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城市里,街道上没有什么灯光,便是有也是极为微弱。好在风雪已停,天空里的云层散去,银霜似的月光洒落,还能依稀看清前路。
沈炼垂头丧气地跟在林河身后,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原本的好事被他做成了一桩丢脸的事情。
“做错事情不要紧,但是要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林河的语气淡然,他并没有责怪沈炼的意思,只是沈炼曾经的生活让他的思维依然停留在过去,“从今往后,做事情要堂堂正正,知道了吗?”
“是,林大哥。”
沈炼很用力地大声答道,脸上的失落也好了不少,至少他知道林大哥并没有真的为此看不起他,还是把他当家人看。
……
城北,楞严寺中,整座寺庙除了方丈的禅房还点着烛火,其他地方都已经被夜色所笼罩,虽然是嘉兴府内首屈一指的大寺庙,楞严寺的香火旺盛,但是寺内并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不像江南有些地方的寺院,到了晚上也要在佛殿内便点蜡烛,已示虔诚。
楞严寺的方丈澄如,今年已经七十余岁,须眉皆白,他早年也曾去少林寺挂单,学过少林武功,所以寺里的弟子也多习武防身,朝廷征募僧兵的时候,他便让弟子前往应征。
禅房不大,澄如盘膝打坐,手中的佛珠不时捻动,口中轻念楞严经,两个弟子净空和静明在他面前肃然静立,只等师父把经文念完。
不多时,澄如方停下来,看着两个执礼甚恭的弟子,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这两个弟子没什么悟性,不知道禅宗的要旨便是明心见性,本以为他们应募僧兵出去生死之间打转了一回,多少该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这般拘谨。
“师父,弟子今日在城外遇到一位林居士,佛学精湛,弟子们受益匪浅。”
净空见师父不开声,便自把白日里的见闻一一说来,澄如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但是当两个徒弟一人一句,一点点将林河白日里所说的话一一复述时,终于忍不住色变。
澄如不是迂腐的和尚,早年游历天下的时候,手上也曾超度了几条盗匪性命,不过那时候他可没有林河这样的人来帮忙开导,全靠时间一点一滴地化解心中的疑惑和戾气,他之所以让弟子们去应征僧兵,也是存了以此历练他们的心思。
“那你们可曾开悟了没有。”
澄如虽然觉得“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的佛偈有些杀气凛然,但是用在弟子们所经历的一切身上,却恰到好处。
“似曾开悟,又不曾开悟。”
净空老实地答道,他一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但是回到寺里,越想越不明白。
“痴儿,那位林居士的佛偈其实是要你们坚守本心,你的心慈悲,杀倭寇便是护生斩业,你若是失了慈悲心,那便是开了杀戒。”
澄如捻着佛珠说道,“如今这江南的寺庙,风气越来越奢靡,寺庙不像寺庙,僧人不像僧人,你们要切记持戒守身,不可乱了本心。”
净空净明默然,他们知道师父话中的意思,他们前去杭州,在少林高僧天员麾下当僧兵,不但杀过倭寇,也见过不少僧兵犯戒,尤其是僧兵团里还有不少僧兵其实是为了银钱而来,朝廷给的赏格高,他们杀倭寇便勇猛,给的银钱少,便不怎么出力。
在净空净明心里,天员这位少林高僧之所以会战死,也不单是中了倭寇埋伏,僧兵团良莠不齐,人多了反而不如人少了好使。
“天员法师虽死,但你们也不可因此而颓废懈怠,那位林居士说得好,倭寇作乱,我辈僧人自有护国之责。”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净空净明两人心中一凛,连忙双手合十道。
“可惜那位林居士不是俗人,不然当可继承我的衣钵。”
澄如看着已经是最有出息的两个徒弟,忍不住叹道,楞严寺能成为嘉兴府内诸佛寺中的第一,靠的不仅是佛法,更是经营,这两个徒弟虽然忠厚实在,对于佛法禅理也很勤奋,但并不是有大智慧的人,楞严寺在他们手中,守成勉强,想要进取却难。
“师父,我看那位林居士对于佛法禅理修为高深,信手拈来,想来是有宿慧的,皈依我佛也未必可知。”
净明跟了林河一路,对林河随手便能说出佛经典故的本事极为钦佩,在他看来林河天生就该出家当和尚。
“你懂什么,林居士此等聪慧之人,若非心死如灰,又怎么会遁入空门。”
澄如老和尚一辈子不知见过多少各色人等,哪怕没有当面见过林河,但是从弟子口中也能知道这位林居士是极为聪慧的人,而越是聪慧的人,往往心就越大,他们想要的又岂会是青灯古佛,诵经念佛的生活。
“这位林居士,你们日后好生结交,若是他日林居士来寺中,可带来见我。”
对澄如来说,林河这个精通佛法的在家居士,哪怕再落魄,也值得结交,像这样聪慧的人,不早夭折的话,他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是,师父。”
净空净明两人没有自家师父想得那么远,只是觉得能和林河结交,必定是件快事。
……
林河和沈炼回到玄妙观时,天空里已经没了半点月光,厚重的云层再次遮蔽了天空,原本渐小的北风再次呼啸起来,不多时便有盐花般的雪沫飘下来。
偏殿里,沈光已经生了火,白天里林河交代他的事情,他做的极仔细,不但把木匣烘得干透,便连那些纸张也是细细地把上面的字迹吹干,隔着火盆老远烤了一阵才放进去摆好。
“辛苦了,阿光。”
“没事,林大哥,对了,我阿哥他下午是怎么回事?”
