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最让人周身无力,尤其是冬天的雨。后天就放寒假了,岑沐子的十七岁迎来了缠绵许久的阴雨天。
天气打湿了人的心情,让她整天懒洋洋的。
在顾慢慢家楼下摊牌后,高勤消停了。她不再提起岑沐子的小说,也不再关注顾慢慢,事实上,她慢慢的不来上学了。对于高勤的缺勤,大家都表示理解,毕竟她不用考大学。
这是个周五,又是阴天。铅灰的天空把人间弄成个笼子,岑沐子是被关在里面的麻雀,烦燥不安。
这种郁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上午第二节课后。
她伏在桌上,看见沈暮成在门口晃了晃,那是来找她的。岑沐子撑起身子,跟着他下楼出教学楼。往操场走去时,沈暮成放慢了脚步,等岑沐子赶上来。
“有事吗?”岑沐子小跑着赶上。
“寒假你会在哪里过?”沈暮成微笑问。
“我们还有寒假吗?”
“那总是要过年的呀。”
倒也是,过年前后总能有四五天假吧。岑沐子没有说话,她每年寒暑假要去江西探亲,今年如果爸妈不能回来过年,她还是要过去的。
“如果你不出去的话,我和陈淮桐商量了,想去天柱山小学看看魏以煊。”
岑沐子愣了愣,她快要忘记那个孩子了。
“这么冷的天,那边会不好过吧?”岑沐子很犹豫。
“你要是不想去,那就我和陈淮桐去就是了。也虽勉强,只是问问你。”沈暮成体贴说。
“我可能要去江西,”岑沐子说:“但要看学校的课程安排,我每年都要去的。”
沈暮成流露出羡慕的眼神:“真想和你一起去。”
“我可不敢带你去。”岑沐子吐了吐舌头。
他们并肩在操场上走着。看见岑沐子吐舌头,沈暮成顺手搂住她的腰,岑沐子忙一步跳开,可慌张只在她眼中一闪,下一秒她就咯咯笑起来。
“我看你最近总不开心,”沈暮成望着她皱眉笑道:“这又开心起来了?”
“也没什么不开心的,就是天气不好。”岑沐子伸手指指铅灰的天空:“我总觉得它灰沉沉的要出事。”
“别瞎说了。”沈暮成正要反驳她,却听身后有人叫道:“沈暮成!”
这声音熟悉的让沈暮成一瞬间没敢反应。他飞快转回脸,看见妈妈文娟站在身后不远处。
“妈?你怎么来了?”沈暮成一时有点慌,赶紧迎上去。文娟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勉强笑了笑,随即盯着岑沐子说:“这是你同学呀?”
因为心里有鬼,沈暮成和岑沐子都不太自然。沈暮成点头说是,岑沐子红着脸叫声阿姨好,三个字念得像蚊子哼。
文娟上下打量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岑沐子。”沈暮成抢着说。
“哦。”文娟像是松了口气,笑了笑说:“这个名字在哪听过,啊,是了,你们是不是去天柱山小学,然而掉进水窖里的?”
“妈,你记性挺好啊,就是她。”
“对,我记得她那条裤子。”
文娟说着,又对岑沐子笑一笑。她和婉的态度让岑沐子放松下来,沈暮成的妈妈看来很好相处。
“妈,你今天跑到学校来干嘛?”沈暮成防止她再问下去,赶紧截断了问道。
文娟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沈暮成情知她有事,于是对岑沐子说:“你先回去吧,我送我妈到校门口。”岑沐子赶紧答应,又说了阿姨再见,这才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文娟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才说:“这姑娘不错,看着挺好。”
沈暮成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只能沉默。谁知文娟话风一转问:“你们班上有个叫顾慢慢的?”
“有啊。”沈暮成愣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嗯……我看见你爸新出的画册上有她。”文娟措着词说:“我能见见她吗?”
沈暮成心里涌上些不好的预感,不由奇道:“你见她干嘛?我爸画册上的人多了,你每个都见啊?你是出版社的啊?”
他这句调侃的话没让妈妈嗔怪,却让她眼睛里闪出泪花来。
“妈,你怎么了?”沈暮成小心翼翼问。
“你去叫顾慢慢来,我在操场等她,我,我有点事想问问她。”
“究竟什么事啊。”沈暮成着急了:“你先告诉我,不然我不去。”
文娟欲言又止,噎了又噎,这才说:“你爸到北京去了,这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她说着,带上了哭音。
对十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最怕的就是看见父母流泪。沈暮成一下就慌了,慌得找不着话来安慰。
上课预备铃响了,可沈暮成没有动,沉默站在操场上。文娟也没有让他回去上课的意思,但她努力克制了感情。
“妈,我跟管老师请个假,我们回去说吧。”
文娟点了点头。
请过假,沈暮成骑车带着妈妈回家,文娟一路上都沉默着,风迎面吹来,沈暮成的感觉很不一样,他想起小时候总是妈妈骑车带着他,送他上学,接他回家,一转眼,坐在书包架上的是妈妈了。
他在这段路上真实的感受到了成长。而这样的成长并不让沈暮成骄傲,相反,他觉得惶恐。
回到家里,文娟放下包坐在沙发上。沈暮成磨蹭了一会走过去:“妈,究竟出什么事了?”
