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满坑洼的乌漆铁盆里,烧得通红的木柴不时有火星跳跃发出着噼啪作响的声音,让空旷的殿内显得更加静谧。
用石块垒起的案几上,几面是一块满是虫眼的榆木板,依稀还能闻到股油腥味。
朝西的窗孔里是透下来的天光,林河安静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笔锋已经快见秃的杂毛笔,在并不算好的红刀纸上写着东西。
记忆宫殿,这是林河过去在西南大山里支教时因为无聊而专门练习的,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他通过这种记忆方式把自己看过的书用抽象的图画方式重新解析而背了下来。
那些不分种类的各种书籍放在现代,并不值什么钱,可是对于林河如今身处的大明来说,那就是无价之宝。
快写秃的毛笔蘸满墨水后在纸上行云流水地滑过,林河对于自己写的字很满意,虽然身体有些瘦弱,但是手腕上的力道并不弱,而在另一段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里,他从三岁开始就练大字,每日从未间断过。
林河也同样练过字,在大山里wifi信号不稳定,他除了教孩子们念书,从语文到数学再到物理化学生物以外,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写写画画。
当然毛笔字的基本功他是比不过那个执拗的少年,但是他观摩过的各种名家字帖却是少年或者说是这个时代大多数读书人都无法想象的。
于是,各种各样的字体在纸上跃然而出,林河看着那一个个越来越如意随心的字体,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满意,因为一笔好字在这个时代也是一种资本,对于一穷二白的他来说,任何资本都是宝贵的。
又过了良久,林河才停下了笔锋,把毛笔放在了一旁的笔架上,揉起了有些酸软的手腕,毛笔书写的效率还是比不过钢笔这类的硬笔,拿起一张刚写完的纸,林河呼气吹干之后,和之前写好的放在了一起。
每张纸上都用阿拉伯数字编了号码,内容也全都是用简体字断断续续写的,字体更是隶行章草互相混杂,林河估计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能看懂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林河嘴里嘟囔着,他自从开始记录之后,就发现自己曾经用记忆殿堂记下来的东西,就好像刻在了脑子里一样,只要想到关键词,相关的内容就会随之浮现。
林河不知道这样的状况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为防万一,他决定趁这个机会,把记忆殿堂里重要的内容全部都用白纸黑字写下来。
“赤脚医生手册,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小学数学,初中化学、物理……”
林河并没有全本记录,他只是对一些重要的内容进行梳理,然后把那些关键词句写下来,这样以备日后所需时,能够快速想起来。
一边写一边回忆,然后再次利用记忆殿堂的方法进行深度记忆,林河要保证自己不会遗忘脑子里的那些知识,而在回忆的过程里,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在记忆殿堂的深处,他居然还记忆起了阅读过的武术类相关书籍。
“难怪那么熟悉,原来老师说的巴子拳就是八极拳。”
意外的发现并没有让林河太过欣喜,武功这东西,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现代各种乱七八糟的武术门派那么多,各个拳种里就不知道分了多少家,可是真正能打的又有几家,反正在练武这件事情上,他只要跟着孙玉伯这个老师练就行了。
将已经写好的三十页纸卷在一起收好,林河看了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微微皱了皱眉,沈家兄弟出去的时间有些太久了。
就在林河寻思着要不要出门一趟的时候,沈光的声音已然在殿门外响了起来。
“林大哥,我哥他……好像出事了!”
