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国庆节后连续一周的缠绵阴雨,把金秋推进了深秋。天黑的早了,五点半下课,岑沐子走出校园时,路灯已经亮了。
她把手缩在校服袖子里,拉高衣领子挡住嘴巴,缩着肩往前走。韩阿姨提醒她要穿毛衣,可她不想穿,觉得毛衣臃肿。
自从沈暮成渗入她的生活,岑沐子在改变。她开始关注容貌,有时候路过带玻璃外墙的建筑,忍不住要照照影子。
赤轮小学的补习班进入尾声。虽然沈暮成不再去了,但岑沐子还是坚持着。她从小就是这样,要么不做什么,要做了就要拼到底的。
走过转盘,进入金粉街,一阵风过,吹乱了岑沐子的短发。她从袖子里探出两根手指,抚了抚乱飘的头,抬眼看见前面梧桐树下站着个人,是顾慢慢。
她浓密的长发依旧披散着,紫红卫衣里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岑沐子看着那块雪白,暗想:“她里面什么都没穿吗?不冷吗?”
“嗨,岑沐子。”
看着岑沐子走过来,顾慢慢歪头晃了晃长发,妩媚慵懒的打着招呼。岑沐子冲她点点头。在顾慢慢面前,她有点慌张,仿佛矮着她半个头似的,事实上,顾慢慢的确比她高,要高出半个头。
她想赶紧走过去,顾慢慢却叫住了她:“你去补习班吗?”
“是啊。你不去吗?”岑沐子反问。
“我好几堂没去啦,”顾慢慢笑起来:“再去还有用吗?”
“你们又无所谓。”岑沐子老实说:“不上补习班也能考上大学。”
顾慢慢撇撇嘴,像是认同,又像是不屑。她向岑沐子身后看看,问:“高勤呢?最近你们总是形影不离,怎么不见她?”
“她被老师留住了,不知道有什么事。”
“我告诉你什么事。”顾慢慢凑近了岑沐子。她身上有很浓郁的香水味。在那时的学生中间,用香水是被鄙弃的。
岑沐子皱了皱眉,顾慢慢小声说:“学校拿到两个保送师范大学的名额。”岑沐子茫然看着她:“保送?”
顾慢慢点头:“听说给一班一个,给你们班一个。”
“看来是高勤了,”岑沐子喃喃道:“难怪她被老师留下来。”
看着岑沐子若有所失的表情,顾慢慢笑了起来:“也不算好事,咱们学校勉强能挤进二流,师大给的名额都不是好专业。我听说一个是数字,一个是地质。”
“数学和地质?”岑沐子想,这名额就算给她,她也念不下去啊。
“我猜高勤会争取数学,你猜呢?”顾慢慢笑着问。
岑沐子摇摇头:“我猜不着,她有她的打算,我怎么知道。”
“所以你和高勤不一样。”顾慢慢抱着手臂咯咯笑起来,冷不丁道:“难怪沈暮成会喜欢你。”
她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把岑沐子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呀。”岑沐子心虚的红了脸。
“别装啦,小丫头。”顾慢慢用极其成熟的口吻说:“我看见你俩很多次了,就在那条街,他教你骑车,对不对?”
顾慢慢说着伸手指向前面的岔路。那条路通向一个街心公园,这段时间,沈暮成常在那里教岑沐子骑自行车。
“陈淮桐有时也在的。”岑沐子红着脸说。
“那就更奇怪了。”顾慢慢啧啧道:“一个美术班的,一个二班的,你又是出了名不爱交朋友,是怎么同他们混熟的?”
岑沐子的老毛病立即犯了。她最讨厌别人管她的闲事。
“和你有什么关系?”岑沐子说话开始不客气:“骑车违法吗?”
顾慢慢似笑非笑看着她:“真看不出来,你其实挺厉害的,扮猪吃老虎,能把沈暮成吞了。”
岑沐子觉察出顾慢慢语调里的社会气,不由退了一步,紧盯着她问:“你什么意思啊?”
“沈暮成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太了解他了。”
顾慢慢掠了掠长发,不屑的抬起下巴看着岑沐子。岑沐子闪动黑眼睛,安静的看着她。
“你别看他对谁都笑咪咪,好像脾气很好,其实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这有什么,”岑沐子说:“我认定的事,也是谁都改变不了。”
顾慢慢笑起来:“所以你们不合适。等到有一天,他要向左,你要向右,你说,你们谁妥协?”