“这事有几天了。”文娟轻声说:“我一直不想让你知道。”
“是……什么事?”
“我接到一个电话,”文娟抬起头望着儿子:“对方自称是顾慢慢的父亲,他说,说……”
“说什么?”
沈暮成看上去很镇定,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一样。
“他说,”文娟狠狠心说出来:“说你爸爸诱骗顾慢慢,带她到亚水去了一个星期,答应给她出画册。”
“诱骗?”沈暮成皱眉问。
文娟点了点头。她修饰了这句话,来电话的人原话是“诱/奸”。
“他胡说吧,”沈暮成立即说:“我爸出过的画册又不是一本,带的学生又不只顾慢慢一个,他凭什么这么说。”
“他说是顾慢慢讲的。”
“我去问顾慢慢。”沈暮成掉头就要往外走。
“你等一等。”文娟急唤道:“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们再想怎么办。”
沈暮成站住了,回身望着母亲。
“这个人说,要我给他三十万,如果不拿钱出来,他就要写信到你们学校,要求校方给个交待。”
沈暮成像是没听懂,怔忡着看着文娟。
“你明白吗?”文娟努力镇静着说:“无论这事是不是真的,如果闹大了,你爸,还有你,都会很难受。”
“我们可以告他的!”沈暮成说:“他这是敲诈!是勒索!”
文娟摇了摇头,含着泪水说:“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呢。沈暮成脑子发麻,像转不动的生锈机器。他努力回忆父亲和顾慢慢有可能的交集,唯一的记忆停留在赤轮小学补习班下课的那个晚上,爸爸喝了点酒,在海清新村门口遇见顾慢慢。
他回忆着父亲的举止言行,他像是第一次见到顾慢慢。那是之后的事吗?顾慢慢是怎么接触到父亲的,是在师大美术系做兼职模特吗。像是,又不像是。
“他有证据吗?”沈暮成轻声问。
“那个人说的顾慢慢去亚水的时间,正是你爸在亚水的时候。还有鸿胪客栈,你记得吗,你爸回来给我带了面小镜子……”
“我记得,”沈暮成喃喃说:“镜子怎么了?”
“顾慢慢也有一面。”文娟的声音开始垮:“那个人讲,他去亚水托人查了,你爸和顾慢慢在鸿胪客栈住了六天,有他们身份证的登记。”
“同住一间客栈,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文娟没有说话,一会轻声说:“只有他们俩个,谁知道呢。”
“我们可以不承认的!”沈暮成说:“他没有证据!”
“这种事传出去就不用证据了。”文娟急道:“你爸爸就算了,我担心的是你!如果那个人真闹到你们学校去,这……”
文娟咽下了要说的话,焦急看着儿子。沈暮成盯着她,心想:“如果顾慢慢和我爸是真的,她一定很伤心吧。”
可是文娟最先想到的是沈暮成。为人父母,给孩子一个怎样的环境至关重要,她不能忍受儿子被人戳着议论。
“我爸知道吗?”
文娟摇了摇头。
“我觉得应该把事情告诉他,看看他怎么说。”
文娟撤回了目光,低目不语。沈暮成不能理解此时母亲的心理,作为女人,她期盼沈风明断然拒绝敲诈,不假辞色的说他什么也没做过。而作为母亲,她期盼的却是另一个结果。
“我爸什么时候回来?”
“要下个星期。”
“那个人什么时候要钱?”
文娟没有回答。沈暮又问:“你真的要给他钱吗?”文娟还是没有回答。沈暮成忽然想,如果这个人这次尝到了甜头,会不会有下一次,难道要永远受他的敲诈吗?
他依着沙发坐下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看着母亲,脑子里一团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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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沐子中午回到家,爷爷告诉她,她爸上午来电话了,叫岑沐子寒假去江西探亲。
“我快要高考了!”岑沐子迟疑说:“我今年不想去了!”
“就是快高考了,你爸才叫你去呢。填志愿什么的,他想和你谈谈。你知道他回不来,打电话又说不清,我看你们一家三口当面商量好总没错,这也是件大事。”
岑沐子默然无语。今年她有点不想去江西,她挺想和沈暮成陈淮桐一起去天柱山,看看魏以煊。
但是家里决定的事,她从来不反对。非止不反对,提意见都不会。她知道没有用,大人不会听的。
吃了中饭,岑沐子回到书房,她想看会上午的卷子,可是暖气太热了,坐了一会儿只觉得昏昏沉沉的,慢慢的像是睡着了。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毛阳忽然来敲门说:“沐子,楼下有你电话。”
岑沐子猛得醒了,下意识问:“是谁?”
