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新言愤恨地走下办公楼,走出学校门口,一路走向街道的繁华地段。她边走边想起上高中时,她时不时会想同样的一个问题:绑架父亲。
每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大都对父爱有着无可抑制的渴望,她亦然逃脱不了这个人性的本能。
按叶梅最初的说法,父亲是在叶新言出生不久,就离开了她和妈妈。幼年不懂事的她,每当看着别人都有父亲来接时,就仰着小脸羡慕地看着。那大大的双手,抱着小朋友们幼小的身体,放在那高大的后背上,浑厚的嗓音笑闹着:
“爸爸把宝宝举高高喽!”
小朋友们咯咯笑得那么开心,逗引地叶新言忍不住问了叶梅:
“妈妈,别的宝宝都有爸爸,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回答叶新言的是,叶梅潸然泪下的脸,还有那紧紧拥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
从那以后,叶新言再也没问过叶梅,关于爸爸的问题。如果不是过十二岁生日,叶新言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和父亲这个名词有交集。
不巧,他出现了。让叶新言知道了他的存在,却又如流星般一闪而过。叶新言不但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而且一直和自己在同一个城市生活。
尽管如此,叶新言心里还是开心的,我也是有父亲的人呢!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我,是没有爸爸要的野孩子了!
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叶新言依旧不可以在母亲面前提父亲,父亲也再没有出现过,直到母亲去世之后。
没有关心,没有照顾,没有付出,只有现实存在的遗弃。但他就这么硬生生顶着父亲的称号,要求叶新言这样那样。仿佛他用一些没有感情的言语符号就可以代表,他已经接替叶梅的位置,在照顾叶新言了。
可对叶新言来讲,她感觉自己在父亲的眼里,就像一只不能作主的流浪狗,对捡自己的新主人应心存感恩戴德。她可从来没有忘记,叶萍曾经告诉过她,在她12岁生日那天,肖定邦是因为空手而来,被叶梅从家里撵出去的。
现在回想起来,她感觉自己以前的念头真是蠢。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叶新言宁可选择不认识这个父亲,或者从来不曾对他抱有幻想。
叶新言背靠墙,懒洋洋地斜倚在枕头上。带着耳机听着音乐,手里还翻看着刚租来的《天龙八部》。
突然,她感觉床铺抖了一下。眼睛微微一斜,看见彭晓萌探头探脑爬到上铺来:
“叶新言,你怎么又开始租书看啊?院长找你干嘛呢?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被院长逮到啦?”
叶新言身体坐正,将卧久了有些僵硬的腿伸展着。又回手把枕头整理一下,向后靠了靠。随手把耳机摘了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平淡地回答道:
“没什么事,你不是说你太胖了,爬不上来吗?”
说罢,又拿起那本书继续翻看着。
彭晓萌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也顺势靠在叶新言脚边叠放整齐的被子上,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叶新言的床铺。
她发现,叶新言不但为了放自己的行李,把相邻的上铺也收拾干净了。还在自己床头钉上糊满白纸的木板,上面整整齐齐的码了好多书。侧面墙上也用白纸贴满了一面墙围子,只不过中间有一团痕迹。
彭晓萌怎么瞧着都感觉很脏,想爬过去擦干净。可等她凑近仔细一看,那竟然,是首用钢笔从右至左竖列手抄的诗: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那笔迹潇洒俊逸,实在不像一个女孩子的笔迹。旁边还用钢笔,画了一大片生机勃勃的竹子和一块突兀嶙峋的顽石,更是感觉气势硬朗。
彭晓萌脑子有点懵,她虽然没有看懂,可此刻总觉得这叶新言似乎更加神秘了。转过头推推叶新言的膝盖。叶新言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瞟了她一下。
彭晓萌指指墙上的杰作:
“这是你画的?谁的诗啊?”
叶新言低头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随口答道:
“王维的《竹里馆》。”
彭晓萌屁股往后一沉,抬手挠挠头。虽然上学的时候,她成绩不怎么好。可这诗人倒是听说过,但这诗好像没学过啊?她也不敢露怯,怕叶新言笑话。又小心翼翼爬过去,硬是挤在叶新言旁边:
“唉叶新言,你是不是在和方老师谈恋爱呢?”
叶新言被这直白的问话,吓地心口怦怦直跳,脸红着矢口否认道:
“没有。”
彭晓萌一看叶新言的那表情,标准的一脸心虚,撇撇嘴向后仰着头:
“切,我才不信呢。我从来就没见过,方老师对别的同学像对你那样关心过。就算你俩没谈,他肯定也在追求你。”
叶新言感觉自己快要绷不住了:
“彭晓萌,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他可是老师。”
彭晓萌立刻扭过脸,眼睛瞪视着叶新言:
“那又怎么了?我们又不是普通学校,技术学院怎么就不可以师生恋啦?”
