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着的油灯,火光昏黄,但依稀能看得清楚。
一张桌面坑洼的榆木板上,沈家兄弟手里拿着下午林河刚做的炭笔,在写满字的纸张背面写字。
虽然一笔一划写得缓慢无比,但沈家兄弟依然全神贯注,不敢有半点怠慢,过去林大哥也教他们认字读书,可让他们写字还是头一回。
“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
这是林河今天教沈家兄弟的内容,他被赶出林家,不能再上族学,但蒙童的内容是全都读完的,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拿来教沈家兄弟刚刚好。
“礼法、音乐、射箭、驾车、书法和算数是古时读书人必须学习的六种技艺,这六种技艺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同时具备了。”
等沈家兄弟写完之后,林河为他们讲解了其中的意思。
“林大哥,那岂不是现在的读书人很没用,不如古时的读书人厉害。”
沈家兄弟里,沈炼性格沉稳,林河教什么就学什么,从来不多问;倒是沈光,性格跳脱,学东西的时候想到什么就喜欢问什么。
过去的林河自然是答不上沈光的时候居多,不过现在的林河倒是能侃侃而论。
“汉唐时候的读书人,讲究的是出将入相,也就是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安民,这君子六艺,自然是样样皆能,至于现在吗,大多都是读死书,死读书,精通君子六艺的读书人不是没有,只是很少罢了。”
林河没有继续说下去,说多了犯忌讳。大明的读书人,尤其是南方的读书人,大多都是泛泛而谈之辈,文章做的是花团锦簇,但胸中实无一策,就连出去做官,都得请个绍兴师爷,不然的话遇到奸猾的胥吏士绅,只能在县衙里当个摆设。
“你们有空,就把字多写几遍,等过几日有钱了,我再去买些笔墨纸张供你们使用。”
林河吩咐了沈炼督促沈光一起写字后,却是径直取了那白天被他藏起来的木匣,孙老伯会武功,拿了这些秘籍向他请教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河自忖,以孙老伯那显露出来的慑人气魄和言语中透出的杀性,他要是偷偷摸摸地拿秘籍里看不懂的东西去问,这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点信任只怕会立时崩塌,他估计孙老伯杀他就和杀鸡一样简单。
……
平时孙老伯休息的厢房外,林河刚想敲门,便传来了那低沉的中年男子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屋子里,烧着火盆,比外面暖和得多,孙玉伯恢复了本来面貌,是个看上去年约四十许的中年男人,相貌英朗,肤色如玉;正端坐在厢房内唯一的方桌前。
“老伯看上去倒是比小子以前见过的老观主更像是得道高人。”
“你小子倒是会说话,不过某家可不是什么得道高人,反倒是绿林大盗。”
孙玉伯神色一冷,盯着林河,那股子凶烈的气息让人心中生畏。
“老伯是什么人,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老伯是我的救命恩人。”
林河说话间神态不卑不亢,将早已擦拭得干净的木盒放在桌上,“这是我偶然间在偏殿里找到的,想来对老伯应该有些用处,还请老伯笑纳。”
“哦,你在偏殿里找到的。”
孙玉伯看到那只木匣子,眼里碧光闪过,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意,但当他打开木匣,翻过林河认定的那些秘籍之后,却是变得失望不已。
“武当山全真道的牛鼻子留下的秘传手卷,放在江湖上,倒也是能让人以命相搏的好东西,你小子运气不错,拿回去吧,这些已经于我无用。”
合上木匣,孙玉伯推到了一旁,没有再看一眼,这让林河更加肯定,这废弃的玄妙观里肯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不过一般大秘密什么的都不是好事,他一点都不想沾上。
“你白日说过,想我帮你,你想某家如何帮你?”
“一切但凭老伯做主。”
林河没有犹豫,只是躬身行礼道。
“好个奸猾的小子。”
孙玉伯笑了起来,话虽然不怎么客气,可是笑声里那种欣赏便是傻子也听得出来。
“那就跪下拜师吧!小子!”
