屋子里再休息一会儿时,他听见从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啼声,紧接着,从林子里又飞出了一大群大大小小的鸟。
大成愣住了:他刚才听到了甚么?他刚才看到了甚么?
——他好像听到了马啼声,可是只有官差大老爷们才会骑马罢?只是甚么时候大老爷们骑马的声音变得这么震耳欲聋了?
——甚么时候鸟会飞得如此慌乱?是每逢遇着惊险的时候罢?
——难道发生了甚么大事么?
对农业方面经验丰富的大成立即下出了判断,不过这个判断显然让他不寒而栗,他只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天哪,俺怎么会想到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但愿俺是胡思乱想的。”大成嘟哝着。但很快的,老天证明了他的胡思乱想是对的。
一个穿着破旧的、血迹斑斑的斥候耷拉脑袋,骑着一匹瘦弱的棕马出现在他面前。大成定睛一看,失声地叫道:“哎呀,这不是阿妹家的大元么!”
他急忙冲上前,扶着斥候下马。
斥候是一个年纪不大,但却是个营养不良的小青年。此时,他已经重伤昏迷。大成抱着他急切地呼喊:“大元!大元!醒醒啊!发生了甚么事?——阿妹!阿妹!你弟弟回来了,他……”大成有点语无伦次了,好在他还不敢说出大元受伤这一消息,生怕邻居人阿妹动了胎——那女人可是个大孝子,为了医治她婆婆的病四处采药奔波而曾两度流产过。
这时,阿妹终于从屋子里走出来——不光她,几乎整个村庄的人全都被叫醒了。大家原本一肚子恼火,但在看到大元的情形后,都不约而同忘记了恼火。
“这是怎么回事?大元究竟怎么了?”德高望重的老村长首先开口。
“天哪,大元受了这么重的伤,得赶快另找个医师哪!——阿妹大着个肚子怎么方便治人哪?何况她的止血药又用完了……”
“这大清早的,上哪找医师?像俺们这些个破落户的,要去城里找才是——”
“怎么可能,那还赶得及么?”……
随着老村长的发问,众人迅速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阿妹红着眼,把奄奄一息的弟弟抱在怀里,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心下一片凄凉。
“大元!大元,醒醒!醒醒啊!”阿妹红了两眼。
大家默默地围成一个圈儿,在阿妹一声声悲切的呼唤下,大元睁开了眼。
“敌……袭……”
大元的目光很散,看样子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阿妹艰难地挺着个大肚子,含着泪,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渐渐冰冷。大元看着自家的姐姐,本想开口想说些甚么,随即发现自己已经甚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才刚吐了两个字,就感觉自己的呼吸很困难。眼皮睁不开,他甚么也没听见。
就这样,他终究是闭上了眼睛。
“敌袭——?”
众人纷纷惊愕,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众人不安,场面有些杂乱起来。这时,一个白面书生临危不乱,首先建议道:“不管事情怎么样,现在必须做的是赶紧到城里向大人禀告这件事——你们谁愿意去?”这个白面书生是老村长的孙子,众人纷纷看向老村长,指望着他能够拿出些主意,众人却见老村长不出声,也只好缄口不言。
“俺去!”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终是忍不住急急忙忙地自告奋勇。
“闭嘴!你瞎凑甚么热闹!”小个子的母亲快速地拉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算了,让俺去罢。”一个小伙子勇敢地接下了这个艰巨任务。
“好!那么剩下的人赶紧避难罢!”书生的话还没说完,人便已经跑了。剩余的人一愣,也不甘落后,顾不得收拾东西,纷纷落跑。老村长见孙子如此草率,村民如此盲目,更是唉声叹气。犹豫一会儿,他佝偻着身子朝村子走去。
场面顿时慌乱起来:年轻的村民们总是希望自己能最早地逃离开,所以他们是没头没脑地向村外跑去;而那些走不动的老人们则是听从老村长的吩咐,紧紧关上自家的门,不得不躲在屋子里的一处角落里,期待着那些杀人犯们能侥幸地放过自己。
“都别乱!都别乱!赶紧回家关紧屋子!”老村长焦急的喊声淹没在恐慌中。
当场面混乱的时候,只有阿妹没有动。
阿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的目光有些呆滞,泪水早就被哭干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能走,她走了,她弟弟的尸体该怎么办?还有她的阿婆该怎么面对那些豺狼虎豹?她若走了,她的阿牛哥又怎么办?——因为她的阿牛哥是村庄里最勤劳的庄稼汉,每天早早地去田里工作。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天还没亮就离开了……
她的阿牛哥会知道这个消息么?
阿妹默默地想。
现在,阿牛哥是她的唯一支柱了。
“阿妹,你怎么还没走啊?”大成不像其他人那样,抱头乱窜。他先是回家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行李,然后才出了门。
而此时,这座小城几乎只剩下跑不动的老人和那一脸倍受打击的阿妹。
“阿牛哥!阿妹想找阿牛哥!……”阿妹终于开口。
她一开口,泪水也跟着直打转。
“啊——”
大成想说些甚么,却突然听见一个尖利的惨叫声。大成和阿妹相互一看,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恐惧。
“别担心——会没事的!”大成蹩脚地安慰着她。
可是阿妹甚么也不顾了,她终是眼泪直掉,喃喃自语道:“是不是阿牛哥?是不是阿牛哥的声音?——他要是没了,阿妹就陪着他去!”
