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雪没想到,韩容泽印象深刻的记忆,竟然是在幼年,多半人都不记得幼时的事情,而韩容泽却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当年那些花样纹路。
先入目的是被摩挲的发亮的戒尺,打在已经红肿的掌心,眼前是一美貌妇人的疾言厉色,周围的摆设用的是黑漆描金的家具,罩着银红软烟罗金丝凤纹软垫,富丽堂皇,却处处透着压抑。
若聆雪没猜错的话,那责打韩容泽的美貌妇人,该是他的姑母,韩皇后。
原来,他如今的温雅清冽,波澜不惊,竟是这样被教导出来的?瞧着那小小的手掌心,怕还是不超过五岁的稚童。
再入目的,却是韩容泽回到镇国公府探母的记忆。
镇国公夫人容颜姣好,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另外一个小男孩,镇国公夫人有事离开了一会儿,韩容泽略带讨好的,拿了梅花几案上的花球,伸手递给那小男孩,小男孩摆过头,不肯要,却在镇国公夫人回转时,大哭着说:“母亲,哥哥抢我的花球。”
接下来,便是罚跪,以及镇国公凉凉的说:“你以后无事,不要出宫了。”
聆雪垂下眼眸,经历过这样的幼年时光,怎么可能温润明朗?
他,也是个可怜人。
被韩皇后接入宫中抚育,接受非常人的教导,生父,生母与他生份的像是陌路人,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与他是亲近的,连他的嫡亲弟弟也只知道与他争夺世子之位。
韩容泽不知道,只一眼,聆雪已经知晓他心底的隐秘,只当聆雪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声音愈发温和了几分:“走吧,皇上去了闫贵妃那里,怕要明日才会回转,你不必在这里等他。”
韩容泽很笃定,闫贵妃是个嫉妒心极强的人,也是个防备心极强的人,知晓聆雪在这里,绝不会再放姜帝回转。
聆雪巴不得逃离,用手撑着软毯,立起身来,道:“多谢韩世子救命之恩。”
韩容泽温然一笑:“我不过是凑巧,当不得救命二字。”
韩容泽不承认,聆雪也不戳破,只心里却记着这份恩情,总有一日,要还了他。
皇后的仁明殿就在姜帝的大庆殿后面,聆雪还没从抄手游廊上下来,聆婉已经提了裙裾,飞奔而至。
聆雪借着给聆婉抿耳边碎发的机会,瞧了聆婉一眼,看到刚刚韩皇后温柔慈爱的待她,这才放了心。
“我没事。”聆雪轻声与聆婉道。
聆婉用力的点了点头,拉着聆雪道:“阿姐快来,韩皇后是个极好的人,连寝殿与新衣裳都准备好了。”
聆雪被聆婉拉着走,与韩容泽擦肩而过时,冲他微笑示意。
韩容泽只看到一张恬静含笑的面庞,从他身边掠过,空气中有极淡的清冽香气。
韩容泽轻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刚刚被逼到死路上的少女,只用淡淡的三个字“我没事”,就轻轻揭过了?
韩容泽走进仁明殿西次间时,两姐妹已然请过安,立起身来。
韩皇后含笑道:“先去锦月楼沐浴更衣,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迎澜,迎碧两个来禀,有什么话,明个儿再说不迟,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定是没有吃好睡好的。”
聆雪与聆婉一并谢恩,聆雪自始至终垂眸盯着脚尖,只看到韩皇后露出裙裾的一小截凤头履,石榴红蜀锦上用小金珠盘了繁复牡丹。
她不敢抬头,也不知延和殿的事情,会不会传到仁明殿来,她怕韩皇后瞧见她的容貌,就不会待她这样好了。
韩皇后还在忙不迭的吩咐:“让御膳房备膳,要热乎乎的,不许上那些难以克化的。这一路风餐露宿,脾胃要好好养上一养才好。”
有宫女引着两人从东稍间后门出去,穿过一个极精致的小园子,便是一个三层的木制小楼。
“两位姑娘便住在这锦月楼,拢共是三层,顶层冬冷夏热的不住人,余下两层都是适宜住着的,皇后娘娘想着两位姑娘大了,本该分开住着,但又想着两位姑娘初来乍到,怕还陌生着,这才命人将锦月楼收拾出来,两位姑娘一人住一层便是。”迎碧脆生脆气的解释。
聆雪微微松了口气,发现韩皇后安排的极巧妙,两人住的地方,大概位置就是仁明殿的后罩房。姜帝要来,总要先穿过韩皇后的仁明殿,韩皇后这是明摆着护着二人了。
锦月楼同前头仁明殿一样,有五间,明间待客,东西次间,东西稍间,聆雪,聆婉便是两人住在一层,也绰绰有余。