岑沐子下意识咬着嘴唇。这件事听起来有点荒唐,她还没想得那么深。现在的沈暮成,像一座五颜六色的森林花园,她倘佯其中觉得舒服自在,仅此而已。
“沈暮成需要把他当作天神崇拜的女孩子。无论他说出什么,那个女孩都会讲,好好好,你是最好的。”
顾慢慢说着,上下打量岑沐子:“可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看出我不是?”岑沐子不喜欢她居高临下的模样,偏要顶着问她。
顾慢慢哧得轻笑:“那你是吗?”
岑沐子被问得噎住了。顾慢慢没说错,她的确不是。
“所以,为你自己着想,应该早点离开他。”顾慢慢指点江山说:“我看你也不像心理承受力很强,别弄到最后自己受不了。”
“你简直像个算命的。”岑沐子不客气说:“我自认同你也不熟,你敢说了解我吗。”
“这还要算命吗,”顾慢慢轻蔑道:“一眼就看出来啦!哎,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同学在一起?还不是因为你家里的事,总觉得自卑,自卑到逃避,对不对?”
歪打正着,老实说顾慢慢讲的也不错。岑沐子没有反驳,又咬了咬嘴唇。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顾慢慢有了七成把握,咯咯笑起来:“我说的没错吧,你不要把沈暮成当作救命稻草。他同情你,可怜你,因此接近你,现在百依百顺捧着你,可是岑沐子,人生是场马拉松,他能同情你可怜你多少年?”
“你究竟想说什么?”岑沐子不想再听下去了。
“沈暮成需要有情商有智商的女朋友。”顾慢慢歪着头,挑衅着看岑沐子:“比如说……”
“比如说你吗?”岑沐子讽刺着问。
她脸上冰冷的讽刺像把光之利刃,噗得戳破了顾慢慢维持的自信力。她愣了愣,还是说:“我和他三年的同学,从高一起,沈暮成在我心里就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岑沐子几乎冷笑着问:“因为他爸爸吗?”
顾慢慢的气场迅速down了下去,她刹那间像座石像,凝结在路灯下的梧桐树边。
可她还是努力笑了笑:“你说什么?”
岑沐子洞悉且鄙夷的神色给了她答案,顾慢慢安静下来。
岑沐子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管我的闲事,我想你也一样,不喜欢管闲事的人吧。”
她看了看判若两人的顾慢慢,绕过她向前走了。走了很久,大约经过了两三幢房子,她回过头去,看见顾慢慢仍然保持着姿式站在原地。
岑沐子忽然升腾出某种怜悯。如果这个故事里,顾慢慢真正心爱的人是沈暮成,那将是怎样的悲剧。
她继续向前走,走到吴盘街时,她突然站往了。十秒钟以后,她不再向赤轮小学进发,而是匆匆拐向家的方向。她有种冲动,想把这个故事书写下来。
故事,永远没有生活精彩。
******
爷爷上床后,岑沐子照顾他吃了药,回到书房。
她的书房在露台另一侧,进门有樟脑刺鼻的味道。里面有六只顶着天花板的红木书柜,但只有一只是属于岑沐子的。
透过书柜的玻璃门,能看见每层都摆放着小小的防蛀丸,不透明的白色球体,像甜美的糖果,在等待被攫取。
可它是个樟脑球。
岑沐子依着书柜站了一会,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桌上摊着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她揉了揉手腕,虚着眼神看着晃动的黑色字体,它们像一只只蚂蚁,运送着她的心血和思路。
书写悲剧带来的情绪像团棉花絮,堵在心里,又唾吐不尽。她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出书房,沿着露台侧面的楼梯走进花园。
森森树影里,桂花已凋尽残香。这时候从大门出去是不可能了,岑沐子下定决心,走向那座鱼池。
晚上八点半,三号的后院还很热闹。营房亮着灯,战士们沉浸在熄灯前的愉悦时光里。岑沐子踩着垃圾筒跳进院子,猫着腰沿黑影跑到大门前。门房点着灯,纱门轻响,有年轻的战士出来喝道:“喂!”
“我从这里走一下。”岑沐子保持微笑说,又指了指后院。战士像是认识她,问:“毛阳家的?”岑沐子点了点头,他吹了声口哨,没有多说什么,岑沐子已经溜掉了。
她沿着梧桐路飞快走着,那间音乐吧像是温暖的家,在拼命向她招手。她生怕去的晚了,沈暮成会结束工作回家。
好在她喘吁吁奔进音乐吧时,看见沈暮成在台上唱最后一支歌。
沈暮成也看见了她,可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他的表演。他在舞台上不受干扰,岑沐子心里慌了慌,想到了顾慢慢的话。
他认定的事无从更改,你认定的事也无从更改,那么谁妥协呢。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沈暮成结束了演唱。掌声中他站起身,微微鞠躬搁下吉他,走下舞台。几个女孩子立即迎了上去,像是给他什么东西,岑沐子隔着人群远远看着,看见他拿着一只兔子玩偶走过来。
“怎么了?”