“是,师父。”
林河听到孙老伯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立刻跪了下来,就如同过去在祠堂里祭祖一般,磕起头来。
古时天地君亲师,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林河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马虎,该跪就跪,该磕头就磕头。
“起来吧,以后称我一声老师就行,按说我孙玉伯收徒,不该这么寒碜,放在过去起码也得在河北大宴群豪,摆上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如今倒是省事了。”
孙玉伯一边说着话,一边让林河坐下了,他本就是个藐视礼法的人,林河这个徒弟收的很是满意,自然不会像平常江湖人那般教徒弟。
“你老师我叫孙玉伯,当年在河北有个诨号叫鹰王,也有人唤我做孙摩云,一身的本事便在轻功和手上。”
孙玉伯说话间,露出了一双白玉般的手,但是仔细看时就会发现这双手的关节粗大,筋骨如同钢浇铁铸一般。
一呼一吸,孙玉伯的左手成鹰爪形状,一爪拍下,直接将那足有一寸厚的桌面给抓穿了,只留下几个空洞。
林河看得头皮发麻,孙玉伯这一爪下去抓在人身上,还不是五个血洞,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您这一爪抓在人头骨上,莫不是也能抓出五个洞来,唤做九阴白骨爪。”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的头骨何等坚硬,为师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外功高手能把人头骨拍裂,倒是没见过能把人头骨抓出五个洞来的。”
“为师最得意的武功是擒拿和身法,当年在河北绿林道上,为师这手鹰爪力可是废了不少人。”
孙玉伯不无得意地说道,自从进了锦衣卫之后,他已经多年没和人吹嘘过自己当年的英雄事迹了,眼下收了林河做徒弟,自然忍不住打开话匣子,要一一说给林河听了。
林河倒也不嫌孙玉伯这个老师啰嗦,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孙玉伯口中的江湖,他曾经只能在书里神往,如今有孙玉伯这个江湖高手亲自讲来,自然是听得极为仔细,不愿漏过半句。
“我从小就喜欢练武,其他兄弟吃不了打熬筋骨的苦头,只我一人坚持了下来。”
孙玉伯是河北沧州人,沧州历来都是武术之乡,十里八村的几乎家家都练武,而且孙玉伯家里不但是当地豪强,也是世袭的卫所军户,家传的武艺都是实打实的沙场武功,根本不是那些跑江湖卖艺的花把式能比的。
五岁站桩,八岁练拳,十三岁习长兵,孙玉伯二十岁的时候,是当地年轻一辈中的高手,俗话说的好,拳怕少壮,那时候的孙玉伯年轻气盛,已经是打遍了方圆百里无敌手。
孙玉伯因为练武迟迟没有娶亲,后来家里给他说一门婚事,是当地一位家道中落屡试不第的秀才家的女儿,本来孙玉伯按着家里人的安排,娶妻成家后去卫所当个百户官,靠他一身武艺说不定也能在军中出人头地
可大明这年头,成亲基本上都是盲婚哑嫁,孙玉伯自小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家里订下亲事后,他便偷偷去了女方家看对方女子的容貌颜色,最后竟然发现那女子与人私通。
但凡练武的人火气都旺,只修外功,不练内功的更是如此。孙玉伯发现这事情之后,那里按捺得住,当即就杀了两人夜奔出逃。
从那之后,孙玉伯就流落江湖,因为一身好武功,在河北绿林道上混出了名堂,这中间他也拜过好几位有真本事的师父,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练成了如今的鹰爪力,一双手有分筋错骨之能,这天底下能够跟他徒手相搏的没有几人。
孙玉伯在河北当过响马头子,但他虽然性子桀骜不驯,藐视礼法,可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刚落草为寇的时候,他还能管束住手下的匪众,但人多口杂之后,他便再也管不住,最后直接弃了寨主之位。
“我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不懂人心险恶,以为便是上山为盗,也能做些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事情。”
“后来呢,是不是有什么二寨主、三寨主想要借机除掉老师您,然后您杀出一条血路下山去了。”
说到当年那段经历,孙玉伯唏嘘不已,林河倒是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自己这个老师年轻时估计是水浒传看入魔了,才以为自己能学梁山好汉的做派。
“你小子恁地话多,我看你是平时话本看多了,什么都能想到,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我本来以为大不了好聚好散,可有人要跟我过不去,那也就只能大开杀戒了。”
说到这里时,孙玉伯来了兴致,把他当年杀穿整个山寨,手刃十几人,百多人的贼匪战战兢兢,不敢阻挡的事迹说的绘声绘色。只不过林河仍旧嫌不过瘾,因为孙玉伯口中杀贼的过程都是闪避之间,枪刺刀斩,杀人不过是一刀一枪的事情。
“老师,你这说故事的本事当真不行,杀人便只一刀一枪,这听上去也太过寡淡了些。”
“你懂个屁,临阵交锋,杀人能用一刀便一刀砍死,能一枪刺死便只出一枪,你要是刀枪耍出了花去,死的头一个就是你。”
林河不时的插嘴问话,让孙玉伯颇为享受,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徒弟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当年要有这本事就好了,也不至于吃那么多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