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人!不会轻易放弃生命!这便是医师的职责。
小华庄依然那么安详,仿佛前天发生的事就是一场梦,梦醒来一切如旧。
小华庄的村民们照旧。黎明醒来,小贩们推着板车赶去集市;初阳露出脸来,农夫们拎着锄头便去田里耕耘;当清晨第一只鸟在鸣叫,梳着双髻的孩童背着书篓子出了村;再迟些时候,妇人们或跪在席上纺织,或拎着衣物的木桶去河边……
华佗的药肆不再像往常有那么多的病人,大抵因为明天……
抬了抬头,天空一片白云,厚厚的云挡住了阳光。距离那天亦已过两天,再过一天,想必他便又要出门了罢。白云卿一想到这儿,便叹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了看床榻,榻上有两个婴儿,一个是她的儿子华沸,另一个则是自家夫君的徒弟华云。两个小家伙睡相各是不同,小华沸的肉嘟嘟小手地抓着她的手臂,嘴角弯弯,总是沾了些口水;小华云则是闭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刚才他又没睡着,一直哭喊不休,怎么哄也停不下,直到他来了,才乖乖地去休息。
这两个人,真是一对好师徒!白云卿好笑地想。
轻轻地缩回手,放心地看到两个小家伙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来,起身去往居住处,她不意外地看到华佗又在书案前翻书看。因为他是皱着眉头看的,所以她知道他是在思索,于是她决定动作要轻点。她以为她的动作很轻,轻到她不会打扰到他,但是他还是看到了她。
白云卿道:“真是难得,不去药肆么?”
“今天病人不是很多,况且小普他们足够应付的了。”华佗放下书,有些惋惜道,“也是时候该让他们应对这些事,否则以后恐怕便没机会啦。”
白云卿诧异了:“……这,甚么意思?”
华佗淡淡道:“明天,小普便要出师啦。”
“甚么?出师!……”白云卿张口结舌,她还真没有想过徒弟们个个出师的局面。
华佗失笑道:“他们待在这里够久啦,再不出师的话……”
舔了舔唇,舔到有些苦涩地味道,华佗顿了一会儿,继续道:“这是迟早的事,况且他们都呆在这里好多年啦,多到自己也数不清啦……雏鸟终有一天要自己离开鸟巢的啊。”
白云卿一想到明天的情形,便沉默了下来。她心下打量着华佗,有些揪心,故作轻松道:“这有甚么,小普出师是好事哪,以后还会再见的,是不是?瞧你说的,像是要生离死别似的,真是会说笑……”
“生离死别啊……”华佗的声音渐渐淡下去,额角的皱纹一时间好像加深了许多,背也仿佛无力地躬了下去,人变得苍老了许多。
白云卿盯着华佗,忽然从他手中夺走医书,然后自顾地翻看。
华佗愣了一下,意识到甚么,便咳了一声,尴尬道:“云儿呢?睡了么?”
白云卿有些吃味道:“瞧你叫得云儿呀多亲热,怎么就是不问沸儿呢?”
华佗摸了摸脑勺,老实地问:“沸儿呢?不是由你一直照顾的么?”
白云卿瞅着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良久,白云卿叹气地回答:“都睡了。”
华佗吁了一口气,叹道:“那便好,总算睡了。”
“这次云儿还要跟着去么?”白云卿小声地问。
“唉,这……不去不行。”华佗无奈地一笑,“你也瞧见了——”
“看不到你,那个小家伙总是哭闹不休,这次尤为厉害。”白云卿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道,“真不知道那个小家伙是怎么长的,一准只认你!今天若不是还有你,还不知道他会闹到何时呢。可是,这次太危险了呢,毕竟不同往常……”她幽幽道:“听说那边打得厉害着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谁叫这个年头不太平呢。”华佗闷闷地回答,“不过还请夫人放心,为夫会照顾好云儿的。”
“……不是说云儿,是你!——你可别把自己累着。”白云卿担忧的神色让华佗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沙沙沙……”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那是翻书才有的声音,只听白云卿轻声道:“这次您只是和以前一样出远门,妾身还会好好地持家,请不必挂心……”
华佗抬起头,书挡住了妻子的下半面脸,打量着那对认真的眼睛,这位比他年纪小十几岁的妇人,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妻子,一股无名的心绪让他不知如何开口。
“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凡事不要逞强。”
“好,为夫答应你。”华佗低声地回答。
“在外面不比在家,不要像在家一样,天天深夜才休息——记得不要熬夜。”
“好的,为夫不会那么晚。”
“凡事要懂得谦让,不管何事让您觉得不快——记得不要和人结怨。”
“会的,为夫记得。”
“战场可不比平常,别跟那些兵士一般地拼命——记得万事不要冲动。”
“夫人放心,为夫记下了。”
……
“明天你还得带些盘缠,关键时候兴许有些用处——别一味只顾带药草。”
“劳烦夫人啦。”
白云卿絮絮叨叨大半天,华佗也不嫌弃,正正经经地恭听。末了,白云卿实在想不出还有甚么事要叮嘱的了,便呢喃道:“让妾身再想想还有甚么。”
华佗听也不听地回道:“夫人放心。”
意识到对方说甚么后,俩人她瞪着他,他看着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云卿又好笑又生气地斜视华佗,华佗像个便扭的孩子一般别过了头。
为了打破尴尬,白云卿只得转移话题道:“对了,刚刚看你皱眉,在想甚么哪?”
