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宸泊好车,拎了沉重的东西进了唐老斋的公寓。
室内静悄悄的。
桌上几道菜显然没有动过。
陈宸把唐老斋嘱咐买的东西放在客厅,拎着自己的东西进了北面的小卧室。
她的妈正好在里面,安顿小格格睡午觉。
陈宸轻手轻脚地从购物袋里取出刚买的一大堆东西。
唐素贞看格格已睡熟了,站起来,拎出陈宸刚买的东西,瞪大一双眼睛,问:“这,你买的?”
“妈?不要乱翻我的东西。”陈宸从妈妈手中夺过东西放到自己的拉杆箱里,正准备盖上箱子,妈妈又拎出了那些东西。
“妈妈问都不能问啊,你哪有钱买这些?买这些又做什么?”唐妈妈声音提高了许多,小格格在床上动了动。
唐素贞把女儿拉到客厅,问:“谁的钱?动用唐先生的卡啦?”
“借用一下,不行啊?明天我就给他还上?”
“还上?你用之前向人家打招呼啦?”
“要你管。”陈宸犟劲上来了。
“太过分了。唐先生托付你一点事,你不问人家意见,刷先生的卡,你这是什么行为?”
陈宸的脾气上来了,高声问道:“什么行为,算我偷的行了吧?你不就是要说我偷人家的钱,不对,是挪用。挪用是犯法的!这样说你女儿就对了吧?”
“你反到有理了?商场里东西多了去了,你样样都想要,是不是?”
唐素贞本来心情就不好,这时更气了,恨女儿不懂事。
“我可要不起。可惜,买得起的人多了,我陈宸就是买不起。”
“你什么意思?你可以买得起啊。你不是高考状元吗?你一个人闹着到美国寻梦,你还读到了哈佛,小小一个包怎么就买不起?啊?”
“妈!你讽刺我!你原来是看不起我,早说呀!”
“早说晚说,今天也说了。你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小格格要不是我来帮你,哈,也只有妈妈来帮你,你可找的出第二个人来帮你。”
“不愿意帮早说呀,你可以不帮!”陈宸咬着牙说。
“不帮,我看你一个人带着小格格怎么办?书是不用读了,工作呢?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她?啊?”
“你回去就是了,我早就知道妈你心里有气,怪女儿拖你来美国,不能在中国过年,不能与教授一起过年……”
唐素贞气得脸色铁青,与女儿针尖对麦芒,越吵越控制不了,她根本就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女儿陈宸居然跟她吵,一点道理都不讲,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
“好呀,妈这就准备回去,格格我也不带回去,你多能耐,自己生的女儿自己带呀。”唐素贞出了卧室的门。
唐老斋站在客厅里,问道:“你们母女又吵什么?让人午觉也睡不成。”
“你问她。”唐素贞指了指女儿。
陈宸低下头,小声说:“先生,对不起,我原本打算一进门就跟你说清楚的。”
陈宸转向唐先生。
“说清楚什么?出什么事了?”唐先生摸索着坐到椅子里,抬起头问道。
“唐先生,是这样的,我去超市购物,见到有大打折的手袋与包,就刷了你给的卡,权当借用的。”陈宸说。
唐先生有半天不说话。
“唐先生,是我错了。”陈宸见妈妈已在旁边流泪,赶紧向唐先生道歉,也想请他息事宁人,不要给妈妈火上浇油。
“哦,那,不是给你一个红包了吗?你可以用自己的钱买的。”唐先生轻轻的毫无表情地说。
“那个啊,我放在枕头底下了,是现金,我没带在身上。”
陈宸解释说。
“你这样做,自己觉得对不对?”唐先生不动声色地问。
“不对,可是,先生我一回来就还你的。要是你在身旁一定会借给我的。”陈宸哀求道。
“这,不是一个性质。”唐先生回答道。
唐素贞此时不哭了,瞪大眼睛看唐先生是什么态度。
“你们女人,不可有这种习惯,刷别人的卡,借别人的钱,还以为是件小事……你喜欢一件东西,不是错误,想不切实践地拥有它们,这就不对。外面东西多了,让你艳羡的东西太多了,物质的诱惑你抵挡不了,就要影响人格……”唐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先生,我一回来就会跟你说的,会一分不少地还上……”
陈宸争辩道。
“这不一样,你没打招呼,用的是别人的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不仅仅是信用问题……你自己想想吧……不要跟妈妈顶撞,不管什么事都不要跟妈妈那样说话,女人的教养顶顶重要。”唐先生说完不再说。