再瞧里头摆设,尽是黄花梨木缠枝花卉时新纹样,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降真木香,高贵典雅。
聆雪微微蹙眉,倒没想着皇后娘娘肯将里子也做的这样足,只这套黄花梨木的家具摆设,怕许多人家,一辈子也凑不齐这许多的木料。宫里虽不至于缺了这个,但也不是哪个宫里都能有的。
聆婉先去沐浴,让迎澜跟着,聆雪则坐在轩窗前,与迎碧说话。
“这样大的地方,我们姐妹二人住着,未免太浪费了些,我不懂得这里的规矩,也不知是不是逾矩?”聆雪问迎碧。
迎碧捧了一盏普洱来,放在黄花梨木小几上晾着,含笑回道:“姑娘多虑了,皇后娘娘一向喜欢女孩子,听闻岳将军带了两位姑娘回来,立刻就吩咐人收拾锦月楼。”
迎碧顿了顿,大概也知晓聆雪姐妹远离故土,寄人篱下之感,声音微低的说了句:“两位姑娘是赶在好时候了,听闻大姑娘生辰是八月初七,与故去的韩姑娘是一日生辰。”
聆雪诧异的望向迎碧,就见迎碧讨好般的笑了笑:“韩姑娘,就是皇后娘娘的侄女,韩世子的妹妹,皇后娘娘没子嗣,最喜欢的便是韩姑娘,从前在宫里养过两年,说是当成公主养着也不为过。”
聆雪温和一笑,从手腕上褪下一个绞丝翡翠镯子来,给了迎碧:“多亏你说这些。”
迎碧半推脱着,却是将镯子收下了,笑眯眯道:“这实在当不得什么事儿,奴婢是皇后娘娘拨来伺候两位姑娘的,两位姑娘好了,奴婢自也跟着好,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奴婢,奴婢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聆雪温婉一笑,又问:“不知如今后宫里,都有哪些主位?我们姐妹虽不怎么出去,但若是遇见了,不知如何尊称,怕失了礼数。”
迎碧笑着回道:“后宫里头,除了咱们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外,姑娘只记着澄碧堂的闫贵妃即可,余下的那些个上不得台面,只有她们给姑娘见礼的份。”
聆雪微微讶异,姜帝荒淫至此,后宫里头的主位,只皇后与闫贵妃?
迎碧见聆雪不大相信的模样,便低声补充道:“从前倒是也有几位主位的,可闫贵妃是个容不得人的,哄了皇上,将位份都贬了。如今能提的起来的,还有一位贾贵妃,却是没福气,早早香消玉殒了,但因为贾贵妃诞育了宫里唯一的公主,而端瑞公主又养在太后身边,所以每逢清明与贾贵妃的忌日,宫里还是要忌讳着些的。”
聆雪连连点头,却知晓这位已故贾贵妃之所以还在牌面上,不过因为她是贾丞相的女儿,而贾丞相权倾朝野。听姜帝刚刚与岳翎和韩容泽的对话,姜帝竟是将朝政全权交给贾丞相处置了。
迎碧见聆雪再没什么要问的,便道:“姑娘必定是倦了,先沐浴,一会儿膳食得了,好好吃了睡一觉,等明个儿再去皇后娘娘那请安。”
聆雪应了,正要沐浴,聆婉已经沐浴完毕,换了一身浅鹅黄云锦襦裙,高腰襦裙上,系了一条鎏金蜀锦带子,缎带顶端打成蝴蝶结子,下垂两颗拇指大的珍珠,端的玉雪娇俏。
聆婉很高兴,出了屏风,在聆雪面前转了一个圈:“阿姐,皇后娘娘准备的很合身,竟像是拿着尺寸裁了的。”
聆雪便笑,轻拍了聆婉一下道:“去把头发擦干,小心吹了风。”
迎碧要跟进去伺候,被聆雪拦了:“我一向是自己沐浴的,不必人伺候着,你去铺床吧,我着实是累了,一会儿用过膳,就要睡下,若是有安神香,这会儿也点上。”
迎碧笑着应声而去。
聆雪转过屏风,见空无一人,只浴桶热气弥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解了衣裳,将自己埋进热水里。
这个迎碧,靠不住。
这是聆雪看过迎碧后的第一个想法,因为迎碧记忆深刻的东西,皆是那些金银之物,也因此,聆雪才会赏了镯子给她,若将来旁人给了迎碧金银,怕迎碧立刻就能将她们姐妹卖了。
迎澜倒是好一些,记忆深刻的,尽是从前未入宫时,家里的小弟,小妹,可见这人是个重情义的,但到底不是一直跟着长大的,还是要多看看。
聆雪又想到姜帝那双色眯眯的眼睛,觉得一阵恶寒,只怕躲得了一时,躲不得一世,她要怎么办,才能断绝姜帝的念头,保得一世平安?
聆雪泡的时间有些久,皮肤都皱了才出来,见屏风上备好的新衣,是一件浅豆绿软烟罗如意云纹褙子,象牙白细褶罗裙,很素净的颜色,怕是韩皇后念着两人丧母,缠金丝嵌红宝的一概都没。
新衣同样是刚刚合身,聆雪微微垂下眼眸,掩盖了眼底的怀疑,岳翎是贾丞相派去大理的细作,但岳翎那样的男子,不会那样细致,连两人的尺寸都知晓,看来,这位不得盛宠的韩皇后,也是个深藏不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