“为夫在想,如何有更好的法子治人!”白云卿感觉到华佗整个人瞬间活力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她的直觉不错,只见华佗抖擞精神,从案几下摸出一个箩筐出来,白云卿眉毛挑高地看到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药草。
“这、这不是洋金花么?”她惊疑地盯着其中一种药草。
“没错,这便是洋金花,俗名‘臭麻子花’。”华佗毫无警觉地得意。
白云卿怒气冲冲地盯着那朵娇艳的洋金花,心下惊讶为甚么家里还会有它。
她不是扔了么?
原来,在华佗外出行医时,总会遇见古怪的病情。某天,当他好不容易重返家乡后,在药肆门口又碰到一个奇怪的病人:病者牙关紧闭,口吐白沫,手攥拳,躺在地上不动弹。
华佗上前看他神态,按他的脉搏,摸他的额头,一切都正常。
于是他问,患者过去患过甚么疾病?
患者的家人回答,他身体非常健壮,甚么疾病都没有,就是今天误吃了几朵臭麻子花,才得了这种病症。
华佗听了患者家人的介绍,连忙说道,快找些臭麻子花拿来给老朽看看。
患者的家人把一棵连花带果的臭麻子花送到华佗面前,华佗当着白云卿的面儿,接过臭麻子花闻了闻,看了看,然后竟然摘朵花放在嘴里尝了尝——
白云卿在事后惊心动魄地了解到,当时的华佗头晕目眩,满嘴发麻,他喊了一句,啊,好大的毒性呀!——差点丢掉自己的小命!
后来,虽然他用清凉解毒的办法治愈了这名患者,但是,他在患者临走时,要了一捆连花带果的臭麻子花。
他说,如果能找到中和洋金花的药草,说不定能找出比酒还好的麻醉效果,这样以后在给病人做手术时,病人就不会痛苦了。
她眼睛通红,心下钦佩丈夫的决心。
从那天起,他开始尝试吃洋金花,先是尝叶,接着尝花,然后再尝果根。
他试了一次又一试,可是还是没能找到适合金洋花的辅助药,只是得到金洋花的果麻醉的效果很好的结论,可惜不能单一使用,不然会对人体造成伤害。
他不死心,尝了一次又一次,他要试试金洋花的哪部分效果更好,哪种药量对人体最有益。有几次,他甚至为此真的差点把命给搭掉。
白云卿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在某天晚上,她悄悄地把那些金洋花全部销毁。
当时的华佗也够迷糊,找了半天仍不见金洋花的影子,只嘀咕道,是用完了么?
当时的白云卿哭笑不得,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今再次见到这个让自家夫君差点丢了性命的洋金花,白云卿怎不懊恼?所幸华佗再没试吃洋金花的打算。
案几上摆放几种药草:洋金花——花像牵牛花、叶像野菜,别名蔓陀罗花;黄色的羊踯躅又名黄色映山红,叶片椭圆形至椭圆状倒披针形,由多数花成顶生短总状花序,花冠是漏斗状;当归——类似伞形状树根,略呈圆柱形,主根表面凹凸不平,支根上粗下细,多扭,有少数须根痕。
耳边响起华佗的滔滔不绝:“看看这些罢,这里有当归、金洋花和羊踯躅。金洋花味辛,性温,有毒,用于哮喘咳嗽,麻醉止痛;羊踯躅的花有毒,味苦湿,主贼风,可以止痛、麻醉;当归,具有补血活血止痛之效……用金洋花做主药,再配合羊踯躅、当归做辅药,为夫有一个想法,也不知道行不行:将乌头‘捣笮茎汁’,搅拌金洋花药粉,再根据年龄、体质以对药物的耐受必等不同情况,用不同的份量,配合酒冲服的服药方法,这样是不是让人浑身产生一段时间的麻痹呢?虽然目前没还没间试验这些,但,有想法总归是好些的罢……”
白云卿满面笑容地在旁倾听华佗的想法,华佗说到极致处还会手足舞蹈。
——嗬~相守二十多年啦!你依然如此,真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白云卿感慨:你还是你——热衷医学的华元化啊!
屋外,阳光冲破云,终于迎来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