“慢点说,别急。”
在门口,一把按住冲进来的沈光,林河给他倒了杯温水,示意他慢慢说,自从清醒过来以后,他就要求沈家兄弟,喝的水一定要烧开,不过这年头也没什么保温瓶之类的东西。
烧开之后还没有彻底凉了的水,沈光一口气喝了好几杯,才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给了林河。
“应该是出什么事情了,不然也不会去那么久。”
林河沉吟着,让沈光不要急躁,他应该想到的,沈炼这小子年纪不大,看着言语不多,但实际上自尊心很强,换句话说,这小子做事情太方了,不够圆滑,自己应该和他一起去的。
“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一趟。”
“林大哥,你又不知道我哥去的是哪户人家。”
见林河又要把自己留下看家,沈光忍不住道,沈炼去还钱的时候,只把他给留在了街上,也没有跟他说清楚去的是哪户人家。
“我们两个一块去,一户一户问起来也快得多。”
“行了,你都跑了两趟了,在家好好歇着吧,这些东西给我看好了,可都是你林大哥我辛辛苦苦刚写出来的。”
林河自然不会让沈光跟着过去,这小子机灵是机灵,但年纪太小,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万一沈炼在别人家吃了苦头,他怕这小子要炸毛。
“林大哥,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
被林河一打岔,沈光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林河写的那些手稿给吸引了,虽然他认识的字并不多,但这不妨碍他对林河的敬仰和钦佩,“写了这么多字,肯定是很厉害的东西。”
“的确是很厉害的东西,所以给你个事做,把我找出来的那个木匣子用火仔细烤干了,再把这些手稿放进去。”
江南下雪时的天气也潮湿得很,林河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写了大半天的东西,最后因为保管不善,成了一坨废纸。
“是,林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它烘干了,保证您的手稿放进去不会有半点事。”
沈光很快就抱住了林河给他的木匣子,坐在火盆边上仔细地举着放在火上一点点烘起来。
林河出门的时候,到了那挑满水的水缸前,整理了一下仪容,虽然身上的蓝衫破旧,但他还是把起褶皱的地方抹平了,这不但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天空里又依稀下起了细碎的雪花,林河打着一把青色油纸伞,施施然地走上了街,他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就好像是出去踏青游玩一般。
林河觉得,能够重生一回,是一种很大的幸运,哪怕眼下的处境再艰难,也该让自己快活一点。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走在无人的街上,看着满眼苍白的寂寥,林河自语着,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他不是古人,骨子里终究是个乐天派。
……
泛着松木清香味道的阁楼里,点着的牛油蜡烛足有二十根之多,每只都有儿臂粗细,把整个阁楼照耀得宛如春日晴光的午后。
刷着清溪的檀木案几上,是一壶泡好的湖州紫笋茶,这种茶叶乃是湖州府上贡的贡茶,也只有官宦豪族才能弄到这专贡南京的贡茶。
雨过天青色的茶盅在阁楼主人的手中被把玩着,对于阁楼里的藏书,项元汴并不在乎,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博览群书,时间久了就不再像曾经那样喜欢看书,只不过藏书成了他的习惯和爱好。
“子美兄,你在我这里看书也有大半日了,怎么还不回去,也不怕你家那位夫人寻你晦气。”项元汴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板上,他这座用来藏书的天籁楼里,每每到了冬日,便会点上最好的银霜炭,把整座阁楼烘暖的宛如夏日一般,便是赤膊也是无妨。
“家中夫人再好,也不如你这里的万卷藏书。”
案几一侧,正襟危坐的沈科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项元汴是他的好友,二十出头就和他同一年考中了进士,只不过不像他一般还去官场厮混了几年,却是早早地就辞官不就,做起了名士。
“你这话有本事,却是回家去说,休在我这里卖弄。”
项元汴盘膝坐起,他穿着一袭单衣,赤裸着胸膛,便是两人是好友,他这种放浪形骸的样子,也总是叫为人方正的沈科看不惯。
“这魏晋风流还是少学的好,五石散吃多了会死人的。”
翻完手中《东观余论》的最后一页,沈科方自朝项元汴说道,他长得不似项元汴那般眉目秀美,但是丹凤眼,两簇剑眉,再加上一口浓密的短须,却也是少见的美男子。
“你不懂,写字画画,需要有感而发,感从何来,五石散耳!”
项元汴不以为意地说道,他出身世家,从小就是钟鸣鼎食惯了的,去考进士,也不过是因为项家家风使然,不想被其他的堂兄弟小觑,所以才去考了个进士,按他的本心是连科举都懒得去考的。
“王右军当年写下兰亭序,保不准也是吃了五石散的。”
“你啊,我回去了,明日再来。”
沈科摇着头起了身,他这个从小认识的好友,博雅好古,性情狂放,王右军吃了五石散才写就的兰亭序这种话,也只有他说得出来。
“还说不怕你夫人,有本事留我这里吃完饭再回去。”
“你这里吃的太奢侈,我不习惯。”
“外面下雪了,坐我家的马车回去吧,这种天你出门也不带个下人,万一路上摔了算谁的。”
“不必了,在你这坐了一下午,刚好走回去,舒舒筋骨。”
沈科的背影如松如枪,行走间一点也不似个读书人那般儒雅,反倒是有种肃杀之气。
项元汴起身相送,在阁楼旁的小窗前,那细碎的雪花卷着风儿打在他的胸膛,却是叫他精神一爽,冲着风雪里打伞而去的朋友高声道,“楞严寺的大和尚们回来了,改日可要一起去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