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刚过,顾慢慢回来了。她推开卧室的门很惊讶:“你回来这么早?晚班不是上到打烊吗?”
“不干了。”岑沐子背对着她,懒洋洋说。
“不干了?”顾慢慢连忙走过来,对着岑沐子的脸看一看,笑道:“又把老板炒了?”
“嗯。”
岑沐子很怕顾慢慢会问为什么。她不想提沈暮成的名字,连想起都不愿意。
“炒了就炒了吧。”顾慢慢呵呵乐:“明天再找就是。”
听见她这么说,岑沐子反倒不好意思,把目光从屏幕上拔出来,望着顾慢慢委屈道:“本来想这个月的房租我来的。”
“哎呀,你就安心写文吧,房租什么的有我呢,饿不死!”她拍拍胸脯笑着夸耀:“刚卖了三十幅梵高,你忘啦!”
岑沐子感激的冲她笑笑。
顾慢慢突然想起什么,凑上来笑道:“那你现在有时间了,能不能陪我去千岛湖?”
“你真的要去啊。”岑沐子仰脸看着她:“那孩子家长就是客气吧,哪有你这样当真的?”
“真的请我们去!”顾慢慢咯咯笑道:“今天还盯着我敲定时间呢!哎呀,就当我出了房租,你陪我去散散心好不啦?”
岑沐子只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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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沐子扶着顾慢慢的手,跨出快船上了小岛,成功跟在后面跃上小岛,迎面的风和踏实的土地让成功很高兴,忍不住汪得叫了一声。
她们是黄昏时分到达的,说是黄昏,其实也七点多了。夜色沉甸甸压下来,仍有一缕蓝天的留痕在坚持着,晚风拂过,这样缠绵又不肯放手的天色,很让岑沐子伤感。
小岛没有名字,小得只能容纳一间饭店。顾慢慢的学生和他爸爸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她们,灯色从身后的仿欧式青砖房子里飘出来,他们背光站着,带着毛茸茸的暖色。
“欢迎欢迎啊。”
孩子的父亲微笑着说。父亲实在是太年轻,岑沐子想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个子很高,皮肤黧黑,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塞在牛仔裤里的大长腿十分抢眼,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干练潇洒。
“这是毕嘉树,我学生的爸爸。”顾慢慢高兴着介绍。
“毕加索?”岑沐子怔了怔。
毕嘉树和顾慢慢都笑了起来。
“上学时候我的绰号就叫毕加索,”毕嘉树笑道:“可惜叫了那么多年毕加索,也没成画家。”
“我爸就不会画画,”小孩子插话说:“不然就不请老师啦。”
他对成功很感兴趣,想靠近又有点害怕。岑沐子抚着成功的头笑道:“放心吧,它不会咬人。”成功温顺的靠在岑沐子身边,却竖起耳朵紧盯着男孩。
毕嘉树拉过他笑道:“这是狼狗,你和它不熟,最好别惹它。”
小孩子很听爸爸的话,立即放过成功,领着顾慢慢往屋里跑:“顾老师,来看我给你准备的房间,是你最喜欢的粉红色。”
顾慢慢满口答应着,跟着小孩子跑进去了,留下两只大号行李箱,贴着岑沐子的腿立着。岑沐子有点无奈,毕嘉树笑道:“我来拿吧。”侧岑沐子有点不好意思,提起自己的一只说:“我拿自己的吧。”
“没关系。”毕嘉树说着,随手接过岑沐子手里的箱子。在这个瞬间,岑沐子有点恍惚,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沈暮成,还是曾经的模样,温和又温柔。
饭店只有三层,二楼是客房,她们的房间就在二楼。房间不大,只能摆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墙上贴着电视机。但露台很大,凸在湖水之上,用黑铁栏杆,竖着福尔摩斯时代的六角路灯,虽然知道是拙劣的仿制,但仍让人感觉美好。
“你休息一下。”毕嘉树略带羞涩的搓了搓手:“一会儿就开饭。”
“好。”岑沐子冲他友好微笑。
毕嘉树带上门离开房间,岑沐子迫不及待上了露台,那片湖水就这样跳进她眼睛里。她从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看过湖水,没有月的夜里,它像一匹淡青的绸缎,被风吹着微微晃动。
岑沐子觉得自己像条船,在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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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设在风景最好的包间,三面的玻璃窗,对着湖水最丰厚的地方。水晶灯吊下来,墙上是粉绿色的墙纸,撒着不规则的玫瑰枝。餐具是白色瓷盘,用硕大的玻璃杯,在灯光的照耀下,它们都闪着各自的光泽,显得很精致。
岑沐子忍不住想,拥有这样一家饭店,毕嘉树应该是什么人。
能坐六个人的小桌,只坐了四个人。除了岑沐子和顾慢慢,就是毕嘉树父子。小孩子叫毕飞涛,顾慢慢叫他涛涛,今年上小学五年级,长得敦厚圆实,性格特别开朗。
菜品量少而精巧。有一盆黄澄澄的炒蛋,也不知搁了什么,特别的喷香可口。岑沐子忍不住多夹了几筷,毕嘉树笑道:“这是鸭蛋。”
鸭蛋?岑沐子的筷子停了停。她还从没吃过炒鸭蛋。
“岛上养的鸭子下的蛋。纯天然的,所以很好吃。”毕嘉树像是看出了岑沐子的疑虑,冲她笑了笑说。
“这里还养鸭子吗?”岑沐子伸头向窗外看,外面已经黑透了:“没看见有鸭子啊。”
“它们在岛的另一头,”毕嘉树说:“平常不会过来。”
“阿姨,不止有鸭子,还有鱼,很大的鱼。”
毕飞涛用小手比划着,一脸正经的夸耀说。岑沐子冲她笑笑,顾慢慢问:“明天带老师去看好不好?”