沈光一边说话,一边看向了脸上仍有些沮丧的沈炼,朝林河问道。
“明知故问,你这是要听你哥的笑话。”
林河怎么不知道沈光心里在想些什么,沈家这两兄弟感情好归好,可是兄弟两个平时之间也是打闹惯了的,要真让这小子知道沈炼钻狗洞被一个小姑娘逮个正着还被大鹅追了半天,非成了他日常笑话沈炼的把柄不可。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沈炼初时没还觉察到弟弟的心思,听完林河的话,方才恍然大悟,追着弟弟打闹了起来。
看着追打的沈家兄弟,林河也不阻止,他觉得这样挺好,起码让这冰冷安静的偏殿有些生气,那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
烤了一会儿火,林河才起身招呼沈家兄弟,让他们两个好生待着,自己却是往冷仙亭去了,去见孙玉伯这个老师,看看他人还在不在。
走在寒风中,林河被冻得缩了缩身子,他望着头顶漆黑一片的天空,心里想着一定要更快地赚钱,他能吃苦,但不代表他喜欢吃苦,如果能有暖和的衣服,舒适的住所,谁会不想要呢?
冷仙亭的厢房里,点着一盏灯,灯火昏黄,但是却亮着,林河看到之后,心中了然,他上前扣了扣门,随后便想起了孙玉伯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进到厢房,林河看到的孙玉伯依然是那副垂垂老矣的打扮,很显然他这个老师还得在冷仙亭待上一段日子。
“你来做什么?老师我现在可没有其他东西能教你,你练武的底子没打好,学得越多反而不好。”
孙玉伯对于林河其实很满意,这个徒弟悟性高的很,他下午练习的时候,已经能把撑锤打得似模似样,便是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接下来无非是循序渐进地练习,然后把身体养好,这样差不多三个月便能把最基础的底子打好了。
“我来这里,一是想和老师聊聊天,二来的确是想向老师请教。”
林河从不避讳自己的目的,今天白日里朱达已经说得清楚,倭寇随时有可能上岸,虽说府城里很是安全,但没人能保证百分百不会被倭寇打到府城来,更何况玄妙观又不在府衙所在的子城内,万一遇到倭寇,他不想自己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听到林河白天里遇到了巡防的朔方边军和僧兵,知道倭寇要上岸的消息,孙玉伯的脸色变了变,倭寇上岸的消息本来就是他们锦衣卫打探而来,没想到那么快巡抚衙门就把消息放了出来。
孙玉伯知道倭寇上岸的地方会是在平湖县,可他不能暴露身份,也就只能默认了林河要学些自保杀人的武技。
“有些东西学太早,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如果真遇到倭寇,能有几分作用,我也不知道。”
看着林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刀,孙玉伯叹息道,杀人技这种东西,只要知道诀窍,普通人也能杀人,可是对于练武来说,却属于些邪门歪道,因为你会发现与其辛辛苦苦的练武,还不如使这些招方便。
看着孙玉伯犹豫的样子,林河忍不住道,“老师,你该不会是让我准备什么石灰放怀里,然后糊人家一脸再捅刀子吧?”
“滚。”
孙玉伯一时间只觉得林河这个徒弟的江湖经验比他还丰富,心里却是熄了教这徒弟那些下三滥阴损招数的想法,他很怕会被这徒弟一脸鄙视地表示他教的这些玩意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