他捏着那只粉红色的长耳兔,在岑沐子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就是……”岑沐子勉强笑着说。
“就是想我了?”沈暮成笑着说,用兔子耳朵抚了抚她的脸。岑沐子歪着脸躲开了,沈暮成捏着她的校服皱眉问:“怎么又穿校服了?”
“顾慢慢来找我了。”岑沐子忽然说。
“顾慢慢?她有事吗?”沈暮成奇怪问。
岑沐子忽然说不出口。仔细想想,顾慢慢并没有说什么,她没有说过沈暮成对她怎样。
“高勤……”岑沐子沉吟着说:“高勤可能会被保送师大。”
“哦。”沈暮成自以为懂得了,他安抚着笑笑:“保送生的专业你不会喜欢吧,我听说都是数学啊物理啊天文啊什么的。”
岑沐子说:“让你说对了,一个数学,一个地质。”
“哈,是不是?”沈暮成得意道:“我们沐子以后是要当作家的,怎么能上数学系。”
岑沐子点了点头。沈暮成看她还是不高兴,匆匆说:“我的时间到了,你等等我,交待一下我可以走了。”
岑沐子于是站在门口等他,看他返身跑进灯光里,那灯光一忽儿是红的,一忽儿是绿的,一忽儿又变成紫的。
沈暮成匆匆与陶言道别,领着岑沐子走出音乐吧。他开了自行车让岑沐子坐上来,自己却站着问:“你害怕考不上师大中文系吗?”
“有一点,”岑沐子苦笑着说:“我八成考不上。”
“考不上还有你爷爷呢,不是说了让你上军校吗?要我说,咱们学校最不必担心的就是你和陈淮桐,对不对?”
岑沐子摇摇头:“你上过军校吗?”
沈暮成一愣。当然没有,这还用说吗。
“进去了先要过三个月新兵营,什么书都不读,就是队列、体能、政治课和野外拉练。新兵营结束后开始上课,一个月只有一次出校门的机会。”
沈暮成像是明白她要说什么,轻声说:“我可以给你写信。”
他把自行车倚在身上,让岑沐子坐的稳些。岑沐子忽然就悲伤了:“四年啊,你能写四年的信吗?”
“为什么不能?”沈暮成奇怪问:“写信是什么难事吗?”
岑沐子不相信时间,也不相信人心,可她说不出来。沈暮成抚着她的短发说:“你在担心什么呀,四年以后,你就变成军官啦,哇,穿军装很神奇啊,不爱红装爱武装,多牛啊!”
“可你不喜欢校服,你说土。”
沈暮成失声笑了出来,拉着她靠进怀里,哄孩子似得拍拍她的背。
“也不一定就上军校呢,现在才十月,还有一年的时间高考,也许你超水平发挥能考上师大呢。”
岑沐子没说话,她知道她不能。
“你怎么出来的?”沈暮成想起很重要的事,放开她紧张问。
“翻墙。”岑沐子望着他,压住糟糕的心绪说。
沈暮成责备着看她一眼:“那现在怎么回去?再翻回去?”
“顾慢慢能考上师范大学吗?”岑沐子不理会他的担心,突然问。
“她……应该吧。”沈暮成思考着说:“她的专业课很强,文化课也不差,她应该没问题。”
“那你们能够同学四年。”岑沐子绝望着说。
沈暮成终于听懂了这个晚上岑沐子在讲什么,不,也许他还没有完全懂得,他不知道在岑沐子心里,一出悲剧已经拉开帷幕。
他望着岑沐子,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有汽车从他们身后缓缓驶来,沈暮成把岑沐子拉进怀里,替她挡着刺目而来的前灯。
车子开了过去,却没有走远,慢慢停在路边。不一会儿,车上下来的个人,看不清容貌,却能看见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散。
她走到沈暮成和岑沐子面前,冷漠的抱起手臂。
“顾慢慢,”沈暮成皱着眉头确认:“是你吗?”
顾慢慢紧盯着岑沐子,一会儿说:“沈暮成,你不会真的,能听信她的挑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