“好!”毕飞涛认真点头,偎在顾慢慢身边说:“老师,明天我们就画大鱼吧。”
顾慢慢笑咪咪点头答应,用手抚着他的小脸。岑沐子从不知道顾慢慢这样喜欢小孩子的,她发现毕飞涛非常喜欢顾慢慢,他整个人像朵向日葵,只向着顾慢慢开放,又黑又圆的眼睛散发出的光芒充溢着崇拜和依赖,不像是在看老师,像是在看妈妈。
这是什么情况。岑沐子默默想。
吃完饭,毕飞涛玩性不减,他们于是出去散步。夜色中的小岛十分美丽,路灯微弱的光恰到好处,远处,别的小岛上的灯光星星点点,偶而有接驳船呜噜着马达驶过,划出一道清凌的水声,哗哗的响。
岑沐子被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打动了。她无声眺望着,心里空空的,又满满的,什么都没有想,却又像是想了很多。
“这里真有一千只小岛吗?”岑沐子轻声问。
她并不是问毕嘉树,她只是自言自语。可毕嘉树不知怎么就站在她身边,听见了就说:“听说是有的,我们这里离中心岛屿比较远。”
“什么是中心岛屿?”既然他回答了,岑沐子索性问道。
“就是游客很多的岛屿。”毕嘉树笑道:“一般游客不会到这里来。”
“啊,那你的店有生意吗?”
“没有。”毕嘉树无奈道:“生意很清冷。我会让服务员到中心岛屿的码头发宣传单,但是来的人还是不多。”
“如果是我,也不敢贸然上来。”岑沐子笑道:“没有认识的人,跑到孤零零的饭店里,挺怕人的。”
毕嘉树耸耸肩,过了一会儿说:“中国人把自己拘束的太紧,不敢相信别人,也不敢相信自己。”
岑沐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这个话题大而深,超过了他们的交情所能够谈论的范围。
“我很高兴你们愿意来。”毕嘉树望着她笑道:“不然涛涛的暑假会很冷清。”
岑沐子眨了眨眼睛,咽下了许多问题。比如说没有生意,他的小岛饭店是怎样维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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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顾慢慢带着毕飞涛去画鱼,岑沐子因为熬夜写小说,弄到十点多才起床。
她想弄点东西吃,又怕给毕嘉树添麻烦,这座小岛看来也没有便利店能买到方便面。岑沐子只好换了衣服下楼,想吸点新鲜空气饱腹,熬到吃午饭。
她刚走出饭店,就看见毕嘉树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望着她笑道:“你出来的巧,我定了艘快艇,想出去转转吗?”