“是你同学。”
“陈淮桐吗?”
“不是,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岑沐子想了一下,也许是顾慢慢。家里的电话她只留给两个女生,高勤和顾慢慢。和高勤正式闹翻了,她应该不会打电话来。不过顾慢慢从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会是什么事呢。
岑沐子跑下楼接了电话,这是她第一次在电话里听见顾慢慢的声音,和平时不大一样,有点沙哑。
“岑沐子,你有时间吗?”
“有啊,怎么了?”
“你出来一下,我在四背头华宇超市等你。”
“哦……有什么事吗?”
“出来吧,出来就知道了。”
岑沐子挂了电话,设想了一圈会是什么事。她没有想到沈暮成的父亲,在她的印象里,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总之也快到上学的时间,岑沐子背着书包出了家门,骑车到了华宇超市,顾慢慢果然在超市门口等她。
她今天穿了件果绿色的羽绒服。阴沉沉的天,顾慢慢特别的显眼,像根嫩拔的小树,亭亭立在超市门口。
岑沐子停下车叫道:“顾慢慢!”
顾慢慢正抱着手臂东张西望,看见她就跑过来,笑道:“你骑车了?那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说吧。”
“是什么事呀?”岑沐子问。
顾慢慢笑笑不答,扶着岑沐子的腰坐上车:“走吧,这里太闹,说不清楚。”
岑沐子的水平带人够呛,她咬牙保持平衡,勉强带着顾慢慢拐进梧桐路,再往前一点,就是沈暮成教她学骑车的街心花园。
进了花园,岑沐子捏刹车回过头:“现在能说了,是什么事?”
“你有钱吗?”顾慢慢问。
“钱?你要多少?”
“嗯……大概几万块吧。”
岑沐子的眼睛瞬间睁大:“几万块?我上哪有几万块?你想干什么啊?”
顾慢慢迟疑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想告一个人。”
“谁呀?”
“我继父。”
岑沐子吓了一跳,半天没说出话,过了很久才小心问:“他怎么了?”顾慢慢挤出一丝苦笑:“我不想再忍受他了。”
“那……你要告他什么呢?”
顾慢慢没说话,眼睛却格外明亮,盯着岑沐子笑了笑。
岑沐子忽然觉得有点慌:“你别吓我,顾慢慢,他倒底怎么你了?”
“别的事情都算了,”顾慢慢说:“可这一次,他连退路都不给我留。”
“什么意思,你慢慢讲,我会听的。”
岑沐子意识到什么,按捺住砰砰狂跳的心,努力安慰顾慢慢。
“就是你看见的事情,”顾慢慢说:“关于沈暮成他爸。”
岑沐子心里绷着弦砰的断了。是这件事!她绝望的想,却不敢说话了。顾慢慢没发现她逐渐变白的脸,轻声说:“他不知道怎么发现了,去跟沈暮成的妈妈讲,说是我被诱骗的,要人家给他三十万。”
“啊!”岑沐子听傻了:“三十万,他想干什么啊?”
“要钱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沈暮成家不给,他说他会到学校里去闹。”顾慢慢说这些事不急不气,就好像很正常,很应该。她说完了冲岑沐子笑笑:“如果不给他,他就会闹臭沈家,也闹臭我。”
“那你,你,”岑沐子脑子不够用:“那你问我借钱,是要给他吗?”
“不。”顾慢慢平静说:“我要告他,告他侵犯我。”
“是……真的吗?”
听完顾慢慢说出的话,岑沐子不敢设想,轻声问。
“不,是假的。”顾慢慢冲她笑了笑:“他这人虽然没品,但还不够这个胆量。”
岑沐子长舒一口气,嗔怪着说:“你别这样吓我。”
“他能污蔑我,我为什么不能污蔑他呢。”顾慢慢无所谓的说:“要臭,大家一起臭嘛。”
“你别这么傻!”岑沐子脱口而出。
“岑沐子,那你说要怎么办?”顾慢慢问。
岑沐子不知道。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是你继父告诉你的?”
“不,”顾慢慢摇摇头:“不是他,是沈暮成说的。”
岑沐子脑袋一麻:“他知道了?”
顾慢慢点点头。岑沐子的世界骤然塞进太多的事,她甚至忘了打听和高勤有没有关系。阴郁的天空本就让人心境郁涩,这个消息像把岑沐子牵到了世界末日。
看着岑沐子发灰的脸,顾慢慢问:“你不舒服吗?”
岑沐子看着顾慢慢,想责问她为什么要和沈暮成的爸爸弄在一起,可她问不出口,或者,责问也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