叶新言向外推搡着那靠自己越来越近,胖胖的一团肉:
“哎呀,懒得跟你说。快下去快下去,热死我了!”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终于全部结束了,也没过几天,卷子也全都改了出来。隔壁班的班长在教室门口喊了一声:
“秦虹影,专业课老师让你去拿卷子。”
秦虹影答应一声走出教室,刚走到教研室门口,就听到专业课老师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肖院长,您看叶新言专业课才考了26分。您不是说她从雍城中学来的吗?您确定这是一个从重点高中出来的孩子?她上我的课压根就不听,不是睡觉就是看小说。我碍于你面子一直不敢批评她,您自己总得管管你女儿吧?”
秦虹影吓了一跳,后面肖定邦说了什么她也没听清。这专业课老师的话,搞得她当下是进退两难。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屋内响起了脚步声。情急之下,秦虹影闪进隔壁的女厕所。
听到下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秦虹影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看看四周没人,这才长长出了口粗气。推门进了老师办公室,瞧着桌上那一沓卷子,她又开始盘算起来。
秦虹影抱着卷子快走到教室时,从楼上远远看见,彭晓萌刚从球场出来,正准备往教学楼这边走。秦虹影眉头一皱,随手把卷子塞给一个同学,让她给全班发下去,自己跑下楼去截彭晓萌了。
专业课卷子发下来,叶新言一看头疼得不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红彤彤的26分。心里暗想,那个肖老头肯定又要开始叨叨了。她向教室四周看看,看大家都在翻看自己的卷子,叶新言当下就准备偷偷地溜出教室。
可她万万没想到,被彭晓萌堵在了教室门口,叉着腰瞪着眼睛,质问着叶新言:
“叶新言,你个虚伪的小人。肖院长是你爸,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叶新言心里正不舒服呢,一听彭晓萌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火腾地一下子就被兜了起来:
“关你屁事!”
彭晓萌一听,叶新言竟然敢这样跟她说话,气地伸手就要打叶新言。
令彭晓萌没想到的是,叶新言一手迅速抓住彭晓萌打过来的手腕,又往自己腰后方一拽,很快闪身到彭晓萌后背方。另一只手勾住彭晓萌的脖子,下脚把彭晓萌的腿一勾,一下就把彭晓萌放倒在地上。还不忘拿脚垫在彭晓萌屁股下面,然后低头看着身子下的彭晓萌告诫道:
“警告你,别动不动就拿你大小姐的脾气来欺负别人。”
说罢,直起身又把彭晓萌拽了起来。回头拿起书包,眼睛都没眨一下,迅速离开了教室。
彭晓萌和教室里那帮等着看好戏的同学们,全都愣在了原地。躲在门口观察的秦虹影,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叶新言腾腾腾跑下了楼。
她一直以为,叶新言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可今天这帅气的一招制敌,就算秦虹影这从小在街头打架,跟着自己那黑吃黑的爹混了十几年,也没这么利索的身手,看来必须得换策略了。
教务处办公室里,穿着白色v领线衫的方信阳,笔直地站在一张长条桌前。他手里握着一支羊毫小楷,面前铺着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上面已经写了几个字:
“永和九年
岁在癸丑
暮春之初
会于”
该写第二个“会”字时,方信阳瞬间顿住了。他伸出手,把那支笔在砚台里来回蘸了蘸。手又抬了起来,可却迟迟一直下不了笔。
自打国庆节后,他一直感觉自己有些心浮气躁,尤其不能安静下来。只要一旦没事可做,他就会忍不住想起,叶新言那双笑得如同弯月的大眼睛。
万般无奈之下,方信阳开始写起了小楷。这个法子,还是很小的时候,方国安给他立的规矩。每次只要自己做错了事情,或者遇到心里不开心的事,就用小楷将《兰亭序》从头到尾抄写一遍。
他感觉,自己这思维才刚停顿没几秒钟。就听得教学楼楼道里,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跑动声。紧接着,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秦虹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开始大声嚷嚷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方老师,叶新言和彭晓萌打起来了。”
“嗵”的一声,方信阳手中的羊毫落在了洁白的宣纸上,一朵鲜艳的墨花迅速晕染开来。他却顾不得收拾,扭身就和秦虹影往班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