岑沐子没有防备,出于客气,她下意识点头说:“好啊。”
毕嘉树于是站起来跺跺脚笑道:“那么走吧。”
他的白衬衫塞在黑长裤里,衬着微黑的皮肤,显得沉稳有安全感。
说到底不过是客气罢了,所以没必要那么细心。
这想法非但不让岑沐子难受,反倒让她如释重负。她不喜欢刻意的迎合,这样很好,心照不宣的客套着,谁也不必亏欠谁。
快艇停在码头。毕嘉树跃上去,返身伸手来接岑沐子。岑沐子也顾不上避忌,她不会游泳,的确是怕水的,于是搭着他的手跳上去。船晃了两晃,岑沐子小心翼翼坐好。
“以前划过船吗?”毕嘉树拧着钥匙问。
“划过呀,谁还没有划过鸭子船呢。”
毕嘉树笑了起来,发动马达,快艇突突着驶向湖水。今天很适合出游,太阳并不猛烈,时而躲进云里,时而又探头出来照拂。毕嘉树开的不快,快艇划过湖水,渐渐的,小岛被抛在身后。
岑沐子回身去看,茫茫湖面,她能够存身的只有小船,一种奇异的感觉浮在她心里,仿佛天地极大,而她小如粟米,随便往哪里一藏,就是一生。
湖上有往来的船只,有的坐满了游客,有的空荡荡肆意往来。有只快艇呜呜叫着破水而来,咻得掠过,惊起的波纹直冲过来,摇的小艇大幅摇摆。
岑沐子很紧张,抓住扶拦的手指甲掐得发白,生怕小艇翻了,把她拍进水里。
她以为自己是洒脱的,其实不是,求生,畏死,她和正常人一样。
毕嘉树不知怎么一拐,快艇忽然进了处峡谷。说是峡谷,也不过是一处小岛,他们恰恰驶进了环抱之地。天地间忽得安静下来,若非有两只极大的白鸟飞过,岑沐子简直疑心自己走进了画里。
她不敢说话,生怕声音亵渎了静谧。静到了极致,岑沐子反倒听见了自然之声,风轻微的过,湖水轻巧的摇晃,叶片轻盈的沙沙响,还有水鸟,咕得一声,又咕得一声。
岑沐子像是照了面镜子,看见自己浮躁的心,厌弃那具风风火火的肉身,像是隔了世看人,隔了红尘看别人的故事,看见自己碌碌于世的匆忙。
她不说话,毕嘉树也不作声。很久很久,毕嘉树轻声说:“你会睡着吗?”
岑沐子忽然惊觉,回脸看他道:“当然不会。”
“我也喜欢这里,”毕嘉树并不看她,遥眺湖水说:“有时候能在这里坐上一整天,就这么坐着,无所事事。”
岑沐子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可又接不上。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毕嘉树转目望着她问。
岑沐子笑了笑:“以前很想去草原。”
“草原?为什么会喜欢草原?”
“因为很空,很远,很辽阔,可以拼命的跑,却总也跑不到头。”
“看来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毕嘉树笑着说。
“以前是这样,可现在不是了。”岑沐子说:“我现在觉得人多很好,热闹,拥挤,形形色色,无数的细节都能让人回味。”
“你总说以前,以前你是做什么的?”
“上学啊。”岑沐子笑起来:“不然还能做什么?”
“你和顾慢慢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们是高中同学。”岑沐子说,又奇怪问:“她没和你说吗?”
毕嘉树摇了摇头,过了会儿说:“涛涛很喜欢她。”
岑沐子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仿佛是“我不喜欢她”。她打住了没往下想,萍水相逢,不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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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岛,顾慢慢已经带着毕飞涛回来了,正在厅里歇着。眼看着岑沐子和毕嘉树一同进来,顾慢慢满眼睛都是话。
简单吃过午餐,岑沐子上楼午休,果然,顾慢慢跟了进来。
“毕嘉树陪你去游湖吗?”顾慢慢问。
“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得不应酬儿子老师的朋友。”
顾慢慢撇撇嘴:“我怎么觉得你俩还挺配。”
岑沐子瞪她一眼,倒在床上懒得理睬。
顾慢慢趴在床边,枕着手臂说:“哎,如果真能发展,你就答应吧。”
“他有那么大的儿子!你可真能把我往火坑里推!”
“可他没有老婆啊。”顾慢慢笑眯眯说。
“没有老婆?涛涛没有妈妈吗?”
顾慢慢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个圈。
“你想啊,我又不是名师,又不是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毕嘉树凭什么请我当美术老师?”
岑沐子心里一动,啊了一声:“你不是去当美术老师,你是……”
顾慢慢笑吟吟点头:“是,我是去做保姆,专门陪伴毕飞涛,教他画画是顺带。所以他父子俩到岛上来度假,才要带上我啊。”
岑沐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呆呆看着她。
“毕嘉树很有钱。这样的岛,普通人能租下来开饭店?来了两天了,除了我俩根本没客人。这份开销是多少?没家底能撑的住吗?”
岑沐子若有所思看着她。
“如果可以,就答应他吧。”顾慢慢咯咯笑道:“那么大的儿子有什么?又不要你花钱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