陈宸转身走进了里屋,一会出来,数了相应的钞票放到圆桌上,嘀咕道:“唐先生,我感觉你是瞧不起我们。区区一两百元钱,你瞧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唐老斋没有说法,也没有伸手去取那钱。
“陈宸,你坐我身边来。”
陈宸趋前两步,郁郁地坐到圆桌旁边。
唐素贞进里屋,格格已经醒了,哼了几下,没有人理会,哭声便大起来了。
“哦,哦哦哦,格格不哭,哦哦哦,格格不哭……”
唐素贞见唐老斋要跟陈宸谈正事,在里屋再没出来。
“过年了,你们祖孙三来陪我,老唐我是高兴的……”
“先生……”陈宸想说什么,唐老斋挥挥手,示意她认真听。
“我老唐在老年公寓,风烛残年,是一盏快灭的油灯。这个不要紧,快90岁的人了,不抱怨天命如此。找你来,找小陶来,是要了老唐的一个心愿……”
陈宸安静地听他讲话,脑中一片空白,对面前的这个老先生,她其实一无所知,他对于她来说,太陌生了。
“你来,喜欢看秋妃的《枕鹤记》,老唐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所以后世留名。但是人都有错,因为她不是神。神不犯错误,但世上没有神……”
唐老斋感慨道。
陈宸等了一会儿,唐老斋一直不吭声,便试探着问道:“先生,你一直喊她秋妃,而不是喊她刘爱莲……”
“她当然是秋妃,我不认识刘爱莲。”唐老斋的回答让陈宸云里雾里,不懂。
“先生,秋妃是江洲人,你也是江洲人,这是你放不下《枕鹤记》的原因吧?”
“哪有这么简单?啊,越往长里活,越知道人生啊,不那么简单,凡人投胎到世上,投胎到世上做一个凡人,是来历劫的啊,人生的路深不可测,不由自主……劫难丛丛……”唐老斋轻轻地摇摇头。
“先生,听你说过你的夫人姓鲍,也是江洲大户人家的女儿吧?”
“噢,这个你知道?”唐老斋面露喜色。
“先生你说过的,江洲城两个大户人家,一个唐姓,一个是鲍姓。”
“答的对。鲍家女儿个个聪慧过人,都受过高等教育,家风淳,人品端,在城里是名门望族。”唐老斋脸色大悦。
“那,先生,在江洲,鲍氏一脉,可是写过《芜城赋》鲍照的后代……”
“呵呵,陈宸啊,你毕竟是懂中国文史的,正是鲍照这一支。”
“鲍照时人称鲍参军,东海人。曾做过秣陵令、中书舍人,后来做了临海王刘子顼前军参军。因刘子顼打了败仗,鲍照被乱兵所杀。他生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南朝社会,一生坎坷不平……”陈宸照本宣科。
“嗯,这也是我关注南朝乱世的原因啊……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陈宸背了一首古诗十九首,诚心要让唐先生高兴,看重她一点。
“嗯,懂这些诗,自然是好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如寄,恍然如客……”唐老斋幽幽地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唐先生,你……她……”陈宸拿不准下面这句话应该不应该说。
“想说什么?”唐老斋问道。
“那,唐先生,你屋里墙上的相片,那个有酒窝的漂亮女人,是唐念约教授的妈妈鲍氏吗?”陈宸问道。
“啪——”
只一下,唐先生举起拐杖,往地上摔了一下。
唐素贞听到声音从小卧室出来,手里抱着小格格。
大概觉得自己过分了,唐老斋叹了口气说:“唉,不知情者不为怪。陈宸啊,你要改改杜撰的毛病,学问要躬身做,用心才能世事洞明。挂在墙上的那个,不是鲍文鸾……”
“鲍文鸾?”陈宸明明听清了。”
“鲍文鸾!她才是我的妻子。”唐老斋说完这句,悠了两下身子,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凝望:“《涉江采芙蓉》之六有个句子,我的一生就像一只被困的蜘蛛,也就被这个句子缠住了。”
见陈宸跟到了窗前,唐先生说道。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吗?先生”陈宸脱口而出。
“嗯,你到是真记得的。这一句前面的一句也是好的。”唐老斋声音低到听不见。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陈宸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有说出口。
所以,秋妃的晚年是不会到江洲养老的吧?
所以,唐老斋愿意一个人,在地球的这一端寂寂终老?
所以,陈宸她自己,飘在北美,诸事并不顺遂,但不愿归去!
春节后的头几天,北美马萨诸塞州东部沿海,濒临大西洋,气温渐升,雪还在飘。