“不会是他!”大成说得底气不足。随后,他发现自己说对了,然而他并不为这个说法感到庆幸。因为惨叫声开始接二连三地响起。
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傻傻地站着听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简直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时候,阿妹反倒是安静下来。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还不能死,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一个孩子,她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宝宝!
——宝宝,你放心,阿娘绝对不会丢下你!现在,该是找你阿爹去了!
想到这里,阿妹顶着大肚子,一言不发地向田地里冲去。
“阿妹,你到哪里去!”大成看到邻居向田地里跑去,大声地喊。他身手不慢,也跟着去。
紧接着,俩人看到了有始以来最惊心触目的场景:
远远的有一支强悍骑兵在原本祥和平静的村落里肆意践踏着。
马蹄扬起厚厚的沙土,骑兵们疯狂地杀戮。骑兵所到之处,几乎不见一个完好的活物。放眼望去,到处都充斥着尖叫声、痛吟声。无辜百姓们的尸体横七竖八,血把河水染红,腥气冲天。
阿妹毛骨悚然。
阿妹看见了很多熟人——不久前他们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们却成了一堆硬邦邦的死尸:那个自告奋勇去城里通报的小个子倒在这片土地上,他的身体被砍成五份,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脸是曲扭的;在他旁边的是他的母亲,那个女人浑身是血,衣服凌乱,头发披散,胸口被捅出一块血窟隆;还有那个临危不乱的白面书生,那个书生已被腰斩,但他却还没死透,正在痛苦地呢喃……
“啊!”阿妹失声叫起来,大成拦都拦不住。很快地,有一股骑兵发现了她。
“嘿,这儿还有个呢!”
“快冲!他已经杀了五个了,再杀一个那五十枚五铢钱可就归他了!”
“嘿,美得你了老弟!那是哥哥的猎物!”
一群骑兵挥刀向阿妹冲过来。阿妹惊骇地站在那里,吓得浑身发软。她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啊!”惨叫声不是从阿妹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大成嘴里发出的。阿妹睁开眼,看见大成的胸口被划了几条斜斜的大口子。他吃力地回头,看见阿妹吃惊的样子,不由地笑了笑,无力道:“阿妹,快跑!……”
阿妹傻傻地点头,然后使出平生最大的气力向田地方向狂奔!
“……”大成看着阿妹无意识地向更危险的地方跑去,很想骂她一句,但他却没有力气喊出声来。
也许他自个儿才是大笨蛋!
如果时光能够倒退……
大成躺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想着。他的伤很重,重得让他动弹不得,那些骑兵们策马从他的身上踏去,顾不得再补上一刀……
救命!
阿妹心中狂喊,可却没有任何人前来帮助她。她开始绝望,不想再动,但很快地,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又想起她的阿牛哥:阿牛哥,你在哪儿?阿妹不行了。
她就这样念着,没有停下脚步。
她麻木地跑着,全身上下极度衰弱。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血,从她的下体中流出,她的肚子刺痛起来。她知道,若再不停下,她可能又得流产了,但她不能停!
——阿牛哥,你到底在哪儿?
终于跑不动了,阿妹一下子瘫倒在地。
这时,猎杀者们也随之跟来。阿妹本是跑不过这些有着四肢脚的骑兵,但是他们热衷于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才一路地追过来。
在一片黄澄澄的田野里,一棵梧桐树掩住即将发生血腥场面的视线:一个即将面临流产的女人无力地倒在地上,一身污秽,狼狈不堪。在她的面前,有两个骑兵,一瘦一高。他们举着大刀,狞笑地向女人的脑袋上砍去。而此时的女人也似认了命,顺从地闭上眼睛等死——
“啊——”千钧一发之际,从树后跳出来一个人。他拿着一把镰刀,向着毫无警戒的瘦子骑兵扑去。瘦子骑兵没反应过来,嚎叫着被那个人纠缠地拽下马来。
“别慌!”高个子骑兵愣了一下,立刻下了马,丢下女人,朝那个人走去。
身体壮实、皮肤黝黑、力气甚大……
阿妹看着眼前英勇奋斗的人,眼睛湿润起来。她就知道她的阿牛哥一定会来救她的。可是——可是——阿妹不行了——阿妹的肚子很痛……阿婆说女人一辈子最痛苦的是生产,一辈子最有成就感的也是生产……
“阿妹——”
是阿牛哥的声音……
阿妹的眼皮无力地合上,她真的很累。
最后一次迷糊看到的是阿牛哥扑倒在自己身上,耳边是最后一次听到阿牛哥的悲切的呼唤——为甚么?为甚么他的嘴边溢出血了?
阿妹很疑惑。
她很想伸出一只手来擦掉这碍眼的红色,但她更想闭上眼睛。
她听着阿牛哥叫着她的名字,觉得很温暖。
就这样,她安心地闭上眼睛,听着听着,直